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鱼
2015-11-14第代着冬
⊙ 文/第代着冬
暗河的鱼
⊙ 文/第代着冬
第代着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并收入年选。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九种。有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其他文字或改编为电影。
虚楼里出现水蚂蚁的黄昏,一场大雨来到阿骨寨,冲毁了周福堤位于林边的羊圈。羊圈跟虚楼隔一块菜地,后面是长满灌木的小山冈。洪水带着雨季特有的浑浊和枯枝败叶,从山脊扑下来,一下子就把用木棍和稻草搭成的简陋羊圈扑进菜地。菜地一片狼藉,泥泞不堪,五只羊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咩咩”地叫了很久,也没喊来主人。
那时,周福堤两口子已在屋内打死了大群水蚂蚁。从早上起,带翅膀的水蚂蚁就像一支溃散的军队,黑压压地从远处飞来,蹿进虚楼,振翅乱飞,然后落进水缸、灶台、木柜、楼板。开始,周福堤信心满满,提着荆竹扫把站在朝门边,像个守护隘口的孤独武夫;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幼稚,除了从朝门进攻的水蚂蚁越来越多,其他门窗也有了被攻占的迹象。
周福堤喊出他的老婆。
他老婆正在楼上取灯芯草。她有点发烧,想用灯芯草熏熏额头。那是她从奶奶那里学到的一个土办法,用了几十年,感觉比吃丸子药效果好多了。当她握着一截雪白的灯芯草来到楼下,看着地上蠕动着的水蚂蚁,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说:“天老爷,你从啥地方弄来这么多带翅膀的水蚂蚁?”
周福堤说:“你老聋昏了,怎么是我弄来的?快来帮忙。”
他老婆的感冒一下子好了。她先学周福堤取来荆竹扫把,胡乱朝空中扑打了几下,效果不太理想。接着,她看见门外水坑里淹死的水蚂蚁,灵机一动,给家里的容器装满水,把波光粼粼的菜盆、脸盆、脚盆、水桶、木瓢、铝锅、大碗全部置放到地上,水波的光亮迅速吸引了水蚂蚁,它们从门外飞进来,扑进盛水的容器,各种形状的瓢盆碗罐里,陆续装满了水蚂蚁的黑色尸体。
雨下来之前,整个白天,周福堤和他老婆一刻不停地在虚楼里打带翅膀的水蚂蚁。他们打开鸡笼,让饥饿的鸡群帮他们清理战场。水蚂蚁太多了,每只鸡已经胀得伸直了脖子,地上还密密麻麻地躺着一层水蚂蚁的尸首。黄昏,雨落下来,菜地外的小山冈脚下,传来羊圈垮塌和羊群受到惊吓的声音。灰蒙蒙的天空水雾蒸腾,带翅膀的水蚂蚁停止了飞翔。
周福堤觉得地上的水蚂蚁很碍事,想把它们扫到被雨水淹没的外面。刚扫了两下,他老婆盯着地面,若有所思地说:“我好久没见过带翅膀的水蚂蚁了,你说,是啥兆头呢?”
周福堤说:“我怎么知道。”
他老婆说:“你找周大册看看就知道了。”
周福堤说:“他又不是神仙。”
他老婆说:“你说得没错,他当然不是神仙,可是,阿骨寨还有谁能够像他那样能说会道呢?”
周福堤丢下扫把,戴上一顶斗笠出门去找周大册。他不太相信那个耍嘴皮子的邻居,本来不想去,但觉得带翅膀的水蚂蚁很晦气,有个能说会道的家伙闹腾一下,或许空荡荡的虚楼里能多点人气,没那么让人害怕。这样想着,周福堤路过菜地,看见菜地一片狼藉,他喊了两声,老婆出来把无家可归的羊暂时拴到了一棵枇杷树上。
周大册跟周福堤同年,属狗,别看他长了一张猴脸,在阿骨寨,他可是个能掐会算的人物。周大册跟在周福堤身后,走过泥泞的土路、狼藉的菜地,只看了一眼水蚂蚁的死尸,就打消了周福堤两口子的顾虑,他说:“不要紧,这是天老爷派来的使者,不会伤害你们。我敢肯定,它们是奔锰矿去的,可怜的小家伙们出门没看天气预报,让雨水打倒在路上。”
周福堤说:“它们去锰矿干啥?”
他老婆说:“去看望你的儿子。”
周大册说:“不对,锰矿排出的废料把河流污染了,下游没干净水喝,天老爷看不过去,想遣使者送个口信。”
周福堤说:“天老爷想说啥?”
周大册说:“你问得好,不过,这个问题只有天老爷才能回答。”
第二天,阿骨寨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周福堤家出现了大量水蚂蚁。据周大册说,水蚂蚁争先恐后,前仆后继,想穿过阿骨寨去给山脚下的锰矿送达天老爷不满的口信,可那老两口没给水蚂蚁留一条出路,用荆竹扫把把它们打翻在地,用来喂家里的鸡。
周福堤两口子没有听信寨子里的谣言,也没听信周大册的告诫,他们一如既往地用扫把和鸡来处理水蚂蚁的尸体。又花了整整一天,才把带翅膀的水蚂蚁从虚楼的角落和缝隙里找出来,装进箢篼,运到外面处理干净。
雨过天晴,周福堤把五只羊从猪圈里赶出来,重新拴到枇杷树上。羊群在虚楼下的猪圈里寄宿了两天,搞得鸡飞狗跳,连梦里也充斥着它们的叫声。周福堤想重新在菜地边搭一个羊圈,可儿子周小枣和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山脚下的锰矿打工,找不到劳力,他想了想,把散落的木棍捡起来,堆到一起,无计可施地蹲在地上抽烟。他老婆把雨水砸倒的四季豆秧苗扶正,看了他一眼,伸直腰杆说:“捡几根木棍,就把羊圈修好啦?”
周福堤说:“我一个人不得行。”
他老婆说:“虱子翻了一座山,也没翻出一只衣领,折腾了半天,我还以为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哩。”
周福堤深吸两口,丢掉了烟蒂。阳光回升的热力使土地泛起一股沼泽和烂泥的腥臭味,如同一口干涸的鱼塘经过暴晒,到处弥漫着死鱼烂虾的臭气。周福堤站起身,进屋给周小枣打电话,想让儿子从外面喊两个年轻人回来,帮他把羊圈盖了。
周小枣打工的锰矿在山脚下,离家不远,但是,要真正回到山上的家,他得骑着快要散架的红色摩托,沿着盘山公路跑上一个小时。多数时候,他跟寨子里的年轻人一样,白天,像穿山甲从河谷边的矿洞钻进去,从山体里面掏出矿石;晚上,就睡在河谷边锰矿提供的简易工棚里,看着星星过夜。
接到周福堤的电话,周小枣打工的那家锰矿正遇到一点小麻烦,下游没有干净水喝的村民来闹事。矿主不让工人们离开,要求大家与锰矿共存亡。周小枣答应隔几天回去修羊圈,放下电话,他按照矿主的要求,紧紧抱着一根棍子,跟几个年轻人站在矿洞门口守着。到了晚上,他们把矿主藏进鸡笼,防止情绪激动的村民把他拎出来揍死。半夜,镇政府开来越野车,车里坐着镇长;镇长后面跟着一辆皮卡车,皮卡车里坐着派出所的协勤和两条土狗。协勤腰间挎着塑料警棍,他们跟镇长一文一武,软硬兼施,天亮时,闹事的村民们留下一地方便面纸盒和塑料袋,离开了锰矿。矿主爬出鸡笼,他很高兴,尽管下半夜有人发现他藏身的地方,往鸡笼里扔泥块和吃剩的东西,仿佛在围观动物园里的一头动物,但毕竟毫发无损。他高兴地给工人们放了一天假,吃了一顿肉,锰矿的生产才恢复正常。
锰矿的危机过后,周小枣找矿主租了一台红色挖掘机,轰隆隆地开回阿骨寨。阿骨寨的老人从来没见过如此庞大的机器,他们被它隐雷般的轰鸣声所惊动,纷纷走到檐下,将手搭成凉棚,看见远处的山脊上升起一堆巨大的铁器,像一团燃烧的火苗闪闪发光。铁器路过坡地、沟谷,沿着一条废弃的机耕道开到周福堤的虚楼边,停放到了长满灌木的小山冈下面。
周福堤说:“我让你回来修羊圈,你开回来一个啥东西?”
周小枣说:“爸爸,你不懂,这是挖掘机。”他让挖掘机手小试一下,铁器伸出粗大的手臂,轻轻在山体上挖了一铲,那里马上露出一个大坑。周小枣示意挖掘机停下来,对周福堤说:“这里是个滑坡,如果你再在这里弄一个简单的羊圈,以后下大雨还会被冲垮。我用挖掘机把滑下来的泥土搬走,再用砖给你砌一个羊圈,大雨就拿它没办法了。”
周福堤说:“行不行啊?”
周小枣说:“你放心吧,看看‘现代化’是怎么工作的吧。”
租来的挖掘机在菜地边横冲直撞,很快把从小山冈上滑下来的泥土清理干净,呈现出一块坚硬的陡峭岩石。到下午,挖掘机手听到被挖掉的山体里传出阵阵隐雷般的吼声,他停下工作,听了一会儿,不敢再往里挖。周福堤也听了一会儿,他怀疑里面睡了一头传说中的犀牛,瞌睡被惊醒,发出阵阵怒吼。周福堤担心犀牛出来伤人,不想让挖掘机再挖,周小枣不信,他坚持让挖掘机往传出声音的地方持续挖了一阵,到黄昏,那里呈现出一个奇怪的洞口,习习凉风中,响起河水奔流的哗哗声。
周小枣戴着矿灯走进洞口,看见面前露出一个深长的溶洞,一条暗河带着流淌的回声,从一头流向另一头。在临近洞口的地方,淤成一口宽大的水塘,水塘里浮满了剔骨刀般大小的银白色小鱼。周小枣喊来他的父亲,他们顶着矿灯沿暗河往上走。窄窄的河道越来越窄,上面长满青苔。他们走了很远,也没发现暗河的源头。
没法修一个一劳永逸的羊圈了。周小枣用木棍和稻草,在洞口边盖了一个像原来一样简陋的羊圈。睡了一夜,天刚亮,他就跟挖掘机手开着那台庞大的机器离开了阿骨寨。他忙着去锰矿给老板打工,对一条暗河没有兴趣。
周小枣带着现代化设备离开之后,耸人听闻的消息迅速传开,惊动了阿骨寨没出过远门的老人,连能掐会算的周大册也被惊动了,赶在午饭前到达洞口。他来之前,一些老人已经把洞口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胆大的借了周福堤家的矿灯摸进洞去,用手捞出几条银白色小鱼带到洞外。阳光下,他们看见鱼的长相十分怪异,没有鳞,没有眼睛,软绵绵的像是用面粉捏的。老人们把手里的鱼传来传去,七嘴八舌。他们认为,鱼是地下死鬼的灵魂想回家,可惜让周小枣挖断了回家的路,只好在阿骨寨流浪。周大册不像先到的老人那么愚昧无知,他一上来就纠正了人们的错误看法,他说:“你们说得不对,我敢断定,这些没长眼睛的鱼是地仙派来的使者。”
周福堤说:“那么,我想请教一下,地仙为啥要给我派使者呢?”
周大册说:“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周福堤没有得到答案,人们散开之后,他很难过,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地仙派来的使者。他进洞看了看,暗河里的鱼实在太多,它们像一道道波光在水中闪烁、翻滚、游动,不时卷起小小的浪花。周福堤取来一只箢篼,从水塘里舀起半箢篼小鱼,带回家对老婆说:“周大册说,鱼是地仙派来的使者,我倒要看看,它们想干啥。”
他老婆说:“想进你嘴巴。”
周福堤说:“你胆子蛮大。”
他老婆说:“你想想,连天老爷派来的使者让我们给揍死了也没啥,何况地仙派来的使者。”
周福堤说:“吃他一家伙试试?”
他老婆说:“吃,我给你煮泡椒酸辣鱼,顶多当农药吃。”
晚上,在老婆煮泡椒酸辣鱼时,周福堤弯腰从墙角找出两瓶农药,伸到灯光下看说明。他想,鱼如果毒性如农药,提前了解一下误食农药的症状,思想上好有个准备。周福堤的胆子本来就小,但鱼实在太多,太诱人,他想搏一下。第一筷子胆战心惊,他像尝一种新型毒药,夹了一小片鱼肉放到嘴里抿了抿。鱼肉真是鲜美无比,无渣,无腥,肉质细嫩柔滑。他看见老婆吃得满头大汗,也放开胆子,很快把一盆鱼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鱼,周福堤穿上新衣服躺到床上,等候死神降临。看着空洞的黑暗,他的思绪如同纺锤,来来回回穿梭于脑袋的织布机上,过了很久也没织出一个像样的图案。他想起老婆带着大嗓门来到阿骨寨如同昨天。老婆心眼不坏,只是胆大、嗓门大,可能她以为人人都聋得像根电线杆,需要大喊大叫。从新婚第一天开始,周福堤在他老婆面前就像个称职的逃兵,几十年来,除了上床,他很少跟老婆正面交锋。他想起能说会道的周大册,他是个有学问的邻居,跟他相邻是件不赖的事情,遇到问题可以向他请教,只是他跟学问打交道太久,显得狡猾、小气,容易眼红。好在周福堤除了一个大嗓门的老婆和一个近在咫尺却不愿意回到故乡的儿子,并不比周大册过得好,他们相邻五十多年,从小到大,相安无事。周福堤像处于弥留之际的将死之人,头脑清晰地把往事胡乱捋了一遍,直到旁边响起老婆粗大的鼾声,也没有死亡来临的征兆。
他动了动,发现浑身燥热,汗流浃背。或许吃的分量不够。周福堤这样想着,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摸进灶屋,把晚上剩下的半碗汤喝了,感觉身体没啥不适,可能吃得太多,一连打了两个饱嗝。他摸回床边,整了整衣服,循着老婆的鼾息躺下来。在挨上床铺的刹那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个闪念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想,是福是祸,天亮就见分晓了。
一夜睡得十分香甜,因为吃得好,周福堤和老婆没有起夜,直到阳光如一只怀孕的母猫偷偷从窗户溜进来,爬到他和老婆的脸上,他们才从深睡后的大片舒坦中清醒过来。坐在床上,周福堤想了想,又拍拍身上各个部位,发现完好如初,他说:“老婆,我认为,暗河里的鱼给我们送来的是财富。你信不信,我们发财了。”
他老婆说:“谁说不是。”
周福堤说:“你猜,我现在想干啥?”他根本没等老婆露出一点点想猜测的兴趣,便迫不及待地亮出谜底说:“我得把洞口围起来,再做一道拦水栅,不要让鱼顺着暗河跑了。”
他老婆说:“是你的做派,平常恨不能在干牛皮上刮出二两油脂,眼下突然来了一群活蹦乱跳的财富,你当然要断掉它们的退路。”
周福堤等不及跟老婆探讨完问题,跑到洞口里看了看,鱼还在水塘里游来游去。他用箢篼舀了一些回来,除了吃,剩下的全部养在水缸里。看老婆精心收拾鱼,他摸出弯刀,上山砍荆竹,准备给菜地做上栅栏。一天之后,栅栏没做好,人们熙熙攘攘地穿过菜地,跑到洞子里看稀奇。周福堤老婆刚刚扶正的四季豆苗还没从被雨水砸倒的灾难中恢复元气,又被人们川流不息的脚步踩坏。到晚上,菜地里四处散落着口痰、烟头、纸屑,以及孩子们吃零食时遗弃的塑料包装袋。
令人惊悚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以阿骨寨为中心,把神奇的景象带往四面八方。好奇的人们听到消息,从远方赶来。先是邻近寨子里的人,接着是阿骨寨住在远方的亲戚,再后来,跟阿骨寨没有一点关系的陌生人也来了。他们中有鱼贩子、小饭馆的老板,甚至有不少求神拜佛的病人。病人带着大医院没治好的疑难杂症,以及香烛纸钱贡品,像朝圣的信徒,到洞口外的菜地里烧香,希望神奇的地仙能替他们解脱痛苦。据外面传回的消息说,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女人曾经来到阿骨寨,烧了一炷香,偷偷喝了暗河里的水,捞了一条鱼,没多久,她就能闭着眼睛睡觉了。似是而非的消息给阿骨寨送来了更多的病人。他们的疾病千奇百怪,闻所未闻。其中一个男人得了夜游症,据他说,每天晚上入睡之后,他会受到神力的驱使,起床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他又对夜间的事情一无所知。周福堤对陌生男人的说法将信将疑,他破例让男人在家里住了一晚,果然,一夜之间,虚楼变干净了,连菜地也被收拾得平平整整。
阿骨寨的老人们常说,财富能改变人。一点没错,周福堤也被从天而降的财富改变了。用周大册的话说,他的邻居曾经是个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啊,胆小怕事,没有主意,他的人生道路从来没有离开过周大册的指引,哪怕有时他从周大册那里得到的是条死胡同,也从不回头。现在不同了,周福堤性情大变,脾气暴躁,对所有人都充满了警惕,连能掐会算的邻居也不例外。
菜地不能随便进去了,周福堤的老婆利用那道荆竹栅栏,向远道而来的人们收取门票,一元钱的现金,或者,同等价值的蔬菜。实在拿不出东西,从她那里购买一点东西也行。不过,她家的土豆和玉米卖得可贵了,三元钱的土豆还填不饱一个小孩的肚子。如果来人两手空空,又不买东西,就别想走近洞口。她曾设想,等挣到足够多的钱,她准备把菜地变成市场,出售香烛贡品,以及从地里收获的农产品。
而周福堤呢,他从第一个鱼贩子在阿骨寨出现,就用坚硬的柏木在洞口做了一道栅门,挂了一把大铁锁,钥匙在他身上从不离开半步,像个志得意满的守财奴。人们即使买了他老婆的门票,走过菜地,把栅门敲得像往墙上钉一颗钉子那么响亮,他也不会打开门,放半个人影进去。周福堤没日没夜地待在暗河里,点着从家里牵来的电灯,像个想逃出地狱的小鬼,起早贪黑地挖地。为了防止鱼逃跑,他在水塘下游用荆竹做了一道拦水栅,把鱼全部圈在水塘以上;接着,他又想在水塘边开出一口新塘,以囤积源源不断漂流下来的鱼。这项工作有点费劲,构成暗河的主体是岩石,他好不容易在水塘上方找到一块空地,刚挖出水缸那么大一点空间,外面的鱼贩子就等得不耐烦了。
由于山脚下的锰矿废料污染了河流,下游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已经不容易吃到鲜鱼了,人们一度用调味品和豆腐来代替,以满足人们对鱼的怀念。阿骨寨出现洁净鱼源的消息,很快传送到鱼贩子和小饭馆的老板们耳朵里,他们开着皮卡车,带着氧气袋和输氧设备,风尘仆仆地来到阿骨寨,守在由周福堤老婆把持的菜地边,排着队向周福堤买鱼。鱼价一涨再涨,靠着“绿色无污染”这块招牌,鱼价从五元钱一斤,迅速涨到二十元钱一斤,并继续保持着上涨的势头。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急剧变化中,周福堤两口子甭提有多高兴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家里的柜子里已经堆满了现钱,还有大批等着要鱼的皮卡车排成一列长队,从菜地边一直排到远处的山脊上。周福堤算了笔账,如果让所有的皮卡车都装上鱼,一个人至少要没日没夜地干到一星期以外。没别的办法,只有让周小枣回家,家里有了一条生财之道,用不着去锰矿打工了。
周福堤给周小枣打了个电话。
周福堤说:“我们发财了。”
周小枣说:“我都听说了。”
周福堤说:“我忙不过来,你回来搭把手。”
周小枣说:“我们矿有点渗水,等我处理完了就回来。”
周福堤说:“傻子,你还不明白吗?你不用打工了,家里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鱼。”
周小枣说:“我明白呀。”
周福堤说:“你明白了还不回来?”
周小枣说:“是呀,正因为我明白了,所以暂时才不能回来。你想想,如果要不是老板租给我一台挖掘机,怎么可能挖到银光闪闪的鱼呢?现在,老板让我帮他一下,我不好意思不帮他。你放心,要不了多长时间。”
周福堤觉得,小杂种算术没学好,算不来账,放下自己家里的金山不管,却去帮人家刨岩石。在周福堤手忙脚乱时,暗河外面,阿骨寨早已坐卧不安。每天早晨,当人们推开家门,映入眼帘的皮卡车像一条奔腾的河流,在山脊上溅射起耀眼的光芒。人们被皮卡车弄得心烦意乱,像发情的动物,在寨子里的小路上不停地奔走,时而指桑骂槐,时而唉声叹气。在人们莫名的焦躁中,周大册成天袖着手,蹲在菜地边,一会儿看周福堤的老婆收拾人们扔下的果皮纸屑;一会儿又看周福堤推开洞口的栅门,像只灰头土脸的鼹鼠,扛出一筐鱼。一场小雨过后,周福堤发现,他那个有学问的邻居竟然不声不响地从锰矿租了两台挖掘机,在离洞口不远的荒地里大肆挖掘。两台挖掘机一开始就热火朝天,一副要把地球挖穿的架势。
很显然,周大册想从那里挖到鱼。即便周福堤知道他的打算,也拿邻居没办法。那块荒地是周大册的承包地,他儿子外出打工后才撂荒,没人敢对他在自己土地上挖掘东西说三道四。他们目标明确,进展很快,半天过后,那块荒地变成一个大坑,一台挖掘机陷进坑里,站在外面,只能看见它高高扬起的铲斗,像一只土拨鼠的爪子,向外扔了一锹土,又一锹土。
在周大册带领下,阿骨寨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挖掘。山下的挖掘机像蝗虫源源不断地到来,它们带着黄色、红色或者橙色的身影,高声吼叫着驶上山脊,几天时间,阿骨寨的菜地、河滩、沟谷、林地、山冈,全部变成工地,到处尘土飞扬,马达轰鸣。打工的人潮返回家乡,一度门可罗雀的阿骨寨重又焕发出蓬勃生机,有了百业振兴的旺盛人气。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带回了先进的工作理念,他们为了找到暗河的位置,使出浑身解数,有的请到了失业的阴阳先生,有的请到了业余地质爱好者,更有几个胆大包天的人,从外面请来一支专业打井队,打井队在寨子中间竖起一座铁制井塔,钻头一上一下,没日没夜地往地表深处钻探。
半月之后,大批陌生人占据了阿骨寨——有端着罗盘的阴阳先生,有架着仪器的地质爱好者,有身患疑难杂症的病人,有鱼贩子,有烧香拜佛的人。甚至还有两个流动摊贩看到了商机,他们推着一辆改装后的平板车,从外面带来方便面、香烟、啤酒、电池、手机充电器、饼干、小手电。在平板车空出来的不大一块地方,流动摊贩以生意人的精明,极富远见地放了两顶可供出租的黄色帐篷。两顶帐篷像两只孤独的蘑菇,很快就在阿骨寨的土地上开放了。
挖掘机的嗡嗡声从早到晚,无休无止。阿骨寨的安静没有了,听着甚嚣尘上的喧闹,周福堤有了很强的紧迫感和逃命感。过去,他在散漫中度过,悠悠闲闲地一晃五十多年。现在不行了,如同一只小小的动物后面跟了大群疯狂的撵仗狗,他不得不以从来未曾到达过的速度向前奔跑,以期逃出危险。周福堤钻出洞口,忧心忡忡地对他老婆说:“老婆,不行了,我在暗河里也能听到他们挖地的声音。”
他老婆说:“让他们挖。”
周福堤说:“等他们挖穿,找到暗河,鱼就会流到他们那里去,你再也不能卖门票了。”
他老婆说:“不让他们挖?”
周福堤说:“那不行,他们在自己地里挖,谁敢不让他们挖呢?”
他老婆说:“我懂了,你没主意,想把难题推给我。”
周福堤说:“谁说我没主意?我是告诉你,我已经学会思考问题了。”周福堤把洞口的栅门锁上,像个深思熟虑的智者比画着说:“我想好了,把菜地修建成一口水塘,在洞里放几炮,让暗河改道,把鱼引进我们的水塘。这样,他们即使挖到暗河,也没有鱼。”
他老婆说:“你变狡猾了。”
周福堤说:“你摸黑下山,到锰矿找小枣,让他给我弄一些炸药和雷管。”
他老婆说:“你等好吧。”
第二天,挖掘声中,阿骨寨响起隐隐炮声,如同断续的隐雷传出山体,一波一波地传向空中。开始,人们没把空中的炮声当回事,以为是哪家在挖掘中遇到了岩石,放两炮清除障碍。他们不知道,这几炮是周福堤在暗河里放的,跟挖掘没啥关系。令周福堤没有想到的是,暗河的岩石十分坚硬,他一连放了几炮,除了留下一点白印子,震死几条鱼,基本没有多大作用。
周福堤连续搞了几天,消息通过鱼贩子和看热闹的人,迅速传遍阿骨寨的每个角落。那时,人们已经放弃庄稼,放弃牲畜,一心想挖通暗河,找到鱼。繁重的劳动把人们搞得成天灰头土脸,像一群见到老鼠的猫,面目狰狞而又不怀好意。听到这个消息,人们明白了,周福堤这样搞下去,即使大家挖到暗河,也见不到鱼。
挖掘机停止了工作,人们找到周大册,期望从他那里找到出路和良方。周大册对继续挖掘也没有信心。按说,他紧邻周福堤的菜地,离暗河最近,应该很快挖到才对。可是,他租用的两台挖掘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荒地刨出一个数十米的大坑,毁了一片长满青苗的庄稼地,又往山体里打了几条探洞,连一颗水珠也没发现。看着失望的人们越聚越多,周大册说:“我知道,等我们挖到暗河,周福堤早就炸开山体,让鱼全部流进他的水塘,我们啥也得不到。我想好了,不挖了。”
有个人说:“未必我们半途而废,让他富得流油,我们穷得流尿?”
周大册说:“不,我认为,鱼是我们生产队的共同财富,应该属于阿骨寨全体人民。我决定去问问镇政府,除了周福堤,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分到一份鱼。”
其他人说:“我们也去。”
寨子里的人到镇上闹事的消息,很快传到周福堤的耳朵里,他觉得,如果镇长坐着越野车、带着皮卡车和派出所的协勤来到阿骨寨,暗河还没流进他的承包地,说不定他们真要制止他干下去。这个想法令周福堤十分着急,他重又钻进洞口,摸到水塘的上游,找到一个凹下去的薄弱地方,把剩下的炸药全部放了进去。他想,再好好放上一炮,如果运气好,就能从山体上炸开一个低于流水的出口,把鱼引出来。
这一炮动静太大,像晴天霹雳,震耳欲聋的声波一点点地延伸出去,撞上对面的山岩,接着又弹射回来,落到阿骨寨的土地上,震起大片尘土和一地鸡毛。灰蒙蒙的落尘之下,停止工作的挖掘机东倒西歪,像几堆得了胃溃疡的土狗拉在地里的狗屎,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又发黄。
尘埃落定,周福堤恍恍惚惚地从地上站起身。身边有几匹从虚楼上震落下来的黑瓦,像玻璃一样摔得粉碎。碎瓦边,看家狗被惊吓得拱起脊背,嘴里淌出松脂般透明而黏稠的口水。他老婆被吓傻了,手足无措地坐在栅栏边出神。周福堤晃了晃脑袋,理顺思路,才想起去查看爆破结果。当他重新打开栅门钻进暗河,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暗河的流水不见了,空洞的洞穴里,只有水流疾速奔动的呼啸声——它们果然已经改道,只是没有遵循周福堤设定的方向,而是遁入一个新呈现的巨大孔洞。原来波光粼粼的水塘仿佛瞬间被一台大功率的水泵抽得一干二净,连一条小鱼小虾也没留下。
黄昏,到镇上讨要说法的人从山脚带回消息,说河谷所有的锰矿都出现了大面积渗水。大水带着鱼群从天而降,迅速淹没了巷道。有几个打工的人没来得及撤退,被淹死在巷道里,除了阿骨寨的周小枣,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外乡人。
据带回消息的人说,眼下,河谷的男人们在矿洞里抢险,女人们则在河滩上抢鱼。那些鱼没有鳞,没有眼睛,像面粉一样柔软。在通往山外的公路上,一刻不停地驶来一辆辆种类繁多的汽车,消防车、皮卡车、越野车、救护车、抢险车。车上,装载着消防战士、安监局的救援专家、防洪办的技术员、急救中心的医生和护士,以及善于处置突发事故的官员。与山下的繁乱相比,阿骨寨平静了,地上密布的大坑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对着辽远的星空出神。寨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仿佛昆虫也忘记了鸣叫。
第二天,一辆警车像一只黑白相间的甲虫缓慢爬上山坡,驶到周福堤的菜地边,从警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的警察,把睡在虚楼里的周福堤带走了。据他能说会道的邻居周大册说,周福堤离开时,周小枣还没回到故乡,他的神情也有些恍惚。末了,周大册总结说:“不过,他看上去还是很明白。”
有个人说:“我不懂,警察抓他干啥?”
周大册说:“他炸穿了锰矿的巷道,听说属于过失犯罪。我说过,甜头后面是陷阱,他们俩爷子一个在山下放炮,一个在山上放炮,终于炸出祸事了。可惜了,那么多鱼。我认为,它们确实是地仙派来的使者。”
说闲话的人慢慢散开,寨子复归平静。人们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挖掘机、井塔、废弃的果皮和塑料袋,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忽然,宁静的空中响起一声孤独的狗叫,很快,漫无目的的狗叫声在荒旷的阿骨寨响成一片。
有人进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