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历史与文学重建——晚清小说与当下网络小说异同辨
2015-11-14杨早
杨 早
晚清的文学环境,与当下比较,相似之处颇多。而小说的发展,从大众文化的层面考察,亦有很多的共同点。自然,相隔百年的两个文学时代,作品的形式、风格,文学机制的运作,与作品背后的价值观,都会有巨大的不同。考察两者之间的同异,或对我们认知百年来文学环境对文学发展的影响,如何推动转型期的“文学重建”,有所帮助。
晚清与当下文学环境比较
晚清的文学环境,与当下最大的相似之处是:都处于一种“二重主流”的状态。从文学价值序列来说,当下的“主流文坛”仍然由作协、期刊、评奖、学会等因素构成,网络文学相对仍处于边缘位置,但如果从文学生产的角度考察,拥有海量作者、作品与受众的网络文学无疑更像是这个时代文学生产的主流。
反观晚清,自从梁启超引“英名士”言称“小说为国民之魂”,声称“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1898),后来又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里提出“小说界革命”,把小说的地位提高到史无前例的高度: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小说被提到了文学价值序列的最高级别,承担起了“改良群治”、“新民”的大任。有意思的是,梁启超等启蒙知识分子之所以愿意赋予小说这样的重视与赞美,正是建立在康有为所谓“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如小说何”(《闻菽园居士欲为政变说部诗以速之》)的市场基础之上。这为当时大量科举路绝而投身小说著译的失意文人提供了某种合法性解释。
不过,十年之后,连“小说界革命”的始倡者梁启超,面对日益火红的小说市场,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今日小说之势力,视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而还观今之所谓小说文学者何如?呜呼!吾安忍言!吾安忍言!其什九则诲盗与诲淫而已,或则尖酸轻薄毫无取义之游戏文也……近十年内,社会风习,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谓新小说者阶之厉?循此横流,更阅数年,中国殆不陆沉焉不止也。”这种“成也小说,败也小说”的文学观念,是否过度阐释姑且不论,在这一百年中,确实横亘在中国社会的主流文学观之中,未曾消歇。
从文学生产与消费的角度考察,清末小说的兴盛与流行,并非缘于梁启超、黄小配等人努力拔高小说的地位。今之论者,多强调电脑、手机、平板等文本载体对印刷文化的冲击,是网络小说发达的重要基础。其实百年前报刊书籍等印刷文化在中国的兴起与推广,对文学机制的冲击与改变,丝毫不亚于今日从纸质阅读向电子阅读的转换。
这两次的文学转型,共同之处,在于从生产到传播、消费各个环节,进入门槛的急速降低,以及随之而来的话语权的扩散与平面化:报章相对于近代之前私家著述、传抄、刻版的传播体制,是一种话语权的扩散与平面化;网络相对于已成固定体制的传统媒体,是更加的话语权扩散与平面化,它的门槛更低,受众更广,同时,焦点也更分散。
从体量来说,今之网络文学,自然不知道是当年新小说的多少倍。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问题的实质,即一种新的文学体系正在冲击旧的文学体系。由于新兴的文学体系里缺乏权威,也未能建立起清晰的价值序列,其评价与研究都处于混乱状态,但这种状态同时带来了自由的写作风气。商业化的写作与传播虽然有趋俗的一面,但商业化天然拒绝硬性的管理与引导,更鼓励竞争与创新,有助于发挥创作者本身的才华与创造欲。
新文学体系的另一层面,在于作品的分众化。“分众化”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消费品的小说,迅速地类型化。晚清小说相对完整的分类,后世论者比较肯定一九○六年陆绍明的十一类分法:历史小说、哲理小说、理想小说、社会小说、侦探小说、侠情小说、国民小说、写情小说、滑稽小说、军事小说、传奇小说。相比之下,《新小说》一九○二年的九类划分略嫌简单,而且并非针对中文小说,而到了一九一四年《礼拜六》杂志创刊后,光是言情(写情)小说就分出了侠情、哀情、怨情、苦情、写情、艳情、忏情、惨情、爱情、痴情、奇情、幻情、丑情、喜情……等,虽然几乎明显是商业噱头,却有着市场细分的自觉意识。
今之网络文学的类型,则可以影响力最大的起点中文网的八大分类为例:玄幻、仙侠、历史、都市、网游、武侠、悬疑、科幻、言情。而网站对作者的指引与导向,除了考虑作者的天赋与积累外,也有非常明显的类型化消费定位。
晚清之前,中国的文学体系相当成熟而固化,诗文崇高而小说微贱,每一代文人的追求,无不在于宗唐祖宋,绍继前贤,小说虽代有其作,在旧文学体系中无疑处于边缘位置。梁启超等人发动“小说界革命”,仍然走的是“文以载道”的路子,这种利用大众喜好以推动“爱国之思”的功利化做法,虽然为日后的文学政治化、一体化埋下了伏笔,但于其时,正如陈平原所描述的,“在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年代,它却有利于提高小说的地位,吸引大批有才华的文人来从事创作,进而迅速改变小说界不如人意的现状”,“为各种类型小说的充分发展提供了可能性”。
今之网络文学,几乎完全是从旧的文学体系之外生长出来的。我们熟知的“当代文学”是依据国家意志建立的文学体制,其基本追求是深度化、高尚化与一体化。它要求文学作品在一个统一的价值体系中加以评判,并通过文学梯级的建立,引导写作者追寻更高层次的成就。而网络文学,则呈现出类型化、消费化、多元化的特质。综而观之,无论晚清或当下,新的文学体系对于旧文学体系,既是冲击也是消解,而新文学体系本身从混乱走向相对稳固,也会经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分众化”的另一层含义,是新文学体系内部的竞争与创新。类型化、产业化的文学生产,可以在短期内创作出巨量的同质产品,但是读者不会满足于持续的机械复制,后发的优秀作者也不会甘于机械复制。竞争必然促成创新,类型小说的创新,自晚清以后已屡见不鲜,而网络小说的渐进式创新,通过梳理也可以清楚地呈现。
在这一进程中,大众阅读体量的巨大(尤其是在网络时代)就体现出了它的好处。由于体量巨大,即使其中一小部分人的阅读选择,也足以让寻找更有创新性、更富文学性的作品有足够的阅读量与收入。也就是说,作者无须让自己的作品成为人见人爱的超级畅销小说,而只需要在亚文化阅读的层面上得到认同与支持,即可以获得足够的发展资源。在近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中,曾经出现过这种“由俗入雅”的现象,内容方面,以政论为小说的《新中国未来记》等政治小说,技巧方面,使用骈体书信构筑全书的《玉梨魂》、《孽冤镜》等言情小说,都与“越通俗越浅白越有读者”的固化观念构成逆反。而民国通俗小说中张恨水、周瘦鹃、王度庐、宫白羽等人的努力,实际造成了通俗小说比新文学“慢半拍”的节奏,与大众社会文化素质与阅读水准的提高,反而是后拍的。因此,基于消闲、消费的大众阅读的发展曲线,并不见得就只是平行或下滑的低位前行,它同样有可能出现曲折上行的趋势,更大可能是形成高中低不同层面多元化的图景。
限于篇幅与能力,本文无法全面观照晚清与当下各类型小说的发展状况,即以“穿越/乌托邦小说”为例,来分析这两个阶段新兴文学类型的异同,旨在描述这一种“由混乱步向丰富”的趋势。
穿越小说如何改写历史
穿越小说,并不是一种被认定的网络文学类型,在起点中文网等文学网站的分类中,很少出现“穿越”这个类型。所谓“男穿”通常被放进“历史军事”这一栏,“女穿”则常常置于“言情”类。
按百度百科的定义,穿越小说“是穿越时空小说的简称,其基本要点是,主人公由于某种原因从其原本生活的年代离开、穿越时空,到了另一个时代,在这个时空展开了一系列的活动,情爱多为主线。穿越小说集成了玄幻、历史和言情三大小说类别的要素,自成一派”。也就是说,穿越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混合类型,而玄幻、历史与言情,都是网络小说的大宗,因之,穿越小说可以称为“超类型小说”,以此为例,便于我们观察网络文学的流变趋势。
穿越小说并非当下网络文学首创,评论者一般会追溯到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或日本漫画《尼罗河的女儿》,被认为对中国网络文学直接产生影响的是台湾作家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和香港作家黄易的《寻秦记》。笔者则认为,在晚清新小说大潮中,有着穿越小说清晰的先声。
王德威指出在晚清小说中存在一类“乌托邦小说”,他将之归结到科幻小说名下,定义乌托邦小说是“藉着一幻想国度的建立或消失,科幻小说作家寄托他们逃避、改造或批判现实世界的块垒,实验各种科学及政教措施”。王德威认为:“晚清乌托邦小说写得最完整,也最耐人深思的,我认为首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而吴趼人并不认为《新石头记》只是科幻小说,他于一九一○年回顾自己创作历程,将《电术奇谈》、《恨海》、《劫余灰》等归为“写情小说”,将《九命奇冤》、《发财秘诀》、《上海游骖录》称为“社会小说”,唯独将《新石头记》称为“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者”。
用现在的文类衡量,晚清的乌托邦小说大多数更类似穿越小说中的“架空小说”,主人公进入的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一个架空的世界,一个幻想的国度。而《新石头记》前二十回写贾宝玉来到清末的“野蛮世界”,以《红楼梦》的写作年代而言,贾宝玉算是“向后穿越”(当然《红楼梦》本身也是架空的,所以贾宝玉“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才来到一九○一年的石头城),而后二十回进入“文明境界”,则是一种“架空式穿越”。我们或许还可以将《新石头记》划入“同人小说”,因为它借用了家喻户晓的《红楼梦》的主人公作为小说的主角。
《新石头记》前二十回针砭现实,“贯注了感时忧国的历史意识”,主打“社会、政治”,后二十回则重在“理想、科学”,文明境界里,从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司时器、千里镜、助听器、机器人以及“地火”、飞车、隧车、潜水艇,到尽善尽美的典章制度,促使贾宝玉在梦里回望故国,幻想中国立宪成功,一举成为世界强国,还主办“万国和平会”,让人忍不住感慨“中国也有今日么”?
《新石头记》实质上已经涵括了穿越小说的基本特质:穿越时空与改写历史。由于吴趼人给主人公设定的观察者视角,贾宝玉并没有参与到改写历史的进程中去。但晚清其它的“乌托邦/科幻小说”则毫不客气,如《月球殖民地小说》(荒江钓叟,一九○四)与《新法螺先生谭》(徐念慈,一九○五)对未来中国外太空技术与战争的恣肆想象,《新中国未来记》(梁启超,一九○二)与《新纪元》(碧荷馆主人,一九○八)对未来中国新政治制度与国际战争的盛大描绘,体现出晚清小说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同时也传递出这些作者及其受众的价值观。
从文本的历史意义来说,穿越/乌托邦小说因其畅销书的身份,除了彰显一个文学时代的想象力极限何在,更能反映出这一时代大部分读者所持的价值取向。正如苏珊·格林所言:“这些畅销书是一种有用的工具,我们能够透过它们,看到任何特定时间人们普遍关心的事情和某段时间内人们的思想变化。”
或许与舆论环境有关,当下穿越小说很少有“回到未来”的设定——无论“男穿”、“女穿”,都是在往前穿,这已经被看作中国穿越小说区别于西方或日本同类型的一大特性。穿越者带给历史的改变主要集中于三项:未卜先知、后世科技与新的价值观。即使是“女穿”(代表作如《梦回大清》、《步步惊心》),主旨基本是为了满足女主角对众多权力型男性的征服欲望,而不追求于改变历史轨迹,同样会在男女关系的模式里带入后世的新价值观,如寻求女性自尊、两性平等、精神契合等等。
一般来说,男性穿越小说会选择历史的转折节点,大多是各个王朝的末世,如三国、两宋末期、明末、清末甚至五代十国都是穿越的热点区域,如果选择在王朝中段,小说作者也会有意无意地偏向较为混乱的时代,如明朝的正德年间——乱世中的个人才更容易对抗历史,以一己之努力快速获得王霸之业的资源,从而满足作者与读者共同的YY(意淫)情结。
科技方面,当下穿越小说与晚清乌托邦小说相比,专注于军事上发展可谓如出一辙,只不过穿越小说更多利用的是后世初步的现代军事工业(基本局限于“小米加步枪”的自制水平,以与古代的资源、工业水平相匹配)。为了快速聚集财富,大到影响全国民生的番薯、玉米的引进,小到味精、罐头的生产,都是穿越者常用的民生技能。
而在价值观方面,当下穿越小说,比之晚清乌托邦小说,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多得多了。没有一个当下读者能接受仅仅是宣称“立宪”就能为中国赢得世界强国地位。如何富国强兵,如何处理士农工商等阶层的关系,如何与占主流地位的儒家学说作斗争,如何挑战皇权与绅权的地位,穿越者获得巨大成功后如何解决“功高震主”的危机,如何处理中国与东亚邻国、西方国家的关系,终极目标是一统天下还是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民主/准民主制度……这些都是有想法的穿越小说作者绕不过去的问题,其思想、政治与伦理等方面的复杂性不是晚清的小说作者可以想象的。
至于写作技巧方面,当下穿越小说作者与晚清前辈们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如何抓住读者并让他们保持阅读的热情。虽然报章换成了网络,“日阅一页”换成了每日两更或三更,但作者都必须做到“虽一回不能苟简,稍有弱点,即全书皆为减色”,陈平原解释说,所谓“虽一回不能苟简”,“并非指每回都必须认真构思,而是要求每回都能吸引读者”,《红楼梦》那样的章回写法就不适合连载。因之在晚清小说中,“集锦式”结构大行其时,长篇小说很容易变成近乎短篇故事的连缀。而当下读者的要求更高,网络小说需要跟众多的影视、游戏争夺受众注意力,几乎每个走红的网络文学作者都懂得要在一两日的更新(最多不能超过两万字)中给读者一点“奖赏”,让他们能“爽到”,还需要安排下一节的HOOK(钩子)。这种消费化、产业化的要求,当然会影响到作者的构思与写作,成为网络文学的一种特色,或者也是一种障碍。
混乱中的生机与出路
晚清小说在很长时段里被认为“无大师,无经典”,甚至被视为“五四”新文学的对立面。近年王德威等学者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认为晚清小说充满“被压抑的现代性”,强调晚清小说在混乱中呈现出的“生生不息的创造力”,“有心作者无不冀求在文字、叙述、题材上挥别以往。诚然,刻意求新者往往只落得换汤不换药,貌似故步自封者未必不能出奇制胜。重要的是,无论意识形态的守旧或维新,各路人马都已惊觉变局将至,而必须采取有别过去的叙写姿态”。
周作人一九三○年给沈启无《近代散文抄》作序时,“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他认为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此时期所产生的集团主义文学只能是“大的高的正的”,“差不多总是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只有到了“颓废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叹其人心不古”,言志的新思想、好文章才会发生。
周作人的观点,用来衡量晚清文学环境,庶几近之。以今视古,晚清小说可能经典欠奉,但这个文学时代展现出的创造力与可能性,不可小视。这一时期秩序缺乏,泥沙俱下,但门槛的降低,发表的自由,乃至商业的支持,造就了晚清小说“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的局面。
与晚清相比,当下的网络小说,特色有同有异。相同点在于,晚清与当下都面临着“文学重建”,即旧体制对文学的宰制与秩序化基本失效,新兴文学从最基础的讲述故事重新进化,因之晚清小说与当下网络小说都呈现出一种“元小说”的状态,不讲求理论指导,不追慕叙事试验,基本上是平直的单线叙述,某种意义上这样可以降低文学写作、阅读与传播的门槛,让文学元素进入更多的领域,满足更多人的需求。当然这种文本的保守性也是一柄双刃剑。
转型期的新兴文学,有一个很有趣的悖论,即文本内容的先锋性与文本形式的保守性、文本传播的大众性往往是统合在一起的。虽然这三个要素并不见得每部小说都同时具备,但有代表性的小说,基本上都具备其中的两到三个要素。晚清销量最高的小说如《玉梨魂》,从实质上肯定寡妇与家庭教师的不伦之恋,思想上有其先锋性,文本形式采用书信体,其实吸引了域外小说的手法,而形式上出以骈四骊六的浅近赋体,正好符合了商人、市民阶层的阅读趣味,因此风行一时,再版数十次,销数达几十万部(有说过百万部),一九二四年拍成电影,一九二六年改成话剧,是清末民初十足的强IP。
阅读门槛极低的网络小说,被称为“小白文”,在新兴文学的发展初期,小白文是受众最多、传播最广、获利最丰的类型。小白文较低的文学价值,也会被看成新兴文学的某种原罪。然而,随着文学重建的进程深入,文学阅读与文学消费会出现“分众化”的趋势。就穿越小说而论,早期那些仅仅靠“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和“金手指”(后世科技)就迅速成功的小白文,渐渐会让稍有素质的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也会变成后来的作者嘲笑的对象。新的写作者会想方设法突破类型小说的窠臼,尝试新的风格、新的写法、新的形式。
所谓创新,一种是简单的量级扩大,如穿越者的数量,从单穿到双穿、群穿,一个宿舍一起穿越,几百人一起穿越,整座城市同时穿越,有的小说将二十一世纪初的军事、工业体系都搬到了一九四九(堂皇的荒唐《一九四九我来自未来》),带着几十上百万军队一起穿越不是最夸张,据说还有人让苏联两亿多人全部穿越的……还有一种是地域的转换,让主人公穿越到大革命之后的法兰西(匂宮出夢《花与法兰西》),或幕府时代的日本(东方胜《家督的野望》、周元祀《土佐之梦》)。这类创新比较浅层,万变不离其宗,也无法留下过多痕迹。
另外一些作者从结构、形式、价值观等方面进行了新的尝试。如研究者普遍看好的猫腻,在《庆余年》和《间客》中书写政治制度的详细设计与复杂博弈,主人公对“个人”价值观执着的坚持,以及场景、描述语言的讲究(这在动辄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里尤为难得),让他的小说不再是快速的文化消费品,而是可以反复阅读的文学作品。这两部小说虽然被归入“玄幻”的类别,但作者坚持在小说里留下一个穿越的孔道,或许是为了表明小说中的架空世界也像贾宝玉进入的“文明境界”一样,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投影。
另一个例子是楼笙笙二○一一年完篇并出版的《别拿穿越不当工作》。这部小说堪称强调改写历史的“男穿”与言情为主的“女穿”的跨类型之作。小说最出色之处不在于书中穿越管理局众职员的惊人历史身份或传奇经历,而是他们回穿到现代社会后的艰难融入,以及发现自己原始身份后的纠结与挣扎。女作者文笔一般更为细腻,一旦涉足男穿领域,往往会带来更深沉的内心书写与人物刻画。
对穿越小说的既定模式构成比较根本性的颠覆的,笔者认为,还数在连载中的《临高启明》。百度百科是这样介绍《临高启明》的:
《临高启明》是起点群体历史穿越小说的一件精品。本书原来是音速论坛(后改名为上班族论坛)的一场讨论——如果群体穿越,哪里最适合作为穿越者的基地?……《临高启明》的特点用一位书友的评价可以窥得一斑:起点的历史穿越小说千千万,但是起点的穿越说明书却只有《临高启明》……在技术方面,当今的穿越网络小说无人能出其右。这本书没有一些三流“种田”小说那样“主角嘴皮子一碰,工厂就出现了,马克沁机枪就到军队了,汽车就满街跑了”对工业建设的天真看法。《临高启明》背后是整整一个论坛的、来自于全国各行各业坛友的技术支持。通过观赏《临高启明》,读者可以认识到白手建立起大工业生产的艰辛和困难。即使是被称为“穿越神器”的玻璃、纸张、白糖。在《临高启明》之中也提出了许多作者以前都没有发现的在手工作坊条件下难以克服的技术困难。对这些困难的描写和克服,大大地提高了《临高启明》中工业建设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临高启明》文本的复杂性其实远远超过百度百科中的介绍,它不仅仅是“群体穿越小说”,更奇特的是它是由群体创作,再由执笔者“吹牛者”执笔完成。群体性创作在过往的文学生产中不是没有,但由数百人一起合作创作一部数百万字的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一件新鲜事。数百人拥有的不同价值观、知识、创意如何整合成一部小说,小说利用“网聚人的力量”可以走到怎样的地步,群体创作有没有可以变成新的创作模式,这些问题,都要由今后的发展来回答。
依照周作人的看法,文学的发达“有两重的因缘,一是外援,一是内应”。与晚清小说不同,当下穿越小说并非基于域外文学爆炸性的翻译引进,它也打破了来自西方的旧文学体制中“短篇、中篇、长篇”的秩序分层(穿越小说几乎全是长篇)。网络小说的更新频率,读者的阅读习惯,消费市场的求稳惯性,都让绝大部分网络小说带有形式保守性的特点。然而,有天赋作者的自我期许,分众读者的阅读期待,也让优秀的网络小说一直在寻找创新的可能。从晚清至“五四”的文学发展脉络来看,虽然限于大的环境,诸多可能性遭到压抑,但应和时代的需求,新文学走出了一条自我生长之途,而且带动大众文学的整体发展,基本完成了文学体系的重建。我们很难说,网络文学不会在经历泥沙俱下的混乱之后,觅得自我更新、自我整合的推动力。在新一轮文学重建的过程中,传统文学体系中积累的经验、探索与翻译资源,或可成为新兴文学的“外援”,而它的“内应”,正是这个体系内部生生不息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