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的北地
2015-11-15高艳
高艳
我这里的北地
高艳
初春
惊蜇过了,春分也过了,后天清明。
又下雪了。
昨晚,从林口回来的路上,骤然地,天气阴起来,一片片雪,被撕扯着扑向车窗玻璃,庞杂,却无声无息。雨刷急速地摆动,高速路上似乎没有光,乱舞的雪片中,车犹豫着前行。我的内心紧了紧,忽然有了暗意。
夜里的雪不知落在哪里,只见它们在空中无序地飞舞,如一群迷了方向的蝴蝶。湿湿的地面没有雪,反着白亮的灯光,走着走着,就有了寒意,季节有时也欺人呢。尤其北方,我一向以为,这里,春天几乎不来。初春与冬,藕断丝连般地牵扯不清,天气便总在冷冷晴晴中交替,让人措手不及。
早起,听到鸟鸣,拉开窗帘,明亮涌进来,窗外一片朗白。那些难以探得究竟的事物,悉数被埋在雪下。雪后,差不多我们就忘了。
牡丹江的水总在变化着。这个时节,它积蓄着隐秘的力量,暗流涌动,不知哪一天就开江了,瘦瘦的寒江突然肥阔起来,安静的冰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炸裂,冰排被拥挤着踟蹰难行,流水费力地冲出一条路,便可以恣意奔流。站在岸边,你能听见动荡的声音,急切,奔放。
一条江,终于把一个冬天的郁积尽情释放。
路边的各种树们,依然挺着细瘦光秃的枝丫,由着自己的脾气,任性地不肯冒出绿色。似乎有了些白色的阳光,但在春寒里显得微不足道。想起那天在山里,最早给这个冷世界报以明亮的冰凌花,竟有一只蜜蜂,不知从哪里飞来,投奔它。这样冷的空气里,周围遍地干草枯枝,围着这一点微黄的亮色,它嘤嘤地盘旋在小小的花蕾边,不肯离去。若不是亲眼见,谁会信。
小雨又下起来了,迷蒙着,很快就停了。空气马上变得洁净,湿润,清凉。路边一块块的白,还是雪呢。
对这块土地,我们以为离她很近,其实,我们看到的永远只是她的一部分。就像生活,我们自以为是生活着,却永远无法洞悉我们置身的生活的隐秘。抵抗,屈从,无奈,生活以安然的姿态,轻易将它们消解。强大的事物从来沉静安稳,不急不躁。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早上,又升起一片大雾,白而薄淡,像是人间长长的叹息,而后不久,便又清明起来。
那些山里的花草们
开始认真对待它们,始于这个初春。
离开城市,高速公路向远处无限延伸,然后,车子穿过安静的村庄,那片山便近了。
其实,一路上,两边就是绵延不断的山,不是很高,和大片大片的田地挨着,生机乍现前,它们一如既往地沉默。小城的好就在这,从不缺少山和水的作陪和滋养,便多了几分灵气。
惊蜇早过了,山里的雪仍然没有完全消融。在北方,春天似乎不露踪迹,等绿草刚一冒头,夏天便呼啦啦地到了。而现在,那些还没完全融化又冻起来的雪,一堆堆,变得晶莹。因为山里的洁净,它们在阳光下闪亮,和裸露的山地,依然苍黑的树们相映衬,就像白纸上晕染的水墨丹青,画面简洁畅达,意味深远。
那些芦苇随处可见,就在两旁。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轻细,柔美,都干枯着,形态各异,轻白的绒毛,米黄色的细长的枝,另有一些褐色蓬松的类似果实,却不是果实的野草,它们深浅不一,参差错落,在干净的天空下,无用地顾自存在,很少吸引人们的眼睛。可是,随便截取哪一段放在镜头里,都是天然的插花艺术,安静,颓废,心无旁鹜。
再往山上走。这时,如果你很用心,就会发现一些黄色的蓓蕾,再用心些,还会发现已经绽开的金黄色小花,闪着不为人知的光芒。它们矮小,几乎贴着地面,花瓣单薄,小得如一枚硬币,很不起眼,容易被匆忙的脚步忽略。它叫冰凌花,顶着冰雪盛开,它还有另一个响亮的名字,——“林海雪莲”。它是牡丹江地区特有的植物,对时节有着不寻常的敏感,冬末初春最早萌生,在阔大的山林里一枝独放,透露时间的隐秘。
野生的花草,自然清新,姿态是低的,颜色是淡的,它们彼此拥抱,或许还有私语。它们微不足道,美得真实,不似城里细心培植的花木,结实,长的迅速,花瓣肥厚,开得热烈聒噪,好像非如此不可。
山里的花草们,不张扬地顾自生存,淡淡地持久。偏爱它们,其实是在欣赏一种心境。那些花,虽喜欢,却是断不敢摘回家的,明知道它的野性倔强,家里的温润于它们却是陌生,无异于杀死它们。那些枯枝野草却是可以的,折几枝,插在玻璃瓶,无序,凌乱,屋子里便多了些山野气。这是人的通病,不只是欣赏花草,更想在沉闷单一的生活里,弄些异样的气息。而不过几日,这种异样,便会被强大的俗世生活轻而易举地消解。
一个人,要经历很多时日的消磨和自我审视,才能慢慢成长;而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它们有天生的自觉,它们知道落地生根,知道在哪里如何花开叶落。人不如植物,活着一生,思量一生,还未必想得明白。
那边,山里的水在响,越过两岸的积雪,破冰而下,听着声音都觉得,那水有多清澈。
台地达子香
我们这里,它叫达子香,映山红、金达莱、兴安杜鹃,都是它。听这些名字,就带着北方大地的豪爽畅达,粗砺直接,没有迷迭香、薰衣草那样摇曳生姿、柔情浪漫的气息。
刚进五月,叶子还没冒芽,粉紫的花已从枝头率先冲出,迫不及待地漫山遍野,或在城市边角,尽情地铺张绽放,呈现东北大地不为人知的娇艳。
这里,也有杏花,樱花,这时节,也都会妩媚灿烂起來,给多树少花的北地人几日惊喜和兴奋,给单一的生活暂时添了些生趣和谈资。城市也移植一些外来花木,像牡丹,过些时日,就会怯生生地开了,但长势总不那么喜人,如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气侯环境不相宜,终究是作客他乡,没理由开得那么理直气壮。
即使是本土的达子香,用心体会,它们开得也各有风情。路边的达子香,像邻家羞怯的小姑娘怕见人,扭捏着,小家碧玉似的不事声张。山上的花则随性,东一处,西一丛,随心所欲,顾自盛开。即使山崖边,也会翘出一团团紫粉,远远地招人眼目。
可是,要说开得盛大有气象,非镜泊湖熔岩台地的达子香莫属。
谁可以想象,百万年前,镜泊湖火山群爆发喷溢的岩浆,迭荡奔泻百余里山谷,是怎样的气魄恢宏。冷却后的玄武岩台地,阔大,静默,向远处的天边延伸。那些已然静止的波纹,似乎仍让人感觉岩浆曾经的奔涌动荡。平日,这里少有人来。有谁会单纯地为了那些赤裸的,无边无际的岩石,专程踏上这片浩瀚纵横的褶皱,虽然,它是镜泊湖世界地质公园最为奇特的部分。
五月,也只在五月的几天,人们才想起这里,但也只是来看这里的达子香。
达子香在这几天,如火如荼,忽喇喇地铺排在台地高低起伏的沟壑、坡地,从张开的裂隙中努力地探出头,如乡村不怕生的俊俏丫头。它们开得野性,不管不顾,甚至有些毫无节制的喧嚣,像是以此慰藉这片荒芜。
粉紫,本是柔软、娇羞,还有点神秘的颜色。台地达子香的粉紫,却浓烈得像孩子调皮的呼喊。
气味呢,它们几乎是没有香气的,但它们的气味,是北方春天的短暂所营造的,有着奋不顾身的热烈与坚毅。
同行的多位朋友,不止一次看过台地达子香,而每次,都禁不住惊叹那些苍凉广袤中的明艳。而他们说,花,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呢。
碰巧遇到一位溜达的村民,他说,附近村子里的人,时不时会来台地,砍些达子香回家当烧柴。你看,他指给我们,——远处,正移动着一片羊群,蓝色的晴空下,羊群像是开在空旷台地上的白云,映衬着旁边鲜艳的达子香,好看得像一幅画。村民说常有人到这里放羊,达子香也让羊吃了不少。他还说,当年,这里到处是碗口粗的白杨呢,都砍没了,现在哪还看得见一棵。
忽然,就为台地的达子香担心起来,会不会哪一天,它们就消失了呢。
阳光从天空洒下来,落在无遮无碍的台地,没有投下任何影子。就像有人叫了一声你的名字,你回头,却茫然不见人影,不免心里空落。
沒有人知道,第一粒达子香种子从哪儿,什么时候飘到这里,它一定经历挣扎,在最初少土的岩石缝隙中,倔强地扎根,尽力呼吸,生長,仿佛做了一整夜的梦,就有了后来庞大,繁盛,花的群落。
可自然无论怎样强大,人,总想做它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