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狂欢人物的动物性诉说
——从《檀香刑》与《蛙》说起
2015-11-14张雪飞
张雪飞
莫言小说狂欢人物的动物性诉说——从《檀香刑》与《蛙》说起
张雪飞
一
“动物性”作为人类与其他动物共通的属性,是曾被人类文明故意遗忘的角落。人类更愿意用神圣的起源,来证明自己的高贵、伟大;用“逻各斯”等耀眼的名目为武器,在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矗立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墙,使其成为万物之灵——这是人类中心主义者长期努力的成果,也是社会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然而,随着十九世纪生物科学的发展,人类在自身的起源问题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是与其他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动物站在一起的猩猩”。而且,“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敬文东说得似乎更完备,但也更为悲观:
人类过于牛皮烘烘的骄傲心理,遭到过三次程度越来越严重的打击,至到今天,还无法恢复元气和自信。哥白尼宣布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宣布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弗洛伊德则宣布人的一切行为,都由阴险低级的力比多所支配、管辖和统治,以至于动物行为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干脆把人称作“裸猿”。千百年来貌似高高在上的人类,就这样一步步,被降解为宇宙中一个偏僻微粒上跟其他陆生动物差不多的物种,并且,以大尺度的宇宙眼光来观察,它们之间的差别,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境地。
动物性与社会文明是相对立的,正如巴塔耶经常谈到的那个著名的悖论:“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动物,然而,人类只有否定自己的动物性,其自我身份才能得到确证。”的确,人类不断以禁忌为方式,掩盖自身的动物性得以进入文明;动物性作为原始、野蛮的生命表征,则被拒斥在文明的大门之外。由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建构的以强调中心、权威、等级、规则为核心的世界观,雄踞西方意识领域数千年之久,正如恩格斯所言:“在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种世界观的胚胎和发生过程。”由古希腊一路行来,整个西方的文化史就在一个“中心主义”取代另一个“中心主义”的过程中悠悠度过:理念、神权、人性、科学、语言、符号、文本、读者、结构、解构……依次坐庄,不断更换的是中心的内容,保持不变的,却是由与中心的空间距离决定的权威性与等级的高低所形成的思维模式。这种“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严格区分二元对立,在强化等级、权威的同时,试图压制一切非权威的力量、因素,导致一个个单一、片面、缺乏生机的世界不断生成,于是,我们看到西方世界一次次陷入僵死的泥沼不能自拔:“上帝死了”,“作者死了”,“读者死了”……在死亡的重重阴霾下,巴赫金宣布:“没有任何绝对僵死的东西:任何涵义都会有自己复活的节日。”正如巴赫金的杰出研究者之所说:“巴赫金的难题在于:他对我们的思维方式提出了要求,要我们改变用来进行思维的基本范畴。为了理解巴赫金,我们必须更改习以为常的方法,在接触他之前,我们曾用这些方法认识任何事物。”所谓“习以为常的方法”,就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巴赫金用以改变几千年来思维模式或话语定式的武器,就是始终伴随主流意识的边缘世界观——以狂欢节的世界感受为基础的狂欢意识。欲拯救这个固定的、呆板的、僵死的世界,唯一的方式是打破禁锢整个世界的思维定式、认知模式、价值规范,还有一切权威、等级制,即对现有社会文明秩序进行较为彻底的颠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颠覆,即是解放一切被弃置在边缘地带的价值观念,使它们能够处在同一个对话平台,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与扼杀。在这一理念的倡导下,人类的动物属性将再次进入现代人的视野,在观念的讲台上拥有一席之地。在狂欢精神的烛照下,动物性回归到意识领域的同时,我们注意到一个巧合:狂欢意识与动物性在基本精神、内涵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性。社会文明是对文化的建构,是秩序的达成,而狂欢文化是对秩序的解构,是个体生命对自由、平等、放纵的体验,它崇尚人类的原始本能,而这诸多特性与动物性有着异曲同工的价值取向。所以,当狂欢意识在推翻、颠覆、解构现有的秩序、规范、价值的同时,它张扬的是人类的自然本性即动物性。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建构在对狂欢节和中世纪民间文化的研究基础之上,特别强调“颠覆”,主张“用‘笑’、‘向下运动’、‘讽刺性模拟’、‘小说性’、‘杂语性’、‘民间性’、‘双声话语’等因素颠覆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狂欢式世界感受的主要精神“强调非官方、非教会、非国家的看待世界、人与人的关系的观点;它们似乎在整个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所谓“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是相对于现实存在的“第一种生活”来说的;现实生活的有限、残酷,甚至异化,呼唤人们极力建构拯救生存状态危机的第二种生活,它是无限的、自由的、虚拟的,能够暂时使欲望得到满足、自由得以实现的世界,它可以是人类精神的栖息地,也可以是现实生活的避难所。狂欢的神奇力量就在于它能为人提供一次暂时拒绝官方世界的机会,赋予人们一个理想的世界。
生命本身有动物性、非理性的一面,它的基本法则是自由,这既是狂欢所阐释的状态,也是狂欢所能够给予的状态,或者说,“狂欢是自由生命的张显;狂欢的深层意义是人的自由”。它是对潜藏在人体内动物性原始欲望的集体性宣泄,是对压抑在人类心灵深处的“无意识”的直接表达,狂欢为释放人类的动物性提供了合情合理的契机和场合,尽管狂欢有可能被贴上诸如“想象催生的神话”这样虚幻、空头的标签,但它仍作为乌托邦理想,成为人类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撑。正如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阐释的那样:“在狂欢中,人们可以获得一种崭新的生存,它打破了一切伦理道德规范和理性限制,大量出自于本能、情感和欲望的越轨行为弥散着强烈的快感和新奇,它使人们恢复到前现代社会那种人与自然欢聚一堂的热烈与和谐中。”
二
对人类动物性的张扬、审视、考量,是莫言作品的突出特色;而在对动物性进行表现方面,他使用了文学狂欢化的表达方式。莫言“身上有压抑不住的狂欢精神”,他小说的“狂欢化倾向并不仅仅是一个主题学的问题,而同时,甚至更重要的还是一个风格学(或文体学)上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狂欢化的文体才真正是莫言在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贡献”。叛逆的个性使莫言在文学王国里推翻道德规范、文明秩序、传统的审美观念,打碎某些文明的禁忌,重建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是颠覆官方秩序的世界,是突破思维常规的世界,骗子、小丑、傻瓜则是狂欢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角色。作为“颠覆”秩序的载体,他们解构现实文明的庄严,在嬉笑怒骂中,剥去文明的虚伪外衣。他们“在自己周围形成了特殊的世界、特殊的时空体”。这些在正统文学中少有提及或不太重要的人物,在狂欢化作品中却有着独具的特点和权利。巴赫金认为,小说担负的基本任务是:“戳穿人与人一切关系中的任何成规、任何恶劣的虚伪的常规。”浸透到人们生活的恶劣常规,使人与人之间充斥着谎言和虚伪,“他们本质上健康的‘自然’的功能,可以说是通过走私和野蛮的途径才能得以实现,因为得不到意识形态的尊崇。这就使人的整个生活有了虚假的两面的成分。意识形态的一切形式、制度变得伪善虚假,而现实生活得不到思想上的理解,变得牲畜般的粗野”。作为揭露的力量,与虚伪的道德规范、成规秩序相抗争的,是有着清醒、风趣而狡黠的头脑的骗子,是具有讽刺、模拟式嘲弄的小丑,还有心地忠厚、天真无私但对社会充满不解的傻瓜。
创作者用傻瓜和小丑等形象介入文学实践,为观照现实生活提供了新视角,用巴赫金的话来说,就是“从傻瓜和小丑的嘴里采集智慧”。他们通过自己的存在而又对现世的不理解,来对现世秩序进行揭露性的歪曲和颠倒,“用摆脱现世真理的眼光看世界,规避各种偏见、虚假的真理、传统、现世的评论与观点等等”。这些人物以其独有的特点和权利,成为这个世界中的局外人。作为“非现世的人”,“他们享有特权,他们自嘲,也被人嘲弄。他们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反映他人存在,‘通过讽刺模拟性的笑声创造出一种将人外在化的特殊的方式’”。
以傻子、精神病人等异常视角观照社会人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并不罕见,从鲁迅的《狂人日记》为开端,到阿来的《尘埃落定》、格非的《傻瓜的诗篇》等等,这种精神特异者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在鲁迅那里,有勘破宗法礼教之本质、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狂人;在阿来那里,有缺少心智,却洞穿人世间贪婪、狡诈之本质的傻瓜少爷;在格非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系列为建构理想世界奔走呼号,最终被现实击垮的疯子……这些精神特异者身上寄托了作者太多的人生思考与社会积淀,通过他们的视角,我们看到作者对社会问题的诸多揭示和人类更加逼近心灵的真实存在。作为先锋派的主将,莫言对精神特异者似乎情有独钟,《球状闪电》中浑身沾满羽毛试图飞翔的精神病老头,《模式与原型》中心智欠缺、烧死亲娘的狗。更有长篇大著中被浓墨重彩推出的特异形象:《檀香刑》中的赵小甲是个地道的心智不全者,在他身上同时兼具巴赫金狂欢人物“傻子”和“小丑”的特质;《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是个不接受长大事实,永远保持儿童心理的成年人,这使他成为狂欢题材中傻子、小丑、骗子的集合体;《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是个一辈子长不大的“恋乳癖”患者,他在心智上的不成熟以及行为上的懦弱无能,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傻子形象的变体……莫言在这些狂欢人物形象的身上寄托了很多含义,他们发挥着狂欢人物的既定功能,在颠覆虚伪现实的同时,发现了潜藏在人性深处的动物本真,通过这些特异的视角,使人类动物性得到了瞬时间最大限度的彰显。
赵小甲是《檀香刑》中最具狂欢色彩的人物。他天生心智欠缺,对这个世界缺少应有的认知和理解,这使他成为现实世界中的“局外人”,反而能够说出别人隐讳不肯道出的真相:小甲的老婆眉娘与县太爷钱丁的情人关系,全县无人不知,却又三缄其口,尤其在小甲面前,想调侃又对县老爷的心有畏惧,所以每每提及,都欲言又止。只有小甲以他的无知、无邪,谈及此事能做到毫不避讳。提到眉娘给钱丁送肉,何大叔调侃小甲:“小甲啊小甲,你这个大膘子,你在这里卖肉,你老婆呢?”“俺老婆给她干爹钱大老爷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说:“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哪!”“何大叔您别开玩笑,俺家只卖猪肉和狗肉,怎么会卖人肉呢?再说钱大老爷又不是老虎,怎么会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因为小甲的傻子身份,他可以完全不理解现实世界的规范、法则,以其傻瓜思维直接消解常人的世俗性取笑。在“小甲放歌”一章中,莫言让小甲轻松道出了许多人不敢指认的杀害宋三的真凶,既让小说在叙事上显得跌宕起伏,极富狂欢色彩,也让读者被小甲的傻瓜思维搔到了笑穴。小甲道出的真相是:县衙遣来办差、准备用檀香刑处死英雄孙丙的衙役头宋三因为嘴馋,想吃油锅里的炸牛肉,碰巧窜到刽子手赵甲(赵小甲之亲爹)身边捞肉,命案就发生在此刻。而檀香刑的发明者赵甲深知:“有人在暗中打黑枪。黑枪的目标当然是咱家,馋嘴的宋三当了咱家的替死鬼。”(《檀香刑》,第309页)杀死赵甲的唯一目的,是阻止檀香刑的施行;而为救英雄孙丙于檀香刑之酷刑下的人不可计数,放黑枪杀赵甲的凶手很难被确定和排查。当读者和文本人物都蒙在鼓里时,傻子小甲对于凶手是谁有这样一段推测性的道白:
是谁的枪法这样好?俺爹不知道,听到枪声赶来探看的官兵们也不知道,只有俺知道。这样的好枪法的人高密县里只有两个,一个是打兔子的牛青,一个是当知县的钱丁。牛青只有一只左眼,右眼让土枪炸膛崩瞎了,瞎了右眼后他的枪法大进。他专打跑兔。只要牛青一托枪,兔子就要见阎王。牛青是俺的好朋友,俺的的好朋友是牛青。还有一个神枪手是知县老爷钱丁。俺到北大荒挖草药给俺老婆治病时,看到钱丁带着春生和刘朴正在那里打围。春生和刘朴骑着牲口把兔子轰起来,知县纵马上前,从腰里拔出手枪,一甩手,根本不用瞄准,巴哽——兔子蹦起半尺高,掉在地上死了。(《檀香刑》,第363页)
小甲的联想、分析能力达到了超高水准,相当于一个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钱丁是这场盛大刑罚的积极操办者,在正常的思维范式内,任何人都不会考虑知县与凶手之间存在任何联系,然而小甲会突破常规思维,站在现实世界的外围,凭靠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分析能力,把凶手的目标毫无悬疑的锁定在钱丁身上,此时的傻子成为揭示真相的聪明人。然而,傻子一边睿智地道出事情真相,如巴赫金所说“从傻瓜和小丑的嘴里采集智慧”,一边又回到疯癫的本位,他接下来把宋三被县令枪杀的缘由归结为偷窃:“但知县为什么要把宋三打死呢?哦,俺明白了,宋三一定是偷了知县的钱,知县的钱,能随便偷吗?你偷了知县的钱,不把你打死怎么能行!活该活该……”(《檀香刑》,第364页)傻子在完成颠覆思维定式的推理,完成揭示真相的任务后,继续回归傻子的本位,践行傻子言语和行为。
以上可以看出,傻子小甲是《檀香刑》中唯一能够直接道出事情真相的人,这似乎在暗示:人类都有动物本相这一看似虚幻的事实是真实的。这种隐藏的动物本相,就是隐藏在人类文明表皮下的动物性。莫言设置这一形象的深意,也许是在强调动物性乃人人都有的属性,正常人没有这种观点或是明知此事却避而不谈,傻子小甲却能够直接道出真相。小甲有一个梦想:拥有一根能看到人类本相的虎须,然后看到每个人的动物本相。这个梦想非常奇特,莫言进行如此这般的情节安排,定有深意。首先,他要赋予主人公这样的梦想,然后助主人公实现这个梦想,而实现作品人物梦想的那一刻,即是完成创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的那一刻。对于文明社会中人不愿面对与谈及的问题——人类动物性,莫言试图以特殊的且合情合理的方式展示出来,读者可以接受,又能引发深思。在这部作品中,莫言把这一任务交给了小甲。
很显然,小甲的思维在正常思维定式之外,他考虑和关心的,是远离现实生活的问题,例如对于得到虎须的迫切渴望,拿到虎须后的奇思怪想。小甲坚信一个事实:“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转世。谁如果得了宝须,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人啦。大街上,小巷里,酒馆里,澡堂里,都是些牛呀、马呀、狗啦、猫啦什么的。”(《檀香刑》,第59页)先在于小甲思想中的这一前提,就是一个充满虚幻色彩、与现实世界相去甚远的思想导向。得到虎须后,他眼中的世界顿时变成了动物的世界:老婆眉娘是条水桶那般粗的白色大蛇,他爹赵甲是只瘦骨伶仃的黑豹子,两个衙役变成了两只穿衣戴帽的灰狼,四个轿夫是戴高筒帽的毛驴,师爷原来是只尖嘴的大刺猬,县令钱丁是只白虎,袁世凯是只圆壳大鳖……而在准备给孙丙施以檀香刑的刑场上:“一个人种也没有了,校场上,全是些猪狗马牛,狼虫虎豹。”(《檀香刑》,第357页)此刻,人类的动物本相在小甲的目光中显露无遗。关于人从动物发展而来,尼采谈得很多。阿尔方索·林吉斯撰有《尼采与动物》一文,其中谈道:
像自然界的其他动物一样,人也养育自己:他休息,寻求庇护;他防止遭到充满敌意的动物和非生命物质的伤害;他为追求快感和生育而沉湎于性接触;他舞蹈和进行仪式表演。同这些动物一样,人也感受到丰裕能量高涨的振奋,他了解爱、骄傲、父母的呵护、安详、愤怒、信任和怀疑。像所有群居的动物一样,人了解依赖感、谨慎、胆怯和积怨。
不仅如此,尼采还认为人的品性来自于对动物的学习和模仿,动物性作为人类内在的驱动力,成为道德的来源和基础:“鹰不能说成是‘骄傲的’;蛇不能说成是‘英明的’。尼采的工作就是对这种拟人论的颠倒,他将人种自然化了,他将其他动物种类的感知、情感和行为指派给人:正义、审慎、温和、勇敢——总之,我们所有的名为苏格拉底的美德——的起源,都是动物:它们是内在驱动的结果,这种驱动教我们寻找食物和回避敌人。既然我们考虑到了,即便是最高级的人,他的善良本性,他所理解的敌意概念也只是变得越来越高级和精致,那么,将整个道德现象归之于动物,就并非不合适。”“尼采在贵族那里发现的特征,他们的美德——真实、勇气、骄傲——不是人的特性而是高贵动物的特性。它们也是在和这些高贵动物的关联中获得的……这些本能是新结构产生的源泉。人身上的高贵性并不是对动物状况的超越,而是以之为基础。”莫言在处理《檀香刑》中人类的动物性以及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时,与尼采颇为近似,他通过傻子的特异视角揭示出人类的动物本相,既显示了人类的动物属性,又以各种不同动物的性情特点界定每个人物形象的特点,这样做既生动、形象又一举两得。例如,蛇在中国人心目中不仅仅是单纯的动物,它曾频繁出现于神话与民间传说,蛇精美貌诱惑男人,以白蛇来确定眉娘的本相意在揭示人类动物性的同时,借用蛇精的特质来说明眉娘的性情品行,她与蛇精之间有某些异质同构的特质,她貌美多情,与县令勾搭成奸;豹子在动物世界中的杀伤力仅次于狮虎,它性情机敏、智力超常,隐蔽性强,在整部作品中,赵甲有如一头豹子,刑场上他是个完美的杀手,官场上他是谙熟世道的奴才,生活中他是机敏的父亲,他退隐乡间,让人感觉深不可测……而在这些豺狼虎豹面前,百姓们就是猪狗牛羊,作者以此性情作为暗喻,来揭示官民的强与弱、吃与被吃的动物关系。
与之相辉映的,是贯穿小说始终的猫腔演唱。给孙丙施以檀香刑时,整个刑场变成了猫的世界、猫声的海洋,“喵呜”声淹没了尘世的一切喧嚣,在高亢不绝的猫腔大戏中,小说进入了最高潮,诚如夏可君所说:“似乎那些猫腔的声音,那些在死刑中惨叫的声音,都只是动物的声音,似乎不是人的声音!”而向动物形体、声音的回归,使小说写作成为回归的仪式,在这场回归中,夏可君帮助我们有了新的发现:“那是发现什么样的生命形态?一个动物的王国?一个还原为赤裸生命的世界?是动物们的大戏?”“他看到了生命的本相!一个谋杀者在行刑时显出了他动物的本相!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认识我们自己,似乎就是认识我们身体中叫喊的动物的形象!”
对于人类的动物性,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源流关系,莫言曾在多部小说中谈及,《蛙》同样是揭示这一含义的力作。在《蛙》中,莫言流露更多的感情是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然生育、生命的崇尚,与生命在社会理性发展中被剥夺的无奈。小说中,第一次引出“蛙”的形象,并道出其与人类关系的,却是精神病患者——秦河。秦河作为精神特异者成为《蛙》中具有狂欢色彩的人物形象。蛙第一次出现,是在被两个叫花子野蛮地用火烧着吃,秦河为了保护蛙,遭到两个叫花子的毒打,他不还手,只频频地说:“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蛙”在小说中不是作为寻常动物出现的,莫言以这种方式提出蛙的生存状态也不是随意安排的。蛙作为小说中的隐喻,承载着人们曾经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人类早期对蛙的崇拜最初缘于它的“多子”,即超强的生殖能力。为了拥有强大的生育能力,人类敬畏蛙、崇拜蛙,把它作为神物来供奉。然而,随着社会理性的发展,人类到了干涉自然生育的阶段,曾经神圣的蛙沦为人类的盘中餐、口中食。“蛙”作为文本的一条红线,牵引我们向前行进,而在以姑姑为代表的计生工作残酷开展的间隙,“蛙”适时的作为一股反拨的力量,向姑姑扑来,所以才有了姑姑酒醉夜行被群蛙攻击的狼狈局面。有了一只黑瘦蛤蟆把姑姑吓晕倒地,也有蛙声与娃声的混同,蝌蚪与精子的同构想象,甚至有了姑姑的计生工作“帮凶”小狮子如下半疯癫的说辞:
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蛙》,第223页)
在疯言疯语的叙述下,蛙从开篇的被乞丐用火烧着吃,一步步走向它与人类神秘关系的体系,在逐步引出“蛙”原始神圣性的同时,也是被损害的动物性向社会文明的一次反扑,揭示出动物性在现代文明社会的被剥夺状况,继而引导人们走向自我救赎,而最先关注蛙命运的精神病患者——秦河,也奇迹般地脱胎换骨为捏泥娃娃的民间艺术家,而捏泥娃娃恰是《蛙》自我救赎主题的终极形式。
在整部作品中,“蛙”是核心形象,而能够从始至终洞彻蛙的含义,使读者了解蛙的意义,秦河这个狂欢化人物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通过这个异常的视角、反常规的思维,道出了思维定式之外的真理。生殖能力属于人的动物性,在社会发展的需要下,这种自然的动物权利被文明的需要剥夺了,正如毕光明所说:“没有哪一种历史可以让人摆脱生存之苦。”《蛙》并不是对计划生育政策提出质疑和问责,相反,作者深知此政策的重要性,正如文中姑姑所说:“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质量难提高,国家难富强。”(《蛙》,第107页)同时,莫言借叙述者万足之口,给予了计生政策这样的论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蛙》,第145页)社会文明的发展,在于无数个政策、规范的强制执行。在此,莫言又一次把动物性与文明之间的矛盾推向了高潮,阐释文明的发展是建立在对动物性的碾压、践踏之上的,如同本雅明所说:“任何一部记录文明的史册无不同时又是一部记录残暴的史册……”
三
曾经被先民崇拜的“蛙”在今天的命运暗示了动物性在现代社会的尴尬位置。个人在社会历史中从来不是自由自主的,从来都不能挣脱历史的约束而存在,人类的动物性权利在历史发展中不断以各种名目被剥夺。饥饿、战争、政治斗争、政治制度等使人类被裹挟其中,无所逃遁于天地间,在这些外力的催化下,某些人类的动物性异化为可怕的兽性,兽性的发作即是对他者生命的戕害,不仅表现为生命的理性精神被无情践踏,生命的物质性也遭受到最严重的损害。莫言在《红高粱》、《丰乳肥臀》、《檀香刑》等多部作品中,以战争为背景,揭示战争中人类精神的底线,以及兽性大发后对他人动物性的掠夺,且不说在炮火硝烟中陨殁的无辜生命。《红高粱》中,日军对罗汉大爷活剥人皮的残忍程度令人发指,这种对人类精神的侮辱和肉体的极度损害使人无法忍受,可见在战争的底色下,人类最基本的动物本色也遭到了残酷的屠戮;同样,《檀香刑》中,皇权法规对人类的异化,使赵甲这样的刽子手遗忘了人类应有的理性和温情,他们对屠刀下的犯人施以最灭绝人性的酷刑。
动物性不是文明社会人生活的常态,狂欢亦是人们暂时走出体制、走出规范与功利计较的一个片刻、一个瞬间。莫言利用狂欢化的这一特点,给动物性的表达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契机与场合,借狂欢人物的异常视角,给动物性提供了一个通畅的表达渠道与展示的平台,使人类的动物性得到了立体、饱满的文学呈现,使这一书写形式与创作内蕴达到了臻于完美的统一。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张雪飞,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