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与学人之词辨
2015-11-14吴亚娜
吴亚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一 批评之锋:王国维与学人之词
学人之词最早由谭献提出,他将王士祯、钱芳标之词视为才人之词,将张琦、周济一派归为学人之词,而将蒋春霖、纳兰容若与项鸿祚三人词奉为最上品的词人之词。谭献作为常州词派的推衍功臣,却将本派词归为学人之词,盖因其“挽朱厉英郭佻染饾饤之失,而流为学究”,此是谭献对学人之词的阐释。然则何谓学人之词呢?近人对此说法不一,而以刘兴晖所言更为中肯。刘氏将学人之词总结为三种表现方式:一为“掉书袋”、隶事用典;二为将学入词,词成为学的负载形式;三为学养与胸襟的自然融合,“涵之以学问,出之以性情”,并认为学人之词“动辄几百字的长序附着在词前”,还会“负载与词学相关的内容”,这就给后人划分学人之词提供了理论范式。
王国维作为晚清民初的重要词家,受谭献影响,亦有对“学人之词”的评价: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翁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
王氏将谭献、朱祖谋以及王鹏运三家词同归为学人之词。他看似将朱祖谋之词推为极则,然其笔锋一转,言其未见“自然神妙处”,则体现出对朱词的批评。据王氏手稿本,在“斯为极则”之后,原有“惜境界稍深,不然,便当独步国朝矣”,又将其“深”字改为“劣”字,后将此句删除了。由此句话的删削,我们可以窥出,王氏认为朱祖谋其词不能达到古人的“自然神妙”处,是因其“境界稍深”。“深”则难“出”,难“出”则终“隔”,不能给人“语语都在眼前”之感。
实际上王氏认为自1904年王鹏运谢世以后,做了“二十八年词坛领袖”的朱祖谋,其词作虽然可以推为学人之词的“极则”,但始终不能达到“自成高格”的艺术境界,究其原因,概有以下几点:首先,朱氏填词注重词的音乐本体性,讲究四声、格律,被奉为“律博士”,而王氏论词以格律为次,从语言层面出发,认为“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此为词学立场的不同。其次,朱祖谋词学梦窗,历时二十余载,复萃精力,四校《梦窗词》,“由是梦窗一集,几为词家之玉律金针”。而注重境界营造的王国维则认为梦窗“砌字”“雕琢”“归于浅薄”,“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道熄矣”,将其视为雕琢浅薄词风的代表,而对其加以批判,此为词学宗尚的不同。再次,朱氏笔下词多用典,在戊戌政变之后,写下大量感时伤逝之作,其风格沉郁深苍,音律谨严,然太过雕琢晦涩。如其名篇《声声慢·鸣螀颓》,如果不是龙榆生指出“此为德宗还宫后恤珍妃作”,读者很难领悟到词中深意,无怪乎王国维认为其词“惜境界稍深”,不能得“自然神妙”之风致了。综上,王国维将朱氏词归为学人之词,概因其词格律精工,多用典故,又深受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的影响,铸字造辞皆有所指,喜欢隶事用典,好用词题,雕琢晦涩,不能得自然真挚使然。
此外,王氏对学人之词的批评还有很多: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唯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此几则词话,皆针对学人之词弊病而发,分别对词作中使用代字、标拟词题、雕琢字句、使事用典、感事怀古等现象加以批判,言辞激切,扼住咽喉,于此可见出王氏对学人之词的摒弃。那么什么样的词作方能情动其心,可被其奉为上品呢?
王氏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他认为境界不独指景物,“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故而,其境界体现在一个“真”字上,要能用真语言,写出真景物、真感情。以此为标准,王氏将后主与纳兰词作视为境界之典范。他认为后主“不失其赤子之心”,故其词作可称作“以血书者”;他亦激赏纳兰词作“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此与谭献将纳兰词视为词人之词的观点就不谋而合了。
且王国维于己词自视甚高:“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他还称己作有如天助,“非人之所能为也”。由此观之,王氏将己词归为大家的“自然神妙之品”,而绝非学人之词可以类比。尤须注意的是,王氏激赏纳兰词中的“意境”与“天赋”,认为“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将其推至无以复加的地位;随后言纳兰词与己作不相“伯仲”,从而彰显己作能做到“意境两忘,物我一体”。可见王氏是将己作视为深得意境的词人之词的。
艾略特曾云:“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地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指尖来观照,来比较。”因此我们要探究王国维与学人之词的关系,不仅要看王氏对自己的评价,还要以宏观的视角,放眼学界,看他人对王国维与学人之词的评价,才能更加客观、公正。钱仲联先生在论及清词成就时,以为“清词人之主盟坛坫或以词雄者,多为学人,……诗家称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词家亦学人之词与词人之词合”,并列出一系列词家,王氏即榜上有名。彭玉平也将王氏词归为学人之词:“王国维的词学与创作之间相当一致,只是主张以‘自然神妙’的艺术形态来创作‘学人之词’,要求以人生的普泛性哲思来代替‘学’之内涵而已。”骆兵也道“清代晚期,词坛宗匠多是学者,属学人之词”,王国维亦名列其中。蒋寅也言“清代著名的词家,如朱彝尊、张惠言、周济、谭献、王鹏运、朱祖谋、王国维等,多为学人,……更于诗人之词、词人之词之外,增入学人之词一派,从而拓宽了词之疆域。”
于此,诸家皆将王氏列为学人之词,而王氏则自许己作为“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本应在学人之词之上,可达自然神妙之境界的。这就产生了词家创作与后世评价之间的矛盾。那么王氏之词是否是学人之词,其词作与词论之间有无矛盾之处呢?欲解释这几个问题,就需走进《人间词》,临案细读,以比勘蠡测。
二 创作之笔:《人间词》与学人之词
王氏于1904年,治学之余开始填词。其《人间词甲稿》与《乙稿》先后于1906年,1907年刊载于《教育世界》中。王氏后来从中辑录23首,收入“去取至严”的《观堂集林》中,充分显示出其对己词的肯定。其在《人间词·乙稿·序》中自推为“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蝶恋花》亦被陈永正所激赏,做到了“意与境浑”,是静安词中的上乘佳作。然而瑕不掩瑜,同在序中被提及的《浣溪沙》,能否达到“意境两忘,物我一体”,则有待商榷:
浣溪沙
天末同云岸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素手试调醢。今宵欢宴胜平时。
王氏于词中有意编造了一些故事情节,借“弱之肉,强大之食”来表达自己对清廷被帝国主义侵掠的悲愤之情。然而,这首词是作者在书斋中凭借想象,虚构情节写就的,始终让人有“隔”之感,无怪乎陈永正评价其是“有为而作的。句句坐实,词人的思路也很狭窄,缺少供幻想和联想自由驰骋的空间”,可归为学人之词。且后来王氏在编选《观堂长短句》时,将序中所提到的另外二首录入,而删去此首,更能见出,王氏后来对此词亦不甚满意。
今翻阅其《人间词》,其中有明显学人之词特征的词作就有四十余首,约占其词作总量的五分之二。此部分学人之词,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类:
(1)有词题者
王氏曾大声疾呼,“词有题而词亡”,反对词作的主题先行,而其有词题的词作就有九首之多,且典故迤逦。此中有他应况周颐之邀而写的《清平乐·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庚申》,他为朱彊邨贺寿而作的《霜花腴·用梦窗韵补寿彊邨侍郎 己未》,他与吴昌绶的唱和之作《鹧鸪天·庚戌除夕和吴波伯宛舍人》,他因仰慕苏轼的咏杨花《水龙吟》,步其韵而作的《水龙吟·杨花用章质夫苏子瞻唱和韵》;他“研习周邦彦《解语花·元宵》、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而作的《踏莎行·元夕》,他的托物寄兴之作《人月圆·梅》等。我们仅以其《齐天乐·蟋蟀用姜石帚原韵》为例,加以分析:
齐天乐·蟋蟀用姜石帚原韵
天涯已自悲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齐天乐》咏蟋蟀词为姜夔的名作,是南宋词人张镃约姜夔席间同赋而作的。王氏依原韵而和,长调步韵,有逞才之嫌。且词首句吸收姜词“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姜白石《齐天乐》)起笔之精髓,将自己比作庾郎而悲秋,有夺胎之才。继而写虫鸣,并由虫鸣引发内听者心中无限的感慨。下片中的“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明显化用《诗经·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意境。王氏此首咏物步韵词作,托物言情,可谓字斟句酌,很难践行其所言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的词学理想,为王氏学人之词的代表之一。
(二)使事用典者
王氏一方面批评词作主题先行,用典雕琢的做法,尝言“词忌用替代字”,“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在论及“隔”与“不隔”的区别时,他指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则王氏认为“隔”与“不隔”的区别在于是否自然真切,不用事典造成隔膜。另一方面他又对喜欢隶事用典的词人大加赞美。他曾评价辛弃疾,“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并且对其典故成篇的《贺新郎》词大加激赏,“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这足见出其词学理论中的矛盾之处。
且由于王国维饱读诗书的学者气质,尽管他主张“自然神妙”的词学观,否定词中用“代字”的现象,其词作中,仍有少许篇幅是缘事而发,粉饰用典者。如“漫作年时别泪看,西窗蜡炬尚汍澜。不堪重梦十年间。斗柄又垂天直北,官书坐会岁将阑。更无人解忆长安”(《浣溪沙》),此首中“汍澜”二字,化用《后汉书·冯衍传下》的“泪汍澜而雨集兮,气滂浡而云披”,指代泪急流貌,而“更无人解忆长安”句化用杜甫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此篇抒情朴实,凝练,情感凄恻,却用两处典,虽使词境更为幽深,却仍给人隔膜之感。
再如其“空余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鹧鸪天》),此处上句语出班固《西都赋》:“碎候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其中的明月指代夜明珠,而“连钱列”则代指珠灯排列工整如连钱;下句语出左思《魏都赋》中“绮井列疏以悬蒂,华莲重葩而倒披”句。此两句皆云华楼上精美的纹饰,可见出朱氏的博闻强识,然终给人“隔雾看花之恨”。王氏曾有诗词的“隔”与“不隔”,意在反对用典然其在词作中用典,造成的隔膜现象还有:“剩终朝襟裾相对,纵委蛇,人已厌狂疏。呼灯且觅朱家去,痛饮屠苏。”(《八声甘州》)此处“委蛇”化用《庄子·应帝王》的“虚与委蛇”,而“朱家”为侠士,好结交豪杰之士,曾助季布摆脱杀身之祸,为后世侠义之士的代称,《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有载。而“屠苏”即在除夕、元日所引之“屠苏酒”,苏轼曾言“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此可谓学人之词的范式。而其“犀比六博消长昼,五白惊呼骤。不须辛苦问亏成。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虞美人》),写赌博的活动,则化用《楚辞·招魂》句:“箟蔽象棊,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铿锺摇簴,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沉日夜些。”词中表现出王氏对博弈的哲学见解,他曾言“博者悟性上之竞争,而弈者理性上之竞争”,然而,作者在浮生百态中最后“酒醒梦回”,把人生看成一场赌博,从中可看到其“鄙薄功利,轻视任何含有目的之欲求”的思想。此为王氏以学入词的铁证。
(三)缘事而发者
王氏秉承一种纯文学观,重视文学自身的独立性:“(中国)美术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之著作,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他反对将诗词沦为政治的附庸。且王氏主张诗词贵乎自然,认为“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然观其词作中仍有如许怀古伤今、缘事而发之作:
青玉案
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螿语。
蝶恋花
莫斗婵娟弓样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砂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西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
第一首《青玉案》首句化用李白的“姑苏台上乌栖时”,悼霸主勾践,霸业转眼成空;下片“真娘墓”源出白居易的《真娘墓》,哀悼美人,容颜凋谢,无人问津。此首吊古词作,低徊惝恍,抒发出词人怆痛的心绪,然仍不出学人之词的格局。而《蝶恋花》为甲稿末篇,作于1906年二月。陈《谱》曾言:“此词作于吴门,时雪堂筑室姑苏,有挤之者设辞诬之,乃谢去。观堂见而不平,故有是作。”当时江苏教育学会登报污蔑罗振玉在苏州建屋占用校地,罗氏愤而辞职。于是王氏为其打抱不平,遂作此词,以美女自喻,以彰显罗氏之清白。王氏此类词作还有《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恋花·窈窕燕姬》等篇,从中亦可见出王氏词学创作与词学理论间之出入。
(四)蕴含哲思者
王氏词学创作时间与其钻研哲学的时间是相重合的。其于1905年开始填词,而其研究哲学的时间则“始于辛壬之间……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也”。故而他深受叔本华的影响:“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这就将文学与哲学的最终目的联系在一起。也因为王氏认为“文学中之诗歌一门尤与哲学有同一性质,其所欲解释者皆宇宙人生根本之问题”,“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故其心底之哲思与笔尖之文气,织就出许多哲理之词。如此首《点绛唇》:“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 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侧身”句是词人用心谱写的一曲浮生若梦、苦痛相随的人生悲歌。而下片“须臾我”则化用苏轼的“哀吾生之须臾”句,“乾坤”句将易学的变化思想融入词间,感叹天地宇宙之浩淼与茕茕之身的渺小。司空图有《偈》云:“后生乞汝残风月,自作深林不语僧”,王氏的“霜林独坐”大有参禅静心之味,浸透人生的哲思。其《浣溪沙》云:“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此词导源于王氏的悲观主义思想。《法苑珠林·卷第八十三》曾叙说人生八苦:“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恩爱别离苦,六所求不得苦,七怨憎会苦,八忧悲苦。”且叔本华悲观论调中亦有所谓的“原罪”,也就是“生命本身的罪过”,并言“在人类的苦难中,完全暴露出意志的内部冲突”,而王国维深受中西哲学思想的影响,加之他身世的苍凉,处境的艰辛,以及对国运的担忧,则不免创造出灵山隐寺的意境。其“七尺微躯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闲哀乐。与蝴蝶,遽然觉”(《贺新郎》)则明显富有老庄哲学的色彩。缪钺曾言王静安“以欧西哲理融入诗词,得良好之成绩,不啻为新诗试验开一康庄”,此说法虽过于局限王氏哲学的西欧背景,却也点出王氏学人之词的特征。也因此,周一平评价《人间词》中的“‘人间’二字是王国维早年生活、社会遭遇以及厌世、出世哲学思想的概括和反映”。
(五)游戏之作者
王氏曾宣称文学为“天才游戏之事业”,然此种游戏指的是独立的精神:“惟精神上之势力独优,而又不必以生事为急者,然后终身得保其游戏之性质。”他在《词话》中也指出:“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所以此种游戏是一种人类在生存竞争之余,转有余力而为之的,“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故而此种游戏说与游戏模拟之作是有本质之区别的。王氏强调词要有境界,要“能写真景物、真感情”,“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然而《人间词》中仍有许多游戏模拟之作。如其六首《荷叶杯》就自注为“戏效花间体”,我们且看前两首。
手把金尊酒满,相劝。情极不能羞。乍调筝处又回眸。留摩留。留摩留。 矮纸数行草草,书到。总道苦相思。朱颜今日未应非。归摩归。归摩归。
王氏师法顾夐的《荷叶杯》创作艳词,实为游戏艳想之作。其《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词作共六十字,就有七个“春”字,显示出王氏用意重字的本领。王氏于1908年,曾辑录唐五代二十一家词,其中欧阳炯之《清平乐》就有一首重字词:“春来阶砌,春雨如细丝。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 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红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王氏此词明显化用前人词作,驰骋才思,是情境俱佳的学人之词。
纵观其《人间词》我们不难发现除却悼念亡妻、京郊游历、感怀时事之词外,其《人间词·乙稿》四十三首词作中,“写艳想中的青年新婚、少女初恋、少女思慕意中人、少妇春闲弄玩饰、青年书生梦金闺女之类,竟达十二首之多”。这也见出王氏生活面的狭窄,只能坐在书斋里冥想、伤逝。
英国诗人爱理阿德主张“创作必寓批评”,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则主张“批评必寓创作”主张将创作与理论二者要联系起来加以研究。纵观王氏的学人之词,我们不难发现,其词作绝非如其《词序》中所言,“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般,首首皆有神助,其中亦不乏良莠不齐者。且王氏是带着哲学的诸多困惑,行走进词学殿堂的,其词作中自然而然带有了很多的人生哲思与学问襟怀,这就与其所崇尚的五代北宋词之“自然真切”与纳兰性德的词人之词,有很大的出入。且王国维重视建构理论,从文学性的角度阐释词,而忽视其音乐本体性,这就被当时的体制内派斥为外行,而无人响应,只有吴昌绶在书信中提及朱祖谋对其“颇有疏荡之致”的评价,而陈子展在 1929年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一书中指出王国维“在词学上的贡献不在他作的词,而在他作的《人间词话》”。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王氏力求破除晚清模拟雕琢的词风而推尊自然真切的五代北宋词,建构以“真”字为标志的“境界”说,给当时的传统词坛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其词作虽不能与其词论相比肩,而只能列为学人之词,然其词作中仍有一些自然真切的的意境浑融之作品,故亦不可抹煞王氏词作之价值。王国维在以手中笔蘸心中情,以学人之思而欲作追步五代北宋的自然真切之词,拓宽了词径。其词作作为其理论的实践意义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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