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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紫砂

2015-11-17陈锡生

太湖 2015年6期
关键词:紫砂壶紫砂

陈锡生

抚摸紫砂

陈锡生

我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度刻意远离紫砂,即使在紫砂异常红火的时候。

许多人热爱紫砂近乎热爱人民币,热炒紫砂近乎炒股。事实上我的许多同学、同乡、朋友炒紫砂无一例外地暴富了:有的买了房买了车,有的办了公司开了店铺,还有牛的办了爿紫砂厂,成规模生产紫砂茶壶。几百年来默默无闻的紫砂现在终于有了社会价值的张扬和美学价值的认同,我为他们高兴,更为紫砂高兴。一个自然地域有了致富的资源被开发利用且造福社会和百姓,无疑是社会文明的进步,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一如既往心平如水,依旧沉寂于清淡的日子。人们喜欢紫砂无非有两种:一种玩雅或趋雅,增添生活色彩;一种玩利,过好自己的日子,名利双收。他们都是对的,是热爱生活的必然。

是的,我不愿再去抚摸紫砂,实在是看到当年做壶人太辛苦,太劳累。老一辈紫砂艺人如朱可心、顾景舟、吴云根、王寅春等,我只能目击其苍老、佝偻、疲弱的背影常常在蜀山南街上踽踽独行,我也亲眼目睹的徐汉棠、徐秀棠、谭泉海、汪寅仙、鲍志强、毛国强、沈汉生等以及我的邻居顾绍培、发小季益顺,他们终日伏案在泥凳上,尽管他们的聪慧才智在泥拍下,在手指间,在刀锋中尽情挥洒,却依然生活清苦,疲惫不堪,身旁有做不完的泥料和刻不完的坯壶,当地人称他们为 “做黄泥佬”。

事实上,上世纪六十年代,宜兴紫砂曾陷入一场 “关、停、并、转”的危机。那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谁还来买茶壶?谁还又有心情去悠闲地喝茶呢?而没有了市场,紫砂厂还能生存吗?因此,当年仅保留一部分紫砂艺人为完成 “外贸”任务而继续做茶壶外,许多紫砂艺人放下了高贵的心思,用那双灵巧的手去做紫砂花盆、保温瓶、波纹板。当年徐汉棠的紫砂花盆就一度做得竟比他的石瓢壶还有名。现在徐汉棠花盆已成绝品而被藏家珍藏。

我的不愿再去抚摸蜀山南街,还因为我在这条被现代人公认为紫砂摇篮地带的南街上,度过了幼年及少年时光,那是刻骨难忘的怆然岁月。

那是一个偌大的紫砂成型车间里,约有三四十名女工在埋首专注做壶,因为做好一只坯壶也仅一角几分,女工们需敬业勤快才能多做多得,工厂当时实行的是计件工资,而朱可心、顾景舟等辅导师傅还要进行严格检验,于是啪、啪、啪的打泥片声此起彼伏,响彻屋宇。突然,一阵响过一阵的啼哭声嘹亮且持续,一名女工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撩开衣襟哺乳,摇篮里的孩子吃饱了又睡去了。不久,摇篮换成座车,孩子长大了,能站立了。再有哭泣,女工会顺手从泥凳上拿一块紫泥,或一只小泥壶,或一个牛角刮片放进孩子稚嫩的小手中让其自顾玩耍……属于女工的时间实在太金贵了,她是忙碌得没一点空闲时光照顾她的孩子。我不说读者也猜到了,这名勤快的女工便是我的母亲,而那个小孩自然是我。以后的日子母亲因故离开了我,那是我人生发第一次大病之后,这也是我命运多舛的真正开始。从此,待我再成长大一点,整条南街上便常会看到我蹒跚瘦弱的,甚至肮脏的身影在孤独地晃悠……是的,我是玩着紫泥壶、伴着泥拍子声、看着窑火长大的,那时生命的成长是贫寒而艰难的,孤苦而无奈。

蜀山,留给了我生命最初的苦难记忆,而南街也有我挥之不去的童年情结……

花开花落似流水,春风吹拂总有情。

现在,当我在撰写一个关于江南地方历史文化的散文时,感觉紫砂是一篇绕不去的大块绵绣文章,又是一张避不开的地方特色名片。

于是,我不得不静下心来,再次去抚摸紫砂,抚摸蜀山,权作对为紫砂贡献了毕生才华、已故的和如今声誉日隆的紫砂大师们的深深敬意,对长长寂寞的日渐衰颓的蜀山南街,对身影早已远逝的母亲的深情回眸……

山清水秀,田畴肥沃的宜兴能产紫砂,无疑是宜兴人的福祉。

有七千余年辉煌制陶史的江南古城宜兴在紫砂被发现之前,以粗缸、黑罐、砂锅为主的陶器一直默默无闻。在数千年的农业时代里,尽管这些粗缸黑罐、砂锅尿壶的陶器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日用品,然而这些属下九流的匠技产品,官方一直不愿青睐它,因此史书不载,县志也廖廖数语,让漫山的浓浓窑烟自生自灭,让铿锵的制陶声孤独回响。直至明代正德年间,紫砂仿佛像一位无畏的勇士一样高高站立出来,振臂高呼,遂使宜兴陶器引人注目,续写了宜兴制陶的新的历史篇章,成为江南灿烂陶瓷史的一个完美的终极符号。

宜兴陶器的发展之路曲折而艰难。它曾经钟情于青瓷,技艺也日臻成熟,其青瓷产品精致而实用,在东汉、魏晋时期就负有盛名。从晋朝的 “缥瓷”,唐代的 “千峰翠色”,直至后周的 “雨过天晴”等,都名重天下。后至宋、元,终因缺乏优质瓷土,而为浙江龙泉青瓷所取代。聪明而勤奋的宜兴人不屈不挠,他们从老祖宗那里传承了另一种技艺,即用五色土烧制粗黑陶,且数千年来熊熊窑火经久不熄,直至今天。遥想当年,各类船只途经长江、运河、太湖蜂拥而来,又一船船满载缸、盆、壶、瓮、罐、碗、瓶、盘、坛等沿蠡河欸乃而去,令南方北方的百姓欣喜不已,成为生活中不可舍去的最爱。那实用方便、价廉实惠的宜兴陶器,不知为天下百姓带来多少生活的便利,解决多少生产、生活中的难题。

宜兴陶器的那份自信和骄傲,生动地写在历史的片段中,也深深地印在陶都人的记忆里……

紫砂的横空出现,是宜兴五色土厚积薄发的必然,也是明代中期经济繁荣和社会环境安宁的孕育,更是宜兴无数艺人勤劳和智慧的结晶。如果将紫砂比作陶器巨人,那么,始于宋时的紫砂仅仅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在紫砂的少年时代,或者说是紫砂发展的初级阶段,人们就从饮茶中初知紫砂壶的价值了。

中国是茶叶的故乡,大江南北,峻岭丘坡遍闻茶香;中华民族又是世界上最早、也是最懂得饮茶的民族,富裕而精细的江南人更是最先知道使用茶具的妙处。这个名曰阳羡的玲珑秀美之地,遍地陶器铿锵,窑火热烈,以质朴、敦厚、剔透、多彩孕育了一个陶器的世界。古雅淳朴、外拙内秀、温润精巧的紫砂壶则成为其佼佼者,最早赢得了世人的瞩目和文人的青睐。古代许多文人在小酌品茗时已十分欣赏紫砂壶泡茶的妙处。北宋大学士欧阳修一次病后吃茶就兴趣盎然地记下了他的美好感觉:

寒侵病骨惟思睡,花落春愁未解醒。

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清。

“书圣”米芾在与朋友饮茶时也回家特地记下当时的生动情景:

轻涛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圆。而北宋名士梅尧臣更是留有关于紫砂壶泡茶的佳诗传诵至今:

天子岁尝龙焙茶,茶官摧摘雨前芽。

团香已入中都府,此品争传太傅家。

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

吴中内史才多少,从此莼羹不足夸。

诗中词中提到的 “紫瓯”、“紫泥新品”,皆与 “尝茶”、“试赐茶”、“雨前芽”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生动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紫砂给高士学者的生活增添了无尽的雅趣。

紫砂壶在悠悠岁月里,一直和缸、盆、盘、瓮、罐、碗、瓶一起,作为 “日用陶”,湮没在丰富多彩的 “黑陶”、“粗货”、“白货”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湮没在人们传统审美的“视野”之中,只有在小范围的一部分人群欣赏它,延续它细弱的生命。

终于,上苍垂青紫砂的春天到来了。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明朝正德年间,是一个社会长久安宁,经济繁荣,百业兴旺,人才辈出的大好年代。百姓安家乐业,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茶饮方法在明中期以后,渐渐地由繁到简,进步到沏泡了。在这种茶事境界中,中国文人的风雅之举必然对器具有讲究,使之走到完美的程度。能够充分展现茶的精髓的,完美茶事的紫砂陶,经过人们的日常生活长时间的磨合发现,终于出现在文人的视野之中了。”(徐秀棠 《中国紫砂》语)。紫砂壶以它古朴典雅,精致小巧,颜色温馨而大受上至皇宫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欢迎,更受文人雅士的推崇。鼎盛时人们把紫砂与景德镇瓷器相媲美,认为紫砂器不比汉玉、宋瓷逊色多少。

中国的民间行业历来都有尊师重祖的传统。如医学尊“华陀”,木匠供“鲁班”,酒业奉“杜康”等等。几百年来,紫砂壶艺发展经久不衰,久负盛名,许多人把供春列为其创始者,我却不以为然。如果真正要寻找所谓的紫砂祖师爷,我以为应该是阳羡南部山区一座叫做大潮山中大潮寺内的一位高僧。当时阳羡南部山麓下,龙窑众多,窑烟弥漫,窑场上人丁兴旺,热火朝天,僧人做壶已成常事,而那位高僧不问俗事,仅埋首揑壶以为乐趣,有施主来寺进香,当作礼物相送。老僧不在壶身上留款识,赋一壶空灵。

正德二年,江南阳羡才子吴仕终因寒窗发愤,刻苦攻读经史子集,熟诵词赋诗曲而在科举考场上一路驰骋,春风得意,获得 “南解元”的殊荣,面对仕途大门洞开之时,一个噩耗蓦地传来,他慈爱的母亲不幸去世了。按照祖制,他必须丁忧三年。吴家是阳羡望族,也是大潮寺的大施主。吴仕带了叫供春的书童上山结缘,那个聪慧且好动的书童在服侍好吴仕后,便在大潮寺内到处溜达玩耍,无意中看见老和尚捏茶壶,颇为好奇,渐渐地看多了,竟入迷了,悄悄拣了细泥学习起来。供春动手捏壶心灵手巧,他瞅见寺院前古银杏树上的树瘤又大又有趣,便仿作壶身花纹,捏、掏、挖成泥壶。主人吴仕感觉甚为有趣,而老僧见了大惊,双手合十曰:阿弥陀佛。老僧要供春在壶上留作记号,以与寺院泥壶有别。供春便在泥壶底部歪歪地划出 “供春”两字。吴仕结束丁忧将树瘿壶带回家,大家见了都觉新奇而别致。消息传开来,上门求壶者甚众,供春就不当书童专心埋头制壶,后大受追捧。“供春之壶,胜于金玉”,吴梅鼎在 《阳羡茗壶赋》中首推供春壶为“彼新奇兮万变,师造化兮元功。信陶壶之鼻祖,亦天下之良工”,把当时的紫砂茶壶从一种粗糙简单的手工产品,上升到工艺美术的高度予以欣赏赞美。

安宁、和谐、富足的明代中期,让紫砂陶这朵奇葩越开越盛,市场需求也越来越大,审美要求也愈来愈高,这使得阳羡窑场窑火终日浓烈,紫砂人才不断涌现,各种款式的紫砂壶也呈百花齐放之势。供春之后,即有董翰、元畅、赵梁、时朋四大高手引领紫砂风流。董翰攻花式壶,赵梁创提梁款壶,前者以精巧取胜,后三人以古朴见长。几年之后,时朋之子时大彬传承父辈衣钵,又青出于蓝。他先仿供春壶出名,积累经验后,钟情制作小壶并在其壶身上精雕细作,别具一格,技艺突飞猛进;后来更是新品迭出,以强劲之势超越父辈,终于成为一代紫砂宗师。他与两位高足李仲芳、徐友泉,在明代业界有 “壶家妙手称三大”之誉。

时大彬做壶重在泥料的选择和调理上。他在紫泥中掺进细钢砂,或将旧陶片捣碎成泥,制成坯壶,用慢火烧成,壶身毕现颗粒效果,其别具一格的制壶巧技,为后人推崇。不仅善于调砂,时大彬还善调泥色。宜兴陶土美曰“五色土”,但 “紫砂泥土以朱、紫、米黄为紫砂器本色,犹如红黄蓝是色彩三原色一样”(徐秀棠 《中国紫砂》语),调配了成分比例不一的泥土,经窑变会产生不同的泥色,如铁青、天青、朱砂紫、沉香、墨绿……而时大彬之善调泥色,已已达到 “诸土色俱足”的程度,可见其功力非凡,也是对紫砂泥料的创新贡献。

时大彬做壶极讲究壶器造型,制壶作风极严谨。他穷其毕生才华创作了大量壶器精品,尤其在圆器、方器、仿生象形器及筋囊器等紫砂壶器造型上颇具开创性。时大彬做壶自律之严,几乎达到自虐的程度。坯壶一发现有疵点或稍不如意,他便随手打碎,宁缺毋滥。坊间传说大彬壶倒满茶水可手捏壶盖连壶提起,这不免夸张,但足见大彬壶之盖身严密,做工之精细。大彬传世之壶均为紫砂上品,为世人称颂。《阳羡名陶录》称大彬壶为 “千奇万状信手出,巧夺坡诗百态新”,是极为中肯的。

在紫砂壶底刻留款识传自供春,大彬制壶也遵循这一习俗。尽管时大彬出身于壶艺世家,家学渊源,但时大彬的书法原来并不行,署款识需假他人之手,书后描刻,自古至今大多壶人仍如此。时大彬总觉英雄气短,为杜绝遗憾,发愤习书,精研历代书法大家墨迹,但因半路出身,终难自成一体,其笔意在 《黄庭》、《乐毅》两帖之间。他 “运刀成字,书法闲雅”,旁人倒很难摹仿,后人往往依此识别大彬壶之真伪。周高起说:“大彬款用竹刀,书法逼真换鹅经。”正因为时大彬不媚俗,其壶器求朴雅坚致,他到后期的作品已出神入化,一出手便妙不可言,赏心悦目。

时大彬做人如做壶一样,以诚之意,待人之厚,无浮躁之气,也无掠美之心,优雅静穆,淡泊励志,受到圈内圈外人士一致敬重。紫砂后辈们至今皆视时大彬的技艺和道德风范为楷模。在同行相轻的传统文化背景中,时大彬的人品和艺品为众人仰望,当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人都用溢美之词称颂其作品以及对紫砂艺术的贡献,如 “薄技真堪一代师,姓名独冠陶人首”,“明代陶良让一时”,“曾阅沧桑二百年,一时千载姓名镌”。

因为德艺双馨的风范魅力,一批对紫砂情有独钟且颇有悟性的年轻人纷纷投拜在时大彬门下聆听其教诲。经过时大彬口传心授精心调教,大师的弟子队伍中最终涌现出了像李茂林、李仲芳、孟臣、徐友泉、欧正春、邵家兄弟等明代制壶高手。这批高足不负时大师之名,他们将紫砂赋予了另一种生命色彩,让时大彬的壶风传播得更深远,将壶艺演绎得更精彩。李仲芳壶之巧穹毫发,线条生辉,尤其小壶精制绝伦,穷其乃师风采;徐友泉终生追随大彬,制壶功夫深厚,《茗壶赋》称其 “综古今,极变化,技进乎道,集斯艺大成”;孟臣之壶更是开创了制作朱泥壶的先河,他 “善仿古器,书法亦工”,其小壶精巧悦目,后世仿造不绝如缕。

作为一位紫砂陶艺发展划时代的大师,时大彬功彪千秋,时大彬之壶可遇不可求。他的壶始终在贵族皇戚的手上把玩或在文人雅士的茶几上呈现丰采。“不务妍媚,而朴雅坚致,妙不可思”,文人官员家中以书斋有陈置时壶为荣耀,官场争斗疲惫时,品一壶香茗,视大彬壶能生闲远之思,荡涤人生烦躁。

明代万历年间,江南才子周高起写了一部奇书叫 《阳羡茗壶系》,这使他成为写紫砂的第一人,而该书也成为中国第一部紫砂专著。

周高起多次来到宜兴,了解风土人情,考察紫砂生产,他将当时正史不记载的工艺名家、传器风格、技艺师承、逸闻趣事等情况详细记录了下来,梳理成章;全书分为创始、正始、大家、名家、雅流、神品、别派等章节。书中记载的一段佚史至今仍传诵不衰:“相传壶土初出用时,先有异僧经行村落,日呼曰:卖富贵土。人群嗤之。僧曰:贵不要买,买富何如?因引村叟,指山中产土之穴去,及发之,果备五色,灿若披锦。”

这是周高起妙笔生花,而宜兴的五色土确名符其实造福一方。

上袁村、潜洛封、双桥村、前墅村、施荡村、大浦村等紫砂村,皆家家做茶壶,户户出艺人。作为一种传统的谋生手艺,作为一种日常的生活形态,江南水乡人的勤苦和灵性,在方寸之间尽显心意,在一双手掌中展示无限风光。他们或世代家传,或潜心苦学,皆将一坨紫泥做出了千姿百态、风情万种的另一个财富空间。如果把这些紫砂村落比作闪烁的繁星,那么终日窑烟弥漫、陶器铿锵的蜀山窑场和长长弯弯的南街就是月亮,它们共同营造了宜兴紫砂的灿烂天空。

极尽江南古典风情的蜀山南街,原名杨氏街。它有着比紫砂更为悠久的历史渊源,比紫砂留给现代人更多解不开的历史谜团……我们姑且感谢这位杨氏先祖,他独具慧眼,用巨大财富造就南街,滋润了一代又一代陶都人,成就了紫砂的辉煌。

蜀山南街枕山依水,狭窄的长长街道逼仄而精致。这里水陆交通便畅,茶馆酒肆满布,粮行杂货店密集,民居鳞次栉比,商贾南来北往,是明清时期宜兴紫砂生产、销售的商埠中心,也是历代基层政府的所在地。

在江南的天空下,蜀山人是一个颇有特色的社会群落,它既有悠悠吴文化浸润着的生活习俗,又有传统谋生方式和谋生手段形成的精神个性。走过南街,许多生动风景可同时映入眼帘,如挑窑货、推泥车的工人和挑粪桶、担菜的农民结队而行,他们有说有笑,虽负重担却神态自若,步履悠悠。吃罢早茶的窑汉子手拎摩挲得发亮的茶壶悠悠然归家,路上会碰上手挎菜篮子急匆匆上街的女人。女人会嗔怪几句,男人是一脸的自得。太阳出来了,家家赶着抢日头。这户人家刚摊开稻谷,隔壁那家则捧出了一板板油紫发亮的陶坯:壶、盆、碗、瓶玲琅满目。让人分不清这条街是工场还是村头。常常你会看到有肤色微暗、身材粗壮的女子担了菜篮,也有苗条、脸色细白的女子在临街的窗下埋头泥凳上,一双灵巧的纤纤玉手在坯壶上神出鬼没……差不多一条南街,抑或整个蜀山,大半人家能工能农,亦商亦艺,皆将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得绵长、滋润、鲜活。而蜀山南街东端则沿山龙窑密布,窑火昼夜弥漫,南街西尾则是货栈,距蠡河一步遥。周高起说“陶穴环蜀山”,他的考察准确、生动、凝练。

蜀山,凝聚了紫砂的人气,承载了紫砂的生命,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毕生钟情于紫砂的艺人。几百年过去了,数不清的风雅千姿的紫砂茶壶随着清清的蠡河水流向了五湖四海,而随之流出的是艺人们不灭的艺术生命之火,更流出了紫砂的风雅和东方文化的神韵……

如今,许多声震海内外的制壶大师人们熟悉得如数家珍,恕不赘言了。在这里,我谨记录如下一些生活在蜀山,为紫砂事业发展壮大做出默默贡献且默默无闻的平凡人士:黄凤来,解放初期的蜀山镇镇长,汤渡陶业合作社紫砂工场 (宜兴紫砂工艺厂前身)的创建者和组织者,他将散落民间的紫砂艺人朱可心、任淦庭、顾景舟、裴石民、吴云根、王寅春、蒋蓉等收募进社,奠定了紫砂复兴发展的基础;周荣贵,原宜兴市紫砂工艺厂厂长,高士奎,原宜兴市紫砂工艺厂副厂长,他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共同创办了多期紫砂工艺班,培养了徐汉棠、徐秀棠、谭泉海、高海庚、李昌鸿、汪寅仙、吕尧臣、何道洪、周桂珍、咸仲英、鲍志强、沈汉生、毛国强等一大批紫砂优秀人才;唐祝和、彭干生、张顺其,管金培等,他们都是原紫砂工艺厂老资格车间主任,拥有丰富的紫砂工艺生产管理经验,为振兴紫砂,发展紫砂作出了毕生的贡献。现在,他们中有的作古了,有的到了耄耋之年。

紫砂事业犹如长江之水,总是一浪推向一浪,而这些被遗忘了的人,仿佛是一炷炷烛火,点燃了紫砂今天的辉煌灿烂!

时大彬带领他的弟子们在奋力开创了紫砂的新天地,谱写了一系列紫砂新篇章,随着一个个生命的消逝和时局变化,紫砂也逐年冷寂下来。到了明末清初,江南陷于一片腥风血雨中,朝不保夕。作为日用饮器的紫砂茶壶,远不及能果腹的稻菽金贵,壶艺人生活艰难,无从文雅。瘦瘦而不修边幅的陈鸣远在紫砂的一派萧条中挺身而出,他借鉴前人的经验,师古而出新。他大量创作紫砂文房雅具、案头摆件、仿真果品,并着手装饰壶体,赋于紫砂艺人强烈的创新艺术感受。他的紫砂新品思路开阔,题材丰富,开创了紫砂一片清新、鲜活的 “文丽工雅”的新局面。徐秀棠说他:“在茶壶形制设计上,力变明末筋纹器形,多以自然形体入壶,也就是说,他成了今日称之为 ‘花货’类的一代宗师,并使之蔚为大观。”

陈鸣远开创了一代紫砂 “文丽雅工”的壶艺典范,清人张燕昌说他 “制壶具雅远,不下数十种,如梅根、笔架、杯、瓶、盒、鼎之类。”壶体雕刻也出色,书法苍劲雅健,颇有晋唐风骨。陈鸣远对紫砂壶体的精雕雅色,如鹤立鸡群,令人醒目。这个疲弱的汉子注定要成为紫砂的异类,他敢向前人挑战,师古而出新。他的紫砂新品引领当时的紫砂潮流而令人仰视。后人评其长雕塑装饰,善创新式,其构思之脱俗,设色之巧妙,制作技巧之娴熟,在紫砂史上独具丰采。吴骞说他:“鸣远一技之能,间世特出,自百余年来,诸家传器日少,故其名大噪。”

他的许多作品一直被后人仿作,所以鸣远壶在海内外多有赝品,为收藏家增添了技术难度和诸多逸闻。

作为东方国度里的艺术瑰宝,紫砂壶不轻浮,不媚俗,不炫耀,它内敛涵蓄的独特气韵与中国文人追求精神上的 “天然去雕饰”一致。紫砂壶独特的冰肌玉骨的气韵,和文人与生俱有的清扬风骨有心灵上的交融和神会。

紫砂在社会文明进步的艺术之路上踉踉跄跄走来,总有雅士和知音相知相友,在壶款单调陈旧的一段日子里,一位挚爱紫砂艺术的名士风尘仆仆来到宜兴,一头扎进缸壶叮当、窑烟弥漫的陶器世界中。

他叫陈曼生,时为溧阳知县,是一位在文学、书画、篆刻艺术上颇有造诣的杭州名士,著名的 “西冷八家”之一。这位将官做得潇洒而得体的名士,其实骨子里是书生情怀,他的业余爱好丰富着他的精神世界,喜篆刻,师承秦汉,刀法纵横爽利。秦砖、汉瓦、田黄印章、青石勒碑等等,已不能满足他对篆刻艺术的追求,于是他将探索的目光洒向广阔天地,最后聚焦紫砂。紫砂材质有的细腻如玉,有的粗砺如陶,有的光洁如镜,有的又凹凸如沙,这令他喜不自胜,由此拓展了他向往艺术的天空。他在杨彭年、杨凤年兄妹的帮助下,终于在方寸之间,成功完成其夙愿,展现了他的惊世才情。

陈曼生凭借自身良好的艺术素养和对紫砂的审美理解,对不同壶款篆刻不同内涵的字、画,使其浑然一体,可谓字字珠玑,句句经典,于简洁明快中透射出浓浓的文化韵味。也使一柄普普通通的紫砂壶有了妙不可言的暗语传递,成了令人爱不释手的玲珑物器,后世称之为“曼生壶”。

谨录几款以供欣赏:

《斗笠壶》的铭文为:“笠荫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斗笠可遮荫,香茗去饥渴,二者皆妙不可言,禅机玄语在其中。

《方壶》的铭文为:“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臧。”清廉淡泊,刚正不阿,皆是做人的无上品德。

《合欢壶》上的铭文为:“试阳羡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欢喜。”阳羡、合江两座古城虽远隔千山,但东坡魅力,空谷足音,使之联系在一起,令敬仰苏东坡成为后人的一大人生幸事。

《却月壶》的铭文为:“月满则亏,置之座右,以为我规。”古人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凸于岸浪必毁之,此乃人生教训也。

《合斗壶》的铭文为:“北斗高,南斗下,银河泻,栏干挂。”形象、生动、含蓄、意远,坦露了陈曼生笑谈人生的心灵轨迹。

“曼生壶”设计新颖,款式多样,造型丰富,赋予了紫砂以新的生命。由陈曼生与紫砂高手杨彭年、邵二泉等共同参与设计的品种达几十种,传说中的 “曼生十八式”则成为一种传统概念的表述。

陈曼生对紫砂的挚爱几近痴情,官场是太嘈杂、太凶险了,尔虞我诈,令他厌倦、厌恶。他只有在与紫砂的亲密接触中,释放出文人的灵秀和淳朴,展露出名士的高雅丰采。他的不经意的率性挥洒,成就了紫砂的一座丰碑。他的清高和痴情,谱写了紫砂的一段绝唱。

陶刻源远流长。紫砂陶刻自时大彬前后也有零星出现,但均未成气候,没有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仅看作一壶一盆一盘的点缀而已。只有到了曼生铭壶问世,紫砂陶刻才真正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并予以文化的礼赞,以致紫砂之前所有的名壶皆相见逊色。人们通过曼生壶可以欣赏到文学、书法、金石、绘画、雕刻那样浑然相融于一体,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可以说,曼生壶开创了紫砂壶艺的求新之路。曼生壶其铭文大都寄情寓意,表达了制壶艺人的一种生命姿态,使紫砂壶一下子有了文化的深度。所谓 “壶随字贵,字依壶传”的文人壶的神韵和淡泊的气度,无疑受到了文人雅士的倾情青睐。仿佛在一夜之间,紫砂泥壶从黎民百姓的嘈杂茶馆里走进了墨香四溢的书斋,使紫砂壶从此真正浸润在文化的意境中而登上大雅之堂。

曼生铭壶扬名之后,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竞相珍藏,成为雅器。董其昌、郑板桥、任伯年等名士纷纷仿制,挥毫泼墨,以抒心境。这些文人视紫砂壶为知音,一壶在手,品茗涤心,淡泊明志,笑叹人生;他们以茶赋诗,以壶会友,使一柄毫无生命的泥壶顿生灵气,悟透职场。自然,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品壶境界。

陈曼生十分欣赏且器重的杨氏兄妹的壶艺,自有了曼生的参与和点缀,其彭年壶一扫清初以来重妍巧华丽之俗气,创古朴典雅之风,壶色玉明,气韵温雅疏朗,成为百年后紫砂壶艺的经典之一。其后,杨彭年从曼生那里得到启示,对紫砂壶艺有了进一步的深刻理解,从此制壶走上了 “文人壶”之路。他与金石书画家朱石楳联袂合作的 《竹段壶》,独具风味,雍容典雅;他与另一位金石书画家瞿子冶联手创作的 《石瓢壶》,格调清新,风韵秀美,成为紫砂工艺和翰墨、雕刻结缘的杰作,在紫砂界享有盛誉。

在漫漫中国历史长河中,许多人不以显赫的官名反而以文章艺名传世,这堪称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有趣的奇特现象。有着七品官帽的陈曼生在官场中当然是微乎其微的,但是陈曼生对紫砂、对宜兴人太重要了。宜兴人是感恩的,一把 “曼生壶”让宜兴人用特殊的方式祭奠了他,也让更多的中国人记住了他。

紫砂,自陈鸣远、陈曼生将书画艺术紧密与之结合之后,面貌焕然一新,备受人们喜爱,为紫砂的发展注入了一股新的生命活力。由此,陶刻大踏步走上紫砂的艺术殿堂。

陶刻,其镌刻刀法虽与碑刻同宗,但在一柄圆体上操作,其力点难以把握,书画高手如果没有强烈兴趣和创新毅力,断不会在此落刀。陈鸣远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有惠孟臣随行,其笔法一如褚遂良,苍劲浑朴,尤其楷书富有唐人遗风。到了陈曼生那里,陶刻更见活力四射,精彩纷呈。曼生与他的四位幕友撰词书画,并执刀铭刻,让原本素雅清静的一柄紫砂壶,融几何造型、书画艺术、文学篆刻于一体,顿时热闹非凡,风采迷人,形成了独具魅力的 “文人壶”风格,遂成紫砂精品。

紫砂艺术与金石书画、陶刻艺术相融,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它具有内涵厚重,清雅超俗的文化意蕴和艺术个性。这种 “文人壶”风格,尤在清乾隆年间颇为文人青睐。许多名士除了出样定制外,还亲自撰词挥毫与壶艺选型合璧镌刻,表达了文人曲折而深刻的人生观和吟诗品茗赏壶的雅趣。郑板桥曾定制一款壶并亲笔撰诗:“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肌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而陈子畦书法之晋唐风格,沈子澈款制浑朴古雅,时大彬的 “一杯清茗可沁诗脾”,陈用卿的 “山中一杯水,石清天地心”等,皆因陶刻而令紫砂壶熠熠生辉。

陶刻艺术追求的是将中国的书法绘画艺术汇聚于紫砂壶体。作为一种装饰艺术,它要求所镌诗画需切茗切壶切情,其铭文与妙趣横生的壶款相和谐,加上精妙的挥洒自如的刀法,才有可能成为壶中佳品。如陈少亭与蔡元培联袂合作的陶刻紫砂花盆已成传世孤品,谭泉海的陶刻 《百寿瓶》和方形挂盘 《银龙姣凤》、鲍志强的圆形挂盘 《枫桥夜泊》、毛国强的微刻《心经水平壶》、咸仲英的 《海天佛国壶》、毛国强的 《竹简茶具》等等,都是誉满海内外的紫砂陶刻精品佳作。他们手起风生,情注刀刃,所刻字体,潇洒飘逸,龙飞凤舞,神韵遒劲,浸润着金石般的阳刚之气,又尤如霓裳佩玉,灿然若仙,洋溢着古雅之韵;所镌山水图画,点线之间古朴幽静,虚实之际如近水如瀑,远山含黛,起刀时锋芒毕露,落刀处古朴宁静,将动与静和谐于一体,将清癯与丰腴巧妙嵌于一图,灵秀文雅又俊朗飘逸,酣畅淋漓又钢锋峥嵘,尽显永恒之感。

一坨紫砂泥吮吸天地之精华,经过风霜雪雨的锤炼,经过众多艺人们的精心呵护,终于凤凰涅槃,从低谷走向辉煌,从粗砺走向精美,从通俗走向风雅。

紫砂,与清贫相伴,与孤寂同行;紫砂,与真情相融,与心灵相通。紫砂永远拒绝浮躁,远离虚假狂妄。它悄悄地来自于自然,静静地供奉于社会。它仅可赏玩、品茗而已,但无疑与高洁和古典相映、与风雅和通俗共存。它从未想到去轰轰烈烈,去招摇过世。供春、时大彬、陈鸣远、陈曼生一代宗师是这样,邵大亨、惠孟臣、黄玉麟、杨彭年、朱石梅等大家也是这样,程寿珍、俞国良、范鼎甫、范大生、冯桂林、李宝珍、陈光明、汪宝根等高手仍是这祥,任淦庭、朱可心、裴石民、吴云根、顾景舟、王寅春、蒋蓉等名家还是这样。这些平凡、朴素的紫砂艺人沉静于寂寞,不事浮华,他们沉醉在无数个孤灯黄昏里,甘愿在凄风苦雨中,将一腔激情满身才华甚至整个生命,与紫砂深深融化在一起。因此,他们个个练得身怀利器,人人皆可巧夺天工,使紫砂既惊世骇俗,又风雅从容。他们传世的紫砂名器或精致小巧,或浑朴雅致,或古典圆润,或华丽明亮。紫砂壶艺宛如长长的艺术画卷,给人们美轮美奂的审美享受,成为东方文化艺术的瑰丽奇葩。

作者简介:

陈锡生,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文集多种,现居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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