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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民师

2015-11-15詹文格

太湖 2015年5期
关键词:民办教师伯母伯父

詹文格

远去的民师

詹文格

甲午清明,伯父走了,他走的那天细雨纷纷。

伯父是个孤寂落寞的人,下葬那天送行者寥寥,他的寂寞从始至终。一个不愿打扰别人的人,同样也不希望别人打扰自己,他以默默无闻的方式走完了平淡无奇的一生。透过如烟的雨丝,我作为侄儿,以一个学生的目光来审视伯父时,漫漶的思绪中,不由得生出世道沧桑的感觉来。

二十岁那年,高中毕业的伯父以农民的身份,走进简陋的校园,做起了山乡孩子王。清晨他挑粪下地,垦荒耕田,做完一个早工,汗流浃背的伯父小跑着赶往学校,七点四十五准时敲响预备铃,八点钟拿起课本,走进教室。多少年如一日,他白天教书,早晚种地,脚沾泥土,一年到头没有过清闲。

青年时期的伯父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乡土诗人,他的诗作上过省文联的 《星火》杂志。可是时代动荡,精神的重负和生活的磨砺,使扑腾在泥土上的伯父渐渐消解了身上的诗意,显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农民的憨厚与质朴。作为草根阶层的知识分子,民办教师对广大农村影响之大,任何行业都无法相比。当时大队的人事结构分成三块,一是大队干部,二是赤脚医生,三是民办教师,他们都是农村户口,都拿生产队工分。从表面看这三者并无多少关系,可实际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队干部是管理者,维护生产和生活秩序,属于意识形态的贯彻者。赤脚医生和民办教师,两个都是关怀者,一个从肉体上关怀,一个从精神上关怀。

那个时候山村连初中生也不多,高中生更是凤毛麟角。十七年的 “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使这个优秀的农家子弟肚里颇有些墨水。他能文,能艺,能言,为人和蔼,极受孩子们尊敬和喜爱。如果不是那场运动,伯父一准成了大学生。

第一次走上讲台,伯父望着一片清水般的眸子,感觉自己的身心一下变得圣洁起来。上语文课,他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算术课他算盘打得溜溜转。当时找不到正规的语文课本,到处都在大喊打倒 “封资修”,虽然他心里有想法,但行动上没办法,他不敢自编教材,那样风险太大,连唐诗宋词也不能随便吟咏。伯父感到无所适从,为让学生掌握一点常识,他只能选取一些领袖语录,《红旗》杂志社论,或《人民日报》刊登的通讯作为教材。

山村通文脉的人少,伯父除了教书之外,还义务担任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辅导员,负有“教育群众,引导群众,宣传群众”的重任。擅长吹拉弹唱的伯父,很快成为文艺骨干,学生中模样周正,有些音乐细胞的都被吸纳进去。由他自编、自导、自演的文艺节目通俗易懂,一个接一个搬上舞台。当时山河一片红,传统戏剧和现代文艺,甚至民间艺术一概禁演,学校的革命宣传队虽然没有专业剧团的实力,但也给沉闷的乡村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欢乐。唱腔没有门派,伴奏少笙箫管弦,但每一首曲目都生动活泼,充满乡土气息,飘着田野清新。《选良种》、《人勤春来早》、《老劳模》,从形式到内容都不乏新意,淡化了当时假大空的教条主义。随着宣传队规模的扩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等红极一时的革命样板戏,作为政治任务被轮番演绎。虽然不是原创,只是依葫芦画瓢,摹仿演唱,但一招一式还是有模有样。在大队部、生产队打谷场上摆开阵式,把戏送到田边地头,让社员们放下犁耙,盘起泥腿,席地而坐。物质与精神双重贫乏的年代,男女老少眉开眼笑,围着临时搭起的戏台,品头评足,像过节一样热闹。

1980年以后,民办教师的竞争日趋激烈,通过公开考试,各个乡村都充实了一批新老师,有不少高中生因高考落榜,又不愿成为泥一脚,水一脚的庄稼汉,于是民办老师成为他们的首选,成为心中最体面的职业。

伯父在村小教了十五年之后,调到了湘鄂赣边界最偏远的一个山寨小学。当时祖父劝他放弃教书,农村包干到户后激发了农民前所未有的种田活力,可是伯父不愿放下教鞭,教师这一职业让他感到了自豪。尽管那时候物质还很贫乏,但他在一天劳累之后,认真备课,细心批改学生作业,义务辅导学生功课。

伯母虽然不识字,但她敬畏知识,尊敬文化,从不低看伯父。她的性格属于泼辣女人,吃苦耐劳远近闻名。1982年,我们村里实行大包干,在伯母的要求下,伯父家里承包了二十多亩水田,十几亩旱地。伯母像其他村民一样,实在太渴望发家致富了,通过辛勤劳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同时伯母肩上的担子也变得更加沉重起来。根据需要,伯父调往偏远的山乡,距家很远,只能周末赶回来干些农活,大部分担子都落到伯母肩上。每年夏秋农忙时节,天未亮眼伯母就下地干活,干一阵才回家生火做饭,晚上收工回来,人家已经吃过晚饭在门口乘凉歇伏,伯母却有一堆的家务事等着她忙碌。好不容易等到暑假,伯父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他与伯母一起下地,一起收工,直至周一早上才踩着露水,匆匆赶往学校,他做出最大的努力,想尽量给伯母多分担一点。

伯父知道一心不能二用,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教学上,家里大部分农活都靠伯母一人去干。伯母不说自己辛苦,却总是念叨伯父,说他这半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事实上,伯父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他既顾家恋家,又爱校爱学生,他深爱着那三尺讲台,又遵循着孝道亲情。为平衡这二者的关系,他倍受煎熬。

包产到户之后,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堂哥堂妹上学,都靠那二十几亩土地来维持。对一于四口之家来说,伯父那微薄的工资只是杯水车薪,但伯母却没有看轻那份工资。1980年之后,伯父的工资每月才6元钱,后来涨到9元、12元、38元、45元、70元……一直到1994年,他的工资终于过百,有了125元。

伯父的工资虽少,但他每次装进兜里都感觉沉甸甸。进入90年代,一批一批民办教师先后转正或者卸职。随着民办教师的逐步减少,他们渴望认同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可是无论城乡,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民办教师报酬微薄,身份尴尬,让一些从教人员产生了动摇与怀疑。但伯父却安贫乐道,心无旁骛,痴心不改,一如继往地深爱着教师这个职业。他愿意拿最低的工资,付出几倍的努力,用最好的成绩来证明内心对教育事业的挚爱和激情。可是现实留存不了太多的理想和浪漫,平民家庭离不开油盐柴米、生养死葬、衣食住行,所以在一些腰包鼓起来的村民面前,他们的自豪有时显得异常脆弱。

1993年,伯父升任南溪村小校长。在任期间,他的肩和背成了一块流动的桥板,背起了数以百计的学生。南溪因溪流众多而得名,四个方向,三条大河,十几条小溪,每遇山洪暴发,木桥被冲毁,过河成了上学的关卡。伯父身穿雨衣,高挽裤腿,蹚进河中,每天往来上百次,把孩子们背过河去。几年下来,寒凉的山溪水让伯父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

1996年,南溪小学因生源减少被合并到邻村,一夜之间伯父失去了一切。在他担任校长期间,先后有5名教师转正,有2名教师考入县师范民师班,只剩他一名年龄最长的老兵成为“编外游击队”。当时一位县报记者获知新闻线索,他带着怀疑,专门进山采访核实。校长是近水楼台,有转正指标他怎么可能不要?后来通过调查走访,事实果真如此,记者被感动了,伯父为了留住人才,稳定教师,他一次又一次把机会让给年轻教师。

我一直不明白伯母为何能那般忍辱负重,一如继往地支持伯父去做一位贫穷的民办教师。其实伯母也曾痛哭流涕地恳求过伯父,说咱不当老师了行不行?你回家来咱好好侍弄这几十亩地,日子也比现在好过得多。伯母的话扎得他心痛,他脸色凝重,深知伯母为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作为一家之主,本该独挡一面,但他为了家事,真的能放得下吗?其实,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伯母都毫无怨言,她都能咬牙挺住,只是不忍看见伯父天天身心劳累,不忍心让他在家庭与学校的两难选择中纠结煎熬。

大概是1995年秋天,伯母仿佛铁了心不再让伯父当教师了,那年他家的脐橙大丰收,果子熟了,伯父却没时间到集上去卖,只能与伯母趁着学校下午放学后的空闲,用车子拉着去邻村以物换物。一周时间,他们走了五六个村,换回了将近五千斤稻谷。这七天时间里,伯父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在果园的草屋里随便吃点饭就躺下睡了。伯母说,到后来伯父连挪动一袋稻谷的力气都没有了。每次说起这事,伯母就眼泪直流。

伯父不仅是一名好老师,他还是一位好农民,他能把握市场走势,知道什么地该种什么。八十年代初期,大伙对荒滩坡还没有开发利用的意识,他第一个提出栽种果树和油茶。有一年暑假,江西农业大学来了几名学生,到山村搞社会实践。他们与伯父进行了深入的接触,学生们思维活跃,略微思考就已意识到,民办教师在乡村是真正的脊梁,除了教书育人的贡献之外,一定程度上成为农村科学种地的带头人。民办教师生活在泥土上,通过课堂内外的接触,信息的传播,无形中就培养了农民对科技知识的认同感。

伯父平时不愿轻易求人,那天他却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来。我拿起听筒,感觉那头伯父的声音有点局促,语气里充满客气。他说我很长时间没回家哩……他每次打电话过来仿佛都只为了说这一句话,然后沉吟一会儿说,他心里挺记挂我的,说完把电话挂了。但那天他迟迟没挂电话,语调还有些吞吞吐吐。我知道他心里有话,让他有事直说。他最后才说,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本来说这批转正名单中有他的名字,可是……

放下伯父的电话,我感到一阵心酸,我们都是在伯父的教导中走出山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的。我知道伯父的意思是要我帮他打听一下,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是现任教育局局长。我能猜到,伯父最初知道这个消息时一定非常兴奋,他似乎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光明,感觉自己转正的希望大增。

可是令伯父遗憾的是这星光亮很快就熄灭了,希望成为泡影。伯父的言下之意是想通过我去找局长,帮他通融通融。我当时没有完全拒绝,但也没有积极回应,只是说试试看。当我了解完一些基本情况后,知道伯父转正无望了,但我又不忍心把消息直接告诉他,就这样拖着,以致让伯父造成误解,在心里骂我六亲不认。

事实上不是我不愿帮助大伯,而是上面文件有硬性规定。伯父平时虽无傲气,但有一身傲骨,他非常推崇乡贤陈寅恪的人生信条,求学不图虚名,不为一纸文凭。他几次参加学历培训都半途而废。他在职称培训班混过几天,发现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同事们并非来充电求知,而是为了混文凭。为人师表,如此态度,不说误人子弟,至少也是浪费光阴。培训时刚好是暑期农忙,家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个个忙得团团转,而自己却貌似求学,坐在凉爽的空调下,喝茶抽烟,他想着就是罪过。于是他没打招呼,提着行李,扬长而去。当时的举动虽不是贪图一时痛快,但决没有想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由于学历一直停留在高中水平,论资排辈,在看重学历的教育部门看来,他只能位居底层。尽管他的教学成绩在全镇小学名列前茅,他教出去的学生不少考进大学、中专,他的教学方法也一直被人称道和效仿,但是他的低学历成为全镇倒数第一,他中断学历进修的行为,成为领导眼里不识时务的抵触者。他在学生眼里是好老师,走在乡间地头,总有一些肩扛锄头,背挑箩筐的农民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喊他 “老师”。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褒奖,那种被尊敬被认同的感觉十分受用。

虔诚敬业的伯父,最终被学历的咒语排斥在门外。伯父洁身自好,但无法独善其身,你不混文凭,别人混文凭;你讲究真才实学,别人摆弄花花架子。当全镇36位民办教师拥有学历的筹码,全部转正入编之后,只剩孤零零的伯父一人淘汰出局。我无法想象,一个深爱学生,倾情教育,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献给教坛的民师,当告别讲台,离开校园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会翻滚怎样的波澜?

对伯父独立清高的处世态度,我一度觉得那是虚荣,甚至嗤之以鼻。但不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伯父就这样一直坚守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决不放低既定的视点,从不高蹈,也不匍伏,平平淡淡地活着。他在生活中已经没有了丝毫怨怼,他宽容、隐忍、平静,充满善意地看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有人鼓动他去上访、去吵闹,可他一言不发,以师者的尊严,付之一笑。

离开讲台的伯父虽然时常沉默,但从无抱怨。为让自己心态尽量平和,他把赵朴初先生的 《宽心谣》抄在墙上:“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身也舒坦,心也舒坦……”他的心境提前进入了老年,他一定意识到了在生活当中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伯父在村子里生活和劳作,吃粗茶淡饭,穿旧衣土布,但他身上那种知书达理的优越感从来没有消失。他白发苍苍,但神情矍铄,腿不弯,背不驼,给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形象与品质,这点沉淀在骨子里的傲气与贵气,即使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大款也装扮不出来。

哲人说,每个人都各自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世俗的眼光中,伯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实际上伯父是一个有献身精神的殉道者,他为了热爱的事业,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把自己祭奠出去,心甘情愿去追随先贤。人的肉体早晚都要被时间索讨着交付出去,或者以不同的方式被天地唤回。宗教有过这样谆谆的教诲:当肉身消失的时候,灵魂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民办教师的身影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远去,最终将模糊在人们的记忆里。我们应该为烛光般的民师树碑立传。民办教师作为一个业已消失的群体,在汉语体系中成为特定时期的特殊词汇。很长一段时期,在许多辞典中都找不到民办教师这个词条的注释。现在从百度百科上搜索有这样的定义:民办教师,是中国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中小学教师队伍重要组成部分,是农村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一支重要力量。据 《教育大辞典》记载:民办教师是指“中国中小学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为农村普及小学教育补充师资不足的主要形式。除极少数在农村初中任教外,绝大部分集中在农村小学。一般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由学校或当地基层组织提名,行政主管部门选择推荐,县级教育行政部门审查 (包括文化考查批准,发给任用证书)。生活待遇上,除享受所在地同等劳动力工分报酬外,1980年后享受 ‘责任田’,另由国家按月发给现金补贴。

据统计,1977年,全国民办教师人数达491万。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为农村教育事业呕心沥血,他们身上折射出的非凡的意义具有普世价值,并已刻进了几代人的心碑,这些清贫而有操守的普通教师,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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