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座村庄呈现中国
——读梁鸿《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
2015-11-14师力斌
师力斌
打开一座村庄呈现中国——读梁鸿《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
师力斌
一、呈现中国与阐释中国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学术界一直有阐释中国的焦虑。在全球化和市场化共同作用下的中国发生了千年未有之变,令人眼花缭乱。大转型,后革命,后工业,后现代,后冷战,后毛时代,新新中国,消费文化时代,对这个时代的种种理论概括不一而足。在我看来,“呈现中国”的焦虑也同样存在。是《超级女声》的中国吗?是《杜拉拉升职记》的中国吗?是《小时代》的中国吗?还是格格版、房奴版、《蜗居》版、《心术》版、宫斗版抑或春晚版、网络春晚版、打工春晚版的中国?相信十三亿中国人至少有一百万版中国。要阐释中国,恐怕先要呈现中国。呈现中国是阐释中国的必要准备。也可以说,呈现中国就是一种对中国的阐释。梁鸿的这两本著作既是“阐释中国”焦虑的表征,也是“呈现中国”的尝试。她从一座村庄打开了中国,同时,还打开了一种写作方式,一种人生态度。比如,写作何为,人生何为,文学是什么,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纪实与虚构的关系,直至现实主义是什么,农村怎样,农民怎样,进城务工的农民怎样,中国怎样,等等这些实践或理论层面的问题都牵扯到了。两著试图回答这样一个总问题:中国是什么样的。两书的特点,除了强烈的现实关怀,还包含着对文学理论和写作观念的一系列对话关系。这是突破学科界限、文体界限的写作,是一次短路的写作,许多理论上的、实践中的弯弯绕在此显得多余。对于许多专业人士人来说,这两部书到底是文学还是社会学,是报告文学、纪实文学还是虚构作品还是小说,在呈现中国的关怀下已经不重要了。
“呈现中国”是两书最显著的用意。作者以绵密的针脚、辽阔的画面,将当下中国的“现实”呈现出来。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有一种集大成的意味,比媒体报道更深入,比影像叙事更全面,比小说写作更真实。有朋友跟我聊天,谈起这部书的感觉时说,许多方面的现象已经在其他媒体,比如新闻里边看到过,超出想象的东西和经验并不太多。这样的感觉或许不少人都会有,但若仔细琢磨会发现,这种似曾相识的阅读感受,恰恰证明了梁鸿的观察和叙述效果。也就是说,她“呈现中国”的努力已经大见成效。两书问世以来获得的许多奖项能说明些问题。在大众层面的传播也能说明,她的“呈现中国”已经越出了圈子的范围。二○一四年春节我回太原,在动车上的一本《旅伴》杂志中看到《中国在梁庄》的一大篇文章被转载。“八○后”作家笛安主编的《文艺风赏》二○一四年第三、四两期连载了梁鸿和笛安的对话。《旅伴》和《文艺风赏》的定位完全不同,《旅伴》是旅游类消遣型杂志,《文艺风赏》带有浓郁小资风格和时尚色彩,时尚杂志关注严肃写作,这种学术混搭完全出乎我的经验。但这并非坏事,反倒证明梁鸿的写作将严肃的观察思考与大众的消费趣味结合在了一起。据我所知,许多学院派学术,包括那些实践性指向非常强的学术,都存在一个裹足于象牙塔的局限,不为公众所知。最近又看到受众可观的凤凰网读书频道做了一期梁鸿的专题。这些事实证明,梁鸿的“呈现中国”正在重构大众的中国想象。
《中国在梁庄》从梁鸿故乡农村的社会状况来折射中国。《出梁庄记》以梁庄在全国各地(包括几个外国)打工的农民的经历来呈现中国。两著一内一外,互为犄角,以小见大,辩证统一,构成一部“呈现中国”的大全。每一个个案都指向中国。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表面是局部,是一个个个人,同时又是总体,是众数。既呈现个人,又指向群体,个人的即是社会的,社会的即是个人的,读者很难将二者截然分开。如果是写作的行家里手,应该能体会到梁鸿的功力。她制造了一种细腻绵长的辽远感,能充分还原个人在中国的感觉,透露出一种横跨时空的野心。当然,不只是打工者生活的时空呈现,还顾及生命及其源头的总体观照。时空的流淌和绵延,是这两部书的重要特征。合上书之后,它们仍然在流淌。
“从梁庄出发,可以看到中国的形象”。书一开始的这句话,既是梁鸿写作的追求,也是她的野心。“呈现中国”需要大气魄,特别是想借一个村庄来回答中国农村的问题。这样的写作并非首次。我们所熟悉的鲁迅、赵树理、柳青、贾平凹、莫言等作家的现代性书写,都像山峰一样成为梁鸿前进的障碍。但是,梁鸿没有被这些高山所阻挡。她说,故乡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她写出了中国的血肉之感。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来说,梁鸿的视角特别有效。每个人心目中都会有一个中国形象,但是,将这个形象呈现出来,并取得广泛的认可不是易事。我看过许多对中国的描绘,满意之作不多,总会觉得哪点不像,哪个判断不准确,哪方面完全错误。这些想法是如此明确,以至于我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信,太武断。但无论如何,这些感觉并不能抵消阅读的遗憾。李云雷针对《中国在梁庄》提了三个三座大山似的问题,如何理解农村,如何理解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这三个问题立体化地相互缠绕,浑然构成了文学、个人与社会的对质关系,实际上也是对梁鸿攀登高峰的考验。农村也好,社会也好,时代也好,随便哪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海拔,非轻易可越。同时,他们都不是作为与写作者无关的研究对象、描写对象而存在的,不是学术意义或文学意义上的对象,而是写作者自我和内心必须诉诸于其中的、必须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环境,是无法离弃的故乡。梁鸿呈现了三十多年来乡村中国之种种,真的是包罗千象,纷繁复杂,机遇与挑战同在,希望与绝望并存。纵观两书,我觉得梁鸿的写作基本上成功越过李云雷提出的“三座大山”。
二、新的中国经验与现实感
“呈现中国”的一个重要指标是现实感。之所以不用“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是因为现实主义是一个非常复杂且纠缠不清的问题。相比之下,现实感是更多诉诸于读者主观感受的一个范畴,更易把握。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现实感,理论家和批评家可以定,读者更可以定。这两部著作具有强烈的现实感,这是为什么能引起广泛社会关注的重要原因。
现实感是通过个案达成的。这些个案凝聚了新的中国经验。他们不是美国经验、欧洲经验。《中国在梁庄》中的德仁寨是这方面很好的例子。德仁寨是农民进城生活的缩影,这里的生态包含了农民生活的各个方面。许多地方出乎我的想象,同时又不乏新的“中国农民”的主体形象。万立二哥所住的西安德仁寨,没有西安当地的居民,外来的农民鸠占鹊巢。长期住在城市却对城市有无比的敌意。死亡赔偿上巨大的城乡区别(城市姑娘三十多万,农村姑娘十几万)。如意旅社自制的绳子控制出水的热水器所表达的生活创造力,蹬三轮者高超的骑车技艺,拿铁棍当铃铛的中国农民创造,那种劳动的美学,以及为一块钱打架所表达的农民对于个人尊严的追求,对于收受贿赂的三轮车队管理队长一年挣几十万的艳羡所传达的农民的劣根性。此外,还有年利润几个亿的公司,年底的红包只有二十块钱!如果是闭门造车,很难想念能够造出这样的经验来。
两书通过德仁寨这样的案例,提出了许多具有共性的中国经验。当然,这里所谓的经验,并不主要指向积极的经验,更多指向问题。
比如中国经济发展中的原罪问题,或者说新富阶层的合法性问题。无论是传销,蹬三轮,卖食品,校油泵,卖珠宝,卖名牌服装,开制衣厂,几乎所有的行业里能够挣到钱的经济行为,无不存在合法性问题。在梁鸿提供的诸多个案中,要么送礼,找关系,要么坑蒙拐骗,要么依靠暴力或黑社会。为富不仁,这个似乎过气的概念用来描述当下中国新富阶层依然有效。中国经济发展伦理合法性问题依然突出。富人和资本家在民众的眼中,从来就是为富不仁,从来就是一副地主恶霸的形象。新近出现的所谓“土豪”“富二代”“官二代”正是这种仇富仇官心态的表征。这又回到《中国农民调查》中所涉及的老问题,经济发展不是完全依靠市场上的公平竞争,而往往依靠家族势力和利益集团。这是这两本书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富二代、官二代、土豪这类新命名一方面是阶级记忆的复活,一方面也是大众对少数既得利益阶层的深刻怀疑。在中国,富人们很难获得比尔盖茨那样的社会声誉。
基层干部的心态问题。第六章《被围困的乡村政治》中《县委书记》一节,现实感特别强烈。这一节当然是梁鸿个人的观察,只是河南一个县委书记的陈述,而且这种陈述加上了梁鸿的摘编,并非原封不动。但是,我觉得这位县委书记如在眼前,栩栩如生,让我想起我接触过的一些基层干部,特别有水平,讲话非常生动,非常了解农村和农民。问题常常不在于他们没有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而在于他们是否真心为农民办事。这位县委书记的一番话,胜过许多社会调查。他引用赵本山的《三鞭子》台词,抓到了干群关系的要害:“你看你那腐败的肚子”。我记得当年看这部小品时,深为这句台词叫好。这位书记对农村教育的结论也非常准确,“现在上学没有出路,没有多大用处,感觉上到大学与上到高中差别不大,尽管升学率高,但孩子上学的意愿还是不高。”还有他对农村信仰危机的观察,“越来越多的新的信仰危机,宗教信仰很迷茫。”对这些重大社会现象,这位书记抓得很准,而且有战略高度。
再比如,乡村文化的萎缩问题。《何处是故乡》中《文化茶馆》中提到,除了学生应试所必须学的课本和国营的新华书店之外,整个民间阅读处于一种极度萎缩的状态。我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读书人,特别关注农村读书的问题。“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个信念在我们那里已经打破。读书改变命运的神话,这几年已经被拼爹、拼钱的神话所打破。记得我小时候,农村文化生活实际上是丰富的,除了各种具有特色的、成本几乎是零的少儿游戏外,还是免费电影、戏剧、魔术杂技、小儿书、连环画等。现在农村文化已经被“一网打尽”,上网看电视玩手机是主要的娱乐,与城市一般无二。我弟弟家的两个孩子来北京玩,对天安门、颐和园、天坛等景点毫无兴趣,原因之一可能是还没有他们在电视里看到的美丽和震撼。问题是,农村这样畸形的文化资源,将来会哺育出什么样的心灵?梁鸿在此发出了少有的感叹:“我看到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生活的颓废及无可挽回的衰退。”
还有乡村精神寄寓的失落。《出梁庄记》第五章《北京》中采访设计师正林时有一句话,“梁庄或许只是虚拟的一个理想之地,一个失落的寄托而已”。这些出来打工的年轻人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故乡。城市待不下去,农村也回不去,这种“进不去、回不来”的状况正是新一代人的普遍处境。古人仕途不畅还有山林可以退隐,现代人则已经丧失这样的居所。正常的社会流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是,大量进退无据、精神无所依傍的流动人口的出现,却往往是潜在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在此,梁鸿表达了一种巨大的隐忧。她提出的问题实质上是,这种丧失是现代化进程的必然结果呢,还是一种战略性失误?是我们还没有适应文明的进程的不成熟的表现呢,还是人类固有的精神软肋?
还有精神中国的呈现。“呈现中国”没有停留在物质呈现,精神呈现也足够充分。人们早已注意到当代中国的精神危机,比如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知识界出现的有关“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人文精神大讨论”等话语。这些话语呈现都停留在学院和知识分子阶层,与大众脱节。梁鸿的写作在这方面做出了出色的示范。她的精神诊断既是整体性的,也是个体性的。比如,那么多亲戚朋友跟着出去干传销,除了想发财外,还有对于成功的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寻找家的感觉,想到之间的平等的追求,等等,这些价值观被强行嫁接到一种赌博式的发财活动中。既是物质冒险,也是精神冒险,她敏锐地指出了这种现象包含的精神向度,这是我喜欢两本书的重要原因。几百个活生生的精神个案,勾勒出中国的精神状况。迷茫的,低沉的,冷漠的,孤独的,算命的,信教的,迷信的,各种精神现象都有典型性。这两本书中提到很多人的精神状态,都是麻木和孤独的,除了发财之外,很少有其他的价值指引。
对信仰危机的呈现特别值得关注。贤义学易经,给人算命,他的混搭的理论储备,及其“大忽悠”式的算命方式,实际上点到了当下中国的精神危机。人们普遍缺乏精神支撑,缺乏生活的目标和人生指南。书中提到明太爷和灵兰大奶奶的婚姻,由于灵兰大奶奶信教给家庭带来巨大问题。明太爷甚至下定决心,让儿子在找对象问题上坚定一条,“信主的,一个不要”。信教现象近几年特别突出,我们已经很难将“信教热”与新时尚区别开来。去教堂、过圣诞节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好多小说中基督教徒成为重要符号,如徐则臣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刘震云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葛水平长篇小说《裸地》。毛建军中篇小说《第七日》写老共产党员信基督教的现象,揭示了因病信教、因穷信教的社会动因。这些现象表明,信仰问题已经浮出水面。梁鸿的书里提到社会上人们对信教者的看法,“有一种普遍的轻视,她们的行为、语言及方式经常被作为一种笑料谈起”,但同时又说,“他们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尊严、平等和被尊重的感觉,找到了一种拯救别人的动力和自我的精神支撑。”(第七章《新道德之忧》,《中国在梁庄》187页)这一发现相当有启发性,也有全局性。梁鸿在提醒人们,平等、尊严并非多么高雅、神秘的东西,一个普通百姓在普通的生活当中也需要并可以得到它们,特别对于富起来的中国人,平等和尊严越来越具有紧迫性和必要性。两本书以活生生的事例告诉我们,精神意识的不健全和社会结构的不稳定,是中国社会面临的困扰。
类似上述的描述比比皆是。梁鸿始终从最普遍、最常见的社会现象入手,对中国的现实进行扫描和诊断。尽管作者一直在书里提醒读者,这只是一本主观性观察的书,而不是现实本身,这并不能妨碍读者获得现实感。这是我近十年来看到的对当下中国底层社会描述最为真实的一本书。许多描写农村的小说、影视剧,很难具备这样的现实感。虚构可以让读者获得现实感,这已经是被文学史反复证明了的。这两本书在让读者获得现实感方面,在提供新经验和社会细节方面,居于塔尖的位置,非普通的小说或调查可比。
三、文学性:带入感和覆盖力
搞文艺的人常会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受,那就是思想与艺术得兼非常之难。许多创作很有想法,但落实到作品就变成了观念、图解。另有一些作者技艺很好,就是缺乏思想,正如《中国好声音》,只有声音没有思想和感情,歌手唱功都很好,模仿可以乱真,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唱,这样唱要表达什么样的感情。梁鸿的这两部书非常好地处理了思想与艺术的关系,解决了写作何为的问题,也提供了如何写作的示范,是当下“呈现中国”的一个比较理想的范本。
文学性是个很难定义的概念,但文学性总可以在一定历史时期相对稳定地被感受到。我读这两部书能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文学性。“那个黄昏,天色将暗,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是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如宣纸。中间一抹轻淡的云,清雅,圆润,恰如青春的哀愁,有着难以诉说的细致。”(《回到穰县》)这样的句子是非常典型的文学笔法。“恰如青春的哀愁”,这句话让我猜想梁鸿可能是一个诗人,最起码她喜欢过诗歌。一个书写者的语言,有时候只几句话便可分高下。我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第一章时曾猜测他是个诗人,因为句子的诗意、节奏感特别强烈。后来得知,果然马尔克斯早期是个诗人。他写给读者的告别信,绝对是一首好诗:
上帝呀,如果我有一颗心,我会将仇恨写在冰上,然后期待太阳的升起;我会用凡高的梦在星星上画一首贝内德第的诗,而塞莱特的歌会是将是我献给月亮的小夜曲。我会用泪水浇灌玫瑰,以此体味花刺的痛苦和花瓣的亲吻。
梁鸿这两本书中,许多人物和事件描述得生动传神,这也是两部书被广泛认可的重要原因。比如,第四章《内蒙古》恒文、恒武、朝侠兄弟姐妹之间的微妙关系的描述,完全是小说人物形象的笔法。这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八○后”作家笛安要采访她。还有大量衬托人物心态和性格的场景描写,历史背景交待,社会环境刻画,对话描写,动作描写,人物外貌、衣着、言行等,许多方面这两本书都有出色的表现。还有剪裁工夫。两书来源于大量采访,但并不臃肿,材料处理得非常巧妙和条理。文字繁简得当,节奏有张有弛。这需要相当的工夫和才华。
写法上,我最想探讨的就是带入感和覆盖力。
两部作品每一段都能让我反求诸已,不断对照自我。总觉得梁庄就是我的故乡;梁庄那些外出打工者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就是我或者我熟悉的亲戚朋友的成长历程和心路历程。191页有个词叫“支客”,与我家乡晋东南的方言用法完全一样,都是“招待客人”的意思。还有“贵贱不上学”的“贵贱”,是“无论如何”的意思。(《出梁庄记》46页)同样,对于这个时代,也不单是打工潮,进城务工,留守子女,底层弱势群体,城市化等这样较为抽象化的描述,而同时更是我自己的历史,一个农村孩子接触大城市的历史,一个前现代的、社会主义农村的孩子接触现代的、后现代的、市场经济消费主义的城市居民的历史,求学进城,遭受歧视,逐渐适应,租房,找工作,打拼,子女上学,等等,这些具体而微的个体体验,是如此奇妙地与她的书写对应起来,这样的阅读感受是非常罕见的。
四、写作立场与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
两本书回答了一个文学写作常见的大问题:为什么人写作?文艺为什么人服务?这可能是达到一定程度以后的写作者都会面临的问题。并非解决得越早越好。当年的左翼文学可能恰恰是写作者过早地获得了左翼立场,而伤害了文学。一个后果就是,许多年来,人们把张爱玲奉为文学正宗,而对鲁迅不断质疑,更不用说对蒋光赤一类的观念图解型作家了。
梁鸿的写作立场十分鲜明,就是要为底层农民写作,为进城农民写作,为处于弱势的群体发声。尽管她在书写过程中不断质疑自己的客观性,不断反思自己的立场,但都没有损害这种立场的鲜明性。即使对那些社会弱势者也有反思和质疑,但最主要的还是关怀和体认。否则的话,作者也不会走出书斋,到民间去,到工厂车间去了。我甚至倾向于认为,梁鸿的写作是我目前看到的最满意的写作。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精确更丰满。有些读者可能会提出完全相反的质疑,比如,两书不够客观,或者不够主观和尽兴。那样的话,要么走向纯粹的所谓社会学的调查,要么走向小说叙事。而这两样写作,到目前为止也依然各有其局限。
《中国在梁庄》体现出非常严苛的创作要求,对于真实地再现访问对象的真实情态的要求,达到了严苛的地步。直接引用被访者的语言,让他们直接表述自己。但梁鸿认为这样的文本方式“仍然突兀、割裂,有时候又因为我的叙述之间的反差而使得这些自述显得冗长、啰嗦,其实是因为我的叙述过于拔高和抽象,反而伤害了人物自述所具有的活生生的美感。”可见其苛求之深。在接受了后结构主义理论洗礼之后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即使是摄像也不可能达到完全真实。
对此,梁鸿有强烈的自省和疑虑。她引用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的观点,认为“真实”从来都不是艺术的标准,一切艺术都是创作。她非常怀疑自己写作的真实性。在真实与叙述之间的挣扎是两书最突出的写作状态之一。人生识字忧患始。在《中国在梁庄》的后记《艰难的重返》中,她对自己的写作姿态、主体意识以及叙述效果进行了大量反思,可谓翻来覆去,那种自省和矛盾的心态,真的是前所未见。知识分子如何关心乡村,如何关心社会,在她坚定地关心的同时又成为问题。当然要与鲁迅的启蒙姿态拉开距离,但也有如何面对当下的考虑。即,这两部作品是在历史与当下的夹缝中来书写和思考的。那么,是否存在一种超越历史和当下的写作?
自我反思肯定是一种优秀的品质。我非常怀疑那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定案式的判断。但反过来想,如果对所有的叙述和观察都犹疑不定,是否会走到它的反面?我的判断是,梁鸿的这种犹豫姿态,很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权威性话语缺乏的表征。之前出现的那些确定不移的叙述,如果不是主观武断,就是出于一种对权威话语的复制。我们时代文化的多元化,换种说法就是犹豫化。
这里就涉及如何看待鲁迅的启蒙姿态的问题。我认为,鲁迅笔下的村庄并不抽象,而是他那个时代最为真实的表达。只不过我们用现在的目光来打量他,看鲁迅的作品我们不会有那种抽象的感觉,反而非常感性,除了《阿Q正传》有这种抽象的感觉,其他的作品反倒是活生生的。我越来越觉得,对启蒙色彩的自我反思意识可以保留,但没有必要影响和动摇自己的写作姿态。每个写作者都会有自己先验的想象,这是无法克服的,警惕就已经足够。遵从自己的内心就足够。而且更重要的是,先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这种先验与自己的新身的后验相互验证,这个过程才是最难得的。梁鸿的写作是这种方式的典范。
我们可以反思原来的现实主义和创作理论,但也要反思韦勒克的观点。他们生活的背景和我们有很大区别。比如在西方发达国家,阶级差别并非主要的社会矛盾,而种族和性别的差异则是社会重大问题。而在我们这里,表现为贫富分化、社会不公的阶级差别显然依然是突出的社会问题,因此,在西方那里,艺术在社会中的位置和重要性与我们这里艺术的重要性恐怕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文学讲载道,讲反映现实,在人家那里,或许社会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政治渠道解决,根本用不着艺术的掺和。
承认书写者的主观性和文化偏见,不等于就贯彻这种主观性和文化偏见。
五、本土化的可能性:呈现中国的理论创造
阐释中国的中国化一直是学术界和思想界的一个焦虑。近现代以来的一百多年,我们的学术思想都是在搬运和模仿西方理论的状况下进行的。离开西方话语我们就无法进行理论思考。那么,我们在阐释中国的历史进程中是否永远只能做西方理论的搬运工?我相对乐观一些。随着“中国制造”不断向“中国创造”迈进,中国经验越来越具备世界性。比如说我们的手机文化,网络文化,娱乐文化,购物文化,打工文化,互联网经济,环境治理实践,等等,这些文化和经验越来越具有领先性质和世界性质,不是我们向西方学,恐怕要西方向中国学,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没这个,或少这个。这两本书的写作或许是一种尝试。
许多读者可能感觉梁鸿的这两本书在理论上不够过瘾,觉得缺乏一个明确的概念提炼,或者贯穿性的理论纽带。这确实是两书遗憾之处。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两本书在理论上毫无建树。它们对社会学理论形成了强有力的对话关系,对社会学理论构成“威胁”。比如,像“扯秧子”这样的概括就带有很浓的理论色彩和原创性,有启示意义,可能包含了较为纯粹的本土化理论创造因素。
我越来越相信一个观点,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中国之所以能有现在的发展奇迹,离不开这种创造力。战争年代可以发明地道战、地雷战,游击战,等各种形式,市场时代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创造。或许这方面我们的发现和关注还不够。单纯从制度政策的层面来解释中国奇迹,会漏掉很多宝贵的东西。梁鸿书中写到的如意旅店的那根控制出水的绳子就是这样的创造。德仁寨这样的城中村也是这样的创造。
我相信,新的创造正在来临。
(责任编辑 王晓宁)
师力斌,文学博士,《北京文学》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