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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顾彬想及汪曾祺
——兼谈对中国当代小说语言问题的思考

2015-11-14仕永波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文学性汪曾祺汉语

仕永波

由顾彬想及汪曾祺

——兼谈对中国当代小说语言问题的思考

仕永波

德国汉学家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Kubin)的“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曾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笔墨挞伐纷至沓来,各方声音此起彼伏,着实热闹了一番。虽然顾彬本人一再强调他从未发表过“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言论,他原本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中国的几个美女作家的作品是“垃圾”,然后就被新闻媒体断章取义、牵强附会、以讹传讹成“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这一爆炸性言论。但同时顾彬也一再强调,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不高,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相比,整体创作水平有不小的差距。中国当代诗歌的整体创作水平较高,属于世界一流的,但是,中国当代小说整体创作水平低下,文学价值不高,大部分应该归属于“通俗小说”、“庸俗文学”一类,离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相去甚远。

顾彬如此贬低中国当代小说,招致了很多人的批判和质疑。他们认为,中国当代小说是当代以来最为繁荣的文学创作体裁,无论从作品数量还是从思想深度来审视,都是其他历史时期所难以企及的,顾彬轻率而武断的观点让人匪夷所思,让人愤怒甚至鄙视。但是,顾彬又反复强调,他作出这一论断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语言”。他自称是“唯一总是强调语言的汉学家”。他说:“文学是语言的存在,要是语言没了文学性,就不应称其为文学。光追求故事情节的离奇,语言却粗鄙不堪,那就是垃圾。”“在顾彬看来,语言应该是作家唯一的‘情侣’,‘但是中国当代作家却只把语言当作用具。’顾彬感叹,中国古典文学对写作‘推敲’的态度,并没有被当代文学所承袭。‘中国当代作家,除了一些诗人和散文家外,都不会为了一个词、一个字去斗争。’中国当代小说家根本不重视语言,他们觉得故事最重要。而在西方文坛,语言的重要性更甚于故事。”他还认为:“真正的文学不是完全由内容来决定的,而是由语言来决定的,因为语言包括内容,而内容不包括语言。”在顾彬看来,好的作品的唯一标准是“语言”,“每一个词应该是恰当的。中国作家的毛病是,他们不知道用词和字,要不太多或是太少。我刚才提到那批德语国家中等水平的作家,他们用的每一个词都是恰当的,你不能多加一个词。但中国作家的作品中,多一个词少一个词无所谓。从头到尾,每一个词都要恰当,语言第一!很多作家认为内容第一,但是内容不可能第一。”

总而言之,中国当代小说在他眼里俨然一个“重症病号”,中国当代小说最大的问题是语言。

如果顾彬运用多个评判视角(比如叙事模式、主题意蕴、内容情节等)全盘否定中国当代小说的话,本人和大多数读者、评论家一样,不敢盲同,甚至能很轻易地将其观点驳倒。但顾彬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单纯从语言的角度评价中国当代小说“不及格”,却不免让人心中产生了几分认同感。因为中国当代小说的语言存在很大的问题,也是不少国内文学研究者的一种感觉。而且,仅从语言的角度评价当代小说,这一视角是颇为新颖的,或者说,这一视角是长期以来被评论界所忽视或冷落的。

毋庸讳言,语言问题似乎的确是中国当代小说的一根软肋,而这根软肋却一直被小说创作其他层面的繁盛和丰满所遮蔽,也因此被文学评论界所忽视。如今,这根软肋被顾彬揪出,想要进行理直气壮、有理有据的反驳,难免底气不足,因为,问题似乎是真切存在的。

南京大学王彬彬教授也曾表示顾彬对中国当代小说语言的批判引起了他的共鸣。他说:“我曾说,许多当代小说家,采取的是一种‘水龙头’式写作法,即写作就像是拧开了水龙头,语言水一般哗哗地流出。而从水龙头里流出的语言,当然也如水一般寡淡乏味。这样,顾彬以语言的名义对中国当代小说家的指责,就很自然地引起我的共鸣。”清华大学的肖鹰教授也曾指出:“当前中国文学的低俗化趋向,无疑与当代作家轻视语言和滥用语言的态度有关,更重要的是,在背后深藏的是对文学本身的轻浮心态。顾彬抓住当代文学的语言问题不放,难道不是标本兼治的精辟之见?”

的确如此,长期以来,中国当代的小说家们,似乎过多沉迷于叙述模式的借鉴和实验,陶醉于魔幻现实的营造,痴心于恢宏历史的展现,执著于玄妙故事的构思,却较少专注于小说语言的推敲与运用,导致了一些小说作品语言的苍白无力、韵味不足、准确性欠佳与美感丧失,换言之,也就是小说语言文学性和审美性的缺失。

综观当代小说,“欧化语言”大行其道,“文革语言”残存未尽,“日常语言”、“方言土语”、“市井语言”、“网络语言”轮番登场,真正经得起品读、字字珠玑的纯文学语言可谓少之又少,苦心孤诣地经营语言的小说家也不多见。用这些畸形的语体或这些未经提纯的语言,进行小说创作,其文学性将会大大丧失。要知道,文学是语言的存在,是语言的艺术,没有好的语言,再精彩的故事、再巧妙的叙述构式、再深刻的思想内蕴、再宏阔的历史图景,都将大打折扣!

其实,对于顾彬的观点,我们没必要视之若洪水猛兽。本人觉得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并无恶意,也不存在哗众取宠之炒作嫌疑。相反,顾彬“四十年来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了中国文学”,正所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此次他从一位国外“旁观者”的角度,给处于“当局者”之中的当代小说创作者们泼了一瓢凉水,顾彬的批判从某种意义上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值得当代小说创作者们深思。中国当代不缺少小说创作的天才作家,如果能在语言上再多下下功夫,相信定能进一步提升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品质。

顾彬批判中国当代小说最大的症结在于语言,这一言论甫一爆出,我头脑中便倏然间浮现出这样一张图像: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擎香烟,烟雾缭绕间,眼睛斜视前方,他似乎在凝思着什么……没错,这位老者就是汪曾祺!一位可能是中国当代最重视语言的小说家。

顾彬自称是“唯一总是强调语言的汉学家”,汪曾祺也曾说:“我很重视语言,也许过分重视了。”他甚至提出了“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的观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

一位是最重视语言的国外汉学家,一位是最重视语言的当代本土小说家,而且两位不谋而合地一致认为:在小说创作中,语言应该是第一位的,“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此次顾彬炮轰当代小说事件,使汪曾祺小说语言观的价值再次凸显出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由顾彬倏忽间想及汪曾祺的原因。

顾彬是研究过汪曾祺的。他在其专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把汪曾祺称作“一位富有天分的小说家”,他在解读评价《受戒》时说:“承接过“文革”样板戏《沙家浜》创作的汪曾祺,在这里的叙事者角色中表现得高度远离政治。而这还是一个所有写作都是或不得不是政治性的事情!他没有遵守党的规定,将抨击‘旧社会’当作义务,而描述了一个永恒的、如乐园般的世界。他在一九八○年就这样做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新传统主义可言。”在此,顾彬是对汪曾祺的小说创作远离政治这一点进行了评价,肯定了汪曾祺创作在彼时的开拓意义。顾彬并没有对汪曾祺小说的语言进行评价,也似乎没有关注到汪曾祺的小说语言观,这一点令人颇感遗憾……

其实,从语言的角度来审视,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同样具有开拓意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革体”语言还在文学创作中被广泛运用之时,搁笔多年的汪曾祺重新执笔进行小说创作。《黄油烙饼》、《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佳作从其笔端喷薄而出,语言之清新、用字之考究、文气之充沛、意蕴之绵长,震惊当时之文坛。演绎出了一种晓畅动感,看似平实却韵味十足,兼具书卷气和平民味,古典和现代完美结合的现代汉语。一股“汪曾祺风”席卷而来。这些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学界多有论述,在此不必赘论。单从语言的角度来审视的话,汪曾祺凭借这些作品的创作实践,悄无声息地自主完成了文学语言由“工具”到“本体”的转换。“文革”时期是“语言工具论”极端强化的时期,文学语言完全变成了一种工具,失却了本身的语言价值,对汉语文学语言的冲击是巨大的。时至今日,我们也不敢断言,“文革”语体已经彻底从我们的文学创作中消失。但就是汪曾祺这样一位年届花甲、搁笔多年的老作家,清醒地认识到了:什么样的小说语言才是真正的小说语言,语言应该是小说创作的本体而不应该沦为工具,“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魅力之所在,首先是语言”。此后,汪曾祺陆续发表了一些对于小说语言的观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小说语言观。此次顾彬炮轰当代小说语言存在很大的问题,进一步反证了汪曾祺小说语言观的价值,使我们有必要对它进行重新审视,以期获取对于当代小说创作的警示与启迪。

借顾彬批判当代小说这一契机,结合汪曾祺的小说语言观,反观当下小说创作,我认为以下三点理应引起当代小说创作者们的深思:

首先,关于语言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亦即语言的“本体性”问题,前面已经有所论及。汪曾祺认为“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并且大胆而超前地提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是小说的本体”等论点,在这一点上,和顾彬的观点是契合的。他甚至更进一步地提出在小说创作中“语言就是内容”。他说:“语言就是内容,语言和内容是同时依存的,不可剥离的,不能把作品的语言和它所要表现的内容撕开,就好像吃桔子,语言是个桔子皮,把皮剥了吃里边的瓤。我认为,语言和内容的关系不是桔子皮和桔子瓤的关系,它们是密不可分的,是同时存在的。”“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往往有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不能说这首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

汪曾祺通过形象的比喻和平实的语言,阐述了自己对于语言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的认识。他将语言提升到了“本体”的地位,是对“语言工具论”的颠覆和挑战。一些当代小说创作者们,也应该从中获取一些启示,改变自己对于小说语言的某些错误认知。必须在创作时,要像对待内容那样去对待语言,慎重地选择和使用语言,始终把语言放在创作的极其重要甚至至为重要的的地位来看待。惟其如此,才能创作出极具文学价值,具有持久生命力的作品,要知道“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就是创作者“思想的粗糙”,就是文学价值的缺失。

其次,关于语言的准确性。在前文已经提及,顾彬认为小说语言“从头到尾,每一个词都要恰当”,而不是“多一个词少一个词无所谓”。中国小说家的毛病是不重视用字用词,从而使语言缺乏准确性。关于语言的准确性,汪曾祺也多次谈及,他说:“什么是好的语言,什么是差的语言,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准确。无论是中国的作家、外国的作家,包括契诃夫这样的作家都曾经说过,好的语言就是准确的语言。大概几位欧洲的作家,包括福楼拜这样的作家都说过这样的话: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做为一作者,你就是要找到那个最好的说法。”“他(韩愈)提出一个语言的标准:宜。即合适,准确。世界上有不少作家都说过‘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比如福楼拜。”可以看出,汪曾祺反复强调小说语言的准确性,他认为不仅是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也要同样注意遣词造句,字斟句酌,寻求最准确、最合适的表达方式。

其实,重视语言的准确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有悠久的历史。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所言:“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还有,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顾文炜的“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诸如此类讲求炼字、讲求用字准确的名言警句不胜枚举。蔡元培在给《鲁迅全集》作序时曾言:“他(鲁迅)的感想之丰富,观察之深刻,意境之隽永,字句之正确,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当的,他就很自然地写出来,这是何等天才!又是何等学力!”对鲁迅“字句之正确”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汪曾祺讲求语言的准确也是一以贯之的,他的授业恩师沈从文曾经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这样评价汪曾祺:“人太老实了,曾在北京市文联主席‘语言艺术大师’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数年……长处从未被大师发现过。事实上文字准确有深度,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强得多……他的文章应当说比几个大师都还认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沈从文对汪曾祺创作中“文字准确”这一点,进行了充分肯定。

可见,重视语言的准确性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从未被忽略过,甚至可以说进行创作时语言准确与否是能否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的首要条件。然而,综观当代文学的创作,许多作家在进行诗歌、散文创作时或许还特别重视遣词造句,重视语言的推敲遴选,但是,在进行小说创作时,一些作家往往忽略或者漠视了对于小说语言准确性的苛求。更有甚者,为了追求字数,为了多换取稿酬,有意地将语言变得啰嗦而冗长,这样的作品语言,准确性就无从谈起了。这也许就是当代小说语言被顾彬抓住把柄的一个重要原因。鉴于此,当代小说创作者们必须重视语言的准确性,重视每一个字词的选择、每一句话的表达,锻字炼句,拿出曹雪芹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般的态度来进行小说创作,要力争使自己的作品增一字、减一字皆不可,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作品具有永恒的文学性和经典的价值。

再次,关于语言的文学性。顾彬认为,中国当代小说很多属于“通俗文学”、“庸俗文学”,语言不过关,文学性不高。这里可能会涉及到一个很深刻、复杂的问题,就是汉语语言的文学性。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进行小说创作才能使作品语言葆有很高的文学性呢?口语的还是书面语的?白话的还是文言的?这是自“五四”文学革命肇始以来就一直争论但却至今没有定论的一个复杂而深刻的命题。顾彬的观点,再一次让“语言的文学性”这一命题浮出水面。

在这一点上,汪曾祺有他自己的认识:“写小说用的语言,文学的语言,不是口头语言,而是书面语言。是视觉的语言,不是听觉的语言。有的作家的语言离开口语较远,比如鲁迅;有的作家的语言比较接近口语,比如老舍。即使是老舍,可以说他的语言接近口语,甚至是口语化,但不能说他用口语写作,他用的是经过加工的口语。”可以看出,汪曾祺认为不能直接用口语进行创作,口语必须经过加工提炼,方能运用到文学创作中。他曾举例说明,鲁迅的作品中能发现不少绍兴方言词汇,经过加工,运用到创作中,便会变得极其精妙。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并非不可以用口语进行创作,但是必须将口语进行合理的提纯,并和书面语进行巧妙结合,才能使作品语言葆有很高的文学性,如若直接用原生态口语不经任何加工进行创作,就会变成大白话,其文学性、可读性、韵味性将会大大丧失。

再有,要提升语言的文学性,还需考虑文言和白话的结合问题。现代白话汉语自“五四”发轫,距今尚不足百年。毫无疑问,现代白话汉语还称不上是一种十分成熟的语言。“五四”时期,为了彻底摈弃文言文,倡导用白话进行文学创作,力求“言文合一”,以今天的眼光回眸审视,我们会感觉似乎是矫枉过正的。胡适“两个黄蝴蝶”那样的大白话诗,我们能说具有很高的文学性吗?时至今日,我们是否能底气十足地说我们已经彻底实现了“言文合一”?我们敢说我们的文学语言已经达到足以和古典文学相媲美的很高的文学性了吗?

不可否认,现代白话文是汉语“欧化”的产物,是在五四“翻译体”语言的基础上形成的,借用了西方语言的语法结构,揉入了外来词汇和口语词汇,嫁接、组装而成的新型语言,和传统文言文相比完全是不同的语法体系。“五四时期汉语书面语在实现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型、并经历了欧化以后其语言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汉语词汇由单音到双音或多音,语法规则由隐性到显性,句子成分被固定,也明显变长。经历了这个变化以后,汉语被套上了语法与逻辑的重枷,它变得精密、复杂,逻辑关系严密,但同时也失去了简约、灵动。”的确,这种新型的语言虽然在文学普及方面和新文化运动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这种新型语言也有着其很大的缺憾,主要是简约的缺失和意蕴不足。在三十年代的“白话文和大众语之争”中,瞿秋白曾批判这种欧化的汉语白话文是“非驴非马的骡子话,半文不白的新文言”,虽然言辞过于激烈,但也并非毫无道理。虽然我们现今的小说语言较之三十年代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欧化汉语”依然占据了小说语言的主流,汉语正在偏离“简约而有内蕴”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我们似乎不能否认一个这样的事实:和现代白话文相比,文言文在语言层面似乎具有更高的文学性和审美性。文言文胜在简约,胜在意蕴深厚,和汉语作为表意语言和非形态语言的特性更为契合,具有世界上其他语言所不具备的独特美感,“简约美”、“意蕴美”是汉语独标一格的魅力,如果舍弃了这两个方面,汉语和其他语言相比所具有的天然优势也将荡然无存。

林纾在“五四”白话文论争中败下阵时仍执拗地坚持“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吾辈已老,不能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林纾是反对完全用白话作文的,他主张并实践过“文白并存”,以期接续几千年的文言血脉,却被当时风起云涌的白话文浪潮淹没在汪洋大海里。林纾的观点如若在今天付诸实践,显然已不现实,但是,他对文言文和白话文关系的认知,却足应该引起我们的思考。

鉴于现代白话文在语言普及和认读层面具有优势,而文言文在语言的文学性层面具有优势,设若能将两者结合起来,在现代白话文中适当加入文言文的一些因素(词汇或者句式等),让现代白话文在易读易解的基础上,兼有简约和内蕴绵长之美,葆有一份古典的魅力,或许不失为一种有效提高语言文学性的创作方法。

其实,当代的一些小说创作者已经在这方面做出了努力和实践,比如汪曾祺、孙犁、阿城等。他们的小说语言有口语,但是是经过提纯的口语,灵动简洁。而且他们还使用了一些文言句式作为补充,这样他们的作品就兼具了口语美和古典美,语言变得简省而含绵长之意蕴,很好地体现了汉语语言的独特魅力,从而具有了很高的文学性和品读性。

不妨让我们看一段汪曾祺的小说语言:

“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汪曾祺《故人往事》)

在这段叙述性文字中,短句多,欧化长句少,跳出了语法规则的藩篱,简约而独具韵味。比如“八月节,几个月饼”,两个名词并列,简洁灵动,但丝毫不影响读者的理解。同时,还掺入了文言句式,比如“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对仗工整,意蕴深长,可谓将汉语的独特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汉语作为表意语言和非形态语言的特性,现代白话汉语在不足百年的历程中所经历的种种争论、变迁与坎坷,使选择什么样的语言进行小说创作才能使作品具有高度的文学性,变得异常艰难,但却至为重要且无可回避。

综而言之,作为小说创作者,首先应该从观念上树立“语言第一”的创作理念,“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重视炼字造句,力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准确性和不可替代性,达到“字字珠玑”的境界。其次,除了观念摆正之外,还要选择合适的语言形式作为工具来进行创作,保证作品的文学性——简单武断地完全用口语进行创作不是出路,舍本逐末、抛却传统地过度“欧化”下去也不是明智之举,唯有把握汉语的特性,适当从古典文言文中汲取营养,在简约和内蕴两方面下足工夫,才能展现汉语特有的魅力,让汉语在世界语言之林中熠熠生辉!我们期待着!

(责任编辑 韩春燕)

仕永波,鲁东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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