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思落句式”:古典诗词的结句体势
2015-11-14汪超
汪 超
(安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有唐文人十分关注“诗体”研究,欲为诗歌创作明确规范,尝试不同方面的思考,其间包括结句作法的探讨,他们常常感慨“凡诗发首诚难,落句不易”(佚名《诗式》“六犯”)。旧题王昌龄所作《诗格》结合诗坛的创作实践与具体诗篇,总结出“落句体七”:“一曰言志。二曰劝勉。三曰引古。四曰含思。五曰叹美。六曰抱比。七曰怨调。”白居易《金针诗格》论及律诗作法,其中“第四联谓之‘落句’,欲与高山放石,一去不回”等,都是关乎诗歌落句体势的讨论,可谓开始诗法研究的重要思路。本文试图以王昌龄提出的“含思落句势”作为切入点,来探究这一特殊体势的具体内涵,及其含蓄蕴藉的审美效果,作为感知古典诗词章法理论的突出视角。
一 唐代文人“含思落句式”的理论阐释
初唐元兢、崔融等诗人即已关注诗体,无论是针对六朝时期的诗体形态,还是感于初唐时期的文坛现状,都体现出唐初诗人对于诗体的重视。上官仪《笔札华梁》虽然所论偏于病犯、对偶,却正反映出律诗形成过程中,诗人对于诗律理论的探求,既是齐梁以来重视声律的遗风,又对元兢、崔融的进一步探讨产生影响。元兢《诗脑髓》探究作诗之关键,虽然所论内容目前可考的,仅为“调声”、“对属”、“文病”三部分,却反映出古诗向律诗过渡的理论总结。其间也有文人开始注意落句,对于体现诗体风貌的关键作用,着重从落句入手来点评诗体形态,如上官婉儿评诗的主要标准,即在于落句之高下,《唐诗纪事》曾载有一事: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既进,唯沈、宋二诗不下。又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凋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沈乃伏,不敢复争。
上官婉儿“内秉机政”,“自通天以来,内掌诏命。中宗立,进拜昭容。帝引名儒,赐宴赋诗,婉儿常代帝及后、长宁、安乐二公主,众篇并作,而采丽益新。”上官婉儿的点评可谓切中要害,二人诗作虽然“工力悉敌”,但沈诗在气魄方面略逊一筹,回顾初唐诗坛的整体背景,诗体的“有力”与否,显然得到更多文人的关注认同,风骨健举的诗体风貌代表诗坛发展的趋向,这恐怕是沈佺期服膺的主要缘故。上官婉儿评判的重要依据即在于“落句”,可谓窥一斑而知全豹,同时也正为落句对于全诗的关键,故而上官婉儿的点评一针见血,可见唐初文人即已注意落句的突出重要。
基于这样的诗坛背景与诗体关注,旧题王昌龄所作《诗格》更是展开细致论析,针对自己的创作实践,以及诗坛的具体诗篇,总结出“落句体七”:“一曰言志。二曰劝勉。三曰引古。四曰含思。五曰叹美。六曰抱比。七曰怨调。”并且各体皆有诗篇例证,其间王昌龄尤为钟意“含思”体势,《诗格》共有三处涉及此论:一处在“论文意”:“落句须含思,常如未尽始好。如陈子昂诗落句云:‘蜀门自兹始,云山方浩然’是也”;一处在“落句体七”:“含思四。陆韩卿诗:‘惜哉时不与,日暮无轻舟。’陈拾遗诗:‘蜀门自兹始,云山方浩然’”;一处在“诗有学古今势一十七种”,针对第十“含思落句势”与第十七“心期落句势”展开具体分析,其中“含思落句势”云:
含思落句势者,每至落句,常须含思,不得令语尽思穷。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说,即上句为意语,下句以一景物堪愁,与深意相惬便道。仍须意出成感人始好。昌龄《送别诗》云:“醉后不能语,乡山雨雰雰。”又落句云:“日夕辨灵药,空山松桂香。”又:“墟落有怀县,长烟溪树边。”又李湛诗云:“此心复何已,新月清江长。”
《诗格》三处所论可以看出:其一为结句体势的审美追求,“常须含思,不得令语尽思穷”,强调诗篇结尾要韵味无穷,既是对魏晋前朝理论的继承,如刘勰《文心雕龙》提出“物色尽而情有余”,钟嵘《诗品序》所论“文已尽而意有余”,又是对后代余味理论的发展,如皎然《诗式》强调“文外之旨”,司空图《诗品》讲究“味外之旨”,王昌龄将此运用于结句理论,作为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可见,对“含思落句式”的如此钟情,除了落句体势的结构特色之外,更重要在于含思韵致的审美境界。
其二为“含思落句”的具体表现方式,“即上句为意语,下句以一景物堪愁,与深意相惬便道”。王昌龄《论文意》“诗人上句言意,下句言状;上句言状,下句言意。”强调“意”—“物”,也即“情”—“景”的“相惬”,陆机《文赋》也曾感慨“恒患意不称物,物不逮意”,都是希冀实现情与景的交融,通过景物的细致描摹,表达“不可具说”的“深意”,只是具体表现结构独特:一方面景物描写要紧承上句的“深意”;另一方面还要让读者在此勾勒描画中沉醉良久,达到“感人”的审美效果。对于上句“不可具说”的“深意堪愁”,能否准确表现至关重要,如此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实现,我们试看他所例举的几首诗篇,包括王昌龄自己所作“日夕辨灵药,空山松桂香”、“墟落有怀县,长烟溪树边”,以及李堪的“此心复何已,新月清江长”,这几句虽然都是失题的诗句,今日无法得知全诗的风貌,但依稀可见结句体势的描写,紧承前句“怀”“心”的情感余蓄,不仅在于“空山”“松桂”“长烟”“溪树”“新月”“清江”等意象的铺描,而且更在于“香”“长”所体现境界的思绪深远和韵味无穷。这种特殊结句范式无限的艺术魅力,也恰在于所造就的另番诗境,有意识将难喻难言之情,寓于所见所关之物色,以飨读者自我吟赏的空间。
王昌龄《诗格》关乎诗格理论的探讨,从例举所涉及的作家范畴而言,可谓从魏晋以降而至唐代都有,既是对前人创作的总结,如南齐陆厥《奉答内兄顾希叔》、初唐陈子昂《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等,同时落实到自我的创作实践。王昌龄所作的诗歌作品,无论是五律还是绝句,都可见“含思落句式”的独特形态。如《送胡大》“何处遥望君?江边明月楼”,诗人一腔思绪无以释怀,独倚江边楼阁遥寄相思,此情无以言说、无以说尽,故而诉诸月明之夜,眼前堪愁景致的描写,委婉缠绵道出作者的深情,令人回味良久、思绪万千。其他诸如五言律诗的落句有:“思君若不及,鸿雁今南翔。”(《秋山寄陈谠言》)“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同从弟销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此意投赠君,沧波风袅袅”(《何九于客舍集》)等。
王昌龄擅长的绝句亦是如此,“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七首·独坐》),“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连天》),“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青楼怨》)等,都是上句言情,下句写景,从而以景结情,情景交融,都是意欲审美召唤的效果实现,通过空灵景致的细致描写,达到以实景描写虚情的效果,借助特殊空白的审美勾勒方式,实现诗词传情的审美价值。
与王昌龄有着亲密友情的孟浩然留下优秀的诗篇,也展示出对此体势的具体实践,“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登鹿门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万山潭作》),“欲识离魂断,长空听雁声”(《唐城馆中早发,寄杨使君》)等,都是对初唐游赏诗歌的改变和突破,以入情之景为结句体势的尝试,也开启为后世称赞的盛唐诗歌。
所以,王昌龄《诗格》关乎“含思落句式”的阐述,既有对初唐诗歌结句形态的总结反思,又有对后世诗歌创作的范式启发,以王昌龄为首的唐代诗人,在结句范式的具体形态,基于理论层面的高度概括,为推动诗歌演进发挥重要作用。
二 “含思落句式”在律诗、词体的文体实践
王昌龄对于结句体势的讨论,从文体范畴的层面而言,虽然其七绝诗歌成就突出,但对于结句理论的解析,例举对象更倾向于篇幅较长的五古,这就说明王昌龄在研讨诗格艺术时,所针对的对象主要侧重于五古,同时将此理论贯彻落实于其他文体的创作实践。这里稍加留意也可发现,王昌龄重视五古的现象,与其时殷璠《河岳英灵集》颇多相通之处,其所选的诗篇也多五古,这恰也反映盛唐诗人和选家为了扭转南朝以迄唐初绮靡柔弱诗风、力追古雅的思想倾向。
王昌龄对于结句体势的探讨,虽然侧重点起于五古,但是对于其他文体的发展嬗变影响较大,不仅开启中唐之后文人的普遍关注和思考,而且还影响到律诗、词诸多文体的具体创作,成为诗词创作较为广泛的结句范式,以及别具风格的结句现象。
晚唐五代时期的文人关乎诗格的讨论,表现出对结句和尾联的普遍重视。僧齐己《风骚旨格》和桂林僧景淳《诗评》皆有论及“断句”,徐夤《雅道机要》和僧神彧《诗格》则对律诗各联作法予以总结的背景下,对律诗尾联的具体作法专门讨论。前者以齐己《风骚旨格》为代表,全面而又具有代表性的当属“诗有六断”:
一曰合题。诗云:“可怜半夜婵娟月,正对五侯残酒巵。”
二曰背题。诗云:“寻常风雨夜,应有鬼神看。”
三曰即事。诗云:“翻嫌易水上,细碎动离魂。”
四曰因起。诗云:“闲寻古廊画,记得列仙名。”
五曰不尽意。诗云:“此心只在相逢说,时复登楼看远山。”
六曰取时。诗云:“西风起边雁,一一向潇湘。”
“断”指断句、落句,齐己此处讨论多为律诗的末联,从而总结律诗的六种结句方式,且皆以自己诗作为例,正可见此总结的实践品质。其中第五种的“不尽意”,与王昌龄所讨论的“含思不尽”如出一辙,其所例举的诗歌“此心只在相逢说,时复登楼看远山”,前句为相思难言之心,只好转而登楼远眺,慢慢消散诗人浓浓的情致。
齐己参照自己律诗作品的尾联,对于“含思不尽式”作出积极探究,其后不少文人诗家,集中关注律诗尾联如何实现“含蓄旨趣”,做到语尽而意未尽。徐夤《雅道机要》讨论诗歌断句云:
断句。势须快速,以一意贯两意。或背断,或正断。须有不尽之意堆积于后,脉脉有意。
诗断。诗曰:“吟苦相思处,天寒水不流。”又诗:“寸心来又去,烟浪杳漫漫。”
无论是正断还是背断,徐夤注意到不尽之意的重要,从其所例举的诗句来看,也大都针对律诗的结句而发,如“吟苦相思处,天寒水急流”出自贾岛《怀博陵故人》:“孤城易水头,不忘旧交游。雪压围棋石,风吹饮酒楼。路遥千万里,人别十三秋。吟苦相思处,天寒水急流。”正是在“天寒水急流”的结句描写中,道不尽脉脉的“吟苦相思”之意。
另外五代僧神彧《诗格》也有这样的明确表述:
诗之结尾,亦云断句,亦云落句,须含蓄旨趣。《登山》诗:“更等奇尽处,天机一仙家。”此句意俱未尽也。《别同志》:“前程吟此景,为子上高楼。”此乃句尽意未尽也。《春闺》诗:“欲寄回纹字,相思织不成。”此乃意句俱尽也。
神彧对落句理论的论析,开始区分不同情形的存在:“句意俱未尽”、“句尽意未尽”、“意句俱尽”,其所赞同欣赏的“含蓄旨趣”,也即“句尽意未尽”的形式,而“前程吟此景,为子上高楼。”一句出自晚唐诗人郑谷的五言律诗《别同志》:“所立共寒苦,平生同与游。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天淡沧浪晚,风悲兰杜秋。前程吟此景,为子上高楼。”神彧之所以认识到“句尽意未尽”的特征,正是因为在“吟此景”的过程中,蕴藉诗人的不尽之意,“为子上高楼”的结句,给人无限的遐想和回味。直至明代的文人诗家都还继续关注,旧题杨载作《诗法家数》中“律诗要法”:“或就结题,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无论是上官婉儿、王昌龄,还是齐己、徐夤等人,都致力诗歌尤其是律诗结句的总结讨论,为具体的诗歌创作提供可备参考的经典范式。而这一特殊重要的结句体势,在晚唐五代乃至宋以后的词体发展,也得到词人的青睐并借鉴运用,成为体现词体特征的重要方面,尤其是对婉约绵缈词风的展现,“含思落句式”有其别是一家的优势。如同唐代诗人注意作诗结句的讨论,词人也十分关注填词的结句,沈谦《填词杂说》认为“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着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意识到落句对于展现全词意境的关键作用。
就含思的特殊体势而言,不少词家同样深谙此法,如李之仪主张填词当要“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沈义父《乐府指迷》明确提出:“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尾最好。如清真‘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又‘掩重关,遍城钟鼓’之类是也。”南宋张炎《词源》也同样主张:“末句最当留意,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间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这里试举《花间集》二人词作便窥一二,如“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韦庄《小重山》);“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温庭筠《菩萨蛮》);“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温庭筠《菩萨蛮》)等,也可以说在晚唐五代的《花间集》中,我们能经常寻见这一特殊体势的身影,这跟晚唐诗人讨论诗歌结句的时代氛围,或许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与诗歌“含思落句式”不同的是,词体还有其自身的独特体性,有些词牌结句较易自成一句,如词牌《长相思》《天仙子》《如梦令》,词人此时偏爱采用这一体势,如:“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林逋《相思令》)等。婉约派词人秦观所填《如梦令》词牌,更将含思落句的体势表现得较为突出:
遥夜沉沉如水。风系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幽梦匆匆破后。妆粉乱痕沾袖。遥想酒醒来,无奈玉销花瘦。回首。回首。绕岸夕阳疏柳。
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
在《如梦令》词牌中,结句特定景致的勾勒描写,都是紧承“无寐”、“回首”、“无绪”的情绪而来,在此重章叠唱的情感抒发之后,以景落句恰到好处,使得情感得以慢慢铺衍开来,达到婉转缠绵的抒情效果,这恰也是词体幽深要妙体性的集中展现。
作为婉约词人的杰出代表,秦观其他词篇的结句同样如此,如:“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秦观《八六子》);“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等,词人倚亭登高抒叹之时,正当销凝之际,无限难以言说之情,都诉诸数声黄鹂的啼声,在天际飘渺回荡开去,读罢而有不尽之意。此外,着意强调“含思落句”体势的词人张炎,在其自己的词作中也具体实践,如“伫立山风晚,月明摇碎江树”(《还京乐》“送陈行之归吴”)、“愁未了,听残莺、啼过柳阴”(《声声慢》“题吴梦窗遗笔”)、“怀人处,任满身风露,踏月吹箫”(《瑶台聚八仙》)、“菊日寓义兴,与王觉轩会饮,酒中书送白廷玉”)等,都是在词人感叹含思之后,借助景致婉转展现不尽之情思。
所以,关乎“含思落句式”的讨论,虽然起于古诗文体,成熟于律诗的讨论,但在词等其他的文体,也都得以具体完美的实践,受到文人的普遍亲睐,展现出这一落句体势的独特魅力。
三 “含思落句式”与情景论的审美探究
关乎诗词“含思落句式”的讨论,就文体的审美层面而言,究其实集中于情—景这对概念,这也是古代文论关注较多的命题,在诗词曲赋的抒情文体中,情景理论自然成为集中讨论的重要命题。也可以说,对于落句也即结句的讨论,实则情景关系的浓缩展现,从更为细微层面审视情景关系的具体风貌。
情景关系这对命题的讨论,在魏晋南北朝甚至更早,文人便已经有所注意,但大都集中于创作层面的考虑,从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以及钟嵘《诗品序》、萧子显《自序》等来看,可以发现他们都注意到景,无论是自然之景还是人文之景,与作者情感抒发之间的联系,讨论外景与内心之间的互动,如何触发内心情感摇曳并诉诸诗歌表现出来,主要从创作层面来讨论情景关系。但是从唐代开始,也可以说从王昌龄开始,情景关系的讨论开始进入文体层面,将情景关系视为表现诗词内容的重要方面,不仅视为肯定二者的重要地位,而且还从二者的构成关系,具体探讨如何展现诗词的审美体性。
陆机《文赋》感慨“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紧扣物—意—言的对应关系,从创作实践的难度而言,看待外景与内情的关联,故而有“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无限思叹。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也从物—情的角度出发,抒叹“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也是基于外在景物的变化,而引起内心情感的波动,也即“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从创作层面来讨论情景关系。钟嵘《诗品序》开篇即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阐言性情受到外界事物的感召和激动,并对此进行具体阐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还有萧子显《自序》亦云:“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嘤,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凡斯种种前人关乎情景关系的讨论,我们可以发现此时这一命题的论析,都是基于文学创作论的立场,来探讨外景与内情之间的互动影响。
唐代王昌龄《诗格》提及的“含思落句式”,虽然仅仅是针对诗歌结句创作而言,但已形成从文学创作论到文学本体论的转变,情与景构成诗歌意蕴的关键因素,并且二者之间的结构关系,也直接关乎诗歌意义的生产及其效果。可以说,通过这一视角的观照,折射出文人对于文学文体认识的转变,并且对于情景关系的讨论,也逐渐走向深入和成熟。
王昌龄提出的“含思落句式”,涉及情景构成关系的理论,初唐文人已经有所注意,不过依旧延续南北朝的风绪,着意自然景物的精心描摹,这可以从对谢朓《和宋记室省中》的评价看出。诗中“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与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样,历来为文人所盛赞称许,视为谢诗的代表诗句之一,但是这在龙朔文坛的元兢看来,其《古今秀句序》认为仅是纯粹的景致描写,是“中人以下,偶可得之”,难以真正体现出“夕望者”、“畅其清调,发以绮词”的境界,所以元兢认为真正能代表谢朓诗歌特色的,应该是“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因为“举目增思,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落日低照,即随望断,暮禽还集,则忧共飞来。”情景二者在诗中得以融合交汇,既有“落日”、“飞鸟”景的描写,又有“忧”的情的感叹,这样才全神体现出“夕望者”之态。元兢从诗句组织构成的角度,认为好的诗歌不全是景物的描写,而应该是景与情的紧密结合,这样才能堪称佳作名句,这也符合他所倡导的“以情绪为先,直置为本,以物色留后,绮错为末”的标准。
王昌龄《诗格》将此理论更进一层,不仅认为情景共同构成的紧密,而且在二者的构成顺序和关系方面,指出如何搭配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也就是“含不尽之意”的蕴藉效果。《诗格》多处涉及情景关系的论述,王昌龄对于“含思落句式”的讨论,也即上句抒情、下句写景,不仅限于结句的讨论,其他十七势的介绍说明,情景关系组合的模式,几乎存在于任意两组诗句之间,如十七势的第三势:“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直树一句者,题目外直树一句景物当时者,第二句始言题目意是也。昌龄《登城怀古诗》入头便云:‘林薮寒苍茫,登城遂怀古。’”其他如二三句之间、三四句之间等,都可作景语与情语的组合,以便达到王昌龄所倡言的“意”的效果,“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古文格高,一句见意。”所以关键的一句如落句,对于“意高”、“格高”的体现至关重要。
《诗格·论文意》提出“物色”与“意兴”相兼的理想状态:“凡诗,物色兼意下为好。若有物色,无意兴,虽巧亦无处用之。如‘竹声先知秋’,此名兼也。”“物色”的名词似乎延续南北朝时期的文论概念,但是在思想理念上已经发生转变和超越,开始明确诗句内部的结构状态,为此王昌龄进一步提出“景”、“意”相兼:
诗贵销题目中意尽。然看当所见景物与意惬者当相兼道。若一向言意,诗中不妙及无味。景语若多,与意相兼不紧,虽理通亦无味。昏旦景色,四时气象,皆以意排之,令有次序,令兼意说之为妙。
这里提出的“景”、“意”相兼,实质与情景交融已无区别,就文体的内部结构而言,二者还需达到相惬的程度,偏重任何一方也即“言意”和“景语”偏多,都会造成“无味”的偏颇境地。诗词作品中景的描摹,不仅自身要有次序,而且还要以意排之、说之,如此才能达到妙不可言的最佳状态。王昌龄论及“含思落句式”时,将此情景相惬的理论更加具体化,也即“即上句为意语,下句以一景物堪愁,与深意相惬便道”,已不再是情景比例的协调,而且在结构方面还有特殊要求,上句点明诗人的情感以为铺垫,下句则以景物紧密相连,从而达到含思不尽、回味无穷的境界。如此费劲笔力来探究情景比例构成的问题,其用心还是在于诗词意韵的追求,对于文体审美价值的不断追求。
王昌龄关乎“含思落句式”的讨论,不仅对于诗词创作的具体实践,起到较大的指导意义,而且对于情景关系讨论的继续展开,提供较为重要的思考契机,后世文人不断就此问题展开讨论,成为分析古典诗词构成的普遍方式。南宋范晞文《对床夜语》论析杜甫诗歌时,就将情景模式进行具体区分:“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触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或者便谓首首当如此作,则失之甚矣。”元代方回《瀛奎律髓》针对律诗的结构特征,总结出各联之间不同的情景组合模式,如评杜甫《登岳阳楼》“中两联,前言景,后言情,乃诗之一体也。”明代都穆《南濠诗话》也有记载:“乡先生陈太史嗣初尝云:作诗必情与景会,景与情合,始可与言诗矣。如‘芳草伴人还易老,落花随水亦东流’,此情与景合也;‘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此景与情合也。”而清代王夫之更是将此理论集大成化,其《姜斋诗话》卷二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近体诗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其实,关于情景相惬的情形,在古典诗词中较为普遍,与此情景相惬有较大区别的就是,王昌龄更加强调结句景物境界的勾勒,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最后,关乎“含思落句式”的体势,就文学接受的层面而言,近人解弢《小说话》一文可以为鉴:
吾幼年读唐诗。至元稹《闻白乐天左降江州司马》一首末二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既怪其何以不用伤感语作结,而以写景作结?继而细思之,无论用若何伤感语,总不及暗风吹雨之伤神。今恍然知其故矣。盖写凄惨悲凉之局,最妙以当时景物为收煞。盖阅者之感觉已随作者之笔端入于幻境,与书中身受凄惨之局者同一迷惘,并不自觉其悲,忽然精神为景物所提出,方知己乃置身事外,而回首局内婉转哀凄之人,益慨然洒泪。
这里从欣赏心理学的角度,对结句写景的艺术效果作了很好的分析。整首诗歌饱含情思,但篇末突然以写景作结,就猛然将读者从迷境中提摄出来,顿然而悟自己原来方是局外人,也就能够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细细咀嚼,体味诗词中局内人的凄哀之情,在结句所构架的美妙境界里,打通读者与作者的时空界限,实现他们的情感交流碰撞。
四 结语
基于以上对于“含思落句式”的讨论,这种独特的情景组合模式,其意不在于结构本身,而在于结构之外的审美效果,也恰是“味外之旨”的核心思维所在。王昌龄自身也一直强调“意”与“味”的重要性,不仅肯定其自身的有“味”与否,更讲求其“意”之外的韵味无穷,这样才符合理想的诗歌审美标准,这也得到皎然、司空图等文人的肯定和追效,成为文人诗词创作的自觉规范。同时,围绕结句展开情景关系的讨论,还隐含折射出这样的诗歌演进线索,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基于创造论的立场,探究外在之景如何引起内心之情的波动,从而触发引起文学作品的形成,到唐代以后基于文体论的立场,论析“物色”、“景语”,如何与“意兴”、“情语”之间的搭配,甚至在结句层面的精心构撰,从而实现含蓄蕴藉的审美效果。这种转变和超越,也恰恰反映出从魏晋到唐代以后,历代文人文学观念的某些转型,也就是从究心于文体创作层面的考察,转向文体审美层面的观照,完成文体发展的全方位的审视。
当然,这里讨论解析“含思落句式”的特殊体势,除了审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意在诗词创作的借鉴效仿,为诗词创作提供可具参考的范式。但是,任何范式都有自身的弊端,胶柱鼓瑟式的刻意模仿,都会失却其自身的审美价值,重点在于对意境的把握,这样才能深彻“含思落句式”的精髓,犹如习武之一招一式,习得之目的恰在于无招无式,而自成自入精深之境界。所以,自魏晋以降文人围绕结句展开情景关系的讨论,其意都不止于创作或者文体自身,而是对于味外之旨的的崇尚追求,对于含蓄审美境界的深彻把握,这恐怕才是理解“含思落句式”,而不究于“式”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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