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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芣苡

2015-11-17刘梅花

唐山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麻袋深山草药

刘梅花

(甘肃省天祝县)

采采芣苡

刘梅花

(甘肃省天祝县)

采采芣苡,是诗经里唯美的意境,读了,心里美得要醉了。可是,我要讲给你的故事,也是采采芣苡,但心里疼得慌。

葵说,那年,我才十六岁。又说,我考上中专,心里美气得简直不行,在我们村,也算个状元了。

我没有去过那个叫噶玛岗的地方,只知道是一个山里的村庄。他又说,村子嘛,都是黄泥墙,有的人家,连个庄门也没有。不过,家家都养着狗哩,狗们,都厉害得很……

那个夏季,太阳天天飘在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彩。天热,穿着破衣烂衫的葵在村子里上墙揭瓦的昏玩。他妈妈就叹息一声说,唉,秋天去城里读书,总要穿得体面一些才成,这个样子……

葵学着母亲口气的时候,眼睛里含了泪花。他尽管喝醉了,眼珠子发红,舌头绕弯,但提起那个夏天,他一下子就肃穆神圣起来。时光过去了二十多年,很多事情都变得淡漠了,但有些东西,无论隔着多么漫长的时光,都固执地杵在记忆里。

那一年夏天,十六岁的葵决定跟大人们进深山挖药材。他们村本来就在深山里,但山外有山嘛。父母都在田里拔草,没有工夫去挖药,就把他托付给领居们,说,葵,你跟着大家,千万莫丢了。

深山,狼也有,熊也有。一脚踩下去,也可能就掉下山崖了。

他们准备了十天的口粮,赶着牲口进山了。进山的路很远,走了整整一天。露宿的地方,要避开狼道,熊道,背靠石崖。

黑夜里,葵坐在草坡上,摸摸脚,鞋帮子和鞋底子分家了。别人都枕着青草入梦了,打呼噜的打呼噜,说梦话的说梦话,只有他摸黑找到一丛柳,折了柳枝,绑他的鞋子。鞋子直接绑到脚上,牢牢的,像一个笼头。

天一亮,众人拾柴,烧水,喝了热水,啃了黑面锅盔,一头扎进草山里,分头挖药。葵没有更多的挑选,别人怎么挖,他就跟着怎么挖。草药挖出来,晾晒在草坡上。谁是谁的,都有记号,不能弄混了。

挖药的时间就那么几天,不能耽搁,拼了命挖。午饭就不必喝热水了,直接啃干粮。蹲着久了,腿疼,就干脆跪在草地里连刨带挖。太累了,爬在草地上挖。有时遇见野葱,野蒜,就伸长脖子啃几口嚼着,添一点力量,人和牲口一样了。一棵草药,就是一角钱。

那个贫瘠的年代,一分钱都难以挣回来。煤油灯,山路,清汤挂水的面条,饥肠辘辘的肚子,补丁衣裳,都是七零后的记忆。葵讲到这里,好几个醉酒的人都立刻怀旧。六零后们说,他们还要清苦一些。

走出大山,真是不容易的。

葵的鞋子,天天都必须重新绑好。他的衣裳直接省下了,深山的夏天,太阳刚刚好,晒得脊梁热乎乎的。只不过双手被棘刺挂擦的几乎不像手了,骨头都要露出来了,伤痕累累,结着血痂。那时候,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手套这回事。就算知道,也是买不起的。

挖到第十天,他已经有晒干的一麻袋药材了,卖出去,怎么也有一百五十块钱。那时候,一件衣裳,最多也就十来块钱,球鞋也就七八块。他可以很体面的去上中专了。

他们吃完了最后一块黑面锅盔,准备第二天清晨回去。他们在黑夜里暄谎儿,兴奋得睡不着。十天了,幸好老天没有下雨,幸好狼也没有来过,狐狸也没有来过,让他们顺顺利利挖到药,好好的回去。

挖药是有风险的,必须全村有空闲的人一起来,结伴,虚张声势。单枪匹马,肯定是不行的。深山,也是危险四伏。

天一亮,大伙从草坡上爬起来烧水,一个个都像野人一样。十天没有吃一顿饭,脸上都有了草色。这顿早餐,只有开水了,连干粮也没有。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天黑就能赶回到村子里。

牲口赶到一起,收拾行囊的时候,葵突然惊慌失措。他的满满一麻袋草药,晒干的,都不见了。十六岁的他嚎啕大哭,昨晚明明就放在身边的,醒来却没有了。麻袋上,还补着一块蓝补丁。

狼来背走了吗?狐狸背走了吗?山鬼背走了吗?当然不是了。和一麻袋草药一起失踪的,还有他们村的一个矮个子男人。也就是说,这个人半夜起来,不声不响先走一步。驮着他自己的药材,顺手牵走了葵的一麻袋。不过是看他是个孩子,好欺负。

他也是个大胆子的人,也是穷极了的人,冒着遇上狼的风险,冒着被乡人责骂一辈子的骂名,挺险而走了。雅间里的音乐还在悠扬,谁在唱荷塘月色,那么婉约绵长的气氛。葵喝下去一大杯啤酒,他的胸腔还在一起一伏,头发也乱糟糟的,面孔通红。十六岁的他哭的怎样恓惶,怎样的绝望,我们都能理解。我们这一代人,谁不是吃苦长大的呢?整整一麻袋晒干的药材啊。

他说,我永远都忘不掉村子里那些善良的人,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大家都帮我挖一天药,不能让我空手回家。葵这么一说,泪花又在眼角闪烁。那些善良的人,忍着饥饿,挖了一天的药材,驮在牲口背上,才回村子。那时候,常常也是挨饿的,饿一天,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说,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实在饿得没有力气,人都软掉了,走不动路。后来挖了一个旱獭洞,捉了几只旱獭,烧熟吃了,才下山。我的药材比原来的还多了一些。

我们都沉默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黑夜,葵和他的邻居们摸黑走在山路上,扑沓扑沓,虽然饿着,但大家心里都踏实。饿一天算什么?如果回到村子里,别人都满载而归,只有一个孩子空着手,哭喊着,大家怎么有脸面见他的父母?

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那种善良,还在他的心底里银子似的闪光。

葵说,我现在日子挺好了,回去,不管多忙,都要打几斤酒,和我的乡邻们喝一场。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场盛大的善良。葵的故事讲到这儿,另一个朋友接着讲。他和葵一个地方的。他们那个深山,小村子很多,很笼统的都叫噶玛岗。

那年,他考上大学了,一家人也进山挖药。学费生活费,都要靠药材来换。全村的劳力都结伴去了,三十来个人。挖药回来的半路上,突然发了山洪,河水汹涌得过不去。幸好有绳子。河两边的树上拴了绳子,大家牵着绳子过河。大半人已经趟过河了,他的父母亲走到河中间,水流太急促,就把他父亲背的一麻袋药冲走了。他父亲在河里竭力嘶喊,去追麻袋。

河岸两边的人,都放下东西,纷纷跳进河里去拦截飘走的药麻袋。他们追的不是药材,是一户农民一个夏天的指望,是一个大学生一学期的口粮。几经扑腾,终于追回了麻袋,但往下游也飘了几里路。他们爬上岸的瞬间,更加凶猛的山洪扑下来,裹挟着拔了根的树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冲决而过。也许再迟一刻钟,这些人和药麻袋都回不来,移民到另一个世界了。

我们都不知道感叹什么才好。是的,那是个贫穷的年代,贫穷得把生命不当回事,命贱的不如草药。但是,贫穷的背后,应该还有些别的东西打动我们,比如真诚,善良,情意,比如不背叛的乡情。我有理由相信,如果现在,一麻袋药材掉进水里,他们也许不会再去冒险了。但是,如果一个小孩子掉进去,他们一定还是要去拼命救回来的。

我们在市井里麻木了很久,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也愤怒过,也抗争过,也无奈过。猛然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颤栗了一下。那些年,我们也曾善良过,也曾真情实意过,也曾信任过。

我的几位诗人朋友,都来自噶玛岗。别人说,噶玛岗盛产诗人,风水好,地脉好。我不觉得。其实,噶玛岗盛产的是善良,是人情好。走出来的,是诗人。走不出来的,是好人。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跟什么风,撵什么趟,一边去!踏实做个好人,怀揣良心,比什么都时尚,比什么都潮流。噶玛岗的人们说,头顶三尺有神明哩,得敬!日子好了,善良的心不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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