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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和诗歌

2015-11-17朱又可

诗选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余秀华公号诗刊

南方周末记者 石 岩 朱又可

余秀华和诗歌

南方周末记者 石 岩 朱又可

众说纷纭余秀华

如果说让我选,我会觉得《我的滑板鞋》给我的感动更多一点。余秀华那种方式,带有很多非真实的浪漫主义在里面,从一个农村青年到乡镇、到大城市的那种很真实的感受,我觉得只有从《滑板鞋》才能体会到。

公众和诗歌“偶然相遇,绝不是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好事”,诗人余秀华在微信上刷屏那两天,诗人沈浩波如此说。

事实证明,诗歌和大众是互相需要的。余秀华的两部诗集脚前脚后出版。最先跟她签约的出版社落在第二家后面。“市场啊!”围观者感叹。

一波波媒体记者向余秀华飞去。“她坐在院子里,躺在床上,走到田里,都有人跟着,他们问,她就回答。”一则报道中写道。晚上九十点钟记者们散去的散去,蹭住的蹭住。在另一位记者笔下,余秀华“笑时眼睛像孩子一样,安静地直视你又像是个老片儿警”。她能在三言两语之间,看穿记者的心思:着急的给他们“快餐”,让他们交差;有时间跟她聊天的,可以看到乡村夜空中的猎户星座。

2015年1月16日之前,余秀华是小众诗人;1月16日之后,地球人都知道她有一首诗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是一场“睡”字引发的嘉年华。

两天之后,人们已经有了十八般角度

没有网络推手,这次是小众传播点起的火苗。

1月13日,旅美学者沈睿发表了一篇余秀华诗歌的读后感,其中充满炫目字眼:“横空出世的诗人”“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诗歌的刺刀一刀见红”。在这篇读后感中,沈睿将余秀华称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

很多人未必知道谁是狄金森,但“中国的×××”无疑有“加持”效果。

经过授权,网友王小欢把沈文发布在自己经营的微信公号上,并把原标题《什么是诗歌?余秀华——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改成《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经过两三天转发,1月16日清晨,朋友圈上“睡你”滚滚而来。许多人在速读后成为转发党。推介语带着诗的韵律:“惊,心被弦,拉疼了”

除了个人转发,几个微信公号扮演了重要的推手角色。这些公号有些与诗歌有关;有些素来与诗歌“井水不犯河水”,像“女权之声”、“PKU杂志研究中心”。诗刊社副主编李少君注意到,“PKU杂志研究中心”所有的内容都是关于政治法律的,甚至连文化内容都没有,“突然有一期‘逍遥法外’,做了余秀华诗选。”

1月17日,王小欢在公号发言:“我不会去找余秀华。我会依然读诗,听民谣,分享自己内心的感动,就像每天清晨起床洗脸刷牙。”王小欢和沈睿都说,他们跟余秀华素昧平生。

也是在1月17日,人们已经有了看待余秀华的十八般角度。余秀华的“伯乐”《诗刊》社在其官方微信上梳理了江湖中的各种意见:

有人把余秀华和庞麦郎联系在一起;有人说余秀华的诗本质上是心灵鸡汤,她的走红是因为满足了人们对底层人物的想象。

第一位就余秀华表达系统意见的“一线”诗人应该是北大中文系教授藏棣——意见是典型的中庸之道。他评价余秀华事件中呈现的舆论伦理:“用标签来辨识诗人,辨认诗人的劳动,是很可怕的事。但人生就这么浑浊,没有一个诗人能避免贴标签。”谈到余秀华的诗歌水准时,藏棣说:“今天,中国比她写得好或不好的女诗人,至少不下50人。比她写得好的诗人,至少300人。”——在这个坐标系下,余秀华诗歌的特点在于直接性。“她把语言直接当成了身体。”

更多的人对“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不感冒,“最讨厌‘中国的×××’之类的说法”是常见的态度。“刻意无视余秀华天成蓬勃的诗句固然有心冷、麻木之嫌,但使劲甩大词儿,恨不得连夜抢注‘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之誉,对她就公平了?”媒体人波斯蜗牛说。

“脑瘫”和“睡你”

“脑瘫”并不是《诗刊》贴的标签,它最早出现在余秀华写给《诗刊》的简历中。

“《诗刊》是天下人的诗刊”,主编商震曾发出征集令。刘年在诗歌博客上翻,百无聊赖时读到余秀华的诗,“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从中午一点弄到下午六点半,刘年在余秀华的博客上翻翻捡捡,不等联系到余秀华,就意犹未尽地写下像诗一样分行的稿签。2014年9月,《诗刊》下半月刊推出余秀华组诗《在打谷场上赶鸡》及随笔《摇摇晃晃的人间》。

“她要是不提,我们也不知道。其实‘脑瘫诗人’以前就有,在小圈子里知道她的人还比较多,但她自己从来不提(自己脑瘫)。”《诗刊》的编辑彭敏说。彭敏负责运营《诗刊》的微信公号。2014年11月10日,他把余秀华的诗和随笔搬到了《诗刊》的公号上,冠之以《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

“用这种标题阅读量会高一些”,但“高成那样”是彭敏没想到的。几天内,“摇摇晃晃”的点击量逾5万。这是《诗刊》没见过的热闹。两周之后,另一个微信公号“读首诗再睡觉”接力,推送余秀华的单篇:《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阅读量7万。

5万也好,7万也罢,与此后的“睡你”相比,只能算是小众热闹。

在余秀华迄今为止的两千余首诗作中,“睡你”的品质并不出众。

这首诗开头奇崛:“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摧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之后却突然断裂,“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被枪口对准的麋鹿和丹顶鹤,而“我”“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老崔在小区里贴了个告示,在告示下搁置了一个票箱,请业主为停车的事情共同出主意。搁了一个星期,打开来看看,只有一张按摩院的广告塞在里边。

诗人沈浩波批评尖锐,就诗论诗,却是持平之论:“一首本来可以往生命深处写的诗歌,就这样被莫名其妙上扬的宏大抒情消解了”。

一队诗人也“躺着中枪”:徐志摩、席慕蓉、顾城、北岛、舒婷、汪国真“倘若一个诗人名动天下,成为公众人物、社会名流。那么,不是这个诗人自己有问题,就是时代不正常。”在《谈谈余秀华的诗歌以及大众阅读口味》中,沈浩波写道。

由一首诗的走红牵扯出大众阅读口味,当然有“政治不正确”的嫌疑。

年轻诗人李宏伟就很不服气。他认为沈浩波的姿态仿佛是诗歌界的“御厨”,在大众和诗歌之间人为划线,其实是另外一种撒娇。

诗人廖伟棠说:“非议余秀华之红的某些诗人、专业人士,对大众趣味想当然贬低,基本上还停留在前现代主义时期‘永恒的敌意阶段’,当然也包含了基于一种‘我是诗人’的自矜而来的睥睨。”

《诗刊》副主编李少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网上,谁批评余秀华是要遭到攻击的。其中不乏“很有文化的人”:“廖伟棠特别好玩,谁说余秀华什么不是,他都过去跟他辩论一番。”李少君觉得这样的现象很少见,以往一个圈子的诗人会维护自己的同道,“但他们显然跟余秀华不是一个圈子”。

千里之外的人们争论不已的时候,余秀华告诉来访的记者:“我觉得人的身体是最不值钱的,但是我就想让最不值钱的东西更不值钱。我想我有一点标题党。包括《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也是这样。我没想到这个会这么火。如果有人说,我写这个就是爱情,这都是扯淡。我觉得身体的接触是实实在在的。”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在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38岁的农妇余秀华原本过着安静、寂寞的日子。

因出生时遭遇倒产,余秀华行动不便,口齿不清,一说话身体和面部便抖动不已。“人生而求幸,却无往不在枷锁中”,余秀华有聪慧的大脑和敏感的心,却深陷躯体的囹圄。

2014年12月17日,中国人民大学的一间教室里举办了一场名为“日常生活,惊心动魄”的诗歌朗诵会。五位“基层诗人”——余秀华、在私企上班的诗人小西、理发师红莲、送过快递的秦兴威、煤矿工人老井,是这场朗诵会的主角。他们每个人都有若干首诗被挑出,印在“诗刊号外”上。诗人及大学生次第上台,朗诵自己最喜欢的诗作。

朗诵会开始之前,《诗刊》主编商震发言说,“基层诗人”诗作中最可贵的品质是“可靠”:“关键不是成为别人,而是成为你自己。”

然而每一个“自己”都是立体的,不同的情境会流露不同的性情。商震说他从基层诗人的诗作中看到了士大夫情怀。

五位诗人最接近士大夫的是河南兰考县的“80后”诗人秦兴威。他现在是图书编辑,参加过诗刊社第27届青春诗会。在一首名为《地铁口失明的卖艺人》的诗中,秦兴威写道:“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我们冷漠地走过去/我们施舍,我们施舍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站在人大的讲台上,五位诗人多少有些局促。秦兴威说人大是他考了几次没考上的地方,“想不到今天以这种方式来了”。老井读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余秀华穿着有红毛领子的红色羽绒服、马尾辫、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她把人大人文学院院长孙郁的名字记成了“葱郁”。

余秀华读的是自己的诗作《我养的狗,叫小巫》,其中有让人心头一凛的句子:“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在余秀华的诗里,这样的句子随处可见:“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我爱你》)。

《麦子黄了》的开头有大片气象:“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然后是江汉平原”由此落笔写个人的际遇,个人的际遇不再廉价。顺着类似的句子往前往后看,却常有落差。余秀华的诗有佳句,但其“生态”杂芜,读者很难把佳句从其语境中连根拔起。

《苟活》不动声色,一眼望穿人间残酷:

每天下午去割草,小巫跟着去,再跟着回来/有时候是我跟着它/它的尾巴摇来摇去

这几天都会看见对面的那个男人割麦子/见着我一脸谄笑地喊着秀华姑娘/我就加快割草的速度/好几次割破了手指

这个上门女婿,妻子疯了20年了/儿子有自闭症/他的腰上总是背着个录音机/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我的一只兔子跑到了他田里,小巫去追/但是他的镰刀比狗更快/他把兔子提回去以后/小巫还在那里找了半天

一位湖南诗人代表“中国诗人互助联盟”向余秀华捐献了几千元钱。朗诵会的主持人、人大人文学院院副教授杨庆祥说:这是诗歌赢得的荣誉。

“你别来,划不来的”

2015年1月初,南方周末记者给余秀华打电话时,余秀华的第一反应很诚朴:“你别来,划不来的。”

当南方周末记者问她中午打电话会不会耽误她休息时,余秀华说:“你打这个电话,24小时,都能,找到我。尤其是夜里,我巴不得有人,‘骚扰我’。”为了让人听清,余秀华一字一句。电话里传来她的笑声,像成人间常有的寒暄,却让人觉得她坦率得几乎不设防——余秀华不是新闻,她是一个人。

“她的内心,没有高墙、铜锁和狗,甚至连一道篱笆都没有,你可以轻易地就走进去。”《诗刊》编辑刘年这样说过。

两周之后南方周末记者再联系余秀华,得知有两大波记者即将向她飞去。

同行们在报道中写到,余秀华对采访提防却并不抗拒:“你们来,就是很讨厌,就是来猎奇的”,“不过每个人来,都是我的朋友”。她抱怨“记者来了,兔子死了”,转天又对记者说:揪着这句话不放,是不懂幽默。她与记者谈论自己的丈夫、谈论婚姻的痛楚这样的信息难免让人惦记,余秀华已上大学的儿子,是一个开朗的年轻人吗?他做没做好准备:让身边的同学点开手机,就看到“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当手机、网络上充斥着余秀华的照片、访问、视频。诗人李宏伟却觉得不满足:“诗歌或文学如何进入一个消息与身体都不便,孤岛般困居于乡下的女人,她又是怎样在诗歌眼光上到达一个称得上先进的地步的。这些都没有被关注或关注得足够。”

关注本身总会让很多事情浮出水面。有人翻出余秀华的旧作《狗日的王法》,并考证出王法确有其人。不久,王法本人站出来说话了。这位六十多岁的长春诗人是中国诗歌流派网副主编。

在微信公号“董喜阳”发布的《吉林长春诗人王法有话说》中,王法说:“余秀华是2012年11月26日13时30分注册中国诗歌流派网的。当时我是中国诗歌流派网论坛编辑部主编,原创诗歌栏目主持人。”王法提到,余秀华在做诗歌流派网编辑时,评帖经常爆粗口,并在论坛中以诗歌体发帖《狗日的王法》等。因言论不当,余秀华曾被诗歌流派网禁言6个月。

诗歌流派网主编徐敬亚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余秀华一上网,便引起了王法的关注。流派网有一个规矩,每当碰到好诗,都会加盖一个红色的“推荐”图章来引读。据王法说,余秀华在“原创诗歌”栏目发表的诗几乎每一首他都给加盖了“推荐”图章。另一个副主编张无为看了余秀华的诗大为赞赏,多次推荐给电子诗刊《诗歌周刊》,并在流派网另一个分量很重的“新作诗评”栏目,重点推荐过她的诗歌作品,组织对其诗歌进行研讨和评论。

“看到余秀华对王法先生的不良之辞,我感到不安。一个人不应该以怨报德。她虽然身有残疾,但心智不低。希望她的内心日渐明亮。单纯与善良是诗人最基本的法则。”徐敬亚说。

对于“睡你”的创作背景,余秀华在北京参加活动时说:“我们有一个QQ群,群里有很多不同地方的诗友聚在一起,大家整天开玩笑,本来这就是一句玩笑话,我觉得写这个题目有意思,就把它拿来用。”

口水新闻效应的一个好处是,让更多人去关注余秀华的其他诗作。

“喜欢余秀华的诗,因为我也是农村长大的,也曾不管不顾,也被世俗抓住头发在墙上磕。更重要的是,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2014年11月,《诗刊》编辑刘年在编发余秀华作品的编后记中写道。

最近,余秀华在读同乡诗人韩少君的诗作。她用手机拍下韩少君的《三言》:“秋寒不惊落叶/我喜欢,我不去论证/草原上,百兽涌动,万物弥漫,有人喊:虫豸,虫豸”,并在诗下批注:“牛×,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

或许余秀华是真正的草莽,热眼看万物,冷眼看主流。

(原载2015年2月5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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