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秋细讨论——钱谦益黄宗羲太冲 “楸枰三局”浅考
2015-11-17雷雨
雷雨
一字千秋细讨论——钱谦益黄宗羲太冲 “楸枰三局”浅考
雷雨
深秋时节,在浙江盘桓数日,曾到兰亭。溪水潺潺,茂林修竹,屋舍俨然,焕然一新,唯有所谓祖孙碑倒颇为显眼,引人驻足。何谓祖孙碑?却原来是康熙御笔 《兰亭集序》与乾隆一首诗的合璧巨碑。也算很有意思,也多少张扬着这对祖孙对文化的痴迷与自信。而乾隆关于 《兰亭集序》究竟是否属于王羲之,还是抱着甚为慎重客观的态度,说出了 “聚讼千秋不易评”这样的很经得起历史推敲的话。但读书之多审美情趣之高如乾隆者,却为何对众人公认的钱谦益的诗文大加鞭笞呢?且看乾隆的圣谕如何贬低牧斋 (钱谦益号):“如钱谦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复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则又循迹缁流,均以不能死节,靦颜苟活,乃托名胜国,妄肆狂狺,其人实不足齿,其书岂可复存?自应逐细查明,概行毁弃,以历臣节而正人心。”
乾隆难道看不出钱谦益诗文的水准之高?但他为何如此颠倒黑白罔顾事实过河拆桥?这大抵还是政治原因在作祟吧。钱谦益作为明朝探花,虽然起初并没有当过多大的官,而且屡受陷害,坎坷不已,但在南明还是贵为礼部尚书,虽然时光短暂。而他更为流俗所误解的则是在大清兵临城下之时,并没有做无谓的抗争,而是自污名节,保全了古城免受涂炭。但钱谦益毕竟难忘故国,他短暂在北京停留数月之后,就南返故里,“十年戎马暗青山,自窜江村水岛间。错置渔湾排信地,横栽虎落抵重关”。他与黄宗羲等颇为积极地展开了秘密的所谓 “楸枰三局”的孤注一掷,近乎无望的复明冒险活动。
据说,钱谦益是受他的深明大义的爱妾柳如是鼓动才投身到抗清激流之中的。顺治六年七月,钱谦益以密信向正在永历朝在广西的重臣,他过去的弟子瞿式耜提出了 “楸枰三局”的复明战略:即以永历朝的西南之师,北上占领长江中上游,然后顺流而下,夺取江南为根本,再挥师北方,克复北京。钱谦益在这盘棋局中,对江浙地区,仅提到招降清廷将帅如张天禄、田雄、马进宝等人。因为东南沿海的鲁王部和福建沿海他的另一位昔年弟子郑成功部兵力太弱,只能作偏师。但偏师也是棋盘中重要的一步棋。他想起崇祯九年因迁葬其父到常熟来找过他求墓文的黄宗羲,而瞿式耜刚好又是黄宗羲父亲黄尊素的门生。“楸枰三局”计划,瞿式耜十分欣赏,立即上奏永历,得到许可。待消息反馈到常熟,钱谦益去找黄宗羲,黄宗羲已到日本乞师。却原来,黄宗羲在顺治六年探听到南明鲁王在闽军事失利,航海北上彷徨于闽浙海上的消息,立即从余姚化安山出发,奔赴行在。这年十月,黄宗羲受鲁王之托,至舟山与往日复社好友冯京第一起赴日本乞师。黄乞师回来,得悉钱谦益来访,便潜回故里,准备亲至常熟会晤钱谦益这位东林老人。
黄宗羲是顺治七年三月来到常熟拂水山庄会晤钱谦益的。这次会晤,在黄宗羲笔下看起来波澜不惊,他只说在山房过了夜,翻遍了钱氏著名的书房绛云楼的藏书。临到行前一夜,钱谦益提着灯笼到他床前,赠以七金,说这是他的内人柳如是之意,仅此而已。其实,他们商讨的是 “楸枰三局”中鲁王部的作用。谈及招降清将事,钱谦益看中的是与他有些关系的台州总兵马进宝。柳如是即是推动钱谦益由降清转向抗清的决定性人物,这所赠的七金,自然是供黄宗羲活动之用。这件事,全祖望在黄宗羲的 《神道碑文》中有所披露:“公既自桑海中来,杜门匿景,东迁西徙,靡有定居。又有上变于大帅者,以公为首,而公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以南援。”
“帛书”,当指钱谦益的介绍信,婺中,即金华府,而其时金华的镇将正是钱谦益 “楸枰三局”中提到要予以策反的马进宝。全祖望的意思是黄宗羲亲至金华招降。但钱谦益确在一个月后亲自冒险到婺中去做说客了。马进宝似乎也有点动心。此年九月,马向清廷奏请,将自己的家人接到金华军中,以免作为清廷的人质。当时黄宗羲是否与钱谦益同行,不得而知。不过黄宗羲对招降之事颇不以为然,他后来说:“牧斋意欲有所为也,故往访伏波 (东汉马援是伏波将军,此处暗喻马进宝),观其所为,而废然返欋。”
顺治八年,清大军已云集于江浙海滨,形势极为紧张。黄钱两人分头活动,以解舟山之危。黄宗羲遣使者到海上,请张名振、阮进等做好必要防备;钱谦益则请黄宗羲的弟弟宗炎挟他所写的 “帛书”,再赴金华拜见马进宝。马进宝原是李自成部下,对明根本无所谓忠与不忠,对黄宗炎的到来,敷衍了事。结果,是年八月,清松江提督张天禄出崇明,台州总兵马进宝出海门,作为两翼,而闽浙总督陈锦和提督田雄等以全师出定海 (今镇海),会攻舟山。鲁王兵败后,南投郑成功,居金门,去监国号。舟山遭屠城之惨。
但此时钱谦益 “楸枰三局”仍在进行。次年,即顺治九年,原张献忠大西军部在云南长期休整后,李定国 “两蹶名王”,收复桂林,湖南、广西、四川大部尽入永历版图,清军主力赶赴西南增援,江浙空虚。这时东南沿海的南明军以郑成功部为主力,张名振余部为配合,再克舟山。当顺治六年瞿式耜得到复兴明业的密信后,永历帝即遣使者封郑成功为延平公,命他以舟师进取南都。后永历帝又二次敕书,会郑成功、张名振等,扬帆北上,入长江,檄三吴忠义起义,这些都是 “楸枰三局”中所下的棋着。所以顺治十一年郑张联军再入长江时,钱谦益和黄宗羲皆有所动作。
钱谦益不惜老本,由柳如是出面 “尽橐”资助,由钱谦益派遣到西南永历朝廷联系的使者姚志卓带去全部军费,装备成一军,配合郑张的军事活动。黄宗羲则联系张名振部。张名振于是派使者由天台登陆,往见黄宗羲,可惜被清廷捕获,清廷画像大索,宗羲不得不又一次东躲西藏。他的 《偶书》诗:“只将苦字啼宛转,落尽荒村寒食花。”道尽他避入深山荒村时的凄苦心情。这次郑张联军入长江,占瓜州、仪真,直达南京城外燕子矶,但得不到上游南明军的支持,全师而退。而姚志卓因攻崇明不克,愤而自刎。
顺治十三年,清明两军在舟山展开争夺战。黄宗羲策划先恢复四明山寨,以造成与舟山的犄角之势,于是由冯京第原部将沈尔绪联合海上部分将卒,攻入大岚山。然沈尔绪兵败被杀,黄宗羲幸而逃脱,黄宗炎则被捕,经营救才得释放。
次年,顺治十六年四月,郑张联军以23万大军,战船8000艘,悉师北伐。入长江,取瓜州、镇江,逼南京城下。这次战役,奠定复兴基业,又解西南永历朝廷之危。当时,清吴三桂军已攻入云南,永历帝逃到云南永昌,西宁王李定国军在云南曲靖大败,所以郑张联军进攻南京之役,也是围魏救赵之计。已经七十八岁高龄的钱牧斋似乎看到了故国复生的曙光,意气风发,写下了 “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砧”这样的 “反诗”,怎不令乾隆恼羞成怒?谁料风云突变,郑成功轻敌大败,退出长江,还军福建。钱谦益 “楸枰三局”,终于全盘皆输。遗恨绵绵的钱谦益感叹道:“头白那禁更白头,况逢秋月又添秋。笛飞瓜步空传恨,刀剪吴淞始断愁,半壁东南余虎兕 百年臣子总凫鸥,兔园断烂芝麻鉴,临极犹闻起一州。”
钱谦益在此次战役中,很是积极。郑成功抵崇明时,遣部下蔡政至松江,往见已任苏松提督的马进宝,钱谦益也参与其事,马进宝以封王才降为条件,实际上属顾望双方之胜负,如郑成功胜,就降。但马进宝总算保持中立,正因如此,清廷在这次战役后,捕杀了他。
“楸枰三局”终于功亏一篑,令钱谦益十分懊恼,他晚年的心血与精力,全部付之东流。他在诗中承认:“腐儒未谙楸枰谱,三局深惭庆帝恩。”而黄宗羲也感到潮息烟沉,大势已去,他在这一年所作的 《山居杂咏》诗中表示:“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抗清事业虽然失败,但我决不 “输心”新朝。“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左手犁锄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
但是,此时的抗清复明虽然大势已去却仍然在顽强进行,钱谦益与黄宗羲又怎能袖手不顾作壁上观?顺治十八年六月二十日,黄宗羲派他的儿子黄正义,至常熟面见钱谦益,所谈何事,不得而知。已经八十高龄的钱谦益有关信函,写在纸扇内,由黄正义带回浙江。这纸扇密信,是江南一带通用的方法。如马进宝在南京之役被清廷逮捕,解往京师,清廷派员至江南调查他暗通郑成功的证据。这位大员在调查后上奏,马进宝曾 “遣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扇”,就是指扇内密信。
钱谦益似乎还意犹未尽,又派他的门人邓起西到甬上找黄宗羲。钱谦益从未到过余姚,所以黄宗羲在化安山双瀑院看到邓起西十分惊奇地问他:“双瀑在深山之中,人迹殆绝,你是如何知道的?”邓起西说,他是先到宁波,辗转找到此地。后来,黄宗羲怕他迷路,还亲自送他到杭州而别。钱黄两人互派使者来往,如此神秘而又急促,估计是与抗清战事有关。
康熙元年,永历在缅甸被执遇害,而郑成功又在台湾去世,冬前,监国鲁王又卒。钱谦益十分悲伤,他仍念念不忘 “楸枰三局”,赋诗感叹 “廿年薪胆心犹壮,三局楸枰算已违”,“败局真成万古悲,而今人说亡国秋”。当时,钱谦益因毁家纾国难,昔年富可敌国的东南文坛盟主,今天已到贫病交逼、卖文为生的地步。他终因忧郁成疾,缠绵床侧:“滂沱老淚灑空林,誰和滄浪訴鬱森?總向沉灰論早晚,空於墨穴算晴陰。皇天那有重開眼,上帝初無悔亂心。何限朔南新舊鬼,九疑山下哭霜砧”。“孤臣澤畔自行歌,爛熳篇章費折磨。似隱似俳還似讖,非狂非醉又非魔。嘔心自笑才華盡,捫腹其如倔強何?二祖歷宗恩養士,幾人吟咀淚痕多?”八十一岁的钱牧斋仍旧元气淋漓气冲霄汉写出如此诗文,几人能够?
康熙三年五月,黄宗羲与弟宗炎、高斗魁、吕留良这些曾参加过抗清事业的明朝遗民,至常熟探病。钱谦益很是高兴,即以自己丧葬之事相托。时正好有人求他为文三篇,润笔千金,钱谦益已不能捉笔了,请他人代草,颇不满意,于是请黄宗羲代笔。临行,钱谦益特地招呼黄宗羲到他枕边说:“唯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又将他的儿子钱孙贻喊来,再说一遍,黄宗羲答应了。
黄宗羲一行走后没有几天,五月二十四日,钱谦益即含恨归天,时年八十三岁。然而这篇钱谦益身后的墓文,他的儿子违反父亲的意愿,改请龚鼎孳。黄宗羲说,这样也好,“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钱谦益晚年秘密参加抗清活动,他的家人除柳如是外,一概不知,然而黄宗羲知道其中原委。钱谦益要求黄宗羲作他死后之文,但抗清之事是秘密的,怎能公开?钱孙贻不听老父吩咐,倒也让黄宗羲庆幸自己免去了这场是非。
第二年,黄宗羲作 《八哀诗》,其中有 《钱宗伯牧斋》: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
凭烟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
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
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
钱谦益的诗文,黄宗羲也多有批评。他在《思旧录》中很尖锐地指出钱牧斋的 “五病”:“阔大过于震川,而不能入情”、“用六经之语,则不能穷经”、“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这五种毛病,“至使人以为口实,掇拾为 《正钱录》,亦有以取之也”。黄宗羲这样评价钱牧斋,是为了掩人耳目瞒天过海?还是的确有如此感受而直言不讳?黄宗羲自陈“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房,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时公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如此说来,两人交情匪浅,而黄宗羲没有受邀践约为钱作 “殁后文字”,又何言 “免于是非”?钱谦益晚年不辞劳苦,多次到 “武林”,并有 《西湖杂感》诸诗,不能排除他与黄宗羲的往还密商吧。
钱谦益的 “心期”,还是为乾隆帝所察觉,否则他何以如此失态勃然大怒,斥责钱谦益朝秦慕楚反复无常,在前明既失一死之义,尚敢做无伦常之谈,“此而不诛,纲常亏矣”。凭借权力,乾隆既将钱谦益的文集列于禁书,又将他写入 《贰臣传》之中。钱谦益成了既不忠于明,又不忠于清的特殊 “贰臣”,而钱牧斋的晚年抗清,究竟是向壁虚构臆想妄语?还是确有其事,功败垂成?这只能是让后人见仁见智求索难解了。
作者简介:
雷雨,一级作家,著有 《梅村遗恨:吴伟业别传》、《怨箫狂剑:龚自珍传》、《瓶庐遗恨:常熟翁氏家族穿起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