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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自己有限的人生之巅
——关于迟子建《群山之巅》的几点认识

2015-11-14周景雷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雪儿迟子建群山

周景雷

每个人都有自己有限的人生之巅

——关于迟子建《群山之巅》的几点认识

周景雷

在《群山之巅》的后记中,迟子建录下了自己的一首诗。这首诗既是她进入知命之年的人生感慨,同时也是对这一部新的长篇叙事的一个交代。应该说,她的后记尤其是这首诗不仅表达了一个作家的对人类史、自然史的诗性认知,也传达出了作家赋予这部小说的情感和态度以及所要凸显的创作主题。从一般的认识角度来说,长篇小说不仅是要讲述一个完整故事,而且还要把故事讲得完整。它对作家提出的要求是,不仅要考虑到这个故事的现实色彩和历史延伸,更重要的是如何使其富于立体感。我个人以为,完整性和立体感在长篇小说的结撰上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它不仅包括其情节结构的合理,更主要的是要为这种合理的情节结构配置上合适的温度、有差别的色彩、快慢适当的节奏和与小说人物互动的韵律。合理的配置有效地融合了一个大故事中各种小故事所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和光芒,进而形成“这一部”小说的独特的品性。我以为《群山之巅》较好地实现了这些预设。

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提炼、描摹重大事件和重要的社会变迁是长篇小说的重要使命之一,唯其如此,才能使长篇小说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更好地呈现出来。这是文学参与公共生活的重要表现,而且在中国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尤为突出。综观近几十年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作家们无不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重大事件和社会变迁的诸种因素。比如,余华的《第七天》,其构成小说情节的全部要素都来源于各种重大社会事件。贾平凹也把刚刚发生的“周老虎事件”写进他的最新长篇《老生》之中。这些作品承担了艺术性地记录历史的使命,并通过这种记录赋予这些事件一种活的灵魂。一部作品唯其如此,才能把逼仄的现实和厚重的历史凸现出来,进而增加作品的弹性和被历史化的可能。关于这一点,迟子建也并不例外。在她几部代表性的长篇中都有这样的企图和表达。比如《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在这些作品中,迟子建注意到了历史阶段和重要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注意到了在一个日常生活化了的历史时期中将重大的历史事件转化为推动普通人日常生活旋转的动力性因素,注意将这些重大历史事件设置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逻辑起点、节点和终点。在《伪满洲国》中伪满洲国的建立改变了东北人中每一个人的身份属性,命运和社会关系也随着变化;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逐渐放弃游牧生活而融入到所谓的现代生活中,也致使很多民族记忆和习惯渐次消失;在《白雪乌鸦》中,随性自在的日常生活被一场波及甚广瘟疫打乱了,隐藏在生活深处的人性在白雪纷飞、乌鸦呱啼中被炙烤。这其实就是迟子建所说的“用小人物写大历史”。但问题往往还有另外一面,并不是社会生活中所有的重要事件都会构成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重大事件,这关键是取决于已经或者正在发生的这些事件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多远,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介入有多深。如果离普通人的生活远,且介入不深,那么再大的事件也不是事件,相反有可能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却构成日常生活中某些时段的重要内容。一个以普通人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的作家会顾及这些因素并将它们融入到对社会生活的整体观照之中。迟子建的《群山之巅》的架构和主题正是在这样有意无意的观测中建立起来的。

从宏观层面来讲,《群山之巅》把描述中国社会的重点放置在当下一系列变革之中,特别是注意到了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现代文化发展的介入对人们日常生活形态的改变,注意到了从一个环境保护的角度出发对一个时代和社会的审视。龙盏镇镇长唐汉成对经济发展的欲迎还拒的姿态及其妻兄的发迹和毁灭都是最为切近当下的社会生活事件。在这一过程中,作者使用了倒叙的方式有条不紊地梳理了中国社会几十年的变迁过程。作者的从容叙事姿态和叙事技法表现了作者不仅对社会生活的娴熟,而且也表达了对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看似漫不经心的而实际影响深远的重大问题的关切。这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的最基本的思想素养,也表明从长篇小说的创作上看,迟子建的个人写作的一次重大提升。从微观层面来说,迟子建还在作品中提炼了离普通人更为切近的更具有局部色彩的所谓的重大事件来为作品填充更为丰满的血肉。龙盏镇的重大社会事件有如下几种:辛欣来杀死养母、小神仙安雪儿被强奸怀孕、唐镇长的女儿唐眉大学毕业后回乡、法警安平与理容师李素珍的恋情、安大营的意外“牺牲”以及死刑执行方式的改变和殡葬制度的改革等。应该说,后两者是全局性的制度性的事件,前几个事件都是局部的、村镇内的重大事件。这些事件交织在一起,彼此相互影响和纠缠。一方面,作为实体性内容填充着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至成为促成某种生活状态形成的动力,改变着局部的生存环境和行为方式;另一方面,这些又是精神事件,牵引着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们的喜怒哀乐,并由此呈现着人们的价值判断和生活理想。

基于上述两个层面的认识,我们看到迟子建笔下的龙盏镇甚至是她笔下的“北中国”社会常常呈现着开放性和地方性的双重特征。因为其开放性,重大的社会变故在这里才有价值,作品中豆腐匠老魏要求在镇里开办网吧和镇长唐汉成拒绝开矿才显示出其正义性;而因为地方性,他们的日常生活才能自洽,安雪儿事件、辛欣来杀人事件等局部的事件才能成为重大事件。这样一种结构方式也许在当代作家的创作中并不稀奇,甚至可能还是常态。但关键的问题还在于如何把这些开放性的重大事件通过地方性的视角予以强化并漫漶于日常生活之中。迟子建作为一位女性写作者,在对这个问题的处理上显得更加灵动和圆润,更加具有个人性特征。比如,镇长唐汉成为了阻止在本地开矿,特别设计了在斗羊节上用羊刺伤探矿工程师小孟的情节和用一匹马换取了辛开溜一筐无烟煤的情节。其实这些都是极不高明的情节,但正是这种不高明,才刻意凸显出了其地方性转换的特征。

在一个开放性和地方性相互交融日常生活中,如何把普通人的精神状态及其与时代的关系雕刻出来恐怕是在这部小说中迟子建最为在意的地方。迟子建曾说小说的名字命名为《群山之巅》是源于小说的叙事地点是坐落于群山之中。但是通过阅读,我们也可以发现,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方位的问题。小说把人物生存的地理方位寓于人物的生存过程之中,并使之相互应和。这告诉我们,不管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无论身处何时,无论有怎样的生存境况,总会有自己的人生之巅。基于此,小说几乎赋予了其所有人物自己的最高境界和最高的人生体验,从这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每一个人的伟大和高峰。比如辛七杂、唐汉成、唐眉、安平、李素珍、安大营、安雪儿,甚至包括辛欣来、单四嫂、老魏等诸人。而在这一系列人物中,当属辛开溜和绣娘的形象最为丰满和打动人心。

在小说中,辛开溜和绣娘代表了历史进程中的两种路向。辛开溜(辛永库)从小被卖、然后当伙计,再到参加抗联、脱离部队、娶了日本媳妇以及后来进入到新中国并经历了中国的改革开放,这是八九十年的中国历史,是成长、革命、战斗、改造和改革开放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历史中,在辛开溜人生每一个阶段都有自己人生的高峰体验。对于这个人物,迟子建是通过倒叙的形式完成的。辛开溜的一个人生高峰是其开创了旧物节。小说中写道,如果没有辛开溜的出现,即使有人出现在市场上,旧物节也不算开张。作者特别详细地描写了辛开溜为保护孙子而与抓捕辛欣来的人之间的“斗智斗勇”,是人生的顶峰时期。这样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既是辛开溜对人们诬他为“逃兵”的一种回应,也体现了作者在后记中开篇所讲故事的一种心理补偿,是创作者在心里和技法上的双重努力的结果。这是本书中最出彩的人物之一。

绣娘(孟青枝)是历史进化中的另一种路向。因为嫁给了革命英雄安玉顺而具有了革命色彩,但在她身上所表征出来的更多则是其所代表的文化、文明的意义。她在龙盏镇受人尊重并形成权威也与此相关。她努力要融入到新的文化之中,但其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鄂伦春民族文化特色,她人生高峰也藉此实现。她年轻时作为舞蹈演员主动嫁给了战斗英雄、后来坚决要求回到自己的家乡生活、一生使用了四匹马以及死后获得风葬等都是其“人生”高峰壮举。她是这样一种历史进化路向的见证人,或许也是一位终结者。作者赋予这个人物一种特殊的感情。这里既有感动、钦羡,也有些许哀婉和悲叹。我以为,绣娘这个人物在迟子建的创作中是有历史传承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迟子建所有创作中某种若隐若现的线索和主调。特别是,绣娘与《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那位鄂温克族的叙述者“阿帖”(老奶奶)的形象及其意义是一脉相承的,是同一精神谱系的,具有相同的文化旨归。在《额》中,叙述者“我”没有名字,显然这是作者历史化的一种隐喻,是对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历史、发展及其未来的想象和判断。而到了《群山之巅》中,这一形象则被进一步具象化了,进一步被融入到多元文化的当下语境之中,实现了对《额》中某种内容的放大。显然将《额》与《群山之巅》进行对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然,作者未必就完全意识到这个问题,况且也不是这部小说的最终主题。但不管怎么说,辛开溜和绣娘既是这部小说中最具有人生高峰感的人物,也是本书中最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符号。

虽然,这些生活在群山之巅之中的龙盏镇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高峰,但作为历史中间物,作者并没有赋予他们更多的无限的延展的空间,而是注意将他们不断拉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比如,安玉顺革命经历与和平生活之间的纠缠、安大营的英雄之名的获得及其成名的真相、安雪儿从小神仙到年轻孕妇的不期然的遭遇等等,甚至辛开溜、媚娘的极其普通的死亡,都在不断地提醒我们这些都是有限的高峰。关于这一点,作者在后记中有明确的交代。迟子建在后记的诗里面写道:“也许从来就没有群山之巅,因为群山之上还有彩云,彩云之上还有月亮,月亮背后还有宇宙的尘埃,宇宙的尘埃里,还有凝固的水,燃烧的岩石和另一个世界莫名的星辰!”所以相对于整个的宇宙,或者相对于一个历史,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绝对高峰。其实,关于在这一点,安雪儿这个形象也许能提供最好的阐释。安雪儿于初冬一个昏暗雪的天上午到山上土拜祭地祠,遭遇到脑子有毛病的守祠人单夏强吻。联想到之前小神仙安雪儿遭到杀人犯的强奸并生下一个孩子,我们似乎对这个形象产生了一个别有意味的认识,而不仅仅是作者自己在后记中所说让她从以前的“云端精灵”“回归滚滚红尘”。当安雪儿大呼“快来人啊”时,作者在全篇的最后写道:“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她的呼唤!”至此,作者对这“群山之巅”做了最后的判断,“群山之巅”的意义也最终得以呈现。

《群山之巅》是一部有温度的小说,这个温度不仅仅指作者在写作上为其倾注的燃烧着的热情,也指其真实地、诗意地呈现和挖掘了日常生活中的热情,但更指其在作品中所呈现的大众化的伦理尺度。关于这一点,很久以来,应该一直是迟子建创作中所极力追求的。一方面她专注于对人性之中善的挖掘,特别是注意将善与爱细化和播布在日常生活之中,使日常生活充满了柔和、温暖,是极有粘性的创作;另一方面,她也注意挖掘人性和日常生活中的丑与恶。但显然在两者之间的关系的处理上,她更在意对前者的呈现和描摹,因而这也总是使作品呈现出亮丽的色彩。这在她诸多的中短篇小说中表现的是最为明显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迟子建一方面去挖掘我们生活中的温暖,另一方面她又通过这种温暖去检讨和考验人性。比如在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重视的《雪窗帘》(二○○五年)就是这样一种理路的典型之作。这篇颇具舞台感的短篇小说表达了迟子建许久以来由温暖出发的某种拷问。因此在这种温暖中,我们收获的往往是一种酸涩的感动。关于这些,在《群山之巅》中的表现也是富有意味的。

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对温暖的关注是一如既往的,甚至是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的情感基础。她对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描写都是充满暖意的。这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生活姿态的从容,二是人际关系的平和。在这部作品中,除了辛欣来杀人事件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激烈的矛盾和冲突,甚至当安平在花老爷洞里见到了强奸自己女儿的仇人辛欣来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是一带而过。不是说生活里没有这些,而是作者调整了呈现方式,以一种平和、从容、温暖的姿态介入作品。辛七杂虽是屠夫,虽然龙盏镇的各类畜生见之胆寒,但其本人却是一个有道义、有担当、有温情、有追求的人物。他有自己做人的标准和底线,老实本分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媚娘在作品中简直就是一个安详的代名词,尽管她有抱怨、不满,但有了她,始终就会觉得有了宁静。辛家的养子辛欣来,杀人后强奸了安家的“小神仙”安雪儿。这样的事件如果在现实社会中定会使两家剑拔弩张、分外眼红,但作品中,似乎这一切是不存在的。作者安排了安雪儿怀孕生子这个情节并通过此点化解了所有的仇恨。在作品中,最具温暖感的设计应该是在安平与李素珍之间的爱情关系上。安平是一位法警,换句话说,就是专门枪毙犯人,职业的内容和规定必定会使他在于整个社会交往中出现障碍,但这并妨碍他对温暖的传递,尤其是他能够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表达一种关怀。同样,李素珍是一位殡仪馆的理容师,善良的心地、温婉的性格和严谨的职业操守使她始终能够为死者送上在肉体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最后的尊严和关怀。两个人走到一起,不仅仅是因为职业和个人之间的相互取暖,更是因为社会的一种共同的需求。尽管设置这样的人物和情节确实如作者所说有其他原因,但在我看来,确实也是有某种象征意味的考虑,在最不能迸发热情的地方收获了温情和感动,因此也就获得了深刻的意义。

应该说,温暖是一个非常富有弹性的词汇,这个弹性就在于它在文学作品中不仅可以指向热情的关怀和发自内心的感动,还在于有关某种正义意识的觉醒、复苏和为此所付出的努力。在这个层面上来讲,对某种“恶”的忏悔和救赎就势必会被纳入到温暖的体系当中并构成温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现代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救赎意识是有传统的,特别是近些年来,随着主体意识的强化和对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认识的不断深化,文学创作中的救赎主题也在反复呈现。救赎的主题不仅使作为文学主体的人的复杂性得到更深刻的挖掘,同时也使文学自身的力量获得增长。这个力量不仅仅是意识的力量,而更是行动的力量。《群山之巅》就是因为也描写了有关救赎的故事,因而也由此获得了穿越性力量。小说中讲了两个救赎的故事。一个是有关唐眉的。唐眉在读医学院期间因为爱情而给对手陈媛下了“药”,致使陈媛精神异常。但她事后良心极度不安,在毕业之后,将陈源带回家乡并要终生照顾陈媛。在这个问题上,整个故事充满了救赎与反救赎的冲突。冲突中,救赎的力量不断获得彰显。同时也是在这种冲突中,救赎也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获得了世俗的力量。医学院大学毕业和医生职业的设置似乎为这个救赎的故事增添了隐喻的色彩。另个一个救赎的故事是关于李素珍的。小说中,李素珍一方面不离不弃,精心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另一方面她又需要有活力、生动的爱情,需要被温暖、呵护、关怀。在唯一的一次与恋人安平在外过夜时,瘫痪在床的丈夫不幸煤气中毒而亡。面对过失致人死亡、判二缓二的判决,李素珍坚决要求入狱服刑,为丈夫赎罪。李素珍的救赎似乎更加决绝,更加坚毅、更加具有精神色彩,其实也比唐眉的自我救赎更有力量。这两个救赎的故事都是从爱情出发,但最后都归结于对道义的审视,这就为我们对情感、对以情感为中心的各种关系的辨识提供了空间;特别是当我们把这些故事的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和职业背景并置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张力,这也使整个作品的温度感陡然增加。

当然,从伦理感的角度出发,在世俗日常生活的语境中,我们似乎也可以把“因果报应”纳入到温度感中来考察。除了能够从唐眉和李素珍的救赎故事中,感觉到“因果”效应的存在之外,我们还能从陈金谷的故事中获得深刻的体会。陈金谷及其一家一路高升,位高权重,却也贪污腐化,最终不仅器官坏掉,也身陷囹圄,没有落得好下场。因果报应也是一种正义感、道德感的世俗反映,它从负面的角度为温暖增加了力量。

在《群山之巅》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风景描写。应该是风景描写一直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线索,但我们也发现,近些年来在作家们的创作中此种努力正呈式微之势。这一方面由于快节奏的社会生活已无暇顾及这些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习以为常的生活末流,另一方面也还在于创作当中的心灵收缩和领地回归。很多人已经不再把风景描写作为烘托心境的必要的抒情手段,特别是当绝大多数人都寓居城市,直接面对人、事的时候,自然景物便逐渐褪去。我注意到,最近这十几年间的长篇小说创作中,那些仍然还在坚守着通过风景描述来衬托和填充“心景”描写的作品大多也都是源于边疆或边地的写作。比如范稳的创作、红柯的创作等。

应该说,迟子建在自己的创作中,始终没有放弃风景写作,也特别注意风景与心景的有效结合。不论是在她的中短篇当中还是在长篇当中均有不俗的表现。而在《群山之巅》中,这似乎又被她赋予了更多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风景写作不仅和心景有效配合,彰显了作者的写作姿态,而且还在时间线索、节奏律动和生活色彩上显示了力量。有这样一些景物描写,值得摘录下来:

在辛欣来强奸了安雪儿之后,镇长唐汉成心气不顺。作品中写到:“春夏时节的龙山,简直就是一只倾倒了的香水瓶。落叶松、樟子松、鱼鳞松、白桦树、各色野草野花,没有不放香的。植物的香气跟人的脾性一样,各不相同,有浓有淡,有甜有涩……”

进入到夏季,安平决定到森林中追捕辛欣来,这时有一段关于太阳的描写:“太阳是地球的长工吧。一年四季,极少见它歇息。它在夏季尤其能干,早晨四点多出来,下午六七点钟才走,一出工就是十多个小时。也不知到了这时节,老天能否给加点工钱。安平骑着白马,在森林中没有追捕到辛欣来,却随处可见太阳的踪影。太阳没白出工,它的活干的也漂亮,山林因它而蓊郁,溪流因它而温暖,野花因它而繁盛,鸟儿的叫声因它而明丽。走在被太阳照耀的夏日森林,就是走在天堂。”

在第九章中,安平的儿子、军人安大营不满自己心上人林大花去军营里“服侍”首长,在送林大花回家的路上跌进格罗江“牺牲”。在此之前,有一段对格罗江上空的白云的描写:“松山地区的白云多姿多彩,它们有像花朵的,有像老鹰的,有像牛羊的,有像房屋的,有像锅碗瓢盆的。白云变幻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像花朵的白云谢了,成了一地豆子;老鹰变成了篮子,好像谁要提着它去采摘什么;房屋从一层变成了两层三层,让人慨叹天造房的神速;而那看上去银光善良的碗,三秒五秒的成了一只高颈花瓶了!白云倒影在江水的时刻,盘旋在江上的鸥鸟,会俯冲下来,用翅膀轻轻拍打着,它们大约想不通,天上的奇迹,何以到了人间?”

在经历了两个春夏的轮回之后,小说中,辛开溜死了,成了火葬第一人,绣娘也无疾而终,按照民族习惯风葬于树上,辛欣来已经伏法,安雪儿的儿子毛边已经快两岁了。故事进入了尾声,这是有一大段关于霜的描写:

“霜也有热烈浪漫的一面……这时你站在龙山之巅,放眼群山,看层林尽染,会以为山中所有的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花树!但霜打造的绚丽,是离了水的美丽的鱼,摇头摆尾不了多久,强进的秋风,终会吹落树叶,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空对蓝天。树叶落了,树上的绚丽就转移到了树下,林地成了一张无限宽广的花毯,但这花毯也存在不了多久,雪一下来,它就被掩埋了。”

我在上面用这么多文字选录了四段是想说明风景写作对于迟子建写作的重要意义,我相信研究迟子建小说创作的风景史一定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甚至由此可以延伸到对当下小说创作中风景史的研究。在阅读这些风景描写的时候,我们总会在想,这是不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的某种预告呢?这是不是身处在这种景物之中的人物的某种心情的外化呢?显然这既需要我们把所有这些描写串连在一起并结合所有人物的行动和情节的延展才会看的更加清楚和充分。这四段当中,有色彩的变化,有声音的变化、也有节奏的变化,也就是说她的整个景物描写始终是流动的。它流布在全书各处,调节和活跃着叙事流程,使整部作品呈现出鲜明的抒情姿态和童话色彩,使矛盾和冲突得到缓解,也使整部作品显得安静和谐。在这部小说全部的风景描写中,我们既可以看到风景与时间的关系、风景与人物命运的关系,也可以看到风景与情节延伸(结构)之间的关系,更可以看到风景与创作主题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在最后一段的文字中,这几乎就是用风景描写的方式为全书的主题做了隐喻,故事似乎就此就可以结束了。于是群山之巅终于在这场霜中显现出了它的有限的存在。

(责任编辑 王晓宁)

周景雷,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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