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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的态度

2015-11-15王月鹏

江南 2015年5期
关键词:柳笛柳条柳树

□ 王月鹏

我是一支柳笛。我还记得,在我成为柳笛之前,刚从柳树身上被折断的那一刻,疼痛,眩晕,夹杂着从一种形态走向另一种形态的隐约顾盼。春风里,有一个人向我伸出了手,于是我从若干柳条中被分离出来,我的生命成为具体的一截。那个人把我捧在两手间,反复揉搓,直到骨肉脱离,他把骨头抽了出去,用拇指和食指捏紧我的唇,用刀片刮掉绿皮层,露出新鲜的汁液,才含到嘴边开始吹奏。笛声婉转,悠扬,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慰。那个时刻我是多么激动,原本以为走过漫漫冬夜,我有幸参与了他们对春天的表达,后来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是若干柳笛中的一个,他们在踏青游玩的过程中临时动了念头,随手把我折断,制作了这个柳笛。我的命运在不经意间被别人彻底改变,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出悠扬的声音。当我还是一支柳条随风飘扬,不曾料想我的体内竟然藏有这样一种声音,整个漫长的冬天,面对寒冷,面对荒凉,我是沉默的,当我终于开口,发出的声音居然如此优美和婉转。在有些时候,我觉得优美是不道德的;在另一些时候,我又觉得它是生命中的一份超脱和尊严,面对春天,应该更多记起的,是春天之外的季节,是季节之外的日子。我不知道哪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天空下,我与另一个我不敢相认。

他们似乎从来就不曾认识我。他们就像已经认识我很久很久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认识作为柳条的“我”。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了解被折断的这一截柳条的痛。

最悲哀的是,我的骨头被他们抽走了。我的体内空空荡荡,我的空空荡荡的身体被声音占领。倘若我的皮和骨头依然血肉相连,就不可能被声音穿过。从一种形态转向另一种形态,我别无选择,对明天一无所知。我的生命就这样被决定了。在空旷的山野,我的声音有多么孤单,他们并不懂得。

他们对着我吹奏,在河边,在柳树下,在空旷的山野。柳絮飞扬。我不知道,柳树听到这个声音会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我发出来的,还是他们的声音通过我传递出来的?我的身体被声音穿过,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声源。春天的萌动里,柳絮在风中追逐自己的梦想,它们并不知道应该落定何处。当天空飘满柳絮,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之轻。我不是一个通报春天的信使。然而他们说是。他们赋予了我这样的意义,我对我的意义一无所知。后来,从柳絮的纷飞中,我看到一棵柳树与人类之间的某种共同的东西,就是轻。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接受这个轻的现实;这份来自现实的轻,让我的心如此沉重。作为柳条,我曾是下垂的,像一株成熟的麦子。那群孩子在柳树下大声背诵与柳树相关的古诗,听来似曾相识,我对我的过去充满好奇,我从我的现在看不到丝毫过去的影子。我被一种莫名的力改变着,一种看不见也说不出的力,一直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却说不出。

然而春天是短暂的。在我还没有明白春天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春天就结束了;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地方,我的作为柳笛的生命已经提前被结束,或者更坦白地说,我的生命其实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天,在他们踏青郊游的时候,我被反复地吹响,等他们回到日常生活,我就被搁置在抽屉里。我被关进抽屉,很快就被遗忘了。我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我为那些婉转悠扬的声音而羞愧。当我还是一支柳条的时候,我知道那些漫长的冬天是怎么度过的,这个短暂的春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走过多么遥迢的距离才来到这里。我不是只爱慕春天。当我按照别人的方式述说春天,春天是与我无关的。其实我更懂得的,是另外的季节。对那些另外的季节,另外的人,我的心里怀着更深的牵挂。

我在河边默默生长了若干年。河水干涸,柳树的根曾经是多么的绝望。整个河道全是垃圾。我寄望于一场雨的降临。一场大雨过后,河里有水开始流动,飘满七彩的垃圾。那年冬天,河边的田地也被征用了,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柳树下,像一根孤孤单单的柳条垂在那里。柳树下堆满了哭喊声。再后来,有人在柳树下谈论这个事件,那是我听到的另一种声音,完全与心灵无关。

柳树边的那片土地被征用以后,盖起了楼房。柳树的枝杈间安装了一个喇叭,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喊话,不知道究竟喊了些什么,只知道每天都在喊,喊。

我跟着那个陌生的人,走过闹市,走过人群,走过一片喧哗声。他在舞台上表演,台下掌声雷动,我被这样的声势险些吓坏了。我的声音被赋予春天的色彩,其实这世上有太多与春天相关的事物,为什么他们偏偏选择了我?我为那个陌生人赢得了掌声,他把奖杯摆到书架上,却把我抛进抽屉。我是多么希望在夜深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吹奏我,让我响在别人的梦之外。

抽屉里的生活,梦想该从哪里起步,到哪里结束?我醒着,因为他们都在沉睡。我没有梦。我的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关于春天,关于季节,我有话要说。你们听到的,其实仅仅是他们的声音。我的喑哑里,有对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的眷念。当我从柳树身上割裂下来被制成柳笛的时候,我并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柳树身上的伤口。我的被选择,在柳树身上留下又一道创伤,她刚从冬天走过,本来就已伤痕累累。柳笛是柳条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柳条是柳树的一部分。我很短,我来自一棵树。

我在不发声的时候,喜欢倾听别的声音。我懂得那些声音,比如蝙蝠飞行时发出超声波,确定障碍物在哪里;比如水母通过空气和波浪摩擦的声音,判断风暴即将来临;比如大象用脚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在很远处的同类就能感觉到……作为一只柳笛,我对所有来自生命本能的声音,始终怀着一份尊重。

那个曾经制造过我,拥有过我和丢弃过我的人,把对我的这般讲述在酒桌上复述给他的朋友听,有的人听懂了,有的人并没有听懂,他们举起酒杯,一杯一杯复一杯。他们充满好奇,是陌生的好奇。走出餐馆,夜色中的校园,似有情侣的影子缓慢飘过。这是北京的春夜。在湖边找到一棵柳树,他折下一截柳条,乘着朦胧醉意开始现场表演,他把制作柳笛的整个过程当作了一场表演,几个脑袋围拢过来,几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等待奇迹发生。昏暗路灯下,他低头操作,当他总算把柳条的骨头抽离出来,柳条不小心破损了,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这是一次失败的试验。他说这次失败的试验虽然没有吹奏出那个声音,起码让另外的两个南方朋友明白了柳笛是怎么来的。

我在抽屉里,与一些铁器放在一起。我的体内涌动着金属的声音。每天被这些声音怂恿和激动着,我寸步难移,除了反思,已不能去做任何的事情。我在一个抽屉里的反思,对于一座屋子会有什么意义,对于这个屋子之外的广大世界能有什么意义?自从我以婉转的声音宣告春天已经降临,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季节已经更替到了哪个环节?我生活在抽屉里,偶尔会看到一丝灯光从抽屉的缝隙泄露进来,我已经忘记阳光的模样,把灯光错认成了阳光。

终于有一天,我腐烂了。终于有一天,房屋的主人整理抽屉时发现了我,他用抹布将我扫向垃圾桶的时候,犹豫了片刻,他在努力地回想,这是一个什么物事?来自哪里?他显然已经记不起我的前身,忘记了曾在某个春天,我经由他的手变成一只柳笛,发出婉转的声音,给他带来短暂的欢愉。那些欢愉并没有真正留驻在他的心头,就像我,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内心;就像那个春天,并没有刻骨铭心的事情值得他怀恋。作为一只柳笛,我的更多的日子其实是属于沉默的,没有人相信我深爱着我的这份沉默。是他,让我变成现在的样子。他早已忘记了我。他的心里装着更多看似重要的事物,并没有给我留下一个狭小的角落。我只是传递过他的声音,从来不曾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我注定属于抽屉,属于被遗忘和被遗弃。即使腐烂成泥,我也会永远铭记我的前身,作为柳条的存在,作为柳树的存在,作为大地的存在,以及,此后作为泥土的一部分的存在。

这样的一份遭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中最重要和最美好的事物。我已腐化成泥,开始新一轮的存在与成长。我相信生命是神秘的,不管遭遇什么,她永远生生不息。在新一轮的成长里,我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自己,该怎样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爱。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曾走过的一切,看过的一切,以及试图说出的一切,它们是一粒尘土的翅膀,是一缕扎根的烟。

以上我所记录的,是一只柳笛的倾诉。

那个难眠之夜,柳笛并没有被人吹奏,却兀自响了起来,它不配合春天,似乎也无意于春天之外的其他季节,它在漫漫长夜里响起,孤绝且凄冷。我推开窗,这是北京的午夜。夜色是往下沉的。不曾融入这个夜晚,我只是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黑暗在呼啸,一抹小小烛焰,在心头不停地跃动,这个夜晚变得欲语还休。有些东西不需要被说出口,它们存在着,一经言说就会变成另一种存在。我的内心更愿收藏那些欲语还休的表情。在很多时候,我其实就是那只柳笛,我的境遇与它何其相仿,它说出了我的心中所想,也说出了一些我没有想到的事物。

某位著名诗人说他有一天突然发现开口说话是件无聊透顶的事,因为周围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听到这位诗人在公开场合的如是感慨,我是有些愕然的。一个农民的话,除了大地和庄稼,其实也是没有多少人真正听得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劳动的坚持,他们在沉默和说话中度过生活。说什么话,怎样说话,其实也是一个人生观的问题。词语固然可以掩饰或遮蔽诸多问题,但从词语被拼接的缝隙里,完全可以看出一个人对于世道人心的真实态度。

记得在那家外企工作时,办公场所被玻璃分割成了若干独立的空间,我时常坐在桌前愣神,看着身边玻璃隔断里一张张打电话的表情,丝毫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已经传送到了千里之外,近在咫尺却无法听到。这种“隔开”,是理解现代性的一个切口。

读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个年轻画家画了一幅瀑布,老师觉得遗憾之处是没有画出瀑布的声音。年轻画家反复琢磨,不得其解。老师提起笔,在瀑布底下的水潭边勾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双手拢音,另一个人则在侧耳细听。寥寥数笔,巨大的声音在纸面轰然而出。这其中,有着对于“融入”的独特理解。

“隔开”与“融入”,这是我很长时间一直在思考的两个关键词。我不曾想过,它们其实是与声音有关的。当声音与声音相遇,将会产生一种什么声音,抑或消失在怎样的巨大沉默里?当这样的追问成为一种声音,又该如何看待它?众声喧哗中,我曾想抓住和剖析每一种声音,从声音的骨头里找寻这个世上最稀缺的元素。

有一种声音是无声的。

海上,船的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伤口,宛若一个无法抹去的标识。当它抵达彼岸,大海默记了一路驶来的伤痛。

当宏大变得不可信与不可及,日常成为一种安慰。厨房里炖汤的咕嘟声不时传来,温柔,敦厚,像是一个慢慢悠悠的人在构思故事,各种情节涌动胸中,并不急于讲述,只是一直酝酿着,酝酿着。妻子炖汤的时候,我在书房与客厅之间来回踱步,偶尔驻足,听炖锅里发出的咕嘟声,觉得那声音是有味道和有态度的。

一只公鸡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那是一只从乡下被辗转送到了城里的公鸡,它并没有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而是在孩童的央求下,被城里人喂养在阁楼的阳台上。这只移居城市的公鸡,依然保持了在乡下时恪尽职守的美德,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它就在阁楼上认真地打鸣报晓。这个事情,很快被反映到小区物业那里,有居民认为那只公鸡影响了他们的休息。后来,有人拨打电视台的热线电话,投诉公鸡打鸣是一种噪音,严重干扰居民的正常休息。于是记者做了现场采访,电视台播放了专题报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事件,围绕如何处置那只在城市打鸣的公鸡,一时间争论不休。

雄鸡报晓,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些在乡下听惯了鸡鸣的人,移居到城里之后,就不再容忍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公鸡,同样的人,仅仅是时间和地点发生改变,态度截然不同。在他们心目中,闹钟更能精准地提供唤醒服务,完全可以取代一只公鸡。

那只公鸡,因为民众的声讨,因为电视台的报道,最后城管部门直接介入,以扰乱城市环境的罪名将其捕杀。住宅小区恢复了往常的安静。那个孩童惊恐伤心的哭声,却一直留在小区上空,他不明白那些穿制服的叔叔为什么要杀死一只美丽的大公鸡。

安徒生在童话《夜莺》中,讲述了一个关于声音的故事:在某些人的精心安排下,人造夜莺与夜莺开始同台演唱,它们的演唱竟然被誉为美妙的“双重奏”。夜莺来自生命的歌声,并没有真正触动那些麻木灵魂,他们把从来都格外吝啬的赞美,慷慨地给予人造夜莺。他们知道它不是真的,但它“逼真”,在他们眼里“逼真”比“真”更重要。乐师是这样评价真、假夜莺的:“你们永远也猜不到一只真的夜莺会唱出什么歌来;然而在这只人造夜莺的身体里,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要它唱什么曲调,它就唱什么曲调!你可以说出一个道理来,可以把它拆开,可以看出它的内部活动,它的‘华尔兹舞曲’是从什么地方起,会到什么地方止,会有什么别的东西接上来。”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正是我们的要求。”

歌唱也是一种言说方式。他们对人造夜莺的喜欢,是因为那是一种可以预料可以设置可以控制的声音,是一种让人放心所以也让人舒心的声音。

关于声音的记忆,还有一幕场景让我难以忘却。是在一个冬日早晨,机关大院里人头攒动,大家手执铁锹在认真地铲雪。铁锹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在那个冬日清晨响彻整个机关大院。我也混迹在铲雪队伍里,我觉得手中铁锹铲过的,不是冰雪,而是冰洁的记忆。我低头默默地铲着,一会儿居然找到一种节奏,觉得这刺耳的声音变得动听起来,像一支无法形容的大合唱。到了上班时间,一辆挖掘机进入机关大院,轰隆隆地开始铲雪。大院里从来没有这么巨大的声音,铲雪的机关干部纷纷撤回办公室,在轰隆隆的机器声里开始办公。清运垃圾的环卫车也进了机关大院,一车又一车的雪被运走。下雪是美的,洁白的雪花飘落大地,当人的脚步踏雪而过,雪开始变得污浊。城市是容不下雪的。人们在欣赏了下雪的过程之后,就开始动手把雪运送到郊外,阳光下,他们已经没有耐心等待雪的融化。机关大院很快就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下过雪一样。我站在十一楼的窗前,把目光投向大院以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厚厚的积雪,泥泞的道路,还有倾着身子艰难走路的人。这世界一片洁白,我听不到窗外的任何声音。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我回想久远的童年,耳边响起堆雪人的欢笑声,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还有来自铁匠铺里的声音。那天我们在乡村遇到一个铁匠,他弓腰打铁的动作,完全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他机器一样不停地举起手中的铁锤,砸向一截烧得通红的铁,发出叮当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在铁的内部被转化之后,再传达出来的一种声音。一截被烧红的铁,一截变形的铁,当它发出一种声音,被迅速放进冷水里,凉却下来。一截铁与一段声音之间的关联,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中产生,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他一直记住了这种关联,铁匠身后的炉火成为他的童年记忆的不变背景。如今这样的场景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了。我在胶东乡村游走,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一个符合我的童年记忆的铁匠。这个忽冷忽热的世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从铁匠对待一截铁的态度,我受到某种启悟。一个铁匠,懂得一截铁藏在体内的温度,懂得如何在冷热之间成全一截铁的梦想。我不曾想过一截坚硬的铁被塑形的过程,对于铁与铁匠分别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记住了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紧捂双耳,却无法阻绝它们,在众多声音中,来自铁匠铺的声音留了下来,一直回响在我的心里。

如今,具有童年属性的声音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嘈杂和喧闹,它们没有来由,亦不明去处。

声音是有骨头的。在现代文学馆,我站在鲁迅先生铜像前,他的忧愤表情传达出的是骨头的气息,让人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先生此刻的呐喊,是无声的。这种无声的呐喊在我的内心产生巨大回声,不停地撞击我与世界之间的那道墙壁。当历史事件撞到一个人的心灵内壁所产生的回声,也许比声音本身更真实也更珍贵。如今这种回声越来越少,人心已变得麻木与冷漠。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时代问题不再敏锐不再激动,症结是他的心灵以及更多的心灵出了问题,这些心灵的问题堆垒在一起,即是整个时代的不可回避的问题。

在所有声音中,我最珍视的是心灵的回声。通过心灵的回声,可以为整个时代把脉。

发声,论辩,直到事实渐渐浮出水面,也许这是最好的出路。可是现实状况是,我们争论到最后常常忘记了为什么争论,被一种莫名的力牵引着,陷入一个意想不到的陌生之地。那些围绕会议桌的面孔,让我总想打开门,看看会议室外面被讨论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些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被他们略过了。

众声喧哗中,反抗遮蔽抵抗湮没的方式,就该是另一种说话比如呐喊或歌唱吗?

我不想成为一个盲目的声音制造者。这个世界已经如此喧嚣,大家都在忙着说话,借助说话引起他人注意。我更信任在众声言说中默默转身前行的人,他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这个世界。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世界并不是一个倾听者。

我心苍茫。人群中,我依然面带微笑,试着与每个人说话。被抽走了骨头的声音,还是声音吗?它如何传递,并且打动更多的心灵?

声音也是会扎根的。当附着在声音上的水与土都被清理掉了,这样的声音缺少最起码的环境,生长变成一件艰难的事情。“在一切我们判定为噪音的东西之外,总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预告一切声音的终结。当我勉强听到自己胃和心脏的声音时,黑暗在呼啸。”(费尔南多·佩索阿)

是的,黑暗在呼啸。我看到了声音与黑暗之间的隐秘关联。在声音之外,我看到黑暗与另一个自己相遇。

护林人起初觉得这个职业可以天天与大自然相伴,听万物天籁之声,过一种与世隔绝的浪漫生活。护林人走进山林,很快就陷入孤寂,他待在空无一人的山里,对着一棵又一棵的树,把会背诵的古诗背了无数遍。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一个人,就拼命地追赶过去,那人见状,吓得撒腿就跑。他一直在后面追,那人则像逃命一般狂奔。巨大的山林里,他最终追上了那个陌生人,他的理由让人诧异,他就是想追上他,与他说说话,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说话了。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人。

在地坛。空空荡荡。偶有行人走过,路和树又陷入空空荡荡之中。我不想说话。在每一条路上,在每一棵树下,都有他的影子。我是寻找影子的人。

地坛与城市街道近在咫尺。我惊奇于这里的安静。当年的他坐在轮椅上从这里走过,一定也曾这样注视过地坛之外的那条公路。那条路将会通往哪里,也许他曾这样问过。他是坐在轮椅上的人。坐在轮椅上的他,对来路与去向更为明晰。

在鲁院学习的日子里,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地坛。那天我们一伙人结伴而去,回来后,一直想单独再去一次,想在地坛里静静地坐一个下午。早在若干年前,我曾去过一次,那时我刚开始写作,还不懂他。后来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才渐渐理解了他。他去世的时候,有媒体采访,我写下这样一段话:

“史铁生去世后,我们更加认识到他的存在价值,那么多人自发地以不同方式怀念他、追思他。在当今社会,一个作家的离世,能够牵动这么多人的心,引起这么巨大的社会反响,应该说是非常少见的。我们怀念史铁生,不仅仅是因为他写下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更因为他有着健全和高贵的人格,对于一个当代作家来说,这尤其是稀缺和令人敬重的。他坐在轮椅上,但他的人格是站立的;他无法走进更多的现实生活,但他的精神世界有着常人难以抵达的深度和广度。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灵魂在当下现实中的残缺,我们对他的怀念,其实也是一种对自我的反省与追问。史铁生并没有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他始终活在俗世中,领受命运的不公,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但他并不抱怨,始终对这个世界怀着爱意,是一个精神明亮的人,一个内省的人,一个干净的人,一个有力量的人。他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为文学挽回了尊严。”

地坛如今成了百姓散步健身的所在。在日常的脚步声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他说给自己听,与灵魂对话,他的喃喃自语成为太多人愿意倾听的声音,它们穿越时空,终将留下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

一个人内心的安静,并不是因为对声音的拒绝和逃避,而在于对不同声音的包容与宽容。喧嚣不但没能改变他,反而让他更加认清了自己,更加坚定了自己,让他在众多声音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可以从漩涡中撤出身来的人,他的体内一定藏着比漩涡更大的力;一个愿意舍弃并且懂得选择的人,往往他的丰富是别人难以理解的。

我一直以为,一个成熟男人的内涵是通过他的沉默来体现的。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大约源于对语言秘密的探究与熟知。关于语言,可以装扮成各种样式被说出口,或温柔,或冷峻,或慷慨激昂,或理性严谨……很多去往人心、打动人心的语言,其实并非来自人心。它们的产生,更多的是为了携带某些“东西”抵达某个地方。那些看似作为附属品的“东西”,恰恰是语言所难以言说的物事,也是语言的真正动机和目的所在。因为对语言秘密的洞察,很多时候我宁愿选择沉默。有一种声音,是无声的。众声喧哗之中,我听到了它们,听到那些同行者的安静呼吸和心跳。

每天的午夜,我坐在书房里,耳边总会飘起一抹声音,像是大海的呼吸,又像是松针落地,隐约可以听得到,但还不至于构成一种打扰。那声音渐渐汇集着,越来越密,我分不清它们究竟来自何方,将要去往哪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成为我睡梦的底色,总会随着晨曦的降临渐渐淡去。因为,一些更为明确和巨大的声音开始碰撞起来,那些安静的呼吸很快就被淹没了。

然而我记住了那丝微弱的声音,它让我常常听不到窗外的轰鸣。

去国家大剧院观看一场经典歌剧音乐会,从主持人到演唱者都不用麦克风,完全的原声。因为是小剧场,我坐在台下,听得真切,这样的不通过麦克风传达出来的原声竟然让我有些不适,甚至觉得失真。在单位,我每天泡在会议室里,活在麦克风传达出的声音中,内心的参照出了问题,早已习惯了那些变声的声音,并且视之为正常。小剧场的掌声热烈,我端坐在那里,无限悲伤。这种毫不修饰的声音唤醒了我的心灵中对麻木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一部分。原声是美的,然而那是一种久远的美,一种来自童年的美,一种因为过度真实而让我感到不适的美。置身在原声场域,最真实的声音竟然让我产生了最不真实的感觉,有一种想从此留下来,同时又想立即逃出去的感觉。我无所适从。

幼年时,我曾把一张纸卷成筒状,对着天空喊,对着人群喊,对着旷野喊。我兴奋于自己的声音被筒状的纸改变成了另一种声音,这个声音让年幼的我对世界产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后来,我越来越习惯了这种被传递的变形的声音。

在科技馆,我把脑袋置于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听到一种模拟的胎儿在母腹中的声音,咚咚咚,或急骤,或舒缓,那么真实和体贴的声音,来自子宫的声音,响彻在我的耳边。这是高科技第一次彻底征服我,让我回到生命原点,体验生命在原点的声音。子宫中的声音,我们不再有记忆的声音,可是我一直相信一个人在子宫听到的声音,一定以某种方式在记忆里储留下来,并且会在以后的生命中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那是生命最原初的对声音的理解,也是一个生命对声音的最诚实的“贯彻”。那个声音一直响彻在心里,却没有被说出口,更不期待别人的所谓理解,它只遵从心灵的法则,以至于当我借助高科技听到这样的仿真声音,虽然无法确切地翻译它,转述它,但在瞬间我就听懂了,一种语言无法说出的懂,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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