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战争”
——薛忆沩“战争”小说论
2015-11-14陈庆妃
陈庆妃
作为方法的“战争”——薛忆沩“战争”小说论
陈庆妃
“‘个人’或者说个人忍负的‘普遍人性’是薛忆沩全部作品的共同主题,不管具体的背景是被乔装成爱情还是死亡、现在还是过去、战争还是和平。”“个人与历史的冲突是我的文学着力探索的一个主题,而战争为我提供了进入这个主题的特殊通道。”杜赞奇在《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一书中对启蒙现代性以来的历史——线性的、进化的历史进行了质疑,同时也审视了进化论历史观:“对那些停滞的、无历史的社会的破坏是一种代价,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进步的目的。”这些欧洲中心视角的东方主义论调至今影响深远。晚清以来,中国为实现“进步”的理想对自身“停滞的”、“无历史”的社会进行了“革命”、“革命”、“再革命”,然而以这些“伟大的他者”为导师的革命造就了中国新历史的同时,也改建了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战争是革命最激进也最富有激情的表述方式,它成就了历史,也牺牲了许许多多的生命个体。战争是最具团体意识的人类行为之一,在疯狂的集体杀戮中,个体成为符码,被归类到美与丑、正义与非正义的意义空间,参与战争的具体的生命个体在战争的恢弘壮阔中变得面目模糊。建国以来的红色经典叙述更是从意识形态出发规范了关于历史、革命、英雄的表述方式,革命者的行为被统一纳入历史的合目的性,革命英雄形象则被凝固化、本质化了,无数的生命个体被自然地排斥在“意义之外”、“历史之外”。
薛忆沩的“战争”系列小说站在敬畏和悲悯的人文立场,试图从战争中拯救个人。
“五○后”、“六○后”的中国当代作家都成长在火红的后革命战争年代,他们的童年经验深刻地塑造了他们,每一个男孩的成长游戏都与战争有关,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受“战争文化心理”(陈思和)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描写战争、思考战争就是表现他们自己的成长经验,薛忆沩也是如此。在成名作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遗弃》中,薛忆沩已经给战争留下了非常显著的位置。《遗弃》借虚构的主人公图林的写作将《老兵》、《革命者》、《铁匣子》三篇反映(革命)战争的短篇小说纳入其中,似乎构成了一个反省战争的单独面向。事实上,对战争的反省就是对生活本身的反省,战争如此深刻地介入日常生活,薛忆沩无法回避它去表现“生活的证词”。他对战争的表现似乎永远在战争之外,套用他本人喜欢的表达就是:他小说中的战争永远是战争/革命本身的副本。但他往往能掠过战争又穿透了战争,抵达战争本质的最深处:战争是被幸存者叙述的。他回避对战争行为的具体表现和血腥描写,以非暴力的方式揭示暴力:对战争的历史叙述是语言的暴力,它掩盖了历史的细节,谋杀了生命的温度。
以激情拯救脆弱
千古文人侠客梦,现代文人也有战争情结,(革命)战争作为最壮美的生命画卷对文人具有天生的吸引力,无论他是否是军旅出身。罗志田认为,近代以来的士人普遍具有革命情怀,革命与士人密切关联,“说‘士变’是近代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特点,应不为过”。薛忆沩表现近现代战争的小说从具体而微的视角展现了世纪“士变”,“士变”的发生从“脆弱”开始。
脆弱——是世纪病,晚清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世纪病,它包含情感和文化心理的双重脆弱,《首战告捷》中的人物组成了一个脆弱症候群——充满“阴气”的知识群体。文化传统的失落与老中国儿女生命力的丧失造成这些人物集体性的心理脆弱,而战胜脆弱需要更猛烈的人生激情。这是文化的悲歌,也是文化的魔咒,一部分知识分子努力在文化血统上完成自我清洗,改变文化基因,并将其转化为革命起源的心理动机。对另一些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脆弱表现为固守,以殉道式的方式“反”革命。将军的父亲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而心理极为脆弱的人”,“他的生活是靠他的脆弱来维持的”,“脆弱是他的本性”,他“也许能够将脆弱掩盖起来,却不可能将它根除”。将军对父亲的脆弱感到极度地恐惧,并且害怕自己被父亲安排也陷入脆弱(对“土地”与“家”乃至“家人”的深度依赖,从而丧失了对“生活”——平庸而富足的生活之外的发现),于是,他跟随败退经过小镇的红军走了。(《首战告捷》)“良好的家庭环境使黄营长得以保存自己的理想、善良以及他不愿承认的内心的脆弱。”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新文化运动的躁动中感受着美,对美(妻子)对善(母亲)的依恋是他内心脆弱的标志。他还在新文化理想的神圣中感受着美,所以他出发了,成为后来的黄营长。(《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
与知识分子脆弱相关联的社会情境是中国传统士绅社会的解体,薛忆沩小说中的父子冲突模式隐约体现了这一过程。晚清的废科举和政治变动造成中国传统士民社会的瓦解,尤其对“士”的冲击是巨大的,传统的“士治”秩序丧失了,士绅渐变成乡绅,乡绅来源复杂,且与书本的疏离可能意味着道义约束日减,乡村社会的斯文扫地渐成定式。“在整个世纪的斯文扫地活动之后,乡村既遭受了疏离于‘知识’的痛苦,也会开始真正尝试一种无士的自治生活。”这也是革命美好初衷会造成对文明摧残的前因。薛忆沩家族的变迁提供了他民国题材写作的大背景,其战争小说隐含的对世纪“士变”的思索是读者不该忽略的。
随着士绅社会地位的丧失,他们身上脆弱的症候——由文化心理的脆弱进而变成情感的脆弱。曾经代表他们身份的传统知识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在家庭内部,作为父亲对儿子也丧失了绝对的权威,对儿子的影响往往惟有诉诸亲情。然而逃离乡关已经成为年轻人的必要的选择,“一个能成为人物的知识人往往必须背井离乡有一段漂泊与摸索,……在地跟离地的张力在知识人的生命之中从不同的层面展现,许多知识人在家与国之间被迫做出选择”。他们在选择过程中激进反抗家庭的不少,更多的是痛苦的告别。民国以来知识分子的历程或投身战争或走向革命,这是他们为克服脆弱(家和土地的牵绊)所进行的选择。将军以此作为胜利,然而当最后的革命胜利到来的时候,“他可能突然发现根基断了,他不知道回到哪里去,他没有了故土,那是必须和亲人联系在一起的故土。那似乎是一种比战争、比政治、比胜利更强大的力量”。将军的脆弱病并未因革命的胜利而痊愈,反而出现了新的症候——失根的精神创伤。
脆弱也是一种现代病,薛忆沩在怀特大夫身上体现作家自己对“脆弱”的现代性思考,并且将它放置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因而走得最远。国际主义战士怀特大夫无可救药地染上了这无可摆脱的虚无主义的疾病:“一直是你的幻影在呵护着我脆弱的生命,我幻影般的生命……”虚无的生命仍然需要喧嚣与骚动,“我的一生都将在喧嚣与骚动之中行走。而这还只是行走的一种形式。还有另外的一种‘行走’,一种更重要的行走,思想的行走。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我从基督教走向了无神论,又从无政府主义走向了共产主义。只有这种不断的‘行走’能够防止我极端的心灵崩裂成疯狂的碎片。”
传教、革命及信仰
传教从来都是帝国主义争夺被侵略国的文化控制权的主要方式,无论他们是以什么方式进行的。然而这种温和的文化渗透方式也具有一定的历史合法性,“一般而言,传教士虽然以征服为目的,其出发点通常是善意的。大多数传教士的确相信基督教和西方文化的传播对中国有好处。”而知识界是传教士们的必争之地,是他们发挥影响力的重要场域。近代中国王权和传统儒学从政治上和思想上同时丧失其统治地位并造成青年知识分子的信仰真空,这也使各方学说都拥有了竞争“信徒”的空间。
传教与革命曾经势同水火,革命曾将宗教视为敌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传教与革命具有一些共同的属性——理想性,以及某种程度的非理性。在薛忆沩的小说中,传教士唤起了青年学生对理想和信仰的向往,然而青年学生最终却背离了对宗教的热情而导向革命。革命与传教是在不断交锋中对话的,它们形成多声部的杂语叙述,不断模糊着彼此的势力边界。意大利遣使会会士不惧身死何方的传道使命,给离家前的害怕陷入脆弱的将军打开了一扇天国之门,“他的内心中第一次荡起了他后来知道应该称为是‘理想’的那种激情”,他知道了家外有家——“天堂才是我们最终的家乡,天父才是我们真正的父亲”。而被激活的理想主义者将诉诸暴力、战争而创造出的生活的意义视为比上帝的事业更伟大的事业。理想主义者黄营长接受白教士多年的教诲却始终没有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他总是能够发现上帝与他自己的理想之间的冲突,他最终接受的是白教士对各种科学原理的独到见解。中国人的实用理性使他们亲近宗教但对彼岸的天国总是心存疑虑。
革命和传教最悖论的存在发生在怀特大夫和布朗医生身上。不同的救赎动机将怀特大夫和布朗医生吸引到了为革命救死扶伤的队伍当中来,但他们彼此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说服对方。布朗先生的天堂是先验的存在,是唯一和恒定的,为众生服务是他的信仰,他因信仰上帝而服务于革命但却“反”革命——他说将他的信仰与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是对他的侮辱。布朗医生因使徒精神而能够对革命者的身体进行救赎,但也注定因缺乏革命意识而遭中国历史遗忘。怀特大夫的天堂与死亡和来世没有关系:我的“天堂”是你(其前妻马瑞莲),从来就是你,永远都是你——怀特大夫的天堂就是“爱”,是怀特大夫摆脱生命虚无感的唯一解药。作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真正高尚真正纯粹的革命者,怀特大夫的革命动机竟然是追求被想象力解放的生命,这是他拒绝“平庸”的不幸的方式。但怀特因失语而长期被误读,注定将与“胜利”一起被写进历史,直至“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的信中,他披露了全部秘密,而这些秘密只有等待怀特大夫身体无法抵达的全球化年代到来时才可能被考古发掘。薛忆沩将革命者“非革命化”是对革命叙事的瓦解,偶像化的革命者终于被其后世知音——薛忆沩——从神坛中解放出来,为此,薛忆沩不远万里追寻“真实”的白求恩。
对传教与革命(总督基于对国家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而镇压传教士的“暴乱”)都做了颠覆性书写的是《广州暴乱》。传教也罢,革命也罢,都是一场虚构。然而我——曾经带着那个总督的面具活着的人,曾经生活在利益关系中的人——因忏悔而复活了。那个为逃脱究责而虚构“广州暴乱”的总督却因谎报死亡逃脱惩罚而成为“活死人”,信仰成为决定其生死的判词。“我”的重生和“我”的良知的发现是被年轻的修士因信仰而获得的沉静和安详召唤出来的。
本文在上述文献的基础上,借助Lyapunov范数,探讨Banach空间中发展算子一致指数不稳定的Datko型定理,从而推广稳定性理论中的一些已有结果(如Datko[3],Preda[8]等).
将传教、革命以信仰为交集相互对话从理论上削弱了以暴易暴的斗争逻辑。薛忆沩表现战争,但不呈现血腥,不主张复仇,也不试图灌输强烈的道德感。仇恨在革命历史叙事中往往是战争的动力源和助燃器,基于血缘的复仇是小说情节的重要推动力,以复仇为目的的革命被视为天经地义。然而,从仇恨出发的“革命”即便有其正当性,也可能使“仇恨”在“阶级”的掩护下收纳了“嫉妒”“贪婪”,从而异化了革命。革命也可能制造出恶魔,以革命的名义犯下的恶行并非特例,薛忆沩呈现了革命叙事中的遗忘,其目的在思考救赎的可能,并无启动仇恨动力学的动机。因此,薛忆沩在人物悲愤情绪到达极点的时候仍然保持一贯的语言克制,在最煽情的地方、最富有戏剧性的地方停止了叙述。
二十世纪是个反抗的世纪,作为一种象征的“革命”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具有超强的历史合法性。在思想上,“革命”始终是一个有争议并处于交锋中的理念,社会各方势力“以革命的名义”竞争或推动各种不同的“革命”。受时代潮流、激情美学生活的引诱,以及对革命缺乏深刻的学理认识,最终导致了薛忆沩笔下的“革命者”理想的幻灭。“革命总是动荡而充满激情的,从‘想革命’、‘说革命’到‘干革命’的各类士人中,虽然有相当数量的人是通过书本或其他方式被灌输了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却只有很少的人是先弄清‘革命’的概念和理论再决定其行动的;多数人不过是凭其脑海中可能非常简明的认识而立言或力行。他们心目中总有某种关于‘革命’的印象、预设或念想,在学理层面可能非常粗浅,且未必就真正‘指导’了他们的具体言行,却成为其言行的凭借。”“有时候,革命或许就是一种风气,一种意态,一种愿望的表达,甚或情感的倾诉。”这是革命之始发地的多样风景,革命中的情绪体验和心理历程又如何呢?
“革命未到的时候,是多少渴望;将到的时候,是如何地兴奋;仿佛明天就是黄金世界。可是明天来了,并且过去了,后天也过去了,大后天也过去了,一切理想中的幸福都成了废票,而新的痛苦却一点一点加上来了。那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不禁叹一口气:‘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来了幻灭。”联系茅盾后来的革命道路,他的幻灭是暂时的,非本质化的幻灭,但是薛忆沩小说中的“革命者”的幻灭却是终极的幻灭,这是后革命时代的革命书写方式的一种。
一个人的战争
然而,将薛忆沩的战争小说归入类型化的“后革命”书写或者是“新历史小说”当中,会是对作者的冒犯。薛忆沩的写作一以贯之是面对自己的写作,所有的写作都是他“一个人的战争”,语言问题是薛忆沩写作的全部中心,叙述是他介入战争、介入历史实现自我突围的方式。“作为文类的‘历史’并不等同于事件的历史,而是话语的历史。事件的历史曾经存在,但并不应声而至,留下的乃是话语——对事件的叙述、记述或记述的记述。因此,我倾向于用‘历史写作’、‘历史叙事’、或‘历史性记述’称呼这一文类,以便区别于‘历史自身’,区别于弗杰姆逊教授所说的,在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和真实意义上的‘大写历史’的概念。其次我以为,叙事并不是一个受文类限制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叙事可以视为一种超文类、跨文类的文体。然而叙事无法超越的唯一限制只是意识形态。叙事总是意识形态的叙事,它与历史(历史本身)的关联也总是某种意识形态性关联。”
有研究者将一九九○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叙事归纳为四种:续写、补写、改写和戏写,事实上,无论是采用哪一种写法都已经表明了作者的“革命”意识形态。薛忆沩的战争小说无关续写、补写、改写与戏写,他只是“以战争为方法”,利用“作为方法的战争”达到“以战争拯救个人”的目的——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才是薛忆沩唯一的意识形态。这也间接解释了:尽管一九九○年代以来,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影视作品走红,而薛忆沩的战争小说却被“包括在外”。薛忆沩战争小说“已明显打破了既往革命历史书写的政治纯粹性”,他笔下的革命者更像思想者,他们的自我选择都关乎人生的决断。薛忆沩不迎合消费时代、革命后的庸常年代中大众的怀旧心理,他拒绝对革命者做世俗化和大众化的描写。他总是让他的“革命者”面对天人交战的选择,他总是要“恶毒”地道出一些“不能说的秘密”:(可以保住我们的江山,保证我们战无不胜的)铁匣子里面只有四具小动物的骷髅。(《老兵》)战争没有对内还是对外的区别,元帅之死不需要真相,爱妃必须“方生方死”,一切都是要确保“皇帝”的胜利——战争是有权力者的阴谋。(《死去的和活着的》)市长的妻子揭露战争的历史解释权:砸碎墓碑的是我们自己;未来是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战争中的人只是棋子,只是数字,只是被愚弄者,他们的生生死死都无足轻重。(《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那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战争是关于语言和修辞的诈骗术。
《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主人公怀特大夫以白求恩为原型。“这篇名作将‘红色’的白求恩变成了‘粉红色’的怀特大夫,这不仅是艺术的创造,更是历史的还原。”这既是颜色的革命,也是语言的革命,它离战争如此之近,又离战争如此之远。在《首战告捷》的所有小说中,与战场最亲密接触的是《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它是怀特大夫随军转移,从汉口出发到西渡黄河之间对“行走的人生”的深度体验,时间是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的深夜。然而,怀特大夫最后的自白却是自我“去革命化”,他试图揭示那将降临他身上的语言的暴力:“‘专门利人’其实就是最大的‘利己’……语言就像金钱一样是人类最异化的发明:它貌似服务于人的奴仆,其实却是喜欢肆意蹂躏人的暴君。”
《广州暴乱》、《一段被隐瞒的家史》集语言的虚妄与暴力之大全,让该死的都督和该好好活着的外公都活在语言的“死亡”之中,变成了“活死人”。而只有他们“死亡”之后,他们作为一个人才开始思考“活着”。
一个人的战争是薛忆沩关于语言和叙述的战争,也是其笔下革命者——鲁迅式的孤独者的自我决战。《首战告捷》容易解读为父子冲突的悲剧,将军父亲作为将军行为的对立面,甚至是其“首战告捷”的俘虏。实则父子是两位一体,父与子的对抗实际上是一个人的战争。将军父亲是新旧社会交替时期的牺牲品,是一个行动的延宕者,是巴金小说中作为长子长孙的觉新式的角色。觉新与觉慧的对照组就是将军父亲与将军的对照组,觉新和将军父亲都属于是要肩负“黑暗的闸门”的失败者,他们处在历史的阴阳更替时分,因而形象显得昏黄暧昧。不同的是,觉新以长兄为父的承担和自我牺牲支撑着风雨飘摇中的“家”,也成全了觉慧;将军父亲却走向了反面。将军的父亲看到封建旧家庭,“什么都有”的富足生活对人性的窒息,但他又受制于传统的当“好父亲”以及“好儿子”的伦理观念。父亲在社会中的地位(绅士家庭)以及家庭中的身份(三个女人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的爸爸)使得他“被要求”维系千年的家庭伦理,承担家族的责任。所以他强烈指责指挥官:“我总算知道了什么是革命。”“革命就是让儿子不当儿子了。革命就是大逆不道。革命就是惨无人道。”然而小说最后的谜底却是:“他(父亲)跟着他们家发疯的大少爷一起走了”,“大少爷疯了,突然要去参加红军”,“老爷就跟他一起走了”,“参加红军去了”。这是小说中最富有戏剧性的结尾。父亲以阻止儿子去当红军为目的跟随儿子所在的军队一个多月,最后告别儿子,“在仍然飘散着血腥味的黄昏之中完全消失”,从此彻底消失了。这场父子之间的较量(较劲),这场决定家庭未来的首轮战役,终究不是以儿子的告捷结束,而是以父亲更彻底的离开。这样的处理显然违背了成长小说“弑父”的情节模式,作者要完成一个人的战争,父亲和儿子只是“将军”思想的两个面向,两种人生选择——“出走”还是“留守”,最后他们都用行动宣告无“退守”的可能。首战告捷以对手的突然消失而陷入意义的真空,革命的必然性也因此被质疑。巴金的“家”因为有觉新们的坚守因而尽管颓败但仍可以成为“憩园”,可以提供出走者重返和忏悔的空间。而《首战告捷》却干脆将其付之一炬了,“家”毁得如此彻底,它是革命集体的“家”所不能替代的,将军连挽歌也唱不成了。
中国的乡村社会、伦理秩序在崩溃之中,这是革命的前夜,也是薛忆沩战争小说中有关“现代史”部分的共同背景。
一个人的战争将革命者的死因归结为信仰的毁灭。薛忆沩有对“美”的信仰,但无对美的对立面的道德谴责,他甚至吝啬于对他们进行语言描述。《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中黄营长迷恋“美”,他对美最直接的定义是:“你看我们家的少奶奶,她就是美。”他最后的自我选择(自杀)也是要将自己送进“美”的天堂,只有“美”的天堂。他以自己对美的理解启蒙了长工阿虎,却最终造成了阿虎——“那个畜生”对“美”(黄营长的妻子)的占有与毁灭。这样的“暴行”只是黄营长家乡的生活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变化之典型行为。阶级意识被唤醒并未能使农村获得解放,反而放纵了被压抑的贪婪与欲望,因此,“暴行”摧毁的不仅仅是黄营长心中的“美”,更是他的理想和他对生活的信念。黄营长投身革命是向往美与善,却制造了丑与恶,革命带来的后果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世界——中国传统的乡绅社会和诗礼传家的传统,乡村善良风俗从此被深刻地卷入到阶级斗争的腥风血雨当中。
革命历史小说经典的情节模式——从灾难或失败开始最后走向胜利。灾难和失败既是革命的起点,也是历史的起点,是革命合法性的来源。它的情节发展则一律是反败为胜、从水深火热走向革命人民的盛大节日、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薛忆沩战争小说的情节却反其道而行,从胜利开始最后走向毁灭或荒诞(荒诞是更深刻更终极的毁灭)。《首战告捷》沿将军凯旋返乡的行程展开情节,追溯将军军旅生涯的起点。他的首战是以反抗父亲获得的胜利,而说服父亲来北方居住是他要面对的最后一场战役。果真如此的话,革命的创世神话和救世过程就是完整的,符合历史必然律。然而结果却是将军首战就失败了,现在已无家可归。战争与革命的节节胜利之时,黄营长自杀在黎明的前夜,《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将大历史的转折急转直下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信仰的毁灭而不得不选择死亡。《老兵》以劫后余生胜利归来的老兵回望四十年前的战争起始,却发现战争从来没有结束过,死亡才能真正结束战争。而他——战争中的幸存者——“胜利者”要保守不可泄露的秘密,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时时面对“你为什么能够活着”的质问。(《红岩》作者之一罗广斌的遭遇是老兵的现实版。)《铁匣子》企图借叙事权威——老爷爷讲述战无不胜的革命故事建立革命神话,却被“小个子”——生下来就跟大家不一样:他的想法稀奇古怪,他的语言扑朔迷离的孩子揭穿。
结 语
“人类的历史与小说的历史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假如说前者不属于人,假如说它像一般陌生外力那样强加于人的话,那么,小说(绘画、音乐也同样)的历史则诞生于人的自由,诞生于人的彻底个性化的创造,诞生于人的选择。”薛忆沩的小说是米兰·昆德拉这句话很好的注脚,他自己是这样定义文学的:“好的文学就是用优雅的语言显现心灵的孤独、历史的虚伪以及生活的脆弱的文学。它的智慧应该是悲观的,而它的气质则一定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它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机体。痛苦是这种文学的生命。”
“土地”和“语言”则是悲剧的根源”:“土地太重了,人永远也背不动它;而语言又太轻了,人从来就抓不住它。”“土地”是前现代的关于民族悲剧性的思考,“语言”是后现代的关于生命荒诞性的反思,不能承受之“重”和无法承受之“轻”并存,形成薛忆沩小说复杂的特质。他的战争系列小说既是民族志的书写,也是全球化时代越境的对话。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批准号:11&ZD111)子课题四“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跨界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华侨华人与百年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项目编号:12AZD087)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陈庆妃,暨南大学海外华文文学与华语传媒研究中心,华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