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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5□走

江南 2015年5期
关键词:棚户区同桌

□走 走

□走 走

忘记是哪一年,哪一月,星期几了。总之是在冬天,我在读一年级或是二年级。天很冷,我穿着棉鞋,低着头,专找结了层薄冰的地面踩,“咔”一声,或者,“嚓”一声。我先是看见很多条腿,然后透过腿缝,看见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她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声音说。去叫她老公来。另一个声音说。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近来。他先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紧接着却大叫起来。

男人就在旁边的棉纺织厂上班,高高瘦瘦,戴副眼镜。据说是总工程师。在棚户区,一个大学毕业、才四十来岁就当上总工程师的人,是很受人尊敬的。早上女人们在路上看见他,会亲热地问他“去上班啊”?他顶多微微点点头。他的腋下永远夹着一只公文包。

女人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她的身旁有只打碎的红墨水瓶,红色的墨水流了一地。

我们这个棚户区不是很大,不能和虹口区的虹镇老街相比,差远了,那里可是上海市中心最大的棚户区,将近二十八万平方米呢。但是,你还是会在我们这里迷路。因为它有许多岔路,通向更小的弄堂。棚户区的房子一般都有两层楼,每一层都很低矮,从外观看大同小异,互相都挨着,墙和墙,窗户和窗户。在这一排排的小房子里,应该说,只有一座,看起来很不一般。

你首先会看到一扇黑色的大门,它经常半开着,看得见里面的院子。院子里有口井,四周长了一圈草,被人踩得秃秃的。院子通向一座三层建筑,厚厚的砖墙使它显得格外坚固。因为比其他房子高出一层,它就成了整个棚户区里,最引人注目的。

男人就住那儿。一大家子。他父亲养了两个儿子,他是年长的那个。他们结婚后都住那儿。按年龄大小,自上而下。所以男人住在中间一层。男人娶的是个因病回沪的知青,不久有了个女儿。在我们那个地方,人们挺爱说闲话。但关于那个女人,谁都说不出什么底细。大家只是觉得不配。她瘦、高,驼着背,脸色苍白,别人和她说话时,她就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沉默地听着,眼睛却茫然地望着远处,好像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还不太习惯。

他们的女儿和我同桌,所以她在路上见到我时,会冲我飞快地点点头。有一天,刚下过雨,我看见她低着头,在积水和泥泞里寻找干一点的地方,像一只动物一样跳来跳去,小心地避开一处处水洼。但是她脚上的皮鞋已经很旧了,皱巴巴的,式样也很土。

男人的鞋却很亮。他的皮鞋一定经常擦。

小姑娘的长相结合了他们的优点,像个小苹果,皮肤白里透红。但她的举止却更像那个女人。每次走进教室,她都会慢慢地伸长脖子,环视左右,好像想弄清楚周围的情况。她的手里总是攥着一个黑色小本子,上课时,她的目光似乎望着黑板,但又似乎穿过了黑板。一下课,她就把小本子打开,在上面写着什么。她的铅笔削得很锋利,如果我不小心超过了三八线,她会用笔尖尖尖地点一下我的胳膊。

在棚户区,所有的小路最后都会交汇在一起。一头流向建国西路,一头流向肇嘉浜路。那个难忘的冬天,女人在地上躺了几个小时。不远处就是肇嘉浜路,一座座屋子紧挨着,到了水站那儿,嘉善路的门牌号码就结束了。稍稍隔开一段距离后,是一家工厂,烟囱里烟雾腾腾的,一派繁忙景象。有时候你会觉得,棚户区就像一个孤岛,里面什么都有,所以人们根本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而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很远。我们对口的小学在七百米开外的平江路上。而去一次永嘉路上的派出所,一千两百米远,步行来回,只需半个小时。

我站在大人们的包围圈外,看得不是很清楚。也许有人赶我走,我没看几眼就去上学了。上学的路上,我喜欢沿着中间的林荫大道走,两边茂密的树木就像是厚厚的幕布。这段路把学校、棚户区都隔开了,它们在路的两头。在我不想去学校,也不想回家的日子里,我待在这段路上,想象它们在很远很远,世界的尽头。

那天早晨,我走在林荫大道上,经过中间的小花园时,看见了我的同桌。她坐在石凳子上,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她的妈妈,之前的每一天,向我们投来的,也是那样一种神情。在她面前的膝盖上,摊着那本黑色小本子。她慢慢向我抬起头来,而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你妈妈……”我没再说下去,我觉得自己似乎踮起了穿着笨重棉鞋的脚,悄悄地走开了。

下午放学后,我走过女人躺过的地方,同一个地方,早晨所见的一切都消失了。地面上有些许红色的玻璃碎屑,锋利的、尖锐的,星星点点。

应该有人说长道短的。但是天太冷了,路上空荡荡的,女人们没法像夏天时那样,开着门,站在门口,挤眉弄眼,窸窸窣窣。天色阴沉,接下去的几天,太阳都没有出来,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弄堂里再也看不到到处窜来窜去的小男孩。

我的同桌几天后才出现,事实上,变化最大的是她。上课时,她完全心不在焉。老师点到她的名字时,她虽然人站了起来,但好像并不在那里。她把课文念得结结巴巴的,但是没有老师批评她,他们会批评别的开小差的学生,但是不会说她什么。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愿意探头探脑,棚户区的人们就会看见,男人现在常常待在窗前了。尽管天气很冷,但他却开着窗。他在窗边抽的香烟,和棚户区里的工人们抽的一样,飞马或者大前门。他的视线和四周的那些屋顶齐平。有时他从窗前走开了,不知去捣鼓什么了,单田芳讲的评书就会沙拉沙拉地响起来。晚上六点半到七点,我们总是听同一个节目。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那时我还以为侠客都是白袍小将,眉清目秀,年少焕然,他们都不会活得太久,他们都将死于乱箭穿身。

大概半年后的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表扬了我的同桌。老师让她站在了讲台上,读她自己的作文。那次是写“我最难忘的一个人”。“她的模样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虽然我每天都和她说几句话。她衣柜里的衣服都很朴素,我衣服上的花边都是她缝上去的。家里挂着她的照片,她在向我微笑,但她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常常想回忆起来,我打开自己的作业本,她仿佛向我走来了,却又突然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同学们,这篇作文写得真好,一个人写文章无非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或情感,因此写作文应该说真话,说自己想说的话,这样的作文才会有真情实感,有了真情实感,作文才会打动人,才会得高分……我的同桌已经从讲台上下来了,她坐在那里,右手紧紧握着她的铅笔,笔尖顶着自己的左手背,她的手背后来出了点血。

可我有一点不以为然,怎么会连自己妈妈的样子都想不起来呢?我回家告诉我母亲,但我母亲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了声:作孽啊。

十几年后,有一天下午,我路过我长大的这片棚户区,就进去转了转。那时已经拆迁了一两年,我们家早早搬走了,我们都不想在那里多待,我受够了每天早上去倒马桶这件事,真的受够了,况且一年后就开始停水停电。棚户区已经不是我以前熟悉的那个样子了,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几乎所有人家都搬走了,屋子都被搬空了,房子的顶都被敲掉了,门洞大开,千疮百孔。没有了脚步声,说笑声,灰都没力气飘了。那里只剩下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杵在棚户区的边缘,嘉善路的尽头,不远处就是肇嘉浜路。说是一户人家也许不太准确,因为只住了一个单身男人。之前我从来没和那男人讲过话。但是那天下午,他就坐在门口看报纸,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还不搬走啊。

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认出了我是哪一家的孩子,问我怎么会想到回来看看,要不要喝瓶汽水再走。屋子看上去黑黑的,门口倒有一圈用破砖烂瓦围起来的花坛。花坛里开着一串红。我想了想,跟他走到了门边。他推开那扇用钉子重新钉过的黑木板门,我以为黑洞洞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空间。屋子里一尘不染,上上下下,都被刷成了白色,不是那种刺眼的白,而是柔和的米白。

每年过年,我都刷上一次。

男人把桌上堆着的一叠《新民晚报》推开,给我拿来一瓶“正广和”。桌上还有一小碟花生米,一瓶加饭酒已经喝了一半。桌布洗得很干净,缀了一圈漂亮的花边,已经泛黄了。

晚上这一片都没人了,你不害怕吗?

他摇摇头。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看报纸,喝酒,想事情。

说着,他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我晚上六点半开始喝,喝到想睡……时间不好弄错的。

时间弄错又会怎样呢?但我没问出口。

我的手肘碰到了那堆报纸,我下意识地往外推了推,玻璃台板下,突然,一张照片赫然露出了一角,一张脸跳到了我眼前。

我慢慢地喝着汽水,等着他说点什么。

如果那时有可以拍照的手机,也许我会偷偷按一次,我想拍下它做什么呢?

我走出那屋子后,再也没回去过。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家,和我母亲说了说下午的情景,我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了声:作孽啊。

夜里开始下雨,下了好几个小时,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暖暖的,安安静静。但在这下雨的寂静里,越来越不想睡。我努力地想那个单身男人十几年前的样子。

他似乎算得上英俊,个子高高大大,头发乌黑发亮,他把它们全部向后梳,露出很高的额头,很大的眼睛。一个算得上英俊的男人却一直单身。有人说,他把单位的一部旧电话机拿回家去用了,“严打”一来,判了四年。有人说,他是因为喝多了,在马路边尿了一泡,算是“现行流氓罪”,没送新疆已经不错了。还有人说,他在大街上拦了一个女人说话,被女人的丈夫扭送去了公安局。没人真把他看成犯人。

2009年,毕业了二十年的小学同学们聚过一次会。我的同桌也来了,大学毕业后她去了日本,获得了日本国籍,成了日本人。我们都喝了点酒。你有没有回去过?她问我。我们从七岁起,就在一张桌子前念书。我和她说了说那个下午。她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她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衰老,我从那上面看到了她母亲的痕迹。

这么多年,我一直单着。说这话时,她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找一个?我又给自己倒了杯梅酒。梅子的味道啊。我喝了一口,她也拿过去喝了一口。

你有没有觉得,我和我妈长得越来越像?有时我照镜子,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来,就问她,你现在还记日记吗?

我什么时候记过日记?

那个小笔记本,长方形的,黑皮,你走哪里都带在身边。

哦,那个……你知道,我没有和日本人结婚,我是凭自己本事在日本站住脚的,我在那里开了个小事务所,大家都尊敬我,微笑着向我问好。也许一个东海把我和这里隔开之后,我就成功地把这里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了。在那里,我会觉得自己纯洁无瑕,没有过去,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我现在什么都不记了。不过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很皮,像个假小子,见到什么都要踩一踩,地上有水你要踩,地上结了冰你也要踩。

结了冰的地面,踩上去咔嚓作响。而我们面前的酒瓶已经空了。

走出饭店的时候,我们俩都有点摇摇晃晃。酒精进到了头部血管,痛得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我们胳膊挽着胳膊,一路走着,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她住的宾馆门口,我才注意到,她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一路闭着眼睛。

我摇了摇她,她睁开眼。她的目光平视我。“刚才有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睡着了,双脚仍然跟着你往前走,我心里希望,永远不要睁开眼睛,最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缓慢地走下去。我一睁开眼,就觉得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或者深渊边上。

“在我心里,我无数次回过那里。我太熟悉那条路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她去同学家玩了,玩得忘记了时间。想起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很冷,她流着鼻涕,急急忙忙往家赶。她沿着林荫大道小跑起来,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不远处,就在小花园那儿,在离她十来米远的地方,她的母亲站在那里,站在石凳子边上,正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说话。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女人似乎正准备离开,男人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她。

你怎么能肯定那是你妈妈?我记得那条路上没有路灯。

也许正好有车经过,车灯照亮的。那条路上,一直都有车。不管怎样,我知道,那就是她。肯定是她,绝不会错的。

他和她,就他们俩,在夜色里,在一起,男人的手拉着女人的胳膊。黑暗中的这一幕,清晰地刻在我同桌的记忆里。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向他们走过去了吗?

她没有跑上前去,叫一声妈妈。

她跑上了林荫大道另一边的岔道。

宾馆房间里的酒也被我们喝光了。一开始,她还小口小口地喝,后来她咕嘟就倒下一口。她的妆糊得差不多了,酒后来变成两条细细的线,从脸上流下来。再流一会儿,所有的眼影、眼线、睫毛膏,都会消失的,会出现一张红红的清水面孔。

我们第一次睡在了一张床上。她睡得很不安稳,不时翻来翻去。床垫很软,可我脑海里想着她跟我讲的那些事,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宾馆门口告别,她向我微微点点头,我也对她点点头。一路平安。我对她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男人开始一天抽一包烟了。街角“烟纸店”的老板娘告诉大家。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大家不说话,等着酱油一吊一吊地,从一只长柄连着的小吊桶里流出来,灌进一只只空瓶里。那家小店里什么小东西都有,从雪花膏到橘子糖。

他先是站在窗前抽,后来坐到桌子前抽,再后来躺在床上抽。烟雾缭绕着他,烟头上燃着暗淡的火星,烟灰空悬着,像他一样,脑袋耷拉下来。有一次,大概是床单点着了,他的父母出现在了二楼窗前,烟雾从窗子里涌了出来,扑进灰灰的夜里。

不久后他开始喝酒。一天半斤,买散装的,老板娘告诉我们。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去他家找我同桌,他在桌旁正喝着,一小口一小口,看起来斯斯文文。外表看起来那么气派的建筑,只有走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光线很差,很阴暗。窗玻璃厚厚的,挡住了外面的声音。自行车铃声也好,女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也好,什么都听不见了。在这屋里,大概随便喊点什么,外面也是听不到的。他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找她干什么。在那个暗促促的房间里,他大声地喊我同桌的名字。她的脸很快在楼梯口浮现。她后来告诉我,她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上了三楼。我没在里面待很久,我跑着出了长长的巷道,发现外面阳光灿烂,嘈嘈杂杂,一时还有点不太习惯。

我的同桌毕业于2000年,那年夏天,她决定去日本工作。大学四年,她很少回家。但是因为要走了,她想,她也只能和自己的父亲告一次别。她必须让他知道,她要走了。他坐在一把摇椅上,对着阳台,酒杯在手里抖啊抖的。她站在他身边,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一开始没有动,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她转身想走,他抓住了她的手。他挣扎着从摇椅里站直身子,把酒杯放到了阳台栏杆上。那一年,我同桌二十二岁,就算她的眼睛,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妻子,但她们多么不同。她的脸因为紧张,变得红扑扑的。她的腰背笔直,不含胸,不佝背,健康得就像一根亭亭的青甘蔗。他慢慢地向她转过身来,“你也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她,然后向里收,越收越紧。

“我喘不上气来,奇怪的是,我没害怕,我让他掐我。我知道我肯定要离开他的。他后来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手也从我脖子上松开了。他又蜷缩进了摇椅。”

那个夏天,我的同桌浑身是汗地走出她拆迁到上海南站的家。天气热极了,她的身体黏糊糊的。她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而那样,似乎更好。

看到自己家时,她的心跳得厉害。三层高的屋子完全淹没在了黑暗里,她从井的旁边走过,走进狭长的巷道,摸到了楼梯口。她已经火急火燎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路。终于,到家了。她踮起脚尖,怕楼梯弄出响声。但是突然,灯亮了。她的父亲站在她头顶的楼梯口。“他恶狠狠地看着我,‘你野到哪里去了?’”

皮带似乎要啪啪响地甩起来了。

人在做选择前,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

等到她母亲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奇怪的寂静。

“后来中学里学到‘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她被安排和爷爷奶奶一起睡,楼上的家具和楼下的摆放位置差不多,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也很暖和,但她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这间屋子里迷了路,各种家具都向她围过来,抽屉全都拉开了,露出一个个窟窿,像一个个牙尖嘴利的怪兽。她蹲下去,用双手捂住眼睛,但家具们继续向前,最后撞到了她,把她撞得浑身乌青块。她喊着妈妈的名字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爷爷奶奶都不在的床,又大又空。她独自一人,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双脚却一夜都没暖过来,早上起来时,它们似乎更冷了。“最奇怪的是那种巨大的安静,它似乎充满了整座楼。”她喊妈妈,她的妈妈会给她梳漂亮的蜈蚣辫,她的喊叫声淹没在了安静里。她奶奶后来给她草草编了三股辫,就把她打发出了门。

再后来的事,她说她记不太清了。

女人躺在地上,而她从他们边上走开了。她爸爸让她去上学。他要她赶快去上学。她连忙颠了颠肩上的书包,咔嚓咔嚓地走了。

但她其实在小花园的石凳子上坐了几个小时。在她面前,是一片树丛,冬天,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视野很开阔,可以看见另一边栏杆外,来来往往的车。她一直坐到手脚都麻了。天真的是太冷了。

我母亲也在那天的人群里,她说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她。她躺在那里,脸很苍白,嘴唇的红已经褪得看不清了,眼睛闭着,一只手护在胸前,另一只手,随随便便垂到了一边,身体奇怪地向上挺着,大家甚至不敢高声说话。我母亲蹲下去,想把手放在她身上,想把自己身上的温暖分一点给她,但是人们阻止了她。她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我母亲说。

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她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见到她的脸之后,我立刻认出了她。年轻的她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她满脸微笑,双眼发亮,一身女学生打扮,坐在一棵树下,摆了一个姿势。背景有花有草,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蜈蚣辫粗粗的,搭在一边的肩膀上。所有的魅力,都定格在她简朴的白衬衫、黑裙子上。替她拍照的人没有注意到她头顶的叶子,那些叶子投下了一些阴影,投在她小半张脸上。她就这样,在一块泛黄的白桌布上,凝视着那个正在给她拍照的人。脸上没有皱纹,背看不出驼,一点也不憔悴。是的,她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荫大道上的树被砍掉了一大半,屋子都被推倒了,新盖的楼盘外表基本相似,缺少混乱,没有残缺。人们结婚的结婚,离婚的离婚,出国的出国。那些年我母亲整夜整夜织出来的羊毛衫,布满了虫子蛀出来的洞。女人精心钩出来的花边,也全都泛了黄。搬完家的这些年,一个一个孩子出生,老人们一个一个去了,比如我同桌的爷爷奶奶。呼吸呻吟眼泪呢喃,时间有予无还。

有时候,人会突然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写着写着,我好像知道了,我母亲为什么会摇摇头,叹口气,说一声:作孽啊。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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