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的自我审思

吴荣富

创作的自我审思

吴荣富

湖北荆门聂绀弩诗词奖颁给笔者一个创作奖，《心潮诗词评论》编委会罗辉主任要我写一篇自我介绍的文章，我甚感为难。因此转而拜托王伟勇教授，因为他是该奖二十五位评审委员之一，我的新作品他大部分读过，由他来执笔应是不二人选，同时可以避免我有自吹自擂的嫌疑。谁知伟勇兄说：“我很乐意，但是你要把你作诗的妙招告诉我。”伟勇兄这个要求更让我难上加难，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有何妙招，或许有点“苦吟”精神，每次创作都经过杜甫所谓“意匠惨淡经营”的过程（《丹青行》），而不敢马虎。只是离老杜“平生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境界还很遥远。但是伟勇兄这个要求，使我对自己的创作有一次自我审思的机会。

一、情境的感发

翻阅鄙作《心墨集》的第一首少作《上学逢雨》：“滂沱夜雨湿衣颜，浩志未舒忍路艰。待看渠成盈学海，波澜万顷壮河山。”感觉《尚书·舜典》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是亘古不变的心法。只是“志”要如何言？如何咏？应是随着每个人各自不同的际遇而定。我因自小家贫，读国小就辍学，不得已而读乡中夜塾。直到1968年国中开办，才又改读国中夜间部。在一个台风之夜，我下班之后赶去上学，沿途风狂雨骤，到学校却校门紧闭，询问才知道因台风警报公告停课。

归途洪流滚滚，水淹到大腿，脚踏车也不能骑，因此一路牵着车子涉水而归。风大雨大，衣服都湿透了，“滂沱夜雨湿衣颜”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形，实不见高明。接下来说“浩志未舒忍路艰”，也只因为一路满怀凄苦，因此自我安慰和自励，真的也不见高明！唯看着沿途洪流滚滚，想这些水终将流向溪河，归入大海。因此才脱口而成：“待看渠成盈学海，波澜万顷壮河山。”

现在自我省思，要是没有那天的风雨，则不足以诱发我的诗兴；没有那一段长长的凄苦旅程，也不足以蕴酿我的诗情；没有沿途那滚滚的洪流，大概也难以逼出“待看渠成盈学海，波澜万顷壮河山”的意象。这意象也只是我简单地把“大海”与成语的“学海无边”连结起来，再由“波澜万顷”的兴象转化为“壮我河山”的理想。因此“眼前景”、“当下事”实是重要的触发媒介；旅程的凄苦之感实是我诗情的酝酿酵素；心中记得“学海无涯”好像是酿酒必不可少的“糖份”！但是酿出来的酒质好不好？酒品的高低，似乎还与原料产地、水质、窖藏环境等有关，诚非易论也。唯行家说：“好酒不甜，甜酒不好”，似乎带一点“苦味”比较见赏，才能获得成大历史系萧琼瑞教授安慰我：“这本《心墨集》已不负你的少志。”

所谓“风者讽也”，少作只知为己，后来渐知诗人亦需有社会责任，因此对“台湾9·21”、“美国9·11”、“台湾8·8水灾”产生关怀。如：

美国“9·11”纽约双子星大厦惊爆

噫吁戏！奇乎怪哉！银鹞扑窗疑有误？云楼一时喷烟雾。鬼哭神号莫知因，红焰吐舌烙双柱。内中男女十万人，数千消防思救护。巨构萎顿从天倾，惊见纵身如坠骛。一机冲撞一机来，五角大厦同出事。又传航班不见踪，举世顿时皆恐怖！惨祸尔来事渐明，原是盖打发狂怒。不惜生灵成灰烬，金融中心为鬼墓。美国当今号独强，气盛岂期有此遇。无辜哀哀遘此灾，公道欲向何神诉？但闻通缉宾拉丹，旋向海珊索武库。英美重兵三十万，战机舰艇无穷数。兵燹眼看又燃眉，和平有脚将止步。世人但知快恩仇，冤冤相报有谁悟！杀人者人恒杀之，古今几人能脱兔？

台湾“8·8”水灾

蓬莱困弱水，六鳌载浮沉。为官守本位，非职莫关心。天祸降淫雨，亡村灭小林。守则无新注，旧例非所任。少作欣少错，保泰戒热忱。忽然上意变，抢时如抢金。三军待总发，万众腾杂音。肉食牙未剔，报端放毒针。致使大宰相，拂袖去重嫌。古人悲白骨，今者尸难寻。全台欲治水，国府需先淹。学者发狮吼，旷世一奇男。内阁新官上，庆贺鲜花添。未闻有上策，但闻莲舌尖。哀鸿声已哑，孤雏犹湿襟。空期改组力，泥沼日日深。企业乏生机，迁厂如逃禽。万民须活计，爱台徒空谈。

二、新奇的刺激

笔者过去有一个长期的困惑，每到一个地方，若第一次没有作品，以后无论再去多少次，大概我也都没有诗，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忆我写《白杜鹃花》的历程，似乎若有所悟。

笔者读成大夜间部时，每个周末都必须到学校上体育课，因为大球玩不好，所以选乒乓球。有一天下课后走出体育馆，馆外有一个小花圃，突然发现花圃中有一棵小杜鹃花，浑身雪白，看来楚楚动人，非常震撼，因此被吸引住了，于是绕着她徘徊，脑筋浮现着“杜鹃泣血”的故事，既然是“泣血”花，则不是应该红艳娇媚吗？怎么会有浑身雪白的杜鹃？是不是因为她太过伤心，血都泣干了才变成这个样子？因为感到她太漂亮了，所以我忘了她有蜀帝的男性属性，只觉得她是仙女下凡。

另一个原因是南部气候炎热，我从未见过杜鹃花，因此遐想她是从天上强被移植下来，所以当前虽春风怡荡，却不是她原住的瑶台，才会导致她日日流泪，以泪洗脸，终于把嫣红的胭脂洗掉，而哭成泪的小花，于是写下：“一谪尘寰意可哀，春风不似在瑶台。多情自恨伤心蕊，洗却胭脂带雨开。”没有想到那年在“凤凰树文学奖”大受评审青睐。周虎林教授称赞说：“很有空灵的意境。”林耀曾教授更赞美说：“三四句出尘拔俗，清绝超逸，配合得当。不但是洗却胭脂，又带雨开更为传神更为生动。”许景重老师也说：“文学最重视乃感情投射，作者将具体的东西，用人格化来写，将它写得很活泼且富于感情。”只可惜当年此诗并没有得奖，因为那年笔者送四首诗参赛，结果从第一名拿到第四名，此首只见第四名。此届引起轰动，台上台下议论纷纷，从此订下“吴荣富条款”——每人每项得送两件作品，但只能得一个最高奖。

有同学问我为什么对一棵小花那么有感觉？我说因为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白杜鹃花。有北部来的同学笑着说：台大满坑满谷。有同学帮我回答：所以台大人才写不出诗。看来“少见多怪”也不是坏事，因为比较能获得新奇感。后来成大与台大中文系每两年有一次学术交流，我第一次携内子夜宿台大鹿鸣雅舍，隔日刚好是台大的杜鹃花节，因与内子相约清晨赏花，第一次真的看到椰林大道上满坑满谷各种颜色的杜鹃花，真的很新奇，于是写：

鹿鸣雅舍晨起至台大校园赏杜鹃

鹿鸣雅舍梦呦呦，有约花前急下楼。

紫紫红红偎白白，团团簇簇望稠稠。

闻因误植成奇艳，转信无为是上筹。

落瓣有人堆爱字，情深片刻足千秋。

末联因为有人遍拾落花堆成英文的“爱”字，因借以作结。后来台大的朋友总是开我的玩笑说：这几年我们的杜鹃都开得不好，应是你的诗害的。原来台大的花也会害相思病？我真的不知道。其它如我写：

赴美途中机上空姐唤食早餐

顿悟地球如转丸，大洋中隔一分宽。

瞬间子午旋天日，唤食朝餐未晚餐。

自洛杉矶回台

因逢顺转速难追，似箭归心力欲疲。

睡睡醒醒夜连夜，酸酸痛痛眉接眉。

人生非鹜何贪远？诗味如烹独爱奇。

星月满天洋海阔，寂寥赋与白云知。

宿垦丁听落山风

金飙一夜激怒涛，阵马风樯交兵刀。弩浪射天似倾汉，万顷奔泻鸣滔滔。崖摧谷动惨栗冽，浑掀水殿抛龙鳌。心凝气慑不能寐，推窗仰视星辰高。急启馆门逢馆吏，为言今宵落山嶆。翻洋撞岳天欲裂，走颠飞退安可秉烛遨？点头一笑俯称谢，回登楼顶斟芳醪。忽见鹅鸾灯塔远熠熠，顿觉意气欧公豪。身抟扶摇若鲲化，神鹘雄飞扬九皋。此生多情不适意，今夜正堪凭君万里翱。

《瀛海同声》主编罗尚（戎庵）先生来函曰：

尊稿落山风七古及芦花五律，盥颂敬佩。七古感性敏锐，悟性整合应机立断，负声有力，振采弥鲜，近日词流罕有匹敌。似此等作品，无论就文学形式内容言，绝对是新事新理，而非陈腔陈言。足下讲贯成大，以此课生徒，行见南州词苑当放异彩也。

三、勤读以补拙

孔子《论语·述而》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杜甫把两句综合起来写入《丹青引》赞美曹霸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这是读书精熟，不觉引之入诗的确证。其实没有一个诗人不读书的，学生最喜欢举李白全不依格律，好像随便写都可以，因此以为他是不学不读的人。笔者因此撰《李白的格律意识》，发现他愈醉格律愈严谨。而读其《古风》五十九首，会发现他经史子集都很娴熟。笔者初上成大，曾写《书怀》说：“书为峻岭笔为锄，欲学愚公辟壮途。安得奇文能会友，风云叱起卧龙庐。”虽至今一事无成，没什么好说的，但的确也曾下过一翻功夫。个人的体会，当没有其它新奇的新鲜事时，读史最适合写诗，笔者曾写《读史咏怀四首》：

四皓

商山烟外古灵芝，卧岫晞霞养皓眉。

避世虚逃秦岁月，列朝欲固汉邦基。

春秋一字凭褒贬，社稷几人系盛衰。

莫问留侯迎老意，仙心早与赤松期。

屈原

坚贞谁似此书生，憔悴独怜泽畔行。

哀郢有知云梦黯，问天无语汨罗清。

蒲觞虎艾犹规楚，鼓角龙舟未灭赢。

芳草空思霜畹晚，千秋君子若为情。

贾谊

长沙枫叶晚萧萧，贾谊伤多倍寂寥。

吊屈空怜时运蹇，过秦犹慕笔锋骄。

三秋雨泪连湘冷，一叶霜蓬带梦飘。

汉帝九泉如再召，鬼神应悔问终宵。

项羽

乌江流水咽歌声，江畔英魂应未平。

楚子八千真虎旅，秦关百二等泥甍。

埙箎不睦胡为义，蛮触相残太古情。

何必锦衣思故里，檥船空返夕阳横。

这四首如果不读《史记》，我不可能写出来。就是我写的《日月潭醉歌》四首连章诗，也应能看到我读书的影子。

日月潭醉歌四首

我似蓬莱大散仙，承邀放浪逐风烟。

玉山孤耸青霄外，日月双悬明镜前。

妙舞长歌回水社，迅雷暴雨震天鸢。

曲腰慢品真皇帝，忘却诗人不值钱。

主人折柬诉相思，胜水名山不自持。

投箸殷邀将进酒，裁笺漫递促为诗。

翻空入妙嗟无术，积学医贫或出奇。

雨霁嫦娥馈灵药，清光满满涨秋池。

山润诗脾水涤灵，波中照见发星星。

明潭有意悬明镜，翠岭无心作翠屏。

深解矜持难脱俗，也知任诞易忘形。

游鱼出听徘徊久，邀共抟风出北溟。

积气难宣学未精，微醺诗思转纵横。

潭波千尺鱼龙隐，玉女双眸日月清。

我久无心因率意，君因重义见多情。

吟樽今夜需三百，待听禅钟夜半声。

从这四首诗中，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我也读了一些书，然后把他剪裁入律。如所谓“翻空入妙嗟无术，积学医贫或出奇”、“雨霁嫦娥馈灵药，清光满满涨秋池”、“游鱼出听徘徊久，邀共抟风出北溟”、“深解矜持难脱俗，也知任诞易忘形”、“吟樽今夜需三百，待听禅钟夜半声”。

四、偶催急就章

2010年1月15日台湾大学与成功大学又有一次交流，此次轮由台大作东，第一天依例论分论秒、舌枪唇剑的举行学术研讨会，第二天则远赴宜兰五峰旗瀑布游览，回到台北又被盛情邀约参加台大的岁末聚餐。筵席未半，突然发现大事不妙，叶国良院长开始发五首五绝的诗稿，接着郑毓瑜主任把一首七绝放进PPT，萧丽华教授也放了两首七绝，而成大诸君则乐昏了无人有诗，席上大家不禁把目光投向我。当时我不知道已被曾永义教授灌了几杯威士忌？也不知跟叶国良院长干了几杯高梁酒？酒精浓度快要破表。

但是在此关头，个人面子事小，成大面子事大，只好借笔苦思， 抱醉赋《即席酬答台大群贤》：

每逢甚乐则无诗，抱醉艰难句句迟。

天外高峰飞活水，腹中空笥浥灵思。

郑玄三百酬佳兴，毕卓双螯约后期。

永忆旗亭传胜会，借将春酒颂豪眉。

写此诗的过程，昌明兄坐在我左边，他殷勤地帮我挟菜。伟勇兄坐在我右边，我想他对格律韵脚较精熟，因怕漏气，所以先请他帮我检查一下，果然出一个韵，立即改正。酒党曾大党魁先拿去看，当下大喝：“说谎，明明就很有料，却说什么腹中空笥。”害我吓一跳。同桌台大欧丽娟教授目睹我的写作过程说：吴教授牺牲两道菜的时间写一首律诗，功力惊人。并问伟勇兄“毕卓是谁？”最近台湾文学馆前筹备处主任林金晦先生嫁女儿，要我写一首诗当日献吟。我推辞不会写应酬诗，他又来电话催，只好写一首《爱情公式》交差：

爱情公式推唯一，只许成双未许三。

如蔗婚姻宜倒啖，到头始觉十分甘。

没想到却获得“既新鲜有趣，又合时宜”的赞美。最近因大书法家黄宗义教授在“脸书”上留下两张阿勃勒的照片，我叫他学曹秋圃前辈先赋诗一首再写成书法。他回说：“请夫子示范。”我当下写了一首《戏笔》：

六月黄金雨，高悬不下流。

知多贪墨客，应怯与同游。

宗义兄即回：“出语超妙，钦服！”他看出“高悬不下流”与“知多贪墨客”两句的双关语意。因为阿勃勒开在树上，下垂若悬吊的黄金雨，因此假借“下流”之词意改说它“不下流”。而我与是宗义兄是大学同学，又都是“学而书会”、“国风画会”的好友，至今又全靠舞文弄墨为生，而近来台湾贪墨案件频传，因暗用同是“近墨”者以自谑自嘲。伟勇兄说：“真是妙！”

（作者系成功大学文学院华语中心主任、首届聂绀弩诗词创作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