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史识开生面 剥茧抽丝任纵横——评胡传志《宋金文学的交融与演进》
2015-11-14郑虹霓
郑虹霓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300)
在风云变幻的公元十到十三世纪,辽、宋、金、元各方关系错综复杂,文学上互相影响,在融通中不断演进,但此中具体情形,学界的研究一直不够充分。胡传志的《宋金文学的交融与演进》恰是这样一部展现三百年宋金文学交融宏大画卷的巨著,带领我们回到金戈铁马的宋金,近距离探寻那个时期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与交融。这部书被收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2013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具有很高学术水准。该书不仅为我们打开了一片金元文学研究的新天地,而且在思考问题的角度与研讨方法上也予人颇多启迪。试择要述之。
一 问题意识:探幽寻胜
该书共有十六章,结构上不刻意追求系统性,而次第展开的各章之间却有着自然的血肉联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有着明确的问题意识,并将各章讨论的话题统一于宋金文学的交融这一大视野之下。
对于学界关注度较高的作家,作者也同样给予关注,却能变换角度,因难生巧。如金元文学的重镇元好问,历来研究文章甚多,但作者另辟蹊径,一是采取比较研究法分别将元好问与陆游、戴复古诗歌作比较;一是对学界论者鲜少的元好问所撰志怪小说《续夷坚志》加以探究。在与陆游的比较中,指出元好问与陆游双雄并进,分别代表了南北文学之胜;在与戴复古的比较中,则通过对写作背景的挖掘,评骘优劣,见出元好问论诗绝句的多方面成就,如此,不仅进一步明确了元好问的文坛地位,也体现了全书的“融合”主题。第十二章将《续夷坚志》放在“北——南——北”交融的历史进程中,指出元好问的《续夷坚志》对志怪小说发展的积极作用,对于相关研究颇有启发意义。
还有名列中兴四大家的陆游、杨万里,前人研究虽已比较充分,但作者也并不回避。该书第十章《橘逾淮则枳:诚斋体在北方的滑落》、第八章《陆游诗歌与失真的北方》和第九章《杨万里接送金使途中的激情创作》,各章标题本身就构成了悬念,为何汉民族文化视域中倍受尊崇的诚斋体到了北方少数民族那里却失去了魅力?被梁启超盛赞的“亘古男儿一放翁”,他笔下的北方竟然是“失真”的?时下流行的“激情创作”一词怎么还能与宋代大诗人杨万里连在一起?这几章读来,既见学术眼光,又具探案之趣味。
又如第五章《完颜亮诗词:借道南宋融入历史的轨迹》,大约是在此前发表的《完颜亮诗词命运的启示:对因人废文的典型个案的观察》基础上修订而成,视角有所改动,但都一样具有问题意识,给人以启发。借道南宋、因人废文都是很好的角度,对于作品、作家的接受与传播研究有一定的启发性,在这样的角度之下行文之深度自不必提。比较之下,我所读到的其他关于完颜亮诗词的文章都显得有点拘谨。
当然,这部书的开拓性远不止于此,其问题意识更体现在敢于探寻前人未曾注意的领域,对于宋金文学研究的薄弱环节,探微知著。如金代文学对于南宋文学的意义,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或者是因“内宋而外金”的思想意识有意回避。而本书第六章《稼轩词的南下、北归及其意义》运用了目录学中的“考镜源流”的方法,对辛弃疾入宋之前的经历予以探绎,梳理了蔡松年与辛弃疾的师生关系,指出辛弃疾将蔡松年等金初词人的传统带到南宋,使得南北词学交融,才促成了南宋词在辛弃疾时代的登峰造极。又如对于辽金文学之间的关系,一般论著都避而不谈,盖因辽代文献传世较少使人有畏难之心,但作者细加探索,却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陈寅恪曾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该书作者之所以能有所发现,既因为他能带着问题去探究,也得益于材料的运用。他不仅从正史与别集中寻找材料,还将探索的触角伸入《归潜志》、《松隐录》等文人笔记中。傅斯年先生有“官家的记载时而失之讳”、“私家的记载时而失之诬”的说法,指出正史与私家著述的互有短长,从上述例子中我们也可以见出文人笔记对文学研究的促进作用。
二 史家见识:成一家言
作者对前人未曾注意领域的进行探寻,不仅得益于问题意识,也体现了独特的史家见识。文学史既是文学的历史,也是心灵的历史,金元时期的诸多作品连接成战乱图景的长卷,也是文字演奏的民族心曲。对于这纵横交错的线路,以前很多学者囿于华夷之辨,只看到了宋代文学,而忽视了金代文学,即使将金代文学纳入了视野,也难以心平气和地去审视,“重南而轻北,内宋而外金。晋直以畛域之见,曲相排诋,非真出于公论也”。而作者秉笔直书,正合乎孔子所谓“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既不因传统的推崇而一味拔高著名诗人的作品,也不因民族感情而遮蔽对金代作品以及伪齐作品文学性的评判。
前者如对陆游作品的分析,结合金源文献,还原历史语境,重评陆游诗歌的艺术成就,令人耳目一新。作者既肯定陆游的奇想是其诗作奏出时代强音的关键,同时又指出在陆游诗中的北方是“失真”的。对于造成陆游诗中“失真”的原因,作者指出,一方面是受客观条件限制,间接得到的信息不准确;另一方面则是主观上的偏听偏信。对此,作者毫不留情地批评道:“对一些传闻,无从分辨,那是条件所限,而不加分辨,甚至不愿分辨,以讹传讹,则是陆游的主观倾向。”也许有人会为陆游辩解,以为他是学了李白的夸张、豪放。对此,该书“知人论世”,指出陆游没有李白孕育于盛唐的大气,没有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因此“夸张相对勉强”。特别是《将军行》一诗,放在退守半壁江山的南宋那个背景之下,未免虚幻乃至荒诞。此外,又将陆游的律诗与杜甫之作进行对比,指出陆游虽然能继承杜甫以律诗写重大题材的传统,却未能扎根于现实,那些不切实际的大言削弱了诗作的内蕴,从而令人信服地得出“就艺术感染力而言,陆诗远逊杜诗”的结论。这些不仅对我们创作诗词有启发,同时也有一种启迪人生的意味。叶燮在《原诗》中有一个著名的论断,认为“才”“胆”“识”“力”四个品质结合起来就可以作诗,书中说道:“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而四者之中,“识”最重要:
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而惑世,为害甚烈。
陆游的诗作感染力之不足可谓叶燮所言的佐证,而作者对陆游诗作的分析则从另外一个角度验证了叶燮的观点,见识不仅对于写作诗歌如此重要,对于研究文学亦然。本书的史家之笔正得力于作者独到的见识。
后者则可从对刘豫、完颜亮作品的分析中见之。作者本着客观公正的史家精神,不以人废言,将复杂的人性层层剥离,从中分拣出值得肯定的地方。对于刘豫这样一个由官僚文人到伪齐傀儡皇帝的人,第三章《由宋向金过渡的伪齐文人与创作》指出,刘豫的《肆赦文》对宋朝的态度还算温和,而“其中对民生不幸的描写不无真情实感,值得肯定”。再如完颜亮,据《金史》卷五《海陵亮本纪》记载“为人僄急,多猜忌,残忍任数”,并“揽持权柄,用其腹心”,其人伐国弑母,宋金人皆不齿。但此人却自幼“颇知书,好为诗词”,流传下来的几首诗词还颇有水平,作者以“一代很有文才的帝王”称之,也是消除了偏见的处理方式。同时,作者的论断也是由完颜亮诗词从宋金之际北方的打压、南宋的由仇恨到宽容,再到元明清渐趋赞赏这一历程发展而来,本身也构成了完颜亮接受史中的一环。作者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相结合,通过考稽、排比文献,对完颜亮词作在宋元明清各个时期不同待遇的审视,更为各民族文化之交融提供了有力的例证。
三 缜密思维:剥茧抽丝
自公元十到十三世纪三百年的风云变幻,辽、宋、金或平行、或交叉的关系,文人出入宋金沉浮不定的遭际,如何把握?这不仅需要高屋建瓴的宏观把握,独特的史家见识,还需要有缜密的思维。对于纷纭复杂的宋金关系、辽金关系、宋辽关系,作者独能化整为零,分而治之;抓住关键点纲举目张,如庖丁解牛从容解析。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诗有“毫发无遗憾”之句,若改一个字成“毫发无遗漏”恰可用来评价作者此书逻辑思维非常缜密的特点。
如第七章《宋金外交活动与文学创作》,移步换景,分别从宋金双方看其使臣之作,力图还原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南北方文化交流的情况。针对学界存在的对于南宋使金文人的创作,特别是范成大等人的感人诗篇探讨的比较多的情况,作者调转视角,观照金国人出使南宋的文人的创作,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作者克服资料严重散佚的困难,对幸存的零星文献爬罗剔抉,从三个方面展示了使宋金人眼中的南宋:一是异样的南宋风光,二是多样化的使宋心态,三是接送途中的文学活动。作者对问题的分析态度很严谨,如关于党怀英的《西湖芙蓉》,作者写道:“他的这种写法,是单纯的咏物还是别有寄托?……党怀英年轻时曾与同学辛弃疾一同讨论过投奔南宋之事,这时他以金国使节身份到达南宋,是否会想起他在南宋的同学辛弃疾呢?是否会想起自己当年投奔南宋的念头?”只用揣测的语气,不妄下论断,予人以启发。在对使金宋人创作的分析中,对于遗民的感情不是笼统地去看,比起范成大当年更客观,指出“遗民对宋的感情还存在群体差异”。首先是地域上的差异,燕云一带本来就不是宋朝故地,因此那里的百姓不会将宋朝视作让他们留恋的故国。其次是时间减弱了遗民对宋国的感情,所以乾道五年宋使楼钥使金所见叹息流泪的多是年纪大的遗民了。再次,从身份上看,农民与市民有不同,农民最关心的只是赋税、徭役,对于统一还是分裂相对比较冷漠。还原历史现场,分析诗作中表露的心态,既具“了解之同情”,又指出使金宋人有时过于敏感,失之偏颇。
又如第十章对于诚斋体在北方传播情况的分析。独霸南宋诗坛的诚斋体,到了金源地界遭际竟是那样诡异:学习者不明言师承,道其技巧者却又不学其诗风。对此种看似矛盾的现象,作者结合史实、文人心态、个性加以探究,既勾画出诚斋体在金源的遭际,又通过这一个案揭示出宋金文学在交融之外的复杂关系。试以对于赵秉文之学习诚斋体的分析来看,文章先从文本对读入手,可见赵秉文的诗作与诚斋体颇多神似,确实难以用巧合来解释。再从赵秉文个人仕途经历与个性来论赵秉文学习诚斋体的基础,得出其“学习诚斋体当在情理之中”的结论。然而,对于这样在情理中的学习,何以当事人赵秉文要秘而不宣呢?下面一段分析鞭辟入里,令人叫绝。我不禁要录之于下,以为同好者共赏之:
一是杨万里毕竟是对立政权同时代的诗人,名声没有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显著,地位也没有韦应物、李贺那么稳定,可以公开效仿,可能有损金源诗歌独立性的追求,甚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有意不把金针度人。刘祁说赵秉文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连效法李杜这样公认的名家都秘而不宣,那么将师法传入不久的诚斋体当作出奇制胜的秘密武器,自是可能。
再看第四章对于“国朝文派”内涵的分析,从民族心理、政治因素等多方面加以考察,首先是判定国朝文派的文体是指文章而非诗歌,廓清了学界长期的争议;其次,通过对蔡珪《撞冰行》、党怀英的制诰文以及元好问所拟墓志铭的文本细读,揭示出“国朝文派”的政治属性,并勾勒了这一属性的强化过程。其文议论纵横,开合自如。
四 文学本位:披文入情
中国传统学术向来主张文史哲不分家,近年来古代文学研究界也强调要打破学科壁垒,运用多学科方法、理念来进行研究。这种思路固然带来了学术视野的扩大,同时也不免出现偏离文学本位的倾向。实际上,古代文学研究多学科、多视角地研究的同时,还应坚持文学的本位,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言“文学研究是一门严密的学问,在掌握资料时需要精细的考据,但是这种考据不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不能让它喧宾夺主、代替对作家和作品的阐明、分析和评价。”。什么是文学本位呢?曹旭指出,“以文学本位的研究是对作品文本审美的研究,是以作品为‘中心’不断的向外扩展”,并强调要“以心传心”,用生命去体验、领悟、感觉,以揭示文字内在的灵魂。参照这两位学者的说法,这部著作在坚持文学本位上堪为典范,他既能游刃有余地使用文献学、文艺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多学科知识,而又从文本细读入手,把握作品的审美特质,揭示诗词作者的心路历程。不仅如此,值得一提的还有本书的语言风格,行文既有考镜源流、辨明是非时的理性分析,亦有披文入情、如临其境的动情感喟,使得此书在保证学术品质的同时又极具可读性与感染力。
如第二章以知人论世的方法深刻细致地再现了仕金宋人的心理历程。无论是宇文虚中、高士谈,还是蔡松年在易代之际都心怀矛盾,那种俯仰随人的心灵痛苦只能借陶潜、苏轼的 诗词以为疗救,陶渊明式的生活成为乱世士人安顿精神的乐土。蔡松年追和苏轼词,也不是学其雄豪,看中的乃是“人生如梦”的思考。再如第十五章中对于陆游和元好问七律诗的比较,也是得力于对诗歌体裁、文体个性的熟谙。关于南北两位大诗人不约而同地对七律情有独钟,作者首先分析了七律在各种诗体中的独特优势:介于七绝与七古之间,更加实用,尤其适合次韵唱和;其次则追溯源流,指出陆游与元好问的七律都师承老杜,遂有意以这种诗体慷慨高歌。然而,在具体表现上,二人的诗作又有不同,陆游七律何以达不到老杜的沉郁顿挫?作者认为,是因为陆游急切的报国激情、奔涌的诗思呈一往无前之势,所以其感情与表达都无法蓄积下来。这段分析暗合《白雨斋词话》中对陆游词的评论,显示了敏锐的文学感悟力和深厚广博的古典文学素养。陈廷焯云:
放翁《蝶恋花》云:“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情见乎词,更无一毫含蓄处。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亦即放翁之意,而气格迥乎不同。彼浅而直,此郁而厚也。
而第七章的情感色彩相对比较突出。不仅从出使金国的宋人诗作的解读中析出不同遗民阶层的心理,还深入作者内心世界,感受他们内心的煎熬。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宋高宗与曹勋的对话,推知曹勋内心的屈辱感,从而对其《入塞》、《出塞》二诗作出了深刻的分析:
南使的到来,不仅引发了这位身陷胡尘、身着胡装的女子的羞惭之情,更激起了她对宋王朝的殷切向往和思念。她引颈期待宋朝,希望被拯救,以致想成为使车上的瓶子,随车而回。……遗民如此,面对遗民的诗人何尝不是“吞声送百感,南望泪如雨”?求和的时局、议和的使命,决定了曹勋不可能像陆游等人那样振臂高呼……他只能饮泣慨叹。
对于使金宋人创作情况的分析也是情溢于外:“党怀英于繁华富庶的热闹之处,为何偏偏钟情偏僻幽情的菊花”,不识钱塘江潮之美的完颜思静居然还能升职?理性的见解却以感喟出之,更容易唤起读者的思考。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宋金文学的交融与演进》一书打破学科壁垒,破除民族偏见,将宋金文学研究一体化,不以长淮限南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宋金文学地图,对宋金文学生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以此思路为引领,不仅金元文学研究大有可为,对于整个古代文学研究也有发凡起例之功。
[1]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A].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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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6]曹旭.文学研究,请重视“特殊的”文学本位[J].文学遗产,2012(1).
[7]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