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中的挽歌
——《放生羊》中的独白式单声话语
2015-11-14卓玛
卓 玛
独白中的挽歌——《放生羊》中的独白式单声话语
卓 玛
对话理论是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的重要贡献。他在其《小说的美学和理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等著作中提出了他最为重要的对话理论这一学术创见。如果提到理论来源,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受到了索绪尔主义的重要影响。索绪尔认为:“语言中的一切,包括它的物质和机械的表现,比如声音的变化,归根到底都是心理的。”这一理论观点对巴赫金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在对话理论中提出的“话语”、“言语”等观点都受到这一结构语言学观念的重大影响。巴赫金虽然受到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影响,但他并未被束缚,他发展了结构语言学的理论,认为陈述文是发展的,可以成为一种转换语言学,突破内容形式二分法,以意识形态分析法展开研究。因而,巴赫金提出对话理论,认为每一段话语都与之前的话语产生着对话性,个体声音只有加入这个已有的话语和声中才能为人所知。文学,尤其是小说,成为众多声音的场所,最能促进这种对话性。生活的本质是对话,思想、艺术和语言的本质也是对话,复调是对话的最高形式,复调更具多元性和彻底性。总之,巴赫金对话理论解释了一个观点多元、价值多元、体验多元的真实而又丰富的世界,指出对话是人类生存的本质。巴赫金用对话理论表达了他对现实的观照:对话才能带来生机和活力,而官方话语往往是独白式的,体现着等级、压制和隔离。巴赫金对话理论产生有其时代背景,他的学术研究贯穿了他对现实的关注,认为对话、狂欢能表现人与人之间的亲昵、平等。巴赫金用独白与对话,对话的各种形式来阐释了文本内部的状态,这对剖析作家与所处社会群体之间的话语关系,作家创作的内在机理是十分有帮助的。
“单声话语”的概念取自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中关于散文话语的各种类型的论述。巴赫金认为,话语有大致三种类型:“直接即时指向对象的话语——称呼的、报道的、表述的、描写的,其目的在于对对象的直接即时的理解”,这是第一类型话语;“被描写的或者客体性的话语”,这是第二类型话语;第三类型“指向他人话语的话语”。巴赫金认为第一类型话语忽视了话语在不同表述之中的变化;第二类型的话语存在一个最普遍的形式,就是主人公的直接言语。在这一类型话语中,一种情况是主人公的表述统一体服从于作者表述的统一体,成为作者表述统一体的一个成分。还有一种情况是作者话语不出现,“而是在结构上用叙述者话语来代替”。这种客体性话语类型是一种单声话语,存在于一种独白文本中。
在此,笔者试图运用巴赫金的单声话语概念来探讨次仁罗布的汉语小说中所具有的独特声音。
次仁罗布近年来的短篇小说创作产生了较大影响,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放生羊》于二○一○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另外几篇短篇小说《杀手》、《界》、《阿米日嘎》等也获得了学界较高的评价。次仁罗布的小说被学者称为“灵魂叙事”。面对自己的创作,他说:“我愿意写真实的情感。只要是人,感情都是相通的,真实的感情是可以感染任何民族的读者的。”面对今天热门的涉藏题材,他认为:“很多作者对西藏的历史、文化、现状了解非常浅表,所以把西藏写得特别神乎和神秘,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还原,还原藏族人的内心世界,还原一个真实的西藏。这是一个藏族作家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我今后创作的方向。”从这些信息来看,次仁罗布是带着鲜明的创作自觉来进行小说创作的,他并不满足于仅仅讲述一个带有奇幻色彩的西藏故事。如果仔细分析次仁罗布的代表作《放生羊》,我们会发现小说在结构上运用了叙述者话语,这是一种客体性话语类型,因此,这部小说带有独白文本的特点,是一种单声话语。从这一点出发,笔者试图从次仁罗布小说的独白式单声话语中探究出他以这种话语类型传达出的西藏形象。
《放生羊》以主人公年扎的视角展开叙述,因此,年扎的话语就构成了叙述者话语。与其他话语类型不同,在这篇小说里,作家彻底退出,作品的叙述者与主人公是同构关系,整个小说在叙事上呈现出很鲜明的独白特征。这种独白具有巴赫金所说的“口述”的特征。巴赫金提出的“口述”指的是“小说里个性化叙述者的口头叙述,以与一般文学性‘叙述’相区别”。小说中这种“个性化叙述”主要体现在主人公年扎身上,口述的表达方式又体现为以下几个层面。
一、民族化的语言风格与作家态度
《放生羊》这篇小说的语言非常有魅力。从作家所运用的语言来看,他没有运用时下流行的“××体”,语言中看不到一个外语语汇,是纯正、规范的现代汉语。然而,细细品味,《放生羊》中叙述者的语言仍有其特点,那是一种具有民族韵味的语言特点。
首先,典雅的语言风格是这种民族化的重要体现。作家运用典雅的汉语并力争从这份典雅中传达出他的某种态度。下面列举的文字代表了整篇小说的语言基调:
山脚的孜廓路上,转经的人流如织,祈祷声和桑烟徐徐飘升到空际。墙脚边竖立的一溜嘛呢筒,被人们转动得呼呼响。走累的我,坐在龙王潭里的一个石板凳上,望着人们匆忙的身影,虔诚的表情。坐在这里,我想到了你,想到活着该是何等的幸事,使我有机会为自己为你救赎罪孽。即使死亡突然降临,我也不会惧怕,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经锻炼好了面对死亡时的心智。死亡并不能令我悲伤、恐惧,那只是一个生命流程的结束,它不是终点,魂灵还要不断地轮回投生,直至二障清净、智慧圆满。我的思绪又活跃了起来。一只水鸥的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布达拉宫已经被初升的朝霞涂满,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得赶到大昭寺去拜佛、烧斯乙。
叙述者的叙述非常细致、善于观察每一处细节。视角由近及远:人流如织、桑烟升腾。由于眼前氛围的影响,年扎老人想到生与死的重大命题。这种意识流动以平凡、规范的汉语语汇娓娓道出,平淡悠然,却意蕴独特。整篇小说的语汇并无出奇创新之处,但仍具有打动人的力量,是因为这种现代汉语言经过作家的有意为之,成为民族化了的文学语汇,因而读来更具独特感。典雅的语言风格与西藏人的话语方式、表达习惯息息相关。西藏长期处于藏区的中心,由于圣地拉萨、藏族祖先一路走来的雅砻河谷等一系列藏文化生息地的特点,西藏及拉萨在藏族人眼中地位十分独特而重要。西藏人自称“博巴”,因为贵族文化与宗教文化的熏染,西藏人,尤其是拉萨人一直以优雅的举止、典雅的话语、温和的处世方式作为一种行为规范,这是一种与擅长经商的康区藏族、游牧农耕的安多藏族有很大区别的行为规范。这种行为规范培养的是藏族人尤其是拉萨人的话语方式及行为方式。作家有意使其叙述语言典雅化,是为了努力贴近这种话语方式。因此,这种典雅成为小说文本主人公语言的典型标签。
其次,作家有意选用许多声响模拟的象声词汇,这非常符合藏族人口头语言的表达习惯。文本中,伴随叙述者年扎老人的目光,许多象声词汇构成小说独白式单声话语之外的补充,使得受众在阅读过程中仍能于独白之外感受生活:“丁零零的铃声”、嘛呢经筒“呼呼响”、羊“咩咩地叫唤”、“叮叮咣咣”地刻嘛呢石、“嗡嗡”的念经声、羊“嚓嚓”地咀嚼、“嗵嗵”的敲门声、放生羊“嗒嗒”的足音、雨声“噼噼啪啪”、照相机“噼噼啪啪”地照个没完、“嚓啦嚓啦”的匍匐声……这种象声词汇的选择是很符合藏语表达习惯的。藏语,尤其是口头语有大量的象声词,这些象声词能加强表达的效果,强调意义,同时使语言具有某种音响感,从而更加形象。这种象声词汇的大量运用已经成为藏语口头表达的一个重要特征。小说中这些象声词汇的运用除了象声词固有的效果之外,出现在叙事中与叙述者心理活动的表达相得益彰。因为叙述者的独白话语,很容易使受众忽略周围世界,这些词汇的选用是对生活氛围的有力调动,在心理独白的同时增强了表达效果。
最后,文本中作家对许多名词有意地保持藏语语音,进行汉语音译,将其藏语化,形成一种民族语与汉语在读音上的“混合语”,使受众感受到浓郁的藏文化熏染,更能领略叙述者的语言风格。例如:烧“斯乙”、转“林廓”,还有那段向莲花生大师祷告的祈祷词。这种音译,能够使受众产生不同的感受,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能够浸淫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巴赫金曾在探讨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问题时以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为例,认为其“文学语言在小说中不是表现为一个统一的、完全现成的和毫无争议的语言;它恰恰表现为生动的杂语,表现为形成和更新的过程”,并认为“在欧洲小说创立的年代里,不同语言就这样实现了相互的映照。笑谑和多语现实,造就了现代小说语言”。这样看来,次仁罗布这种有意为之的“混合语”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汉语,凸显了浓重的民族情感与意绪。
通过典雅的语言、象声词汇的选择、音译词汇的选用,我们能够比较明确地归结出《放生羊》整体的语言风格,同时也能够较为清晰地感受到作家的叙事态度,那就是有意识地制造典雅的语言风格,来贴近藏族人,尤其是拉萨人的话语风格。因为叙述者是以一种独白式单声话语来进行倾诉,因此以这种典雅的语言来配合,整个文本就形成一种娓娓道来,平淡悠然、典雅而充满韵味的语言风格,这一点又贴合了小说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淡然而真诚,善良而自省。在语言风格中传达出主人公性格,这是作家着意为之的。同时,这种优雅又与主人公及其背后的群体文化相贴合。藏传佛教经过在藏土千余年来的传播,早已对藏民族的性格形成了巨大影响,尤其是藏传佛教“利他成佛”的核心理念对藏族人的行为方式有巨大影响,因而,内省、利他的行为规范也逐渐形成了相应的行为习惯。典雅在另一个意义上说是不粗鄙,有底线。作家试图传达出这种态度。同时,作家选择较为丰富的象声词汇和藏语音译词汇在汉语语境中营造藏语的语义场,带给受众较为鲜明的藏文化语境,同时,具有音响感的象声词汇与喃喃自语的舒缓独白形成互补,带来文本语言上不同的表现力,作家态度通过语言风格的建构渗入到了叙述者话语内部。
二、沉静、圆融的叙述策略与作家心理
这篇小说从整体上看,叙述者的叙述是沉静的。主人公年扎是一个独居的老人,丧偶已经十二年,无儿无女。他的生活是西藏这块土地上众多老人生活的缩影,每天的生活以转经为核心来安排:早起转经、在转经路上吃早餐或午餐,这个喝甜茶、吃藏面的时间也是老人们交际的时间,因此西藏众多的茶馆就是一个重要的交际场所。他们在这里交换生活点滴,聊天,获取信息,最重要的是,借这种交际来抚慰心灵。年扎老人的生活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每天下午转经结束后会去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尤其在获得放生羊之前,他的生活就是这样打发的。喝青稞酒也是西藏人,尤其是许多老人的生活习惯。将这样一种非常典型的拉萨老人的生活描述出来,作家必须选择与这种生活氛围相适应的叙述话语,这种叙述话语就是沉静的、从容不迫的。因为这种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消弭了时间的概念,时间概念变得相对模糊,生活只需要分成转经时间和非转经时间即可,无需精确到分秒。这一点在小说里经由叙述者年扎表达出来:
你看,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布达拉宫已经矗立在我的眼前了。
布达拉宫已经被初升的朝霞涂满,时候已经不早了,
时针在奔跑,它把太阳送到了西边的山后。
太阳光照到了窗台上,我躺在被窝里开始担心起你来。
不知不觉中黑色的幕布把整个院子给罩住了。
太阳落山之前,我和你慢腾腾地回家去。
天,还没有发亮,黑色却一点一点地褪去,渐渐变成浅灰色。
如果将这些有关时间的描述集中到一起,那么就显而易见了,通过叙述者表达出的有关时间的话语传达出的正是西藏人的“前现代时间”的生活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时间无需精确,只要大概就好。人们依然保持着与太阳的亲密关系,阳光明亮与否关乎心情、感觉,人与自然还保持着一种感性的联系,一如史前时代。这种叙述调子同时是沉静的,没有速度感,没有焦虑感。叙述者缓慢地、安静地娓娓叙述他的梦境,叙述他与那只绵羊的遭逢,叙述他与放生羊之间的情感、二者共同的自我救赎。
除却时间叙述中传递出来的沉静,圆融的叙述也是叙述者的叙述特征之一。所谓“圆融”,在这里指叙述者整体的叙述完整、圆满,不见旁逸斜出的情节枝节,所有叙事绵密地编织在叙述者的视野所及和时间掌控里。小说以“你形销骨立,眼眶深陷,衣裳褴褛,苍老得让我咋舌”这样一个梦境开始,因为梦到逝去十二年的妻子仍未转世,受尽苦楚,年扎老人打算更多地供奉布施,来替妻子桑姆赎罪,以帮助她尽快转世。这种心理驱动促使他后来买羊放生。可见,这一人物的行动驱动力是来自一个梦境的,探究到这一点可能会令智慧、理性的现代人发笑,但这就是西藏的现实。在藏族人的信仰里,梦境的真实程度与现实无异,这来自藏人今天仍保持的灵魂观念。叙事开端于梦境,这本身就足以消弭叙事的时间链条的开端。小说结尾同样以年扎老人的幻觉终结:“朝阳出来,金光哗啦啦地洒落下来,前面的道路霎时一片金灿灿。你白色的身子移动在这片金光中,显得愈加地纯净和光洁,似一朵盛开的白莲,一尘不染。”时间链条的结束也不清晰。这种开端和结尾制造了时间延绵、无止无休之感,这成为叙述圆融的一个表现。此外,叙述者通过年扎老人的视角来编织情节,时间衔接几乎没有空隙:做梦、转经、烧“斯乙”、布施、路遇绵羊、与羊一起转经、去三怙主殿帮忙、生病、磕长头。就是这样流水式的叙事却依然不让人产生厌倦感,而是能够被深深被吸引,这种沉静、圆融的叙述映现出了作家的心理状态。叙述的圆融还来自内容。小说很少冲突性的叙事,小说情节设置的行动几乎都是肯定向度的:初次转经时人们纷纷伸出援手帮助老人赶羊;无需请求,茶馆的服务员就将菜叶装给老人;素不相识的老头给放生羊穿耳;人们纷纷称赞年扎老人的行为;小院的邻居照顾生病的年扎老人……这些肯定向度的行动传达出融洽、和谐的人物关系,也构成了圆融叙述策略的一个重要方面。
沉静、圆融的叙述策略传达出的是以年扎为代表的西藏人笃定淡然的生活态度和坚定无疑的信仰。这种信息的传递反映出的就是作家很微妙的一种心理,他希望以这种圆融构建属于藏族人自己的时空秩序,希望其不被打乱,不被破坏。而沉静来自藏人最笃定的一种信仰的力量,这种力量帮助藏人强化了这样一种时空秩序,这是作家通过叙述者展开的一种叙述策略并进而体现出的深层心理状态。
然而,这种心理状态终究是一种乌托邦,圆融的时空秩序依然有“外力”的介入,并以这种介入形成隐喻,暗示了今天西藏人的精神现实。
三、独白式单声话语中的隐喻与精神现实
小说叙述者与主人公年扎以同构的关系展示出小说话语的特点,即独白式的单声话语。在这种单声话语中,没有对话的辩论、讽刺等模仿,所有言语都是一方的声音,就如詹姆斯·费伦的观点一样:“声音是文体、语气和价值观的融合”,“作者声音的存在不必由他或她的直接陈述来标识,而可以在叙述者的语言中通过某种手法——或通过行为结构等非语言线索——表示出来,以传达作者与叙述者之间价值观或判断上的差异”。情况正是如此,也许叙述者,也就是主人公年扎希冀的就是这样一种时空秩序。而作家次仁罗布却意识到现实已远非如此,因此,他寄予到叙述者身上的隐喻是叙述者不会重视而被受众敏锐感受到的一种话语,这种隐喻话语存在于独白式的单声话语中,但又与这种独白话语构成了某种张力,正是这种张力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结构隐喻,暗示了今天西藏人的精神现实。
文本中第一类隐喻是这样的:
这是城里,现在不养鸡了,你听不到鸡叫声。
我起床,把手洗净,从自来水管里接了第一道水,在佛龛前添供水,点香,合掌祈求三宝发慈悲之心,引领你早点转世。
在路灯的照耀下我去转林廓,一路上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信徒拨动念珠,口诵经文,步履轻捷地从我身边走过。白日的喧嚣此刻消停了,除了偶尔有几辆车飞速奔驶外,只有喃喃的祈祷声在飘荡。唉,这时候人与神是最接近的,人心也会变得纯净澄澈,一切祷词涌自内心底。你看,前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步一叩首地磕等身长头;再看那位摇动巨大嘛呢的老头,身后有只小哈巴狗欢快地追随,一路洒下丁零零的铃声。这些景象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看到了希望的亮光。
逢到吉日到菜市场去买几十斤活鱼,由你驮着,到很远的河边去放生。那些被放生的鱼,从塑料口袋里欢快地游出,摆动尾巴钻进河边的水草里,寻不见踪影。几百条生命被我俩从死亡的边缘拯救,让它们摆脱了恐惧和绝望,在蓝盈盈的河水里重新开始生活。我和你望着清澈的河水,那里有蓝天、白云的倒影。清风拂过来,水面荡起波纹,蓝天白云开始飘摇;柳树树枝舞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河堤旁绿草萋萋,几只蝴蝶蹁跹起舞。我和你神清气爽,心里充满慈悲、爱怜。
这些话语充满隐喻意味。桑姆的魂灵因为畏惧破晓鸡鸣,而被年扎老人劝说,可“城里现在不养鸡了”所蕴含的可能是西藏日益的现代化,人们已经离传统乡村牧歌式的生活愈发遥远了,叙述者并不在意,而作家却有意做出强调。“从自来水管里接了第一道水”更是一道异样的风景。藏族人的信仰仪轨中每天要为神灵供上净水,这净水是每天去挑来的清水的第一舀,于是就出现了在都市水管里接第一道水的转变,信仰、严格的仪轨与现代化的器物之间形成让人难以言说的情景。笔者曾将这一类变化称为文化基因的留存,这是一个略带尴尬的说法,因为相对还根深蒂固的信仰内容,“形式”已遭逢了迅猛的侵袭,不得不改变。相信作家借叙述者来做出这样的隐喻,想要表达的恐怕也就是这样一种尴尬。在拉萨,每天天未亮时就有众多信徒去转林廓,也就是转经。转经路比较长,往往需要早起,因此,年扎老人在天色朦胧时感受到喧嚣散尽也是一个隐喻:白天的车水马龙、现代化的迅猛脚步让人不知所措,只有乘着夜色走上转经路,才是“人与神是最接近的”时候,才是一种精神的回归。可见,虽然作家通过叙述者有意屏蔽了许多现象,但通过隐喻,圆融的时空秩序的破坏还是显出了某些端倪。放生本是一种出于善念的宗教行为,然而在今天的拉萨,人们会专门去买适合放生的小鱼苗,而小鱼苗的销售也非常有市场,所以,当年扎老人为放生了几百条小鱼苗而心生欣慰时,更多的鱼苗进入市场,当心怀善念的信仰被赢利为目的的商业行为绑架时,相信带给人的是更多的无奈和隐忧。
文本中第二类隐喻与人相关。小说中年扎老人买放生羊的情节中“甘肃人”是一个隐喻符号:“他留着山羊胡,戴顶白色圆帽,手里牵四头绵羊。我想到他是个肉贩子。”当年扎老人提出要买一只羊放生时,“甘肃人先是惊讶地望着我,之后陷入沉思中。灿烂的阳光盛开在他的脸上,脸蛋红扑扑的”。如果要深究这一人物身上具有的隐喻内涵,我们能感受到叙述者与“甘肃人”这一人物所代表的文化背后的价值观差异。在今天商品交换逻辑渗透至人的意识深处时,年扎老人的放生行为对于“甘肃人”来说,显然是对他固有行为方式的一种颠覆。第二个隐喻符号是一个藏族小伙。放生羊与年扎老人避雨时,放生羊被小伙子踢了一脚,结果一同避雨的转经人训斥了他,小伙子落荒而逃。前文已经列举了肯定向度的情节,这个小事件是整篇小说里出现的第一个“否定向度”的情节。可见,作家在以一种沉静、圆融的叙述策略表现一种理想化的时空秩序时,又努力地自我颠覆,打破了这个乌托邦的梦想。今天的西藏社会与文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化进程的影响,信仰与幻灭、传统与现代之间,藏人也在彷徨、抉择之中,这也是今天藏人的精神现实。
四、小结
作家次仁罗布在《放生羊》中选择了一种客体性话语,将叙述者话语与故事主人公同构在一起,借由主人公年扎老人来展开叙述。为了贴近藏族人的行为方式、话语方式,作家有意将语言处理为民族化的语言风格,在典雅的风格、民族语的语义场中传达出藏人的精神气质,并以这种风格与独白式的单声话语形成文本的独有风格,传达出作家民族化语言风格及其内涵的建构意图。同时,作家采用一种沉静、圆融的叙述策略,通过时间叙述、情节叙述的沉静与圆融,传达出藏人信仰的笃定。作家的态度以文本中叙述者独有的声音传达出来,构成文本独特的另一面,一种时空秩序的乌托邦。然而,为了传达今天藏地的精神现实,作家有意制造了这种现实与文本构成的张力,那就是文本中的隐喻。通过几个隐喻例证的分析,我们发现,虽然小说是一种单声话语,但是这些隐喻的存在与这种独白构成了冲突,独白话语与隐喻话语的张力,构成了小说结构上的最大张力。这种张力可能是作家想要发出的最隐秘的声音,在今天这个人与自然疏离、人与万物疏离的时代,年扎老人的一生是一种诗意的存在,但这独白中隐含的吟唱显然是一曲低沉的挽歌。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母语文化思维与当代藏族作家汉语创作研究”(批准号:12BZW137)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卓玛,文学博士,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