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世界莫言作品研究的女性主义视角

于桢桢

英语世界莫言作品研究的女性主义视角

于桢桢

随着西方现代女权运动与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的兴起与繁盛，越来越多的莫言研究者尤其是其女性研究者开始关注莫言作品中较为突出的女性形象。《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成为女性主义视角关注的核心文本，小说中的两位女主人公“我奶奶”戴凤莲与“母亲”上官鲁氏也以其极具代表性的形象成为英语世界莫言作品女性主义视角研究的核心人物。

《红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凤莲这一人物自诞生以来就成为在莫言小说中研究者们极为关注的人物形象，有些研究者将其作为“女性解放”思潮的代表人物来颂扬，有些研究者却认为其处境恰恰代表了男权思想对女性摆脱不掉的禁锢。在将戴凤莲作为女性解放的英雄这一观点的论述中，托马斯·英奇的论述较具代表性。托马斯·英奇(Inge，M Thomas)在分析《红高粱家族》时指出小说中最厉害的角色是奶奶戴凤莲——一个独立的、豪放的女人，她承担着神话故事中地球母亲的角色并被形容为一个反抗英雄，一个性解放的先驱和独立女性的代表。英奇指出戴凤莲是一个成熟而丰满的角色，虽然她在小说中死得很早，但她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她仅仅三十年的人生，一直持续在几代人的生活中，因为她对力量和自由的肯定吸引了现代读者。在《莫言与福克纳：影响与融合》(Mo Yan and William Faulkner：Influence and Confluence )一文中，英奇又从比较研究的角度赞美了戴凤莲这一女性形象。他认为戴是一位身体健壮、性情豪放且极具独立精神的女性，她代表了女性所拥有的神秘的生命力；同时她又富有反抗精神，敢爱敢恨，藐视世俗的道德礼教，她的行为表现了对于自由的追求，歌颂了生命和爱情的伟大力量。英奇将其与福克纳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相比较，认为她与福克纳小说中的许多女性有着相似之处，比如她们都表现出了同样的不屈不挠、追求独立自由的精神，如《八月之光》中对于在世上找寻自己的位置有着坚强信念的莉娜·格鲁芙。

尽管戴凤莲以其一定的反叛性和蓬勃的生命力受到了英语世界研究者的肯定，但也有研究者认为从戴的身上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女性解放，指出莫言对这个人物的塑造从根本上来看仍反映了其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戴凤莲不是女性解放的英雄，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男权思想的体现和牺牲品。陈颖(Chan，Shelley Wing)在《从父性到母性：莫言的〈红高粱〉和〈丰乳肥臀〉》(From fatherland to motherland：On Mo Yan’s Red Sorghum & big breasts and full hips)一文中就指出《红高粱家族》描绘了一个充满阳刚之美的国度，在这里性别歧视十分明显。陈颖认为爷爷这个男性形象在整部书中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其子豆官也是一个钢铁小人般的年轻人，奶奶这个女主人公事实上也被男性化了。她的孙子，也就是叙述者采用“女中豪杰”这个短语来赞赏她，暗示她是一个有男子气概的女人，在她的姐妹中鲜有她这样追求自由的女人。但是由于祖母在三十岁便被夺去了生命，因此祖母的声音是沉默的，家族历史的续写是由他的丈夫、儿子和孙子来实现的。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所谓的“女中豪杰”最终被证明是男人——她的丈夫、儿子和日本侵略者的牺牲品。所以作者得出结论说：“虽然《红高粱》实验性地颠覆了毛泽东时代二元对立的历史小说写法，但全书都洋溢着一种对父辈创造的历史的深深崇拜和失落的怀乡情绪，从本质上看仍是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的。”

朱玲(Zhu，Ling)在《一个勇敢的新世界？〈红高粱家族〉中“男性气概”与“女性气质”的构建》(A Brave New World? On the Construction of‘Masculinity’and‘Femininity’in The Red Sorghum Family)一文中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指出《红高粱家族》的男权属性，并且从细节入手进一步详细分析了戴凤莲这一人物形象所蕴含的的男权思想。朱玲认为莫言笔下传奇的红高粱土地代表了一个自由的、有男子气概的世界以及专制力量外的主流文化，但是在这片男性化的土地上，莫言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戴凤莲却偏离了传统女性美德，勇敢追求个人的幸福。作者认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莫言尝试对抗中国官方文学和文化传统对女性性行为的压制，比如戴凤莲以及恋儿(二奶奶)都是人物典型。莫言创作的这两个女性人物以肥沃的黑土壤和红高粱为其象征，都对性欲充满激情。因此莫言试图表现女性性欲，美化戴为“性解放先驱”，一个“女英雄”以及对封建观念的直接挑战者。但朱玲进一步发现事实并不是像其表面上那么简单。她在文中论述道：“如果莫言始终如一地彻底地质疑传统的父权价值观，他就可能称为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种叛逆或颠覆性的立场竟被莫言自己慢慢破坏，因为他在描绘男女整体关系时，使用了偏向封建主义男权的语句。”接着朱玲详细论述了这一观点，她指出小说对性欲和女性的渴望与赞美是用来反映一个大男人的荣耀的。在余和戴之间的爱情故事中，余占鳌这个穷人能够通过暴力手段用可能高的交换价值胜出并占有了这个女人。而莫言在描写余占鳌这个人物时将他塑造成权力和男子气概的代表，使他具有一种侵略性的、女性无法抗拒的天然的男性力量。如果奶奶被描述为具有女性的欲望，那么正是爷爷的男性力量吸引了她并将她紧紧束缚。她受制于他的优越的力量，甚至渴望受制于他。朱玲因此得出结论，尽管小说通过公开描述和庆祝女性情欲挑战了封建社会和共产主义中国的压抑的道德传统，后来在文章的表述中却又反映出了至高的男性力量。叙述者对奶奶的淫荡和叛逆的勇气的描述也涉及到了余的不可抗拒的男性特性，所以戴凤莲仍然具有被动和屈服于男性力量的女子本性。

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二○○四年博士毕业的方津才(Fang，Jincai)的论文《中国当代男性作家张贤亮、莫言、贾平凹小说中父系社会的衰落与修补》(The crisis of emasculation and the restoration of patriarchy in the fic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male writers Zhang Xianliang，Mo Yan and Jia Pingwa)则指出朱玲观点的偏颇之处，从一个更为客观的角度分析了戴凤莲这一女性形象所蕴含的思想及文化内涵。方津才指出：“在女性人物的刻画上，莫言跨越性别界限，使女性人物也具有了男性气质。他有关性的总体看法主要集中在以下两方面——使女性角色男性化和超越父权制的失败。”首先，方津才认为莫言在塑造奶奶一角色时，结合了男子气概和女性气质。他认为莫言故意使他的女主人公男性化。方津才引用小说中的描述指出，奶奶实际上是一个没有淑女特征的叛逆者，她挑战并反抗一切强加于中国妇女身上的传统行为准则，她的日常行为也揭示了她反对其他的儒家强加于妇女身上的限制。她的孙子用了一个男性词语“女中豪杰”而不是“巾帼英雄”来赞扬他的奶奶；家中酿酒厂的劳工叫她“有思想的女孩”。她执著勇敢、坚决果断——这在传统上都是赋予男性的特征。方津才认为朱玲的研究为其提供了一个进一步探索奶奶性格的理想平台，把朱玲对奶奶女性特征的分析和他对奶奶男性特征放的分析在一起方能够得到一张奶奶性格的全景图。但是方也认为莫言并没有完全摆脱父权制的思想，方津才从四个方面详细论述了小说中莫言父权制潜意识的主要表现：(1)矛盾心理和悖论；(2)跨越性别界限的单面性；(3)一个独立的女人或者一个依赖于人的女人；(4)家族故事由父系承载。最后方津才得出结论认为，莫言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描写两性形象和关系，去挑战建立在儒家阴——阳二分法之上的传统性别观点，他的女主人公具有“阳”这种男子气概。但莫言没能远离儒家父权制思想，当他释放自己疯狂的想象、偏离儒家传统底线时，他下意识地揭示了意识形态构建中的迷糊和矛盾的方面。当他描写理想中的“新”女性的时候，他塑造了一个“独立的”女人，很大程度是从她对不同男人的依赖性而言的。在家族传说中他强调父系制。因此奶奶成了一个特殊奇特的女性个人传奇，而不是“新的”或者“解放的”女性集体形象的代表。所以，总的说来，在颠覆以城市/农村和知识分子/农民为范例的社会等级中，莫言是彻底而又非常成功的。但是他在颠覆性别方面的儒家等级制度上的努力是不彻底的，因此是半成功半失败的。

除了《红高粱家族》的女主人公“我奶奶”顾秀莲之外，英语世界研究者还十分关注莫言作品《丰乳肥臀》中的女性形象——“母亲”上官鲁氏。这个人物往往被莫言与研究者们作为“母性”的光辉代表来塑造与颂扬，但也有研究者看到了其作为“母性”形象无奈与悲哀的一面。

陈颖(Chan，Shelley Wing)在《从父性到母性：莫言的〈红高粱〉和〈丰乳肥臀〉》(From fatherland to motherland：On Mo Yan’s Red Sorghum & big breasts and full hips)一文中承接其对《红高粱家族》男性中心属性的批判论调，指出在《丰乳肥臀》里，莫言对女性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有愈加仰慕或者崇拜的趋势。《丰乳肥臀》讲述了一九○○年至毛泽东时代的历史与当地农村上官家族的故事。文章指出，这个来自于莫言家乡的上官家族以一个重要的女性形象——母亲作为象征。这是一个拥有丰乳肥臀的女性，她使所有男性形象都黯然失色并且从高密东北乡走向了全中国，同时小说中其他的女性角色同样具有鲜明的性格色彩。陈颖将《丰乳肥臀》与《红高粱家族》相比较，进一步论述了自己的观点。她指出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相信存在着一种男性的堕落，并对祖先和他们的后代进行了区分。祖父和红高粱代表具有男性美和魅力的辉煌过去，而讲述人和杂交高粱则表现了可耻的现在。然而《丰乳肥臀》却以它对男人极力讽刺的态度而著名，莫言在这部小说里几乎嘲弄了每一个男人。小说的男主角——母亲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是一个毕生依赖女人乳房的男人，从幼年开始，他便表现出独占母亲乳房的强烈欲望，并发展成近乎盲目崇拜的痴迷，而这痴迷情感控制了他的一生。而小说中大部分男性形象，如上官金童名义上的父亲和祖父也几乎和小丑一样。文章最后总结道：“莫言的历史观已经从写作《红高粱》到《丰乳肥臀》的九年间发生了变化，虽然《红高粱》实验性地颠覆了毛泽东时代二元对立的历史小说写法，但全书都洋溢着一种对父辈创造的历史的深深崇拜和失落的怀乡情绪，从本质上看仍是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的。但《丰乳肥臀》却不再追忆过去的好时光，而是通过采用一种恋慕女性的方式来将历史问题化。小说的中心人物母亲形象遮蔽了一切男性形象而使高密东北乡成为了一个母性世界，而父亲形象的缺失和对无用男性的嘲讽则象征着莫言作品对共产主义父权意识形态的一种叛离。”

然而，不同于陈颖对《丰乳肥臀》女性中心主义的看法，学者蔡荣(Cai，Rong)在《外国他者问题化——莫言〈丰乳肥臀〉中的母亲、父亲及私生子》(Problematizing the Foreign Other：Mother，Father，and the Bastard in Mo Yan’s Large Breasts and Full Hips)一文中认识到小说女主人公作为一个“母亲”形象被塑造的背后所反映出的女性身体的被物化与非自主性。蔡荣认为书中对于母亲的描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母亲与不同男性之间的关系折射出了不同民族间的竞争与盛衰。文章着眼于说明《丰乳肥臀》中的性犯罪如何转变为一个涉及国家主权的问题，以及由此如何发展成中国人自身与外来他者之间充满暴力而又错综复杂的对质。与陈颖不同的是，蔡荣认为《丰乳巨臀》仍旧是一个男权中心的文本。这是因为在小说中自我与他者分歧的发展表现在它围绕着男性拥有性行为特权的主题。正是在这一主题之下，自我与他者以及两者的相互对抗才被想象和定义。自我与他者假定了一个《丰乳肥臀》中的男性认同，不止因为其虚构的典型角色均为男性，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优势与弱点最先被挖掘和表达均是通过男性的性，正是在这一情境下，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冲突一再出现在这部小说中。

蔡荣接着指出，《丰乳肥臀》自身占主导地位的男性本质，不可避免的让人们思考女性的地位—尤其是母亲—和她在小说中的主体作用。从书名关注于女人的胸部和臀部，这本小说清楚地强调女性身体发挥着生殖和育儿的作用。在这种思路下，除繁衍后代，特别是中国传统中繁育男孩之外，女性的性欲不具有合法性。在某些情况下，母亲的滥交可能是一种反抗或自我保护行为，但由于被排斥于社会之外，它被用来赞颂父权对于生儿子要求，因此也失去了其具颠覆性的潜力。尽管在最后母亲已经成为建立世间万物秩序的不可缺少的一份子，在《丰乳肥臀》中女性的繁殖能力也只有在与外国他者的民族主义的竞争中，才会变得更加重要。竞赛之外，母亲女儿们的出生则非大事，也不是本小说叙事的关注点。同时作为小说中最突出的女性角色，上官鲁氏并没有被赋予表现其好斗自我的特权，反而体现了很多传统女性美德，如勤劳，坚韧，无私的爱以及对家庭的付出。然而，这些品质并没有设限中国自我与外国他者之间的斗争。她定义自己的身份却没有享受自己作为自主个体的权利。她的身体只是为本国人和其对手提供了一个可供较量的场所以比试各自的性能力，也为中国男性提供了面对其无能及重新找回权威的舞台。

综上所述，关于莫言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英语世界的研究者注意到了其积极的一面，首先，研究者们对其蓬勃的生命力和反叛精神表现出肯定，认为这些女性形象表达了对中国传统礼教的叛逆和颠覆。其次，研究者们认为莫言的作品肯定了女性的原始欲望，赞美了女性的性解放。最后，他们也意识到某些女性形象代表了莫言对“母性世界”某种程度上的肯定。但与此同时，研究者们也注意到了这些女性形象背后所蕴含的消极涵义，他们更倾向于认为这些表面上反叛、解放的女性人物其实并没有完全从男性中心主义的传统中解脱出来，她们归根结底仍是中国父权制度与男权思想的体现者和牺牲品。英语研究者普遍认为，从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方式来看，莫言的作品反映出其男权思想仍然占据了主导地位。

(责任编辑李桂玲)

于桢桢，四川大学西方文学与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