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庄的十一个片断
2015-11-17布谷
布谷
一座村庄的十一个片断
布谷
记题:从一粒尘埃到一声鸟鸣,村庄一点点缩小自己,成为大地上遗弃的一枚纽扣,深秋草尖上的一点微颤。
——沈苇
整个村庄实是一座大宅,除了朝南开出四个台门以外,大宅外观呈现一种完全封闭状态。看上去,很像是一大户人家的宅院。整座大宅为长方形建筑,横向约二百公尺,前后纵深约有百米跳零。
大宅呈现着徽派建筑风格,粉壁、乌瓦、马头墙,粉壁被岁月风尘所侵,呈显老灰。
依靠弄堂,将大宅大体分隔成四块,似呈田字形。前后由内弄堂相隔,左右东西则由一条前后贯通的朝天弄堂分隔成两片。
弄堂将村庄弄成了片片断断,是廓沿将一间间的房屋串在了一起,雨天,相互串门也用不着打伞……
天井
屋前屋后的天井,像是永远敞开着的天窗,有一片片的白云从窗口飘过,阳光很密集地洒下来,挤走了阴暗,将屋内洒布得亮堂堂的。洗过的衣服架在廓沿下,用不了半天也就干了。
下雨天,雨水从天窗下来,滴到天井里,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响声。天井地面,用的是卵石铺就,屋檐下,滴水处,用青石条砌成,又是挺刮,并坚硬,或许时间长了,被雨水滴得坑坑洼洼的,泛出青亮。青石条下有纵横贯通的地下排水沟,雨下得大,或者连续下,天井里也不会多积水。
屋前的天井叫前天井,窄些。屋后的后天井,方而且阔,还建有水池,装的是消防用水。那时建房,消防意识很强。水池里的水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不满不浅,总是在半个池子以上的位置。除了雨水,也没见有从别处放进去的水。夏天,干晒几天,水也没见浅下去,也是地下排水系统在起着作用。水池的围栏,青石板砌成,长方形,圆石柱转角,很规整的。细看,青石板上有浮雕的花纹,雕的是一些鱼虫之类的图案,还有青草的叶片。
鸡鸭喜欢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天井悠闲,它们可以认真地低着头,啄着卵石缝隙中长出的杂草,杂草总是从卵石的缝隙中长出来,是狗尾巴草或是地锦草。雨季,鸡鸭被关进了笼子里,天井中的狗尾巴、地锦草会长得很快,也绿得好看。卵石上也会铺上一层薄薄的苔藓。
弄堂
村中的那条朝天弄堂,笔直,长而狭窄,南北向,前后长百米左右,宽约一米跳零,正好过一辆手拉车,俩人挑担面对面碰上,还得肩膀倾斜,仄身一点,不然还会相互撞着。朝天弄堂的南开口在村前的道地,北开口则在村后的后畈。
进入夏天,朝天弄堂像是一条绳索,绊住了老人和小孩。弄堂长便抽风,弄堂狭窄,光照时间极短,是纳凉的好去处。树叶纹丝不动的暑天,在弄堂口,身上也会感到有凉风习习,丝丝而过。似天然空调器,在排放着凉风。即使大汗淋漓,站上一歇,汗水就隐去了。在弄堂口站着,便不愿意离开了。那段时间,弄堂口,可以看到摆放着些许骨牌凳或竹椅或竹躺椅,老人没事,便坐在弄堂口,一壶茶,边上放一把麦草扇,谈着天,长一句短一句的。小孩放暑假了,也坐在弄堂口做暑假作业……暑天,田里农活忙,上午十点左右下午三点左右,田里干活的人回家吃小点心,便也都坐到弄堂口,吃着点心。点心一般是冷饭,早饭或中午多做些,剩下的当小点心。饭上盖着一层干菜,很少看到肉,再加一碗干菜汤,呼拉一下便落肚了。暑天干活,出汗多,干菜汤可以补充身体中流失的盐分。
东西走向的弄堂,则是开在大宅内,平行两条,穿过南北走向的朝天弄堂,将村庄交叉分割成井字形状。
东西走向的弄堂也是有些深的,尽头是封闭着的,像是一截盲肠。与南北走向的朝天弄堂比较,东西走向的内弄堂则是幽暗的,尤其是到了晚上,是一弄的黑暗,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弄堂里还堆放着各式杂物或农具,还有稻草等等。有时,弄堂的尽头,还会放刚做好而未上漆的棺木,稍不小心就会撞上。后来,村里通上了电,专门在东西走向的弄堂深处安上了电灯。电灯的功率不大,光线是昏暗的,特别是到了晚上,功率更低,可以说是昏黄一弄。这很适合孩子们捉迷藏,是可以藏得很深很绝的。
一次,找了有两个多小时,就是找不到最后一位。翻遍了弄堂里的所有草堆柴堆,找遍了每个角落,眼见天快黑了,以为跑出弄堂去了。不料,竟从一口棺木里爬了出来。原来,躲进了一口新做的棺木里。村里一位老人病了,病得还不轻,家人便做了寿屋 (棺材),说是可以冲喜。藏在棺木里,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竟还有这么大胆的。那孩子竟然说,在里面睡着了,还说睡得还蛮舒服。
道地
村前道地,宽旷,阔大,原是泥地,面上铺一些碎石子,下雨天,有些泥泞,后来浇了水泥。感觉还是泥地好,平时踩着松软。道地最大的用场是派作晒场,晒二季稻谷,还晒麦子。道地前方,一条泥土小道,间铺卵石,窄而弯曲,穿过田野,通往镇上老街……
平时,村民喜欢端着碗站在村前的道地上吃饭。村前道地简直称得上就是一张硕大的餐桌。
到了吃饭的时候,道地里便站了几圈站着吃饭的村人。一个一个地端着个碗,从家里走到道地。端的是海碗 (一如如今盛汤的汤碗),盛得很满,高出了碗面,菜盖在饭上。大多是自留地生长的蔬菜,如青菜、萝卜、辣椒、豆荚等。边吃着饭,还边说着话。我的筷子可以伸到你的碗里,夹几筷菜,你的筷子也可以伸到我的碗中,夹走一块肉。一碗吃完了,回家一趟,再出来,又是一碗。
冬日农闲,起得晚,早饭也吃得晚。吃早饭的时候,冬日的太阳也刚好投射出温暖的阳光,道地朝南正好有一面墙,便都端着碗站在朝南的墙脚跟,晒着暖阳,喝着稀粥。那时的早饭基本家家都是稀粥或泡饭,就的是咸菜或是一种在镇上食品商店买的什锦菜,泡饭是菜泡饭,是隔夜吃剩的菜汤菜脚,倒进泡饭,省去了早餐的小菜。几个人围在一起喝粥,稀里哗啦一片,蛮好听的声音。
夏日天热,道地上太阳毒,早饭或中饭的时候道地上是见不到人的。夏日农忙,下工晚,晚饭也晚,抢收抢种的那几天,要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吃上晚饭,天上已经是繁星闪烁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道地上是闹热得很。有的干脆把小方桌端到了道地,全家围着桌子吃,蚊子多,便在桌边点上几支老艾草或老青好,冒着很浓的青烟,道地上升腾着好几柱烟柱,植物的味道在村庄上空荡漾,熏跑了蚊子。
方桌上是夏日的蔬菜,如干炒辣椒、蒸茄子、番茄鸡蛋汤等等。荤菜很少,无非也就是干菜蒸肉,肉是五花肉。蒸得很透,香气飘得老远,有邻居端着碗过来,伸过筷子便夹肉。蒸泥鳅,也是夏日很不错的一道荤菜。泥鳅是从水田里捉来的。荤菜少,便香,邻里便你一筷我一筷,相互不客气。那个年头,邻里关系特别融洽。
每年农历二月十九,是镇上的庙会,也是农村物资交流会,俗称 “会场”。村前道地大,又靠近集镇 (老街),耕牛交流,便被安排在村前道地中。几百头耕牛集中在道地上的景象,那是相当壮观的。有黄牛,有水牛,还有牛犊,牛们集体咀嚼干草的声音是好听的。这期间,道地上空便飘荡着浓烈的干草的气息……
廊沿
房屋与天井之间,便是廊沿。
廊沿下,每家都会放一张小方桌,围着四张长条凳。小孩放学回家后,坐在廊沿下做作业。下雨天,老人便会坐在廓沿下,听雨,喝茶。
邻居是两位退休的老人,退休前是镇上供销社百货商店的营业员。老人看上去有些老了,瘦得厉害,很少出门,就坐在廊沿下,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很长的一段时间,看上去像一具雕塑,走起路来,精神还好的。
开春了,老人便会搬把梯子,折来几根木枝,加固廊沿下的旧燕巢,还在燕巢下悬一小竹篮,以兜住燕子的粪便,免得落在地上。新春里,燕子要回巢了,老人是有文化的,嘴里还会念上几句古诗,这段时光,念得最多的是唐朝诗人刘禹锡 《乌衣巷》中的两句:“旧时王孙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燕子回家的第一天,会在回廊下来回飞着,嘴里不停地叫着,似向主人问好。这一天,两位老人显得很高兴,坐在廊沿下看着飞回来燕子,脸上的皱纹是舒展着的。
燕子回来了,回廊屋檐下就闹热起来了。是去年的那几只老燕子,从台门里飞进飞出,勤奋得很,嘴里叼着田野里拣来的泥草,在忙着修补着去年居住过的旧巢。
很快小燕子出生了,老燕子便更忙了,忙着为小燕子寻找食物。春耕后的田野是丰腴的,丰腴田野里的小虫小蛾是小燕子喜欢的美食。
小燕子的嘴角尖尖的,嫩黄,伸得老长,伸出燕巢,排得整齐,叽叽喳喳地叫着,老远便闻到父母飞回来了,就叫得更响亮了,嘴还张得老大。
小燕子的翅膀硬了,开始起飞了,屋檐下更闹热了。这二位老人喜欢闹热,坐在屋檐下,看燕子们飞进飞出。秋高了,燕子飞走了。
井
井在村子中心的一个天井里。这是一个小天井,不到十平米。是一口老井,井很深,水很清,村里人家吃的都是这口井水。那时,村里还没有安装自来水,家家户户在灶间置有一口水缸,一缸水差不多只够一天饮用,每天早上便得上新水。
清晨,是水井最忙碌的时候,排着队挑水,有塑料桶,有木桶,还有铅桶,金属碰撞的声音传得很远,响彻村庄清晨的上空。
井水冬暖夏凉。冬天,可以看到井口有热气腾腾地冒出,夏日则是彻骨的凉。老人说,最热的天,也不好用井水浇身,要着凉,易患风寒。那时,没有冰箱,井水便有冰镇的效果。有人会将西瓜放入一只网袋,沉入井水中。井水深,在水中浸上几个小时,冰镇一般。
井边住着漆匠一家。
漆匠姓谷,外姓,好像也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从外地迁入的。漆匠平时在外面干漆匠活,回家少。漆匠喜欢喝酒,喜欢喝白酒。漆匠喜欢搬一张小方桌在井边喝,井边正好是他的家门口,有个小回廊,刚好放得下一张方桌。
漆匠在家里似乎还有点霸道,小孩和女人不能上桌,常常看到漆匠一个人占着一桌子的菜。他喜欢把菜摆得满满的,一个同样的菜要装上几个碗。看到有人来井里拎水,都要打个招呼。
漆匠的脾气暴得很,酒喝多了,便在家里吵架,骂孩子。发起酒疯来,常常是砸家里的东西,碗、杯子、还有热水瓶等,都是漆匠顺手拿起便砸的。去井里挑水,总是能听到漆匠家里发出摔碎东西的声音。最不可思议的是,还会拿起锄头,砸锅扒灶头。
等酒劲过去了,漆匠便会上街去买回被砸碎的家什。有时,看到漆匠从街上回来,头上顶着铁锅,低头从村前道地上走过。村里人便知道,漆匠又砸锅扒灶了。
漆匠有个儿子,没读几年书,便不上学了,跟着父亲学做漆匠,手艺还不错。只是小漆匠不喝酒,据说是老漆匠从小对儿子下了禁酒令。
门前塘
村前有一口大塘,塘水是满的。有一条沟渠从上方流入,沟渠中的水是清的。在很远的上方,有一座小山,小山中有潺潺的溪水流出。山溪水流入村前的大塘。大塘的下方,开有口子,塘水流出,流入水塘下方的水田中。
塘水是活的。
大塘自然分成了两个区域,村里人叫上塘头和下塘头。上塘头用来洗衣服,下塘头是浇菜兑粪水,荡马桶。夏日的傍晚,耕牛从田里耕作回来,被牵进下塘头,泡在塘水里。塘水被夕阳映照得有些辉煌,水牛的两只尖尖的长角浮在塘水中,浮在水面上的还有水牛的鼻子和微闭着的两只大眼睛。水牛不时扇动着鼻翼,喷出高高的水柱。在水中泡着的牛是舒服的。有时,还可以看到有白鹅在水上悠闲地游荡着。
上塘头还有一口水井。在塘中建水井,很少见,长方形,井面是用青石板砌成,砌得很整齐,也宽。井圈用卵石嵌砌成,井水与塘水几乎是隔开的,只是塘水满了,会通过井圈卵石的缝隙,溢入井中。青条石板铺就的台阶一直伸入井水深处,是可以踩着台阶,直接用水桶汲水挑水的。井水满时,也可以在井圈直接用水桶提水。这种形式的水井在乡间也是不多见的。
这口塘中水井,村人主要用来洗菜。晌午前,是井边最忙碌的时候,井边围着一群农妇,身边放着一只篾织的菜篮,盛满了从自留地摘来的菜,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的话,手伸进水里,洗着午间要上桌的菜蔬……
井是深的,较水塘要深得多。曾在旱季,遇到过水塘见底的时候,塘中井却是从没见过底,井底泉水不绝如缕。
夏日井水清凉,井水较塘水要凉爽许多。炎热天把手伸进井水里,也有寒冷彻骨的感觉。寒冷的冬天,井水却是暖意浓浓,清晨,望过去,水井上方有热气升腾,暖雾弥漫。
葡萄架
住在同一屋檐下,天井是相通的。
隔壁邻居家的天井里栽着一架葡萄,有些年头了,枝杆粗且老节突出,冬天便修去了所有的枝杈,光剩老干一根,不影响采光,夏天是枝叶茂密,满架葱绿,回廊和屋里被绿荫笼罩,风凉而爽快。邻居是一对很爱干净的老人,是镇上小学的退休教师,从我记事起,老人就过七十了,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平时就两个老人生活,很会生活,几间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包括回廊和天井,一尘不染,回廊上总是摆着两把藤椅,藤椅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浮现着陈旧的亮光。进入夏天,葡萄枝叶藤蔓爬满了厚厚一架,老人会把藤椅从回廊搬到葡萄架下,绿色的荫凉洒满了天井。
邻居老爷喜欢坐在葡萄架下喝茶,看报,手里摇一把麦草扇。老爷报纸是每天必看的。老爷订了好几种报纸,每天邮递员送来报纸,便要看上半天,眼睛老花了,不肯戴眼镜,报纸贴着眼睛看……邮递员是老爷的好朋友,基本是在每天上午九点左右,邮递员总是会把报纸送到老爷的家。有时,邮递员会在老爷的葡萄架下坐一会,喝一杯凉茶。
暑假里,我喜欢跑到邻居家的葡萄架下做暑假作业,做好作业,随手就翻翻报纸,老爷一边看报纸,一边会和我聊几句天,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和孩子说话。老爷喜欢我去葡萄架下做作业。绿色荫凉中,暑热远去了,我的暑假作业大多是在葡萄架下完成的。葡萄架枝叶茂盛,叶片浓绿且厚实,架上挂满了葡萄。一架葡萄,两个品种,一个是紫葡萄,一个青葡萄,青紫两种葡萄相间架上,好看诱人的样子。
进入八月天,葡萄渐渐成熟了,老爷会爬上四脚梯,用剪刀剪下一串串葡萄,一会工夫便可装满 “五升篮”(竹篾编织的篮子,可容纳五升稻谷而得名吧)一篮。上梯剪葡萄时,老爷总要叫上我,让我站在梯子底下,帮着递篮子。二老吃不了多少葡萄,老爷会在村子里一家家地送,几乎是家家都能吃到几串老爷送的葡萄。葡萄颗粒饱满,皮薄肉厚,水分充盈,咬在嘴里甜而不涩。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青葡萄,青葡萄比紫葡萄更甜些。
小溪
有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溪水是清的。溪水在经过村庄时,拐了一个弯,拐得有点急。在溪水的拐弯处,有一株桑树,有些老了,枝干粗糙,孤零零地立着,滨水,长得丰茂,枝条密,张得很开。看上去有些扭曲的根系,直接伸进溪水中,开春后,叶片绿了,叶子硕大如掌,厚并且浓绿。桑树老了,桑叶也在树上自然老去,桑葚都结不下了。大热天,桑叶遮荫。
邻居老大喜欢在溪里抓鱼。溪水从桑树下流过时,正好是个狭窄处,流得也急,老大便在狭窄处拦了个栅栏,用细竹杆编成的。偶尔会有小的溪鱼撞上栅栏。我们便在桑树上蹲着,看着溪水中的栅栏。
老桑树,粗壮,上起来容易,因为苍老,主干与枝条间,形成了一个粗硕的枝杈,直径足有三十厘米左右,坐着,像是坐在坐垫上,斜斜的枝节,很像个靠背,靠着,很舒服的感觉。
平时溪鱼很少,半天也见不到一条。我手中捧着一本书,靠着,看书,蛮舒适的。邻居老大,闲坐在树上,有一句没一句和我说着话。夏日的午后,阳光下容易疲倦,又见不到鱼,一会工夫,老大便开始在树上打瞌睡。一打瞌睡,便叫他一声,免得跌下树去。
也曾跌下过几次。一般也不会有事,无非是跌进溪水中,湿了衣服而已,正好凉爽一下。我也曾打瞌睡跌下去一回,人到是没事,手中的书掉进了水中,弄湿了。借的书,还不出去,赔了一本新的,记得是 《小布头奇遇记》。
地塔
村子后面是一片旱地,俗称地塔。当地人称其为莼塘地塔。史书载,此地,古有方塘数亩,产莼,故名。后,种植成片的苎麻。苎麻起来的时节,一片绿浪翻滚,有些气势。据镇上的志书记载:至收麻季节,满地苎叶翻飞,如春日的蝴蝶,家家户户壮男剥麻,妇女浸麻刮麻,莼塘地塔繁忙异常。
虽是旱地,竟也是旱涝保收,这与地下水充裕有关。志书记载;“水至此多伏流,每夏旱田将龟坼,随地掘洼,即得泉源,引之不竭。若狂雨倾盆,上流之水横溢而来,至所掘洼处,汩汩而下……故田皆膏沃,无虞旱潦。”
曾几何时,地塔种上了甘蔗,进入夏天,一片青纱帐。夏天是甘蔗拔节的时节,需要有足够的水分,使泥土保持足够的潮湿,甘蔗拔节便快。夏日往往少雨,而且是砂性土地,漏水,一天烈日晒过,便干裂得厉害,午后或傍晚如果没有下雷阵雨,晚上便需往甘蔗地里灌溉井水。
甘蔗地里挖有不少简陋的水井,井不深不浅,竟可见井底的卵石和细砂,还有卵石上的乱走着的石纹。有的是一家一井,有的是几家合用一井。井水是直接灌进甘蔗地的畦沟里,畦沟直接与井口相连,井水便通过畦沟顺着流到甘蔗地。
邻居老大,脑子有点灵,常常出些馊主意,不劳而获。晚上,看到别家在灌溉井水,便猫着腰,钻进甘蔗林,从别家的畦沟里,扒开一道口子,让井水顺着扒开的口子流进自家的甘蔗地。口子一开,邻居老大便跑回家,睡觉了。
这累坏了灌溉甘蔗地的那家主人。吊了半天水,自家的甘蔗地仍是没有灌溉透彻,仍是弯着腰,使劲地吊着井水,一桶又一桶。要等到邻居那家的甘蔗地灌溉透彻后,才轮得到自家。要到第二天,才能发现,原来畦沟被开了一个大口子,水漏掉了,漏倒了邻家的甘蔗地里,邻居家的甘蔗地倒湿润得很。
见状,那家主人有些幽默地说,做了好事了。
整个夏天,邻居老大这样的把戏,一直演个不断。邻居家的甘蔗地在整片甘蔗林的中间地带,今天扒开了东家畦沟口子,明天扒开了西家畦沟的口子,后天又是扒开了上家畦沟的口子,还可以扒开下家畦沟的口子。没有提井水,甘蔗倒是长得丰茂茁壮,有着别家的井水顺着畦沟扒开的口子灌溉着……
大间
大间位于村子中间,是约有七八间屋打通的通间,村民叫大间,全村可以共用的。大间平时上着锁,村民有红白喜事,放在大间里做。生产队难得开社员大会,也放在大间里开,一人端着一张凳子,鱼贯而入。当年,大间还办过村校。
大间的天井是长方形的,长着两株老桂花树,一株是金桂,一株是银桂。感觉天井有些满,有些拥挤。这两株老桂花树装满了天井,枝繁叶茂,老干茁壮,如伞如盖,遮蔽了些许阳光,天井便显得有些幽暗。金秋花期,天井中有满满的香在荡漾着,幽暗中的花香显得隐忍与丰腴,如窜过扶疏枝叶花间而下的细密秋阳。枝头的花瓣细碎而金黄,老去的花瓣随风飘落,落英缤纷……
进入腊月,在大间里舂年糕。舂年糕是村里的大事,排场也大。家家都要舂上几十斤的,家境殷实的,要舂上百斤,年前要送给在杭州、上海的亲戚。那时,年糕是农村上好的年货了,受到城里人的喜欢。
几天前,女人们就开始淘米,磨粉,家中的男人便准备柴火,要的是上好的干烈柴 。
大间的天井里架起了柴灶,一口大铁锅,专门是用来舂年糕的。先是蒸粉,圆木桶制成的蒸笼支在铁锅上,旺火烧。一笼是可以蒸上十好几斤米粉的。一般一家也就蒸上一笼差不多。轮到哪家,就由哪家的女人管灶火。也是有讲究的,要根据时间,掌握好大小火候。
蒸笼上的蒸气直了,粉便蒸透了,我是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的。下笼后,便直接倒进石臼。石臼很大,大块青岩石雕成的,表面还粗糙得很,有历史了,平时就闲置在祠堂里。听老人说,有好几代了,在爷爷的爷爷那时就有了,专门是用来舂年糕的。
一个 “舂”字,从蒸熟的米粉倒进石臼里,便真正开始了。用的是一杆木制的杵头,直径约在50厘米上下,是杂木,特别坚硬,上端再横嵌入一个长木把,约是在2公尺左右。两个精壮的小伙子,同时抓住木把,奋力往下舂(夯),随着杵子的起落,小伙的嘴里还喊着号子,响亮得很,在祠堂里回响着,石臼底的米粉便随之舂成了糯糯的粉团。
石臼边坐着一位长者,坐在一张骨牌凳上,嘴上还叼着一杆烟。杵子每往下舂一下,长者便用手翻动一下臼底的粉团。长者是舂年糕的领班,经验足得很,凭老经验觉得手中的粉团已经不粘臼底,并很糯了,便可以出臼了。
出臼的粉团倒在一张八仙桌上,早有另一班人围在桌边。分工也明确,有人扯粉团,有人揉搓粉团,有人将粉团扯成条状,有人用雕版用力按压粉条。雕版也是老的,木质,杂木制成,坚硬得很,年代久远,黑油油的。雕版的图案也各不相同,有花朵,似梅花花瓣,还有一尾小鱼什么的。雕版压出后,年糕的整道工艺便成了。各家放在箩筐里,挑着回家,后,摊开风干。
年糕一舂便要舂上好几天,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着舂,不歇。几班人轮着干,闹热得很。尤其晚上,热气腾腾,那时村里还没有安上电灯,好几盏汽油灯挂在祠堂里,打足了气,呼呼响着,雪亮得很。全村的大人小孩子都往祠堂里挤,嘻嘻哈哈,是欢乐的氛围。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小孩子也不怕晚,大人也不大管了。夜深了,饿了,便扯个揉过的粉团扔给小孩,吃年糕团。
这是大间一年中最为热闹,也是最为开心的一段时光。
木雕
整座村子为砖木结构,建筑设计完整考究,也精美得很。尤其木雕,随处可见。有镂空的木雕,也有浮雕。整座村庄简直就是一具精美的工艺制品。
廊沿下多牛腿,而且形态各异,风格多样,大多数是镂空雕,图案中有古人物,也有佛事人物,还有植物,如葡萄串串,高粱水稻等等。门窗都是木质的,上面都有精美的木雕,以浮雕为主,图案也是人物与植物,生动得很。大多画的是简单的梅兰竹菊,也有鸟、鱼、虫、家禽等。
邻居家的正中连有四扇木质高门,平时只开一扇,门的中央地带,雕有完整的连环图案,清晰、精致、生动,图案上说的是 “孔融让梨”的故事,连环画的形式,共有八幅,每扇门二幅。孔融画得最有意思,大头,胖脸,一脸可爱的稚气,手中捧着的梨也是画得很大,胖乎乎的,很显眼。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开始,“破四旧”,门窗上的一些木雕图案,居然也被列入了被破的 “四旧”,说是表现了旧文化、旧风俗的旧思想,是要毒害下一代的,便被划入破除之列。
生产队开了会。开会时镇上来了干部,讲了 “四旧”的危害。要破四旧,树新风。会是在村子里的大间开的,每家都要到一个,大间坐得满满的,镇上来的那个干部,话讲得很响,很重,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记得当时那人讲话的口气。
很快,每家便开始了行动,开始了树新风。拿着刀、铲、凿子,对门窗上的木雕全面下手,能铲除的全部铲除干净,铲除不净的,也是弄得面目全非。邻居家的 “孔融让梨”图最为可惜,可爱的孔融,头不见了。
阿根是我的小学同学,阿根的父亲本来就喜爱书画艺术,看着门窗上精美的木雕,就是下不了手。为了应付 “破四旧”这一关,想出了一招,试着将黑墨水厚厚地涂抹在门窗的木雕图案上,竟瞒天过了大海。若干年后,阿根的父亲,用清水反复清洗,精美的木雕图案,竟渐渐露出真容。
阿根的儿子,后来考入了上海一所艺术类大学,现在是一位职业画家。
以上片断,是记忆中的片断,包括一个村庄。前些年,新农村建设,这个村庄整体被拆除了。在被拆除的村庄的旧址上,建起了一座新村,一式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