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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传媒时代文学的传播及其价值的重新思考
——张福贵教授访谈录

2015-11-14张斯琦张福贵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娱乐文学时代

张斯琦 张福贵

大传媒时代文学的传播及其价值的重新思考

——张福贵教授访谈录

张斯琦 张福贵

张斯琦(以下简称斯):张老师,您好!您作为著名学者,学术研究涉及了文学、文化和社会等多个领域的问题。关于当下文学时代或者文化时代的界定有很多,如全球化时代、融媒体时代、新阐释时代、后现代社会等,不一而足。一种文化时代的界定标准可能具体体现在人类信息传播与分享的媒介形态的演进当中。在这样一个大传媒时代里,文学与媒介关系的话题似乎历久弥新,“文学已死”、“文学消亡”的观点不绝如缕。而当代中国文学也确乎呈现为无序、无奈,而又没有主潮的悬浮状态。您是否接受中国文学处于今天这样一个尴尬境地的直接原因是全媒体环境的冲击这一说法吗?

张福贵(以下简称张):我认为我们对这个问题应该有一个重新的理解,因为类似这样的话题我们说了大概不只十年,关于网络、媒体、现代媒体对于传统媒体,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对纯文学的冲击等等,大家始终将二者放在对立的角度来看待,看成了一种取舍关系或者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我认为应当换一个角度,应该说人类文明和人类文化发展到今天,内容从来就不是单一的,文化也不是一元的,所以文明的过程始终包含着冲突和融合过程。一种新的文化时代到来和一种文化形态出现之后,便与原有的时代和形态产生了冲突和矛盾,我们往往就注重这个过程最初的阶段,更多看到单一的与多元的、静止的与运动的对立性因素,而忽略了冲突之后必然带来的融合状态。所以我们对新媒体环境下“网络对文学的冲击”这个话题应当做重新理解、重新命名,甚至应当检讨和反思。我们不要总从二元对立的角度去理解,应当从人类文化发展的全过程来看待这个问题。冲突只是阶段性的、节点性的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放开思路看待这个问题的话,这个矛盾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是一个片段、一个过程,它不会成为永远的动态。如果我们说各种形态的文化和文学之间的差异与冲突在今天表现的很明显的话,其实哪个文化时代不是一种冲突接替另外一种冲突才构成了人类文化和文学呢?或者说,冲突与融合的连续过程构成了一个个文学形态和文化时代。比如说中国诗歌形态的发展过程就是从最初的四言诗,然后是五言,然后是七言,然后是长短句词,然后是散曲,最后是自由体诗。其实当一个新诗形态出现的时候,原有的诗律都将其视为洪水猛兽,甚至离经叛道之物,很多次文学的改革和文学的复古,都成为我们文学史发展中的一个节点接又一个节点。所以我倒觉得从一个历史的长河中,从发展的一个大循环中去看待文学命运和价值问题,而不要从一个固定的节点去看待这个问题,这可能更容易理解这个,也更容易使我们心平气和。

另外,我们还必须要确认当下文学与文化有没有冲击?答案是肯定的。关键是我们如何看待这种冲击?其实我觉得,与其说新媒体时代对传统文学、对纯文学构成了冲击,莫不如说中国的文学或者人类的文学在当下这个网络的时代,它的载体已经发生了改变,我们可以说其实变化的主要不是文学本身,而是文学的表达和传播的形式。

斯:您的意思就是说文学的形式是内容的一个载体,我们所处的网络时代和文学的关系,其实根部的是改变了文学的平台、文学的载体和文学的形式吗?

张:是的,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应当这样来理解,我之前说的第一点,不要单纯地看到冲突,第二是不能单纯把它看为两种形态的文学的矛盾。其实,网络文学与纸质文学内容的区别并不大,因为过去官方媒体的文学和民间媒体的文学在内容上是相同的,而现在官方的网络文学和民间的网络文学肯定是有差别的,而官方的传统纸媒文学和官方的网络文学区别并不大,改变的只是载体和手段,所以用“网络时代对文学的冲击”这样的概念,莫不如用“文学的网络时代”这样的概念更准确。因为从时代、传播手段和文学的载体来命名不同的文学时代其实是人类古已有之的,从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近代之后的蒸汽机时代、电子时代,现在是网络时代。那么,从小的方面来说,比如中国文字和文学的关系从刀刻的甲骨文到篆书再到隶书、行书,毛笔代替了刻刀,近代之后钢笔又代替了毛笔,现在键盘又代替了钢笔……在经历新的字体和书写工具出现的时候,时人都哀叹、惊呼“文化失传”甚至“国将不国”,其实最终什么没有发生。例如隶书代替篆书、毛笔代替刻刀,我们虽不是古人,但我们可以想象当时那种巨大的冲击。而我们所经历的简体代替繁体、钢笔代替毛笔的冲击之大也是可以感受的,都非常巨大。因此,今天键盘代替钢笔就是文学的书写工具的一个正常演变过程,它不涉及到所谓的文化衰亡之类的宏大问题。但是,你提到的“无序状态”问题倒是需要认真关注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对“无序”如何理解。要理解无序,首先要理解有序,“有序”的文学往往就是设计的、预定的、有规律可循的、按照某种方案人为地在运作的某种文学和文学时代。其实,这不是正常的文学,正常的文学是自在的、自为的,当你呼吁一种文学和一种文化的时候,已经标志着这种文学和文化接近消亡了,所以一个文学和一个文化的真正发展不在于人为地或者有组织地去设计、去呼吁、去彰显、去张扬,而在于它自身能否给这个时代、这个民族和人们提供的新的东西、充满生命力和符合人性与人类发展的东西。所以,今天的文学看上去是无序的,如有的批评家曾经说过的“文学失去了主潮”。但是一九五○年代的中国文学有主潮——“反右斗争文学”、“大跃进文艺”,一九六○年代有主潮——“批判走资派文艺”、“工农兵文艺”,一九八○年代也有主潮——“改革文学”、“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但是除了“主潮”之外,其他“非主潮”文学很少,甚至说几乎没有,那是大一统的文化时代所产生的一元化的文学。所以,那个时候的“有序”绝不比今天的“无序”对于中国文学和人类文明的发展更有价值。今天表面看来的“无序”恰恰表明了文学本体的回归,文学就应当是属于个人的,就应当是自在的、千变万化的、五花八门的,不再由哪个组织、哪个团体、哪个权威来设定和疏堵。用黄遵宪当年倡导诗界革命时的口号来表达,就是“我手写我口”,我表达我自己。在这种千人千面、五花八门的自我表达中,文学必然进入一个无序的状态。因此,我认为我们对“无序”应该有一个新的理解,至少是一种宽容的理解。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对于“主潮”怎么看待?对刚才我所说的要有一点补充和修正的,就是文学如果真正面向人生和时代,就应该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它的焦点和重点,这个焦点和重点可能就是主潮。如果从正向评价这个主潮的话,那么今天我们的文学对于焦点和重点的消融和淡化主要不是来自于网络的冲击,而是我们作家创作和社会环境本身出了问题,或者说是产生文学的环境和机制有问题。当文学失去了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注点,其自身就必然被社会边缘化。这其中也包含着人的注意力发生的改变,我们的作家已经被一种强烈的功利性的需求和欲望性的渴望完全支配了,而这种需求和渴望的结果就是政治的安全和市场的收益。应当看到,中国长期形成的某种思想环境并不十分有利于那种具有普遍人类性意识的文学生长,关注现实焦点可能会有某种麻烦和风险,因此当下文学转向了自语式表达、欲望渴望和功利追求,是有情可原但却十分悲哀的,作家丧失了对一个时代应当承担的责任。文学成为无力的娱乐和淫邪的刺激难道不是一个文化时代的悲哀吗?

斯:您的这种悲悯情怀很有“五四”新文化启蒙主义的传统精神,我记得您在一篇文章中对于知识分子是做过一种独特的界定:知识分子是一个时代最尖端的知识集团和一个社会最前沿的思想集团,是民族最精华的一部分。如果这个群体都对这个民族、社会和国家的未来命运不深度思考的话,那么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辉煌的文学时代。比如当下的“抗日神剧”为什么经久不衰,本身好像是因为我们的民族情绪,其实骨子里这与作家、编导者们对于市场、对于功利的追逐有直接的关系。

张:对,这个概念是我一直不变的主张。我不敢说我达到了这一界定标准,但是我们不能丧失知识分子人文意识的底线。你可以不崇高,但是不能参与作恶;你可以平凡但是不能平庸。说到“抗日神剧”可能是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这里简单地说一句:“抗日神剧”百分之九十九什么都不是,但是百分之百都是一种仇恨教育,歪曲了历史,亵渎了先烈,愚昧了观众,赚足了钞票。是一个多种病菌共谋产出的一种文化怪胎。

斯:好的,关于这个问题特别是“抗日神剧”的传播机制与过程可以成为值得进一步探讨的主题,让我们还是回到对话的主题上来。美国文艺理论学会主席希利斯·米勒曾经在北京召开的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了题为《全球化时代文学还会继续存在吗?》的发言。他甚至断言:“在特定的电信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您认为在大传媒时代里,中国传统文学的创作和研究领域中存在类似的危机感和和焦虑感吗?

张:这个问题和前一个问题有所联系,但是我要做出一个否定的回答:新媒体时代、网络时代文学不会消失。这不是我今天的结论而是多年前就多次强调的观点。应该这样说,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人人都可以文学的时代。过去,我们有一种文化贵族主义倾向,始终把通俗文学和纯文学、大众文学和精英文学做二元分法,不是对立关系也是价值不对称的关系。其实无论民众也好,作家也好,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认领自己的文学的王国、文学的世界。过去所谓的文学是一种文化权力,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文化权力的。想成为作家并发表和出版作品,需要一系列程序性的、政策性的、环境性的以及其他条件的限制,所谓的“文学”成为了少部分人的文化权力,所以按照传统说法我们可以称其为“贵族文学”。但在今天,我们文学的概念发生了些许改变,文学不是属于少数人的,文学不是一个权力的附庸物,文学属于多数人,属于所有人,文学表达是人的普遍的文化权利。所以,在过去传统媒体和传统出版机制下,大多数民众是没有这种文化权利的,今天网络时代的到来,使每个人都获得了这种文化权利。因此,这种时代不是文化权力的时代,而是文化权利的时代;不是文学将要消亡的时刻,而是文学经过大面积的播种之后,很快会有一个高潮和丰收的时代的到来。至少,即使在现在网络文学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也是会广种薄收的,这其中的逻辑是很重要的。我举个例子,如同高校扩招一样,并没有妨碍最优秀的学生进入大学,不仅把最优秀的学生吸引进来,同时把那些次优秀甚至一般的学生都纳入到大学教育系统来,教育是人生存和发展的权利,经过大学教育和没有经过大学教育的人是绝对不同的。所以长期以来对于大学扩招的诟病也是不公允的。

斯:大学扩招使更多的人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正像您所说的那样,获得了一种文化权利。被扩招进来的学生中一定会有各种未来的优秀人才,被扩招的一代人也一定会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同样,网络文学有一天说不定会成为文学的重要形式甚至是主潮。正像一九九○年代通俗文学所承担的文学弄潮儿角色是一样的,今天人们对于以金庸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的地位与价值已经基本认同了,至少已经习以为常了。

张:你对于网络文学主潮的判断很有可能成为现实。文学在这样一个网络时代,网络这样一个特殊的工具和特殊的手段,赋予了每个人几乎平等的文化权利,每个人都可能具有表现自我的权利,所以经过若干年的发展后,网络文学一定能成为文学的主潮,至少是主潮之一。现在有很多著名的作家和作品就是从网络中走出来的,这难道说网络文学还不能作为文学的一种存在样式,不能成为文学主潮吗?也许我们不会想到,未来也许纸质文学、传统文学恰恰会成为文学的另类,成为边缘化的文学样式,而网络文学则恰恰会成为主潮。像你一样,我认为这种判断是成立的,也许今天我们说它还为时过早,但是至少那种“文学消亡”的观点,是应该有所改变的。这种改变不只是一种观点的改变,而是我们传统的文学价值观本身应当有的改变。在大传媒时代,今天的文学观与过去的文学观是有所差别的,文学生产本质上是人的文化权利的实现,文化权利是人的天赋权利,社会越发展,人人都有越多掌握知识、掌握信息、掌握技能的权利,这就是文化时代的文化权利。因此说我们文学的价值观是需要改变的。另外,今天网络时代的文学将来也会成为我们传统意义上所谓的经典文学的一个发生地、一个土壤,而且当下已经不乏其例。

斯:从现在来看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已经接近于完成,也必将在文学史上留下重要的地位。当理论不能适应于现实时,改变的确实应该是理论而不是现实。那么,文学创作、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确实到了一个势必转型的节点的话,您认为文学与媒介联姻的方式可取吗?

张: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简单地说,不是“可取不可取”,而是必然的。甚至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走上这条道路。这种联姻就好像在今天钢笔代替了毛笔的时候,你仍然可以喜欢你的毛笔,但是它已经成为极少数人的或者专业的兴趣爱好,它不再成为大多数人的书写工具和使用方式,它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所以网络所改变的不只是人的写作方式。我原来就一直认为网络改变了我们生活的内容和生存方式到最后,网络可能成为人们真实的、普遍的存在方式,企业办公智能化、现代家居智能化,如果你不使用网络,可能与社会、与他人格格不入甚至到最后无法生存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文学和网络的结合只有益处没有坏处,就是说网络对于我们目的的实现、效率的提高只会有积极作用,而不会有反作用。因此,我认为一个网络的时代,是文学与网络的自然的结合,或者说是联姻的时代,它只能促进文学的发展,促进文学质量的普遍提高和影响的扩大而不是相反。网络文学最初质量的确不高,但是网络已经发展成熟,它培养了许多“网络人”,他们对于网络的运用和十年前或者十五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了,如果我们不能积极地主动地去面对这个网络时代,就只能被这个时代抛弃。所以文学创作也好,文学批评也好,绝不能离开网络更不能仇视网络。包括纸质媒体的生存也是这样,现在几乎所有的纸质媒体都有了网络版,因为如果不网络化,纸质报刊的生存都是问题了。所以我认为人们设计这些问题的时候,可能恰恰没有注意到这已经是一个事实,而不再是一个疑问。

斯:与网络文学文本转换为纸质文学文本一样,当下有“当代小说与话剧文本转换”等案例,也同样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您也一直倡导文学研究向文化学研究弥散的观点,可以说,传媒文化是当下最重要的文化研究课题之一。但对于文学研究的泛文化化使人们对于文学的文化意义研究格外重视,这是不是会产生一个“去学科化”、甚至非文学化的导向呢?

张:应该说文学就是文化。一九八○年代中期由于文化大讨论所导致的文化热,好像使我们想到文学和文化是两个问题,其实它是一个问题。我们用文化的方式去研究文学,其实可能更能抓住文学的本质。比如说我们过去对中国现代文学、对鲁迅的理解往往从政治的角度或者是审美的角度去看待,可能都是切近于研究对象本身的,都是真实的,但是其实有时候还有另外一个角度。我们一直认为鲁迅也好,中国现代文学也好,都不只是审美的作品,不只是社会发展中的政治、思想的标志物,而是将其本身看成是人们精神历程的痕迹。我们过去太多的强调了群体的意识、政治的意识,我们忽略了在这些作品中所表达的更是人的精神上的一个改变,或者说旧道德与新道德之间的矛盾,个人与群体的关系的理解,由于我们过度地把文学看成为一种政治的东西,所以我们可能忽略了它本身所带有的更丰富、更多元的文化内涵,因此从一九八○年代中期开始,文化观大讨论、重写文学史的口号等,使我们对于现代文学重新理解时增加了一个文化研究的视角,其实是从某一个侧面在补充我们研究方法上的不足,在切近被我们忽视的文学本质的另外一面。应该说这是一种历史的深入和思想的深刻。

文化与学科的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学科的划分本身是来源于学科研究、教育体制的一个经验,是一个实践之后的体验,一种标志,一种组织,一种结构,什么样的学科是合理的,怎样划分是合适的,其实我们不是先天地从一些条条框框来出发,把文学分为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现代文学分为哪些领域,当代文学分为哪些领域,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条条框框,这个条条框框也是我们在学科发展中逐渐形成的一些经验。但是与此同时,用任何一个条条框框和一个单一的尺度来涵盖一种文学、一种时代、一个作家往往是勉为其难的。因为文学是非常复杂的,同样,中国的文科也好,学科也好,本身就不可能是泾渭分明的。因此,我觉得对文学研究应当没有学科的限制,就是说我们对一种文学现象可以从不同的学科角度、知识和价值观去进行不同的理解。这种理解不是文学学科的淡化,恰恰是学术研究、文学批评的内容和方法的丰富。我们对文学批评应当有不同的角度,这个角度如果用生硬的学科分化来看可能是超越性的,但是任何学科和知识最后不应当成为限制人想象力、创造力和思想力的桎梏。我们通过这种想象、创造和思想来思考这种学科的概念是否周严,是否需要调整和完善。因此,对这个问题,我们应当有一个多元化的视角。

斯:大众文化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其娱乐性,网络文学作为大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娱乐性显而易见并饱受诟病。您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谈道,“一个充斥着娱乐的时代绝不是一个昂扬向上的时代。”而当代媒介文化中弥漫着泛娱乐化的倾向,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张:我们对于娱乐其实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一个社会一个时代如果没有娱乐,肯定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比如战争、灾难的到来不会有娱乐。但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只有娱乐,而忽略了人生和民族的一些更大的要义,那么这个时代也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毫无疑问,当下中国思想文化包括文学不是属于前一个时代,不是战乱或灾难深重的时代,就像如冯小刚的《一九四二》所反映的时代应该不会产生东北小品,也不会产生黄宏、郭德纲式的相声,可能文学会更多地被身边的实实在在的痛苦所吸引和关注。而且痛苦和灾难不是你是否关注的问题,是对人的精神到身体都构成的一种伤害,从而引起了人们正常的心理和生理反应。所以,在这样的反应条件下人们不会有娱乐。我个人认为中国现在属于后一个时代——全民娱乐、全部娱乐的时代。我再重复一次: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绝不是一个昂扬向上的时代。中国的传统文化往往缺少滑稽、幽默和娱乐,常常是“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流畅后庭花”之类的慨叹,我们的文学也总是这种慨当以慷的宏大叙事,中华民族的知识分子承受着历史的重负,并且代代相传。然而当下出现了全民娱乐的现象,我们首先应将其看成是中国人精神上的放松,民族文化中新元素的增加,这是一件幸事,但是问题出在了“全民娱乐”、“全部娱乐”。从酒桌的各种段子到小剧场的二人转,再到各大媒体的选秀节目,可谓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我们是否真的到了一个可以不思考饥寒交迫,不思考民族危亡,不思考天下大事而只剩娱乐、只该娱乐的时代了吗?明显不是,我们还有很多的社会问题和思想精神上的问题,那么这种“娱乐”是怎么形成的呢?这值得我们认真反思。我认为从文学创作而言,我们应该注意到影视剧创作是中国思想文化的一个风向标,从武侠戏到清宫戏、到家庭伦理喜剧、到“抗日神剧”的流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娱乐性。

如果说某一个地方、某一群人是泛娱乐化的,这是社会的一个正常现象,比如演员队伍,或者说东北人自古以来衣食无忧,天生豪爽、热情、幽默,这种泛娱乐化可能是正常的,但是我们看到全国不分地域、不分人群、不分官方与民间,特别是各类媒体,全部都走入泛娱乐化的路径这就是不正常的。全民娱乐的出现有很多原因,但是与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思想是有关系的。一个民族的发展与科学技术、生产力水平等有重要关系,但是思想的深刻和创新才是最重要的。当时代不需要思想的时候就会导致全部注意力的转向非思想化的感官刺激。

斯:那么,在这样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里,摆脱泛娱乐化倾向的途径之一是文学性或者人文性的引入或强化。您认为文学性的引入、人文性的强化,是否能够重塑文学和媒介文化的精神品性,给现有的扁平化、庸俗化、碎片化的媒介文化以人文精神的重构呢?如果是的话,文学将以什么形态介入大众媒介呢?

张:应该说,你所指的文学性,不能简单地从艺术、从审美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文学性是个性化的、深刻性的思想基础之上形成的一种艺术感染力。这可能是你指的文学性的内涵。我们当下的时代可能由于信息化、快餐文化的影响,人们对于任何事物的接受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逼迫你浏览性的、读图似的略过,不可能做过多的停留,没有时间的停留就没有思想的空间,然而任何思想都需要过程。因此,在这样一个快餐文化泛滥的时代,人们思想的产生确实增加了困难。但是,当今这样一个大传媒时代给人们提供的思想的对象和思想的空间不是缩小了而是增大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关注什么,又怎样去关注。因此,传统意义的文学精神或者人文精神对当代大传媒时代的介入,应该是人性的回归和责任的回归。从一九八○年代开始的文学主潮一直配合着中国社会发展的脚步,文学对于时代的更替功不可没。虽然文学家们过度承担了社会的责任,我们现在看来那样的文学可能不是自在的文学,但是毕竟其实现了文学的社会功能。然而当下的文学生产首先考虑的却是瞄准市场迎合大众心理,而大众心理却放下了责任,甚至拒绝深度,追求扁平化、庸俗化、快餐化。所以文学性若想介入大传媒时代,最重要的是呼唤健全的、正常的、向上的人文精神。当然这不是完全复制之前我们提到的那种主潮,因为那个时代的精神价值已经解体。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价值追求,人文精神分为很多层次,最基本的层次就是人性的回归。我们今天的文学性的核心问题是适合于个人的、民族的、人性的和人类的人文精神。

斯:在大传媒时代,文学载体的大规模快速迁移后,无论是学界还是业界,对于新的精神家园总有一个适应期,建构媒介文化视域中的文学场也许更需要一种包容、宽广的胸襟和开放的理论支撑。借用西方学者所言的电视“吟游的诗人”的社会角色,大传媒语境下是否有必要构建类似于“媒介诗学”这样的推动媒介形态的文艺理论体系呢?

张:其实任何理论、任何思想都不是先天形成的,都是经过后天的社会实践、个人体验所形成的一种感受的总结,所以新的媒介理论的建设毫无疑问是要与时代相一致的,但是我认为我们不必刻意地创造和建构某种理论,因为刻意建造某种理论时,反而会被这种理论所束缚。任何一个有用的理论本质上是一个创新的思想,都是充满活力的。其实一个思想对社会产生影响,最有利的前程、最具有空间的发展就是被另外一种新的思想所取代,这才是思想发展的本质。否则,我们总是人为地建构某种理论、概念、体系、价值观、范畴,结果反过来又受其制约。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及媒介文化等不应当拘泥于某种理论,应该是创造了某种理论同时又颠覆了这种理论,因为思想的本质是创新思想。

斯:您今天所说的至少对于我和我们这一代文学青年有很深刻的启发,有些问题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有些问题是我们没有这样想的,十分感谢您的谈话。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媒体发展对中国文学叙事方式的影响”(项目编号:14CZW049)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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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此声明

《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社

2015年7月12日

张斯琦,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清华大学博士后。张福贵,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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