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朝诗词对仗浅说
2015-11-14星汉
星 汉
李文朝诗词对仗浅说
星 汉
我小时候就会背诵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当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副春天的美丽图画。记得有一次老师出了作文题目,就是让根据前两句作一篇作文,我就发挥自己的想象,结果得了高分。长大后,学会了作诗,总觉得这首诗“有毛病”,就是四句互不关联,不符合“起承转合”的要求。我想当今谁再去模仿写这样一首诗,肯定会受到诗友的奚落。杜甫是“诗圣”,我当然不敢“在人前把话讲”。再后来见到宋代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举例说明“绝句诗不贯穿”时,就有这首诗。清代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十七也说此诗“四句不联”。证实了我的想法还有些道理。
我国古代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及“金屋颜玉”之说,读书可以通过科举进入官场。以“试帖诗”作为科考项目,唐代、宋代、清代都有。试帖诗除首联和末联不用对仗外,其余各联均要求铢两悉称的对仗。这首绝句选入了我国旧时带有启蒙性质的诗歌选本《千家诗》。我在背诵《千家诗》时,明白一个道理,人们,特别是科举时代的人们,这首诗除了让孩子们有一种美的享受之外,就是让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学习它的对仗,接下来是中举做官。由此可见学习对仗之重要。
平仄、押韵、对仗是格律诗的三大要素。对仗对于律诗尤其重要,可以说没有对仗,就没有了律诗。对仗又有严格的要求。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对仗的讲究和避忌》讲得比较详细,但也繁琐,而其《诗词格律》相对明了,他说:
词的分类是对仗的基础,古代诗人们在应用对仗时所分的词类,和今天语法上所分的词类大同小异,不过当时诗人们并没有给它们起一些语法术语罢了。依照律诗的对仗概括起来,词大约可以分为下列的九类:名词、形容词、数词(数目字)、颜色词、方位词、动词、副词、虚词、代词。同类的词相互对仗。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四点:数目自成一类,“孤”“半”等字也算是数目:颜色自成一类:方位自成一类,主要是“东”“西”“南”“北”等字。这三类词很少跟别的词相对;不及物动词常常跟形容词相对。连绵字只能跟连绵字相对。连绵字当中又再分为名词连绵字(鸳鸯、鹦鹉等)、形容词连绵字(逶迤、磅礴等)、动词连绵字(踌躇、踊跃等)。不同词性的连绵字一般还是不能相对。专名只能与专名相对,最好是人名对人名,地名对地名。名词还可以细分为以下的一些小类:天文、时令、地理、宫室、服饰、器用、植物、动物、人伦、人事、形体。
如果按照以上的要求来看《绝句》这首诗,它的对仗可谓精致到极点。我们看这首诗的对仗:从现代汉语要求,这四句句法上主谓宾对主谓宾,定语对定语,那是没得说了。且看:数量词相对(两个、一行,千秋、万里),动物类名词相对(黄鹂、白鹭),颜色词相对(黄、翠,白、青),宫室类名词相对(窗、门),专用地名相对(西岭、东吴)。对仗精致至此,无以复加。
铺垫了这么多,无非是让读者对照一下李文朝将军诗词的对仗,能否称得上“上品”。我们先看名词小类的对仗。“陆海军容威震虎,空天兵阵势吞虹”(《国庆六十周年大阅兵感怀》),其中“虎”对“虹”(“虹”的本意是动物)为动物相对。“舟飞宇宙增龙彩,弹导风云振虎姿”(《奉和李东恒将军痛悼钱学森英哲》),其中“龙”对“虎”为动物相对。“碧枝树上,莺歌燕舞;芳菲丛里,蝶恋蜂拥”(《沁园春·四季画屏·春》),其中“莺”“燕”和“蝶”“蜂”,俱为动物,各自句中自对,而后又前后相对。“养心浩气天于我,过耳闲言自去之”(《步玉答友人〈秋节有寄〉》),其中“心”对“耳”为形体相对。“工开马尾兴船政,舰立潮头壮战旗”(《福州船政》),此处“尾”对“头”,虽为形体,更见巧思。“躬耕雨洗东坡月,放浪风扬不系舟”(《游东坡赤壁》),其中“雨”对“风”,则是天文小类相对。“成陵浩气传千古,蒋邸烟云叹一空”(《兰州兴隆山》)一联,不但有专用名词相对,还有数量词相对。“成陵”对“蒋邸”,是成吉思汗的陵墓对蒋介石的官邸。这一联在古人的对仗名词小类里,还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名称,姑且归于“宫室类”吧!
再看“自成一类”颜色词相对。“郁郁青稞铺旷野,皑皑白雪盖群山。蓝天澈透如明镜,碧水清澄似玉盘”(《高原抒怀》),这两联用了“青”“白”“蓝”“碧”四种颜色。“旷野黄沙铺绿被,莽原碧草映青铜”(《赤峰抒怀》)。又是“黄”“绿”“碧”“青”,一联中四种颜色,可谓难能。以上两例,直追老杜《绝句》的用法。“日照凌融叠嶂绿,峰遮壑蔽线空蓝”(《岭南树挂》),其中“绿”和“蓝”置于句尾相对。在诗词鉴赏时,人们往往把颜色词置于句首或是句末,认为这是练字的结果,如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颜色词在句末,即是如此。杜甫“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颜色词置于句首,为人称道。文朝更有“青松流翠绿,白桦泛金黄”(《驱车克什克腾》),句首句尾全是颜色词。此处例证,见文朝步武摩诘、少陵,颇得真传。
数量词对仗,在文朝诗词中,可谓不胜枚举。“一点灵犀通翰苑,千杯美酒醉瑶池”(《步玉答友人〈秋节有寄〉》),其中“一点”对“千杯”;“一条街道连今古,两列商家缩地天”(《前门大街》),其中“一条”对“两列”,另外,“今古”对“地天”,不太好归在那一种名词小类中,显然是时间概念对空间概念。因为这两个词组都是并列词组,在对仗中有“句中自对”的意味,故为工对。“七贤作赋三江口,万众寻诗一洞天”(《石鼓江山》),一联中竟有4位数字。古人为了便于数词的对仗,把包含数字含义的字都算进去了,例如:孤、独、半、几、多、少、数、众、诸、满、许、重、再、空、群等。杜甫“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咏怀古迹》)的“一”对“独”即是数字扩大后的对仗。文朝的“百里潜连幽境探,群山隐耸梦魂牵”(《腾龙洞》),其中“百里”对“群山”,即是步武前贤的对仗。“多彩多姿铺画卷,三明三暗畅清流”(《咏恩施》),“多彩多姿”对“三明三暗”,个中不乏巧思。“六出七擒布八阵,一言两表盖三分”(《谒定军山武侯墓》),一联中连用6个数字,古人楹联中多见,于律诗对仗中实寡。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诗:“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其中数字相对,自不必说。宋代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认为“老病死”对“去来今”是“清健句”,“近世无人能到此”。文朝“松竹梅真三鼎足,古来今有几知音”(《己丑腊八与两位诗友论诗》),此联除数量词对仗外,还有“松竹梅”对“古来今”;“九域赓吟真善美,一州主赛正清和”(《步韵敬和笃文老〈贺黄河诗赛〉》),此联也是除数量词对仗外,还有“真善美”对“正清和”。此等句法,与苏句又何其相似!文朝诗句数字对如此,词亦复如此。且看“九死一生成大义,千山万水留奇迹”(《满江红·长征》),“九死一生”对“千山万水”,顺畅通脱,不见斧凿痕。
方位词是名词的一类,在诗词中一般不和其他名词相对。文朝诗词中的方位词相对十分严谨。如“瑞送耳边音久远,光生足底路延伸”(《咏兔贺春》),其中除了“耳”和“足”的形体对外,“边”和“底”是方位词相对,可谓工对。“南北东西”是最为“标准”的方位词,把四个字用在楹联中并不生疏,如徐珂《清稗类钞·义侠类》谓宋湘写给伊秉绶有“南海有人瞻北斗;东坡此地即西湖”一副楹联为人称道。把这四个字用在诗的一联中,相当困难,如白居易“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寄韬光禅师》),就比较少见。由于“东西南北”实在没有平仄合适的四个方位词对上去,只好另辟别径。《西厢记·长亭送别》中“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便是另寻出路的作法。清人黄道让的七律“西南云气开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重登岳麓山》),其中“西南”对“日夜”方位名词对时间名词,也得到诗人们的认可。文朝“东西南北传佳讯,春夏秋冬入画屏”(《六十感赋》)一联中,“东西南北”对“春夏秋冬”,也是以方位名词对时间名词,可谓心通古人。
专用名词一般只对专用名词。文朝在对仗中颇为注意。如 “访嫦娥,问吴刚”(《江城子·飞天梦圆》),即是专用人名相对。“墨子灵光昭万世,鲁班工艺耀千秋”(《咏滕州》),这里不但有数量词相对,更重要的是“墨子”对“鲁班”,是专用名词中的人名相对。“雄楼臂挽黑山顶,要隘城连弱水边”(《嘉峪关怀古》),其中“黑山”对“弱水”就是专用地名相对,后面紧跟着“顶”对“边”的方位词相对,即显工整。“两赋齐天光赤壁,一词盖世耀黄州”(《游东坡赤壁》),这里面有数量词相对,让人叫好的还是“赤壁”对“黄州”,专用地名中含有颜色词,不细心的读者是不会留意的。“古塔三尊崇圣寺,金花五朵彩蝶泉”(《春游大理》),这里面在数量词相对的后面,就是“崇圣寺”对“彩蝶泉”的专用地名相对。这两个专用地名,恰恰是大理的两处名胜。笔者以为此联,有可能作为当地风景点的楹联悬挂。
文朝诗词对仗中,巧对颇多,现举数例。“五彩滩头生五彩,三通洞口话三通”(《涠洲岛抒怀》),这里面有方位词“头”对“口”,同时这两个字又都是形体类的名词。重要的是这里用了“五彩”和“三通”的隔字对。还有“红荷湿地迎红日,绿柳青山引绿州”(《咏滕州》),这一联也是隔字对,但是其中的颜色词相对不可忽略,因为他给了我们一种大红大绿的图画美。对仗中连绵字只能对连绵字,文朝诗句如“秘境传闻惊魍魉,神乡故事颂婵娟”(《长白山传奇》),其中“魍魉”对“婵娟”,即是名词的连绵字相对。再如“峥嵘石浪千重险,锦绣花丛百里长”(《恩施大峡谷》)也是如此,这一联除了“峥嵘”对“锦绣”形容词的连绵字相对外,还有数量词“千重”和“百里”相对,就更见奇巧了。
元人王构《修辞鉴衡》卷一谓:“七言得连绵字而精神。”所举例子即摩诘“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和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处所说“连绵字”实即叠字。文朝“虎虎生威威盖世,多多益善善将兵”(《拜将台遐思》),诗意未必超越前贤,其中叠字之数量,尤甚于摩诘和老杜。
文朝的有些对仗,读者初看不工,但一琢磨,便不觉莞尔会心,如“白水秋风尘不染,洪椿晓雨羽飘零”(《峨眉山》),“白水”对“洪椿”是专用地名相对,“白水秋风”和“洪椿晓雨”均在峨眉山十景之数,二者相对,已见工整。这里用了借对中的“借音”,以“洪”借“红”,便觉十分工整。再如“摩崖兴佛寺,摆手舞仙台”(《来凤抒怀》)一联,“佛寺”对“仙台”自然工整,“摩崖”对“摆手”就有欠缺。但是把“摩崖”别解为动宾词组,也就过得去了。
《沁园春》中上下片领字后面,多为扇面对。就是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如毛泽东《沁园春·雪》中“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即是。但是也有例外,如陆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沁园春·有感》),就是顺接的对仗。文朝“冰封雪裹,水凝地裂;原铺白毯,树挂银条”(《沁园春·四季画屏·冬》)对仗方法一如陆游。
遍览《李文朝诗词论文选》中的诗词对仗,我们不难发现其工整稳健的优长。在内容上清新活泼,不见陈腐的典故,以上所举例子,无不如此。笔者以为,文朝诗词的对仗,其难度要超过追求“古色古香”、以用生典僻典来炫耀所谓学问的当代诗家词客,因为文朝诗词的对仗源于火热的生活,而不是僵冷的书本。不见借鉴,不见依傍,故而难得。如果只会背诵《笠翁对韵》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之类的启蒙读物,或是了解古人“日月”对“乾坤”,前者为时间概念,后者为空间概念之类的死文字,文朝的诗词、对仗是不会有今天的成就的。我们再看一些文朝对仗的句子:
夜静诗空广,舟行画卷长。
(《朱家角泛舟》)
一船摇倩影,百岭荡歌声。
(《印象刘三姐》)
机翼遮天山盖顶,炮林动地浪排空。
(《观海战演习》)
水汇六湾能变色,山分四季可拼图。
(《喀纳斯湖》)
抢救急开生命线,驰援先堵鬼门关。
(《玉树抗震》)
以上例句,只要对照题目,就知道所说的内容,无须解释。因为它用现代汉语讲的是当代的事情。文朝毕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少将,出语豪壮,不见衰颯,一扫古人陈腐之气,给人以清新活泼之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岳飞语),诗词只有走向社会,关心社会,注意搜集生活中的素材,才会有旺盛的生命。从《李文朝诗词论文选》自序可知,文朝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模仿毛主席诗词写古体诗词”。这个时间段告诉读者,诗词创作也有一个“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苏轼语)的过程,那种急功好利的诗词作者,可以在互联网上忽悠一阵子,终难成器。
(作者系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