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华杉

香火

■华杉

一

二十八岁的大学毕业生李幸福，不缺胳膊不缺腿不差鼻子不瞎眼，只因比别人多喝了几年的墨水，连找对象也成了天大的难题。

最急的人莫过于李幸福的父母了。眼看着村里比儿子小得多的伢们一个个相了亲结了婚，连李幸福的弟弟李生活也娶了媳妇。李幸福的父母亲为李幸福的婚事真正发了愁。来个亲友串个门只要提及谁家有个大姑娘，也不管人家容貌如何，人品好坏，他们都要求说，试着给我幸福说说。有时搞得亲友怪不好意思，也有热心人，竟真牵线搭桥要做红娘了。这可忙得二老又是捎话又是亲自出动进城拉着儿子回去相亲。对于二老的热心李幸福从来都是无动于衷，他心里明白，给他提亲的一律都是农村户口种田的，他不要，他要商品粮户口还要有工作的，给自己争口气！

李幸福的父母骂他，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都二十八岁的人了，村里和你一般大的，人家的小孩都要上学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对于老

人的数落，李幸福从来不恼也不急，每次他总是尴尬地笑笑。两位老人见他铁了心，自己着急也是干着急，再有人来提亲，干脆予以谢绝，说，他那种人心野得很，别管，让他打一辈子光棍！

有人独具慧眼，看中了李幸福。

这人叫林倩茜，是县政府的打字员。林倩茜个子不高也不低，齐耳短发，妩媚端庄的圆脸上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副不用花钱不用费时涂脂抹粉来美化的好脸蛋，一双眼睛清澈透明，柳眉深处有颗小雀斑，说话间两只眼睛不停地转动给人以甜蜜。她的身段她的长相互为衬托真是无可挑剔，仿佛是颗上好的水蜜桃，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得嘴馋。

向林倩茜求爱者编班成排，可她一个也没看中。县政府的一位副县长是位团级军转干部，这位年轻英俊的领导不久前妻子病死了，他托人向林倩茜提亲，林倩茜没有答应。副县长亲自出马，坐在林倩茜的床头，把婚后的美好蓝图画了一幅又一幅，林倩茜还是情窦未开。

一颗鲜美的水蜜桃挂在树梢上，人们摘不着吃不上，便有人说桃子涩桃子酸。有关林倩茜的闲话也像春日里柳树上的飞絮，轻风一吹满街遍巷地传播。偏偏这时县城里传出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全县第一美人儿林倩茜自己相中了县一中老师李幸福。

消息传到李幸福的耳朵，李幸福几乎喜得快疯了。

只要能娶上林倩茜，这辈子当牛做马也心甘！李幸福甜蜜地想。

有人说，林倩茜么，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也有人说，李幸福，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大凡姻缘这种事儿，千变万化，难以琢磨。

二

李幸福与林倩茜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

林倩茜西施般的美貌，奠定了她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李幸福山里生土里长，勤劳憨厚注定了他是这个家的最好劳动者。

两口之家事务不多，诸如交涉，待人接物之类林倩茜当仁不让；家里煮饭烧菜抹桌子扫地洗衣服，这些都是李幸福的拿手好戏。发了工资，1560块，李幸福一分不少地交给林倩茜，乐呵呵地戏谑道，心肝儿，这月的，交给你，统一支配！林倩茜接过钱会从中抽出两张，也乐呵呵地挤眉道，宝贝儿，这50元留作零花，这50元拿着孝敬二老。每当这时，李幸福会先四周瞧瞧，如果没有人影儿，他就闪电般地在林倩茜的圆脸上深深地一吻。这吻，在两颗青春回荡的心灵上激起半天的温馨半天的甜蜜。

再好的家庭也有不尽人意的烦恼。结婚快一年了，林倩茜的身子还是一如既往，连下身那周期性的血脉也是每月照来不误。李幸福乐得这样，只是想早抱孙子的老父老母急昏了头。特别是老母亲，不止一次背着媳妇问儿子，媳妇怎么还没怀上？这话，问得李幸福脸红问得李幸福发窘。他只好含糊其词地对母亲说，妈呀，您老急什么，有了媳妇还怕抱不上孙子？

夜深人静，是小俩口的美好世界。躺在被窝里，同枕鸳鸯枕，李幸福把母亲的话轻轻地吹给了媳妇，谁知林倩茜听完后真着了急，你说要是真不会生，怎么办？

怎么办？李幸福乐啦。他笑嘻嘻地一边抹去妻子腮边的泪珠，一边说，嘿嘿，没孩子也好，就我们俩过日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悠哉美哉！

李幸福的没儿乐还未念完，林倩茜就捂上了他的嘴，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依看我，没准我俩谁有毛病，要不快一年了，我这肚子还真没一点动静？明天我俩去医院检查检查，不管谁有病都需早点治。

林倩茜下了令，李幸福是无条件服从的。第二天两人稍事准备，分别向单位请了假。第三天李幸福携林倩茜去了省城。

在省城的一家大医院里，他们作了一次全面仔细的生理检查。从省城回来，小俩口春风满面，那风光那笑容不是来自省城那迷人的景色也不是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而是那家大医院为他们吃了定心丸，双方生殖系统正常！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日历像枯黄的树叶儿，一片一片掉下来，经风一吹刮走消失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林倩茜还是那样窈窕淑女一般。每当她走在街上

看到一个孕妇，她都要把人家端详半天，离开时还要向人家投去羡慕的一瞥，回来后心里半天的感叹半天的翻滚，晚上还常常做梦。

有一次，她梦见自己也和那孕妇一样，肚皮高高隆起，当着婆婆的面也不知害羞地问，妈呀，看这害人的种是男还是女？婆婆高兴得不亦乐乎，轻轻地拍着她的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说，哈哈，这伢说到哪里去了，看那明显的样儿没准能为我们李家添个双！看着婆婆的高兴劲儿，林倩茜竟扑在婆婆的肩头高兴地哭了，直哭得惊醒过来。屋内又黑又静，只有墙上的闹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梦像肥皂泡沫一样碎了，留下的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空虚和惆怅。她摸摸自己平展展的肚子，惆怅变成了恐惧。她推醒熟睡中的李幸福，细声细气地诉说着梦中的事情，于是这一夜小俩口谁也别想再睡去。

真是怪事，省城那家大医院的医生明明说一切正常，怎么偏偏就怀不上呢？

然而，无论林倩茜怎样诚心诚意地要为李家续上香火，也无论李幸福怎样挖空心思地变换作爱方式，林倩茜还是和婚前一样肚子平展展的。

又是三年过去了，林倩茜的肚子仍无动静。她感到非常失望。李幸福一颗火热的心也冰凉了，只是当着妻子的面，他只能常常劝慰，常常解释。可这种劝慰和解释只能加深妻子更大的失望和悲伤。

家庭本来就是不同代不同年龄的人的组合体，没有孩子的家庭自然缺少天伦之乐。孩子这两个字也成为这个家庭最忌讳的字眼了。

唉，孩子啊，孩子！

三

林倩茜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要抱养一个孩子。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林倩茜愿意干的李幸福没有不同意的，即使内心不痛快，表面上也要装出极高兴的样儿，何况抱养孩子能给这个家庭继承香火，李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李幸福的母亲得了绝症，弥留之际，她把大儿李幸福和媳妇叫到跟前，老人家看着她的长子长媳，免不了老泪纵横，她拉着林倩茜的手久久不肯放。林倩茜虽没有和婆婆一块生活，但看着老人骨瘦如柴的样儿，在快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仍然对他们放心不下，鼻子不觉一阵发酸，泪珠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为了安慰婆婆，她把他们要抱养孩子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了老人。

谁知，婆婆听了媳妇的想法，却要老头子把小儿子李生活两口子也叫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婆婆断断续续留下最后的遗言：生活家，过继一个孩子，给……给你哥嫂抚养……

婆婆去逝了，带着一颗伟大的母爱永远地去了。

办完婆婆的丧事，李幸福的父亲亲自主持了个家庭会议。

父亲当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的面说，你们的妈临终前，要生活过继一个孩子给幸福，你们也都点了头的。我晓得你们是安她的心。现在，你们的妈也已走了，这件事怎么办？依我看你们弟兄妯娌都得好好再想想，亲骨亲肉的，有什么想法都挑明，不成就拉倒。我作主就当你妈没说。不要老想着在死人面前答应的就一定要办，强扭的瓜不甜。按说生活也是一儿一女，过继一个也单薄。

老人说完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廉价香烟点上，叭嗒叭嗒地抽着。没等大哥和大嫂开口，生活媳妇就先表了态，大哥大嫂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个孩子，怪孤单的。现在大嫂说要抱养孩子，我看婆婆临终前想得周全，抱孩子还是自个家的亲。要是大哥大嫂不嫌弃的话，走时就把我家的女儿妞妞领上，再说城里日子总比乡下好，女儿能跟大哥大嫂那是她的福份。

老人停住抽烟，接上生活媳妇的话，你是说，要给，给女儿？

生活和媳妇都说，我们在乡下种田，需要劳力。儿子长大了还得靠他出力呢。

老人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女儿大了，她懂得的事多，你们回去还要先跟她做做工作再说。

四

李幸福和林倩茜从乡下回来，带回了弟弟的女儿

妞妞，妞妞七岁，长得野花一般。

妞妞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土布花格子衣服，布是她奶奶织的，这衫这裤是她妈亲自裁剪一针一线缝起来的，针脚实在，可样式土气。妞妞来前她妈妈对她说，让她到伯伯家住，她不乐意。妈妈说，跟着大伯大妈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城里孩子上学读书，长大了像大妈一样吃好喝好穿好的，以后就会不像这样妈妈受苦受累。妞妞说，我不要吃好喝好穿好，我只要妈妈。妈妈哭了，哭得好伤心。妞妞也哭了，她不敢大声地哭，只是一声声地抽泣。终于妈妈不哭了，她对妞妞说，妞妞，听话，到了大伯家要听大伯的话，要听大妈的话。妞妞也不哭了，她记住了妈妈的话，以后一定听大伯大妈的话。

林倩茜把妞妞重新打扮了一番。从乡里回来，她就带着妞妞进商店量身材，从头到脚都换了个够。妞妞的名字她也给改了，取大名李青，叫时却叫青青。不过妞妞被人叫惯了，听大妈叫她青青就感到耳根子发烧。林倩茜叫她时，她也不应声，只是极快地走到大妈面前，一副聆听下言的姿态。虽然离开乡下时她爸她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今后改口叫大伯大妈为爸爸妈妈，可七岁的孩子改口并不那么容易，她仍按照乡下的称呼叫李幸福大伯，叫林倩茜大妈。

对于称呼李幸福历来是无所谓的，可林倩茜总觉得不是个味儿，每当妞妞喊她大妈时，她都要瞪着眼睛看上妞妞一眼，看得妞妞发愣，看得妞妞畏惧。

晚上妞妞睡着了，林倩茜又要向李幸福诉说一番，幸福，你说我对青青哪点不好，好吃的我让她吃，好衣我给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就只差把我的心掏出来让她看了。可这孩子就是不肯喊我一声妈。

好，好！你对妞妞好！李幸福含笑肯定地说，孩子嘛，小时候喊习惯了，你一下叫她改口也挺犯难的。我看妞……不，青青还蛮爱你的，也听你的话。慢慢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准会叫你妈的。

李幸福的安慰，又一次引起林倩茜无限的伤感。她那明亮的眸子里不由滚出几滴泪珠，这泪珠顺着她那圆圆的脸颊，一滴一滴掉下来。

嗨！抱人家的孩子，叫声妈怎么就这么难呢！

五

预料中该得到的，多少年来李幸福两口子朝思暮想不曾得到，当两颗火热的心冷却时，不曾预料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发生得突然，发生得使人难以相信。林倩茜怀孕了！

两个月了，林倩茜下身的血脉没有再来，起初她不敢相信，她背着李幸福到医院检查过两次，确诊已怀孕并一切正常，她仍不曾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可细心的李幸福还是从妻子饮食的变化和嗜好酸味的迹象中觉察出来了。

李幸福问妻子，是不是有了？

林倩茜笑着反问他，有什么了？

孩子。李幸福说。

结婚快六年了，我还会生？别是叫化子做梦捡到了大把的钱。林倩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否定着丈夫的话。这时她仍不想让丈夫过早知道这一事实，她要给他突然的喜悦。

然而十月怀胎必定不是突然的事情，生活规律的变化怎么瞒得住聪明的丈夫？晚上，林倩茜拒绝和丈夫同床，李幸福却硬是侧着脑袋把耳朵贴在妻子的肚皮上，吵着闹着要听听亲骨肉的蠕动声。林倩茜嗔怪地推开丈夫说，才两个月，能听到什么？李幸福乐啦，嘿嘿！看看，好事还要瞒着我呢。这不，露馅啦！

小生命的孕育，给这个家庭带来无限的欢乐，无意中却冷落了妞妞。妞妞已经背起书包成了一名小学生。由于学前没有得到良好的启蒙教育，她的学习是非常吃力的，一个生字，一个拼音字母，别的孩子三五遍就记住了，她需要十来遍的读，十来遍的写，还不一定能记住。

晚上妞妞坐下来刚拿起笔，要么林倩茜一会儿叫提鞋一会儿让倒水，要么李幸福帮林倩茜叮叮当当的打字声使她无法静下心来学习，这些都给妞妞带来无限的烦恼，使她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妞妞语文数学两门主课都刚过六十分。老师找上门来，气得林倩茜当着老师的面骂妞妞朽木不可雕。妞妞不敢顶嘴，只是忍不住掉眼泪。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林倩茜生了个儿子，取父母两姓李林为大名，叫时却叫林林。虽然林林姗姗来迟，但他无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林倩茜大龄怀子，生产的艰难自不必说，只是林林呱呱落地，她就无奶汁喂给孩子。两口之家，都是拿基本工资的，经济本来还算过得去，后又多了个妞妞，如今再添了个林林。妞妞是农村孩子，城里没有报上户口，上学本来就比别的孩子多交费，现在还要给林林买奶粉营养滋补品什么的，一大堆的开销使这个原本不富裕的家庭常常是捉襟见肘。

过惯了舒适生活的林倩茜第一次感到生活的拮据，对于过苦日子她没有咬咬牙度过去的思想准备，却把这一切都归于妞妞。

自从有了林林，妞妞在林倩茜眼里显然是多余的孩子。林林睡醒了哭几声，林倩茜说是妞妞走路脚步太重惊醒了弟弟。林林感冒了，林倩茜说是妞妞把门没有关严使弟弟着了凉。李幸福看不过眼，说妻子偏心眼，林倩茜一边抱着林林哭，一边挖空心思地数落李幸福，气得李幸福直跺脚。

六

林林快一岁的时候，林倩茜征得李幸福的同意，要把妞妞送回乡下去。

对于这件事，自从有了林林，李幸福就意识到非发生不可。不过真要送妞妞回乡下去，他又无论如何不想这样做，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亲侄女幼小的心灵在这里被扭曲。他曾做过无数次改变这种状况的努力，加大自己的家务劳动量，替妞妞承担一切过失，节减自己的开支，但最终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不得已，上个月弟弟李生活进城来赶集，他把弟弟请到一个僻静的饭馆，一碟油炸花生米，几样炒菜，一瓶白酒，借着酒劲，他终于向弟弟诉说了自己的苦衷。李生活深知哥哥的难处，当时他就要把妞妞带回去。可李幸福阻止了，他要弟弟回去先向弟媳慢慢说开，等她想通了接受了，他再亲自送妞妞回去，亲自向弟媳赔不是。李生活说，都是亲兄弟，这是那门子的话，再说妞妞是她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妞妞走后她常念叨，妞妞回去她一定高兴得很。

妞妞回家那天，她不悲伤也不快乐。林倩茜为她新买了一套衣服，妞妞没有穿，只是把她自己的课本作业本一件不剩地装进书包里。林倩茜帮着把新买的衣服也装了进去。

本来说由李幸福骑摩托车送侄女回家，可该上路时林倩茜改变了主意，临时决定她亲自抱着林林送妞妞。李幸福还要坚持，妞妞却替林倩茜说了话，大妈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回去看看，大伯就放心吧。一句话，说得李幸福心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他强忍着没让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嘱咐侄女，回家后要好好读书，莫耽误了功课。妞妞大人般地回答，知道啦！大伯放心，我一定加倍努力！

七

天空飘浮的云朵消失了，家庭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林林使这个家庭又一次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温馨。

林林聪明伶俐，刚满一岁，小嘴儿就会乖巧地甜甜地喊爸爸妈妈。

林林开始学步了，林倩茜扶着他不停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为了培养孩子良好的生活习惯，林倩茜每晚临睡前都要烧一盆温水为林林洗个澡，晚上不知多少次起床为林林提尿盖被子，早晨林林起床前她都要亲自去室外试试气温后再决定林林穿什么衣服，商店里每次进回了新式玩具林倩茜会很快买回来同林林一起玩一起耍，每顿林林吃的饭菜她总是尝了又尝，生怕稍有不周烫着了她的宝贝儿子。

林林在妈妈爱抚的怀抱中茁壮成长。两周岁时，林林学会了搭积木，一座漂亮的房子能很快在他的小手中建造起来，猪狗牛羊等六面积木图无论你怎样变换，他都能极快地恢复原形。林林极爱听妈妈讲故事，小红帽、大灰狼，孙悟空、猪八戒，他能叫出一连串的妈妈故事中的人物名称。

为了不重蹈妞妞的复辙，李幸福为林林制定了严密的启蒙教育计划，从两岁半开始他就教林林认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大小多少日月光，山水田地人口手等等，半年后林林能认五六十个汉字。诸如床前明月

光，白日依山尽，这些诗词林林也能背十多首。对此李幸福并不满足，他开始教儿子学简单的英语单词，一段时间后，林林已学会了一些简单对话。早晨起床，李幸福的第一句话是，林林早！林林会极快地回答，古得么尼！李幸福上班时，林林会摇动着小手说，谷得拜！

看着父子俩有趣的对话，林倩茜会心地笑了。这笑声发自内心，充满着自豪。

小鸡总是要独自觅食的，林林也不例外。林林开始和小朋友玩耍了，在小天使的世界里，林林有了更大的乐趣。他们玩过家家，玩打仗，捉迷藏，任凭林倩茜怎样阻拦，林林还是一丢下碗筷就闹着要找他的小伙伴们，出门时林倩茜免不了又是当心又是注意地叮嘱一番。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四岁半那年，林林出事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林林和一群小朋友玩打仗，小家伙每人拿一根小棍作武器。林林是好人这一边的，在追赶坏蛋的战斗中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石灰池中。小朋友们吓呆了，他们哭着喊着叫大人。

林倩茜正在屋子里擦洗，听见外面的哭喊声，她顾不得擦手就跑了出来。

林林，他……

几个小朋友哭着，向她指划着。

啊！听说林林出了事，林倩茜立时惊昏了，耳朵轰鸣，眼睛发黑，两腿松软。但她还是挣扎着和小朋友一起向出事地点跑去。

林林被先赶来的人捞上来了，他全身沾满了灰浆，浓烈的石灰水无情地浸入了他的心肺，林林窒息了，林倩茜向儿子扑去。

林林！林林！林倩茜大声地呼叫着。

林林！林林！李幸福也闻讯赶来了。他擦掉儿子脸上嘴上眼睛上的白灰浆，口对口地进行着人工呼吸，林林还是没有一丝的气息。

人们帮着李幸福夫妇把林林送进医院，可林林幼小的心脏已经过早地停止了跳动。

林林死了。

林倩茜扑在儿子的身上几次哭得昏死过去了，被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救活过来。

李幸福哭了，他的眼泪在瘦消的脸庞滚下几点，其余都咽进肚里，他不能像林倩茜那样哭得死去活来，他要撑着，他要安顿好儿子的后事。

林林的后事和大人一般。李幸福为他做了棺木，棺木小小的，式样和老者的并无两样。林林全身沐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他睁着眼睛好像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爸爸妈妈说。盖棺的时候林倩茜没有忘记把他的玩具放在他的身边。

送葬的人很多，有李幸福林倩茜的相好亲友同事，有四邻街坊，有同林林一块玩耍的孩子家长。

棺木要下葬了，林倩茜突然嚎啕跳进墓坑，要求人说，把我也埋了，给林林作个伴。

人群里一片抽泣。

人们把林倩茜从墓坑里拉上来，她还是一个劲地甩开人们的手臂向墓坑扑去，嘴里不停地喊着，林林，等等我，妈妈陪你来了。

墓地边哭声一片。

几个人使劲地把林倩茜拉住，棺木下墓了。一锨一锨的黄土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墓堆。李幸福和林倩茜爬在墓堆上又一次嚎啕大哭，人们没有再去拉他们，让他们尽情地把悲伤的泪水流干洒尽。

很长时间李幸福和林倩茜还是在不停地哭着，那声音撕心裂肺，把静静的山岗也震得发颤。

妈妈，别这样，弟弟会心里难受的。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子跪在林倩茜的身旁，她抽泣着摇着林倩茜的手臂说。

有人认出来了，她是妞妞。妞妞是和她父亲一块闻讯赶来给林林送行了。

听着叫声，李幸福止住了哭，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妞妞，悲痛地说，妞妞来了。

林倩茜也不哭了，她睁开了哭肿的双眼，看见妞妞跪在她的身旁。妞妞穿着回家时她给买的新衣服，衣服是新的，只是又窄又短。林倩茜大喊了一声，青青。可沙哑的嗓门已完全没有声音了。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失去了知觉。

坟前一片忙乱，忙乱中有人喊，快,掐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