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春流水
2015-11-14⊙文/哲贵
⊙ 文/哲 贵
赋春流水
⊙ 文/哲 贵
哲 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集《金属心》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篇小说集《信河街传奇》,长篇小说《迷路》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等。
从中国版图来看,温州和赋春几乎相邻。临去之前,我查过行程,温州到景德镇目前没有航班,也没动车,坐火车需要十个钟头。二〇一三年九月,我曾经和朋友开车到安徽黄山,只花了五个多钟头,而黄山离赋春大约只有半个钟头路程,也就是说,我自驾可直线抵达赋春,乘坐其他交通工具都要绕一圈。但我最后选择坐四个钟头动车到上海,再从上海乘一个钟头飞机到景德镇,从这个选择可以看出来,现代人对交通工具的依赖,特别是对速度的迷恋。
从景德镇机场到赋春镇只有四十分钟车程,去机场接机的小潘是个刚入职三个月的年轻人,据说以前是大学生村官,中长的头发趴在脑门上,衣服穿得很单薄,有点抖抖瑟瑟。我问他冷不冷,他回答说我们年轻人不怕冷。他的回答基本属实,第二天气温突降,我看小潘还是穿那件带有黄色格子的夹克,虽然还是有点抖抖瑟瑟,但我已知那不是冷的具体表现。小潘是我到赋春接触的第一个人,他说自己是上饶人在赋春工作,但我自作主张把他归作赋春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我对赋春人的第一印象:模样朴实,话不多,看见外人咧嘴微笑,笑容有点腼腆,可一谈起话来,能感受到他们的骄傲和底气,能感受到他们内心自有一个世界,一个相对封闭、与我们不同的世界。
中午在赋春镇政府食堂就餐,镇委书记李红峰作陪。李红峰瘦小个子,戴一副眼镜,样子斯文,语速缓慢,气质复杂。说是就餐,基本是听他在介绍赋春情况,他也不是简单介绍情况,好像赋春十九个乡村的筋筋骨骨都在脑子里,最主要的是,他在介绍这些乡村时说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以为他是中文系出身,或者在宣传部门工作过,后来才知道他大学学的是农业,以前在组织部门工作过,想做一点实事,来了乡镇。他是土生土长的赋春人,赋春人的腼腆和矜持在他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当他述说赋春的历史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所见到的赋春人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这大概跟他们的历史有关,从唐建制以来,赋春一直隶属徽州,一九一一年以后才划归江西版图,对于历史来说,只是一次微乎其微的区域调整,但是,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是一种全新的决然的转换,包括生理和心理。所以,赋春人初次与人打交道时总是怯怯的,有一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或者说是一种防备,这种陌生感和防备无形中把他们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但他们又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不时以腼腆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发出交流和合作的信号。他们的内心世界是富足与平和的,并不像他们的言行那么小心翼翼。他们对生活的地方有一种天然的自豪,无论是历史、现在还是未来,他们并不因为这片土地的小而自薄;恰恰相反,他们看到的是这片土地的深与厚,看到的是历史与文化,看到的是千多年来积淀下来的乡风民俗,看到的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和留下来的人,这才是他们的骄傲所在。
我们先去的是上严田村,据说这个村庄出过二十七个进士,号称天下第一进士村。上严田村还是南宋大儒朱熹父亲朱松出生地,朱松进士及第后,在福建做官,朱熹出生在南剑州尤溪,即现在的福建三明市尤溪县。据说朱熹成名后回过一趟上严田村,我查《宋史》朱熹传,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但朱熹的一生倒是多次与江西有过交集,一次是淳熙二年(一一七五年),与以陆九渊为首的心学派在信州(今上饶)鹅湖寺相聚,展开辩论,就是史上著名的“鹅湖之辩”。另一次是淳熙五年(一一七八年),经宰相史浩推荐,朱熹出任南康(今江西星子县)知军。史书上没有提及这两次朱熹有没有回上严田村,但他在江西任知军三年,要回来一趟还是容易办到的。那次鹅湖寺之行就更方便了,因为鹅湖寺离他老家已经很近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回一趟上严田村,祭一祭祖先。
说起朱熹,我就想起温州的一个先贤叶适,朱熹比叶适年长二十岁,他们曾经同朝为官,同为当时大儒,朱熹代表的是道学派,叶识代表的是事功学派,见面都客客气气。史书记载,叶适当太常博士兼实录院检讨官,朱熹被一个叫林栗的官员弹劾,叶适站出来替他说话:“栗劾熹罪无一实者。”由此可见他们关系尚可,但他们的学术主张完全不同,说得具体一点,朱熹根本没把叶适为代表的事功学派放在眼里,他批评说:“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见个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出自钱钟书《宋诗选注》)
有时想想,朱熹其实是个挺有原则的人。你帮过我的忙,说过我的好话,我记在心里了;至于学术问题,对不起,该怎么说还得怎么说。当然,朱熹不只是看不起叶适一个人,陈亮、陈傅良、陆九渊等,当时的学术大腕都不入他的法眼。我这样说并不是给叶适找台阶下,依我的看法,他们是两个路数,朱熹强调的是“道”,是唯心,而叶适强调的是“事功”,是唯物。各有各的山头要爬,只不过在朱熹看来,“事功”是“小土堆子”,“道”才是“泰山”。但是,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小土堆子”,哪来“泰山”呢?即使有,也显示不出“泰山”的雄伟。
老实说,上严田村真是一个好所在,四周青山环绕,村子建在小盘地中间。我们去之前,刚下过一阵小雨,雾气氤氲,染淡了远处山头。村子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随处可见用朱熹诗歌制成的路牌。刚进村,雨又来了,这次是大雨,每颗有黄豆那么大,连成一根根柱子砸下来,雨珠穿过雨伞,溅到脸上,鞋子很快就湿了。整个村庄沉静在雨水里,既干净又安静,安静得让人怀疑村庄正在慢慢地下坠。其实,对于到上严田的人来说,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到什么。是的,我感受到了朱熹的气息。离开上严田时,雨还在下,回头看去,整个村庄笼罩在雨水里,跟远处的群山融在一起。
在赋春,我们还去了长溪村和鸳鸯湖。
先是长溪村。据说长溪以枫叶取胜,我们到达赋春之前,连着下了几场豪雨,到长溪时,看到的只是光秃秃的枫树。
长溪的历史也很悠久,据说祖先在北宋年间就迁居于此,村头有五棵千年古枫树,就是当年祖先手植。长溪也是一个小盘地,比上严田小一些窄一些,更像一个峡谷,方圆十多公里再无人烟,几乎与世隔绝,不能想象没通公路之前,长溪人与外界是如何联系的。就是现在通了公路,也是绕过一山又一山,车子在公路上绕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车外满眼青山绿树,层层叠叠,一拐弯,来路就不见了,直到群山深处一个盘地里,突然跳出一处村落。村庄依一条长长的溪流而建,故名长溪。长溪人大多姓戴,族人互相通婚,这种情况到了近二十来年才有所改善。我后来想:当年戴氏先祖为什么要迁居到如此偏僻地界,他们是在躲避什么还是单纯地为了生存? 此题无解。
长溪能够为外界所知,是因为现任的村长,也姓戴,瘦小的个子,穿着深灰色西装,未开口三分笑。他花了两年时间,通过网络手段,把长溪推向全国,据说在摄影爱好者圈子里名声很大。我们到长溪时,看见一拨又一拨胸前挂着长短不一相机的人,他们看见村长,远远就大声招呼。在交谈中得知,村长以前在北京《新京报》待了两年,做通联工作。我想,大概那两年的经历让他开阔了视野,有了自信,所以,他重返故土,几乎是用一己之力,把长溪介绍给世人。
最后一站是鸳鸯湖。鸳鸯湖就在赋春镇政府后山。据说全世界有四分之一野生鸳鸯来这里越冬。每年深秋到来时,因为经过长途迁徙,抵达赋春鸳鸯湖的鸳鸯已瘦得皮包骨头,经过一个多月调养,身体逐渐圆滚,成双成对,齐飞同落,到第二年春天离开时,至少比来时的体重多出三分之一。
我们在鸳鸯湖上泛舟,下起了小雨,同行的当地朋友说,这么冷的天气,又下着雨,可能看不到鸳鸯了。这确实有点遗憾。我只在动物园或者公园里见过三三两两的鸳鸯,无法想象铺天盖地的鸳鸯在湖面上成对畅游的景象。
游船拐了个小弯,有眼尖的朋友指着前方山坳处的湖面说:看,鸳鸯。大家像鸭子听到命令一样,伸长脖子朝窗外看去,远处的湖面上果然漂浮着一片灰黑色生物。因为距离尚远,看不清楚。当我们的游船迫不及待接近时,那片灰黑色的生物突然“呼啦啦”地从湖面上掀卷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又成双成对地漂浮在更远处的湖面。我们的游船又向它们靠近,它们先是不慌不忙,待我们快要接近时,又“呼啦啦”地从湖面掀卷起来,在空中又画个优美的弧线,再成双成对地停在更远处。当然,也有几对胆子稍大的,等我们靠得更近了,才拍着翅膀飞离水面,好像是故意让我们为它们拍照。
我有点奇怪,这里见到的鸳鸯跟以前在动物园和公园里见到的鸳鸯不同,它们基本是灰褐色,以前见到的鸳鸯都有多彩绚丽的羽毛。同行的三清女子文学会朋友开玩笑地跟我说:你现在看到的都是母鸳鸯,母鸳鸯都不好看。我说:这跟人类有点不同。那个朋友又笑着说:它们有一点倒跟人类很相似,你别看鸳鸯总是成双成对,其实他们都是临时搭配,其中一只死亡或者走失,另一只马上另找新欢。
哦,这我倒真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