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燕子红》的色味香
2015-11-14◆张军
◆ 张 军
细品《燕子红》的色味香
◆ 张军
优秀作家写的作品不可能每部都是优秀之作。即使是作家自己,他对自己众多的作品也有高低优劣的裁判,就如一位多子女的仁慈母亲,在绕膝围欢的孩子中有着自己的偏爱。这一点,相信2011年以长篇小说《天行者》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刘醒龙也不例外,他应该也有自鸣得意的骄傲之作,有着他最疼爱的“孩子”。但是我想《燕子红》应该不在这个“最”之列,因为这部作品最初的名字是《生命是劳动与仁慈》,早在1996年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13年该作品再度出版,命名为《燕子红》(以下都以《燕子红》称之)。妄猜一下改名的原因,我们或能发现有意味深长之处。它预示着作家对原作之名的不满意?再度出版又带着某种自我看重或是纪念?或许这是作家创作行程中重要的作品?或是不甘心其出版之后的寂寂无闻?等等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来细细品味,犹如品味那大山深处在风中摇曳的植物燕子红一样,色味香俱全还是有所缺憾都会因为品味者的不同而判断不一。
一、《燕子红》之色
燕子红这种植物本名为映山红,因为其常常在燕子飞来时开花,所以大别山人又称其为燕子红。燕子红最惹人喜爱的应该是其在开花之际,以其色之艳、之水灵、之脱俗而夺人心魄。而作为小说《燕子红》而言,它力争成为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忠实记录者,歌颂企业荣衰交替中劳动的重要价值,并宣告新的工人阶级正在崛起,这就成了它最大的亮色。
作为现实主义文学原则的秉持者和实践者,不知刘醒龙愿否成为巴尔扎克那样的时代和社会的书记员,但作为中国时代转进中的忠实记录者他已当之无愧。因为在他一系列作品中都能见出中国社会发展、前进的噔噔步伐。《燕子红》书写在1996年,其应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现实主义冲击波”这一文学思潮之中的力作,此时刘醒龙更为大家所熟知的应该是中篇《分享艰难》。《燕子红》之前的新时期之初,以蒋子龙的“开拓者家族”、张洁的《沉重的翅膀》等为代表的“改革文学”重在书写“文革”后的工人、工厂要从政治挂帅中走出来,整个国家工业开始走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燕子红》之后的新世纪之初,以曹征路的《那儿》、《霓虹》为代表的“底层文学”重在强调国企工人下岗后的艰难生活,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而《燕子红》这里显影的是国有企业为什么会日益走向亏损?国企工人为什么会走向下岗?也就是说刘醒龙的这部著作书写的社会时段正是“改革文学”之后“底层文学”之前的那段现实中国的发展进程,而该著作的文学史意义就应该在这两种文学思潮之间去寻找、探测。
《燕子红》的厂长、书记已经不是蒋子龙笔下的“乔厂长”那样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走向改革开放之路的开拓者,也不是“底层文学”中那些倒卖国有资产、损害工人利益的国企蛀虫,他们是沉迷于工厂内部的权力斗争,拼命巴结领导力争升官的尸位素餐者。阀门厂的厂长陈西风本身就是农民,其来自农村突击坡。他作为农民工被招进工厂之后,并没有专心学习工业技术,既不是钳工,也不是车工,但是会巴结领导、会见风使舵,终于成了一厂之主。他坐上了当时少有的桑塔纳之后,并不是时刻想到抓生产要效率,领导工厂发展,而是成天琢磨着与工厂书记徐快打擂台,在官场竞争中早日成为副局级领导,而书记徐快更是如此。他们围绕县里管工业的王副县长作出了种种恶心举动,而对于工厂的内部事务,他们是不管不问。工痞汤小铁在车间里横行霸道,甚至欺负到陈西风、徐快自己头上,他们都能荣辱不惊。正是在这种争着升官的官场竞争中,厂里的管理混乱,效率非常之低,步步走向亏损倒闭的边缘。
20世纪80年代富有改革精神的“乔厂长”们虽然在90年代异化成了只求升官,而不抓生产的官僚,但是也还有着“乔厂长”们的流风余韵保持在他们心头,他们还没有完全走到“底层文学”中的厂长书记那一步,罔顾工人的甘苦、肆无忌惮地倒卖国有资产。相反,倒是在工厂濒临倒闭之时,他们能够冒着大雪去省城寻找产品销路,并力争拿到合同,还想尽千方百计保住工厂职工的过年经费,为此他们还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厂里遇到乡镇私有企业挖墙脚、倒卖技术之时,他们也能凭着自己的内在良心抵住诱惑,坚守自己作为一名工厂领导的良心道德。而且他们也并不是自己想大吃大喝,很多时候是上有所好,而不得不被迫去逢迎,例如陈西风为领导买茶叶,为各种报纸的敲诈勒索买单,为领导的检查工作而三番五次去酒店公款消费等等。对于自己的同事、工人甚至老乡,他们能照顾之时,也尽量照顾。他们还能够与工人们一起打情骂俏、喝酒骂娘,也能一起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例如陈西风自己是农村人,他就不断地从自己家乡招来不少农民工,陈东风来到城里之后还在他家居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尽管这些工人被招来后在厂里干的是正式职工不愿意干的又脏又累的活,但是这比他们在农村田地里的劳动所得还是要多。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劳动,陈西风一步步将这些农民转变成了农民工,而这种转变正是中国特色的工人培训之路,这为后来中国工业的崛起储备了人才,准备了干部。
可见,《燕子红》中的厂长陈西风这一形象正是比“乔厂长”不足,但是比“底层文学”中的厂长有余,这是一个过渡性的厂长形象。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刘醒龙告诉了读者国有工厂为什么会亏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工厂领导干部的官员化,工厂成了官场,而官员的升迁已经不是靠工业发展来考核,工厂的精英人才在考虑着工业生产之外的事情。这种领头羊的一心二用,自然会使得工厂管理一塌糊涂,生产效益不佳。与其对这些工厂领导进行道德舆论的审判,还不如从国有企业管理体制上寻找根本原因。所以作品中的年轻知识分子肖爱桥就不断地评说这样的工厂应该早就进行自我的破产重组,以壮士断腕的气概走向新生。这其实也是作家刘醒龙的提前警诫,但是时机被一再拖延,最终在私有企业强大竞争力的倒逼下,阀门厂错过了滔天洪水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命运最终成了“底层文学”中的重要命题。
在“底层文学”之中,我们看到大部分国有下岗工人是工厂倒闭后的受害者,无数的工人因为这一人生挫败而生活无着,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尊严乃至灵魂苟延残喘。而作家多半会将工人悲剧命运的根源追溯至工厂领导的贪腐无能、贪婪无耻,这是“底层文学”所能获取的最大道德舆论支持。对于这场人生悲剧中工人自己所应承担的责任,“底层文学”却甚少有人提及,但是作为作家,作为时代记录者的书记员和观察者不应只是廉价同情的施予者,他更应是人类自身命运的解剖者和审听者,无疑《燕子红》做到了这一点。刘醒龙认识到正是城乡之间的差别,导致农民工热切地希冀进城务工,而户口的限制使得他们进城也只能是农民工,从事的是工厂正式职工不愿从事的繁重的脏累差工作,居住的是远不如正式职工公寓的集体性仓库,也没有城市职工所享有的医疗、失业、退休保险,而且同工不同酬。这种劳动条件以及劳动待遇的不平等,惯养了城市正式职工的骄纵心理,他们歧视农民工,欺负农民工,将这一切不平等视为理所当然,而且他们反对任何变革,任何将要把他们和农民工置于同一评价体系的做法都会遭到他们的反抗,乃至“罢工”。如果有可能,他们极力要维护这种不平等直到永远,他们宁肯坐而待毙也要守护着这城市正式工的尊严和体面。正是因为城市工人这种守旧而不创新的精神使得他们丧失了竞争的活力,也丧失了生命奋争的斗志,这从汤小铁、徐福、墨水、黄毛、李师傅等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
类似城市正式职工这种维护既有利益获得者的做法在任何时代、任何阶层都有,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其利益驱动下的所作所为。但刘醒龙更尖锐的是,他不仅发现了工人阶级内部已经有了农民工和城市工两个阶层,而且他还认识到工人阶级最大的变化,那就是价值观的变化,即城市工人不再热爱劳动,认为劳动是不体面的工作。无论是工厂的徐福、汤小铁,还是李师傅、王元子、方月等人都已经不愿意劳动,他们一心向往跳出车间,或者去坐办公室,或者去技术科描图。劳动曾经是工人阶级的光荣名片,现在最爱劳动的高天白则成了人生失败者,他是一个高级工程师,还是多年的劳模,竟然不能养活自己的家人,家里几个月都不能吃上肉,这一点我们在“底层文学”中看到的会更多。正是对劳动信念的丧失,使得工人阶级丧失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本,而这也正是国有工厂最终会亏损的另一重要原因。
这里,刘醒龙不仅认识到城乡对立造成的两种不同身份之人在新时代的对撞,而且他还痛定思痛,在悲剧来临之前敏感地意识到悲剧往往来自我们人性自身的弱点。工人阶级中的优秀分子力图自己当官做老爷欺压普通工人,而普通城市职工又担着架子在农民工面前充大爷,这种骨子深处的等级观以及鄙弃劳动的社会风气必然会带来惨重的后果。所以工人下岗不仅是时代的必然,也是工人人性之中恶的因素膨胀至极之后的必然报复。工人要想从下岗命运中重新站起来,必须认识到自己所应担负的责任,而这是“底层文学”有意遗忘的。这也是20世纪90年代许多人不愿提及的,某种程度上也是刘醒龙《分享艰难》发表之后引起轩然大波的重要原因。“分享”意味着承担,因为“艰难”不仅是他者的施加,更是自身的招致,一味埋怨他者只会导致自身进一步地沉沦堕落,只有“分享”才是受害者自信心的重建和责任感的再构。
绝望不是一个真正现实主义者的风格,而刘醒龙这里也并没有绝望,看着工人领导以及工人阶级本身由“富贵”而沦落,他发现了农民。尽管一些农民也受到了这种鄙弃劳动的价值观的侵袭而改弦易张,但真正热爱劳动的农民为工人阶级的涅槃带来了新鲜血液,例如陈东风、方豹子这类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相信劳动可以改变自身,他们坚守着劳动人民的本色,他们进城务工之后以对待土地的态度对待着机床、钢铁、铸件以及耀眼似金的钢花和蓝汪汪的铁屑。更重要的是农民中不仅出现了新的工人,还出现了新的工厂领导者,段飞机就是他们的代表。他是爱赚钱的劳模,是一个既不同于想升官的陈西风,也不同于爱种田的陈老小,更不同于忠实于国有阀门厂的陈东风的农民企业家。他是农民出身的“乔厂长”,而这正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中国发展特定阶段中的历史现实。固有工人阶级的优势正在消失,而农民阶级成了新时代的新生力量,工农之间的差别正在弭平。
刘醒龙没有对突击坡农民段飞机开办的阀门厂表现丝毫冷嘲热讽,他对私有企业将要兼并国有企业也并不是悲观态度,这与后来“底层文学”中一些作家始终耿耿于怀地追究国有企业破产中的资本罪恶有着不同的思考模式和解决路径。因为马克思不仅告诉我们,资本主义来到世界上,从头到脚每一个汗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而且他还告诉我们只有劳动才会创造一切,甚至创造人本身。只有当工人、农民都去热爱劳动,并去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岗位,那么旧有体制中的不平等都会随着新生劳动阶级的成长而消失殆尽,新的工人阶级将会重生。正所谓工人阶级,宁有种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全世界。这是多么豪迈的口号,它体现了工人、农民作为两个阶级得以联合后对自己强大力量的自信。刘醒龙发见从农民阶层脱颖而出的新的工人阶级,新的工人领导,原有工人阶级也正从自己不幸遭际中重新发现自己,于是他忠实地记录了现代中国的这一伟大转型过程,这是现实主义作家的又一次胜利,这也是《燕子红》的最大亮色。
二、 《燕子红》之味
在小说的开头,陈东风的高中同学翠来拜访他,二人在山上采摘燕子红时就谈到了这种山花的酸甜滋味,翠指出这种滋味与初恋的味道是一样的。其实在小说《燕子红》中我们也品尝到一种酸甜的味道,这种酸甜不仅来自小说中的爱情故事,还有工人、农民的成长经历,以及社会转型中某些道德的流失与坚守。
小说《燕子红》中书写的三种爱情都是酸甜多味的。一种是坚持身心结合的纯洁爱恋。主人公陈东风与方月、高中同学翠之间的爱情就是如此。陈东风小同村姑娘方月几岁,从小就对其爱慕有加,但是方月成人之后被父母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阀门厂厂长陈西风,陈东风对其却一直念念不忘。他在父亲陈老小逝世之后,在陈西风的帮助下也来到了城里的阀门厂,并住在了陈西风的家里。陈东风进城并不是为了在城里学到手艺或者跳出农村,他最大的目的是想还能见到方月,甚至期望能有所亲近。方月尽管为自己从来没有过初恋,在还是处女时就嫁给陈西风做了继室有所遗憾,但她却是以一个大姐姐的身份来看待陈东风,她为陈东风对自己的爱恋而不安。而翠在高中时候面对众多追求者都毫不动心,只是青睐陈东风,毕业后也有很多城里人向其求婚,但是遭到她的拒绝,她在陈东风的父亲逝世之后亲自来找陈东风倾诉自己的爱情。陈东风既不拒绝也不接受,他心里装着的还是方月。陈东风来到城里之后,工厂里的女孩黄毛、墨水都对其暗送秋波,即使是王副县长的侄女王元子对其也投怀送抱,陈东风却并不领情,此时他的借口之中又出现了翠,看来翠也并不是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陈东风纠缠在这种精神与现实,病态与情感的爱情魔魇之中不得解脱,最终方月寻找到一个机会,他们在老家赤裸相对,二人终将身心合一,关键时刻陈东风感觉到死去父亲在看着他的后背。他终于明了自己的所爱所恋是一种心灵的魔障,他理智地回归到现实,最终回到了翠的身边。而方月也在陈东风的爱抚中体味到初恋的感觉,作为一个女人她从此再无所憾。在这种爱情的寻求与归宿面前,我们会为方月、陈东风以及翠各自的爱情纠葛而有着丝丝的酸楚,但在酸楚之中未尝没有那星星点点的甜味。或许这就是翠所说的初恋的味道,他们三个人都在寻求这种味道,最终他们如愿以偿,因为他们追寻的是身心合一的爱情,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
相比于第一种爱情模式,赵金喜、玉儿和小英的爱情都带着交换性质,方月最初的嫁人也未尝不是如此。他们都是农村人,为了跳出农村千方百计在阀门厂成为农民工,来到阀门厂后又万般设法要成为城里人。为了快捷达到这一目的,他们能够交换的只有他们的身体以及他们的爱情。所以男工人赵金喜明知王元子是一个精神有毛病的美女,他还是设置种种计谋与其接近,最终达到与其成婚的目的,从而顺理成章地成为正式干部,甚至还当了不大不小的科长。而玉儿和小英只能用自己的美貌和身体来巴结阀门厂的领导文科长和马主任,怀孕了仍不能达到目的,眼看要被开除出厂回到农村,但是在赵金喜的支招下又死皮白脸地赖在了工厂。最后她们以到省化工厂培训的名义被送到了省城,实际上却成了化工厂干部的情妇。在受尽屈辱之后,她们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迁移户口成了城市人。农村人为了跳出农门,不惜一切达到了目的,让读者看见了也会产生酸甜的感受,酸自然是为他们的身际遭逢,甜还是为他们最终改换了自己的身份实现了愿望。
第三种爱情是暧昧性的感情。这种感情主要体现在阀门厂厂长陈西风与田如意、阀门厂书记徐快与马明梅之间。这四人之中除了马明梅之外,另三人都是有夫或有妇之人,在正常的家庭婚姻之外,他们寻找到另外的感情寄托。田如意是军队飞行员的妻子,婉约多情、善解人意,其对厂长陈西风有所感激,同时也有所寄托。特别是在丈夫牺牲之后,她非常想要一个小孩,所以她主动地向陈西风表达爱慕之情。而陈西风也感受到这个女人的魅力,当方月不在身边之时,就提供了他越轨的机会。这二人情感暧昧,也有来自彼此的信赖和依托。即使这样,陈西风在关键时刻也希望田如意能牺牲色相与上级官员周旋以帮他进一步升官。而徐快对师范学校的女生马明梅也是喜爱有加,但为了官场上的升迁又不得不将其介绍给王副县长的儿子做儿媳。尽管田如意、马明梅对自己卷入情人们的利益冲突之中非常反感,但在他们官场事业岌岌可危之时,仍不得不及时伸出援手。这种暧昧的情感不仅让我们有感慨良久的酸涩,也让我们看见其温馨甜蜜的时刻。
除了形形色色的爱情让我们感觉到酸甜之外,小说《燕子红》中工人、农民群体命运的波折也会激发我们的酸甜之感。一方面刘醒龙让我们感受到了人类之间尔倾我轧的酸辣凄苦。小说中农民已经不安心在本乡本土如陈老小那样勤勤恳恳地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的理想是进城,成为工人,但是进城之后作为一个群体他们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面临着城市人的歧视。这种歧视不仅来自工资待遇、居住条件、福利制度的不平等,更重要的是来自城市人对他们精神上的侮辱。农村来的男农民工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娶一个城里有毛病的女人,而农村来的女工则成了城里男人觊觎与玩弄的对象。农民工还成为粗野、贫穷、无赖的代名词,农村人的尊严已经被城市人揉搓在地,并且肆意地践踏。刘醒龙又让我们看见了蹂躏别人的城市人也会受到更高阶层人的欺负和敲打。例如阀门厂文科长欺骗了玉儿,但是玉儿在省城又能抓住机遇与省化工厂的干部搞好关系,后来不仅省化工厂的干部捉弄了文科长,就是玉儿和小英这个曾经被文科长等人欺负的女孩,她们成为省城人后又能反过来教训、赦免文科长。恰恰是城市人的这种自以为是,为他们的命运埋下了坎坷的种子。不论是农民还是工人的受辱及辱人都让我们感受到命运的无情及酸辣,人性之中的幽暗与酸臭。
另一方面,我们也品尝到了这种酸辣无情之中的甜蜜。因为来自山野、田园的农民工来到城市之后,尽管遭受到种种屈辱,但是他们加入了现代化的产业大军,他们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他们重新懂得了生命的价值与尊严,正是在种种歧视中他们茁壮成长,并一俟机会成熟,他们就能迅速掌握自己的命运,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农民段飞机在城里建立了私有工厂,他到处钻营,买设备、招工人、学技术、签合同,最终将一个更加充满生机活力的现代化工厂建立起来,并成功吞并了国有阀门厂。原来在阀门厂不被重视的部分农民工则开始用脚投票,勇敢地抛弃国有工厂,来到这个新兴的工厂,此时他们不再是农民工,而是完全新型的工人。在段飞机的工厂里,他们找回了自己的尊严,而这种尊严正是在曾有的屈辱中学习的工业技术为他们换来的。面对这样的三千年之未有大变局,城市工人也开始认识到时代的风向正在发生变化,他们感受到自己曾有的狂妄所带给他们的痛苦,他们也开始觉醒,他们也在转变,未来的路很长,但是一定有光明的大门等待着他们。农民与工人自我身份的觉醒,对自身命运的自觉,是一个逐渐成长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感受到痛楚但是并不绝望,隐隐之中沁人心脾的甜意正在随心而来。
小说《燕子红》除了在爱情描摹与工人、农民的命运转换之中让我们有酸甜之感外,其观察到的工业化进程中人性道德的变化与信守也会让我们有类似感觉。刘醒龙看见许多农民来到了城市,改善了生活,但是也变得更有心机,而城市工人更是如此。他们更多地看重金钱,他们开始敷衍自己的工作,他们不再视厂如家,变着花样偷奸耍滑,他们有奶就是娘,有钱就行,诚实善良、正义勤劳的优秀品德正在工人、农民身上丧失,于是一种忧虑、酸痛之情在小说中时隐时现。刘醒龙在小说中始终强调城市周边的山上有一条巨蛇,即使是武警中队也不能将其捕获。这条巨蛇正谕示着人类的贪婪之心,如果不对其控制,人类就会被这贪婪之心自我吞噬。而控制这种贪婪之心的唯一方法只有劳动,所以小说中书写了大洪水的破坏力因为陈西风的老爸陈万勤所建立的那道堤岸而有所减弱。人类会做种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其终究还是理性的动物,危难之际很多温情暖人的举动就会不时出现。例如国有工厂和私有工厂时常彼此捣鬼,互相拆台,但发生危机之时还是相互帮助有情有义转危为安,而当大洪水来临之际,两厂职工都能联手合作团结一致地对抗外来灾难。方豹子和汤小铁为了杀掉巨蛇挺身而出,英勇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和胳膊,这既是他们被贪婪欲望之心所捕获的惩处,又是他们未被泯灭的良心道德所焕发的电石火花。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人类的良心会随着庸碌生活本身有所消减,但在危难之际某种坚守马上就能显现,这未尝不给我们一种酸甜混合的滋味。
三、《燕子红》之香
山花燕子红的另一特征,那就是它并不香。小说《燕子红》自1996年出版之后评论家对其并不十分认可,在中国知网上以《燕子红》或《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为篇名所能搜到的文章只有两篇,可见冥冥之中小说《燕子红》也具备山花燕子红的同一特征,就是它也“并不香”。为什么会如此?笔者认为还是因为小说在爱情的描叙、人物的塑造以及结构的均衡上出现了一些毛病。
前文已经叙说了该小说描叙了三种不同类型的爱情,但是我们发现真正能够感人心肺的爱情并不多。倒是陈东风的父亲陈老小和方月的母亲之间的爱情让人印象深刻,这也只是局限在方月的妈在陈老小弥留之际的送别场面,那种荡气回肠、缠绵温柔让人感受到爱情的魅力和凄楚。直到全文完结,我们却看不见两位老人究竟因何相爱,又因何不能在一起。而且小说中的一些细节也欠推敲,例如小说中设置了两位老人年轻时候悄悄添置了一间房子,这是二人准备私下约会的场所,但是二人从来就没有来约会过。在小说结尾陈东风和方月倒是用上了这间房子。先不论两个农村老人有没有这样的浪漫心理,单是盖一所房子预备约会这个安排就是很让人生疑的。因为在农村每间房子都是有用途的,并且每种用途同村的人都能了然如心,不像城市里可以随便置房金屋藏娇的。为两位老人设置这样的房间,对于有着农村生活经验的读者来看,十分可笑。因为在农村的山野到处都有约会之地,何必还要专门盖一所房子来约会。
而其他的爱情描写大都让读者感觉有欠火候,特别是让我们感觉不到爱情的发生、发展的必然性,以及处于爱情之中人物的内心活动。例如作品中书写了陈东风对方月的单相思,但是方月为什么能让陈东风如此迷恋,这种缘由读者始终看不出,而方月知道这种单相思之后的心理活动我们也难以揣度,最终她和陈东风相互拥抱在一起也让人感觉意外。因为我们不知道陈东风对方月的吸引力何在。爱情发生的逻辑性不够这一点在小说很多地方都看得出来。又如:陈东风为什么会受到高中同学翠的喜爱,以致其拒绝了城市里干部的追求,主动搬到陈东风家里去等待陈东风爱上她?而陈东风为什么会受到城市姑娘墨水、黄毛、王元子的喜爱?这些爱情的发生都是无缘无故的,非常随便,读者始终感觉是作家要求这些女孩都来爱陈东风,而陈东风的可爱性却并不明显。同样的情形也表现在田如意身上,田如意在小说中被描写成了阀门厂的厂花。她的可爱性何在?这样的厂花受到了书记徐快、王副县长、厂长陈西风的喜爱,他们都来追求她,但是她最后爱上了陈西风。为什么如此选择?陈西风的可爱性又何在?读者似乎也很不明了。
爱情描写上的欠缺自然会使得人物的刻画深度有所不足,继续从陈东风这个人物来看就可见一斑。笔者有时甚至会猜想主人公陈东风的身上或许有着作家刘醒龙自身的某些影子,因为对于他的描写,作家似乎还有所隐藏,对其受欢迎度还带有强力为之的色彩,其在工作上受到重视的缘由也不具备说服力。例如陈东风为什么会被大家认为可以成为车间主任?他的这种能力表现在何处?他为什么在大部分农民工都离开国有工厂之时仍然坚持在原地不动,即使在私有厂有着更好的待遇和更能发挥他所长的机会?这中间是否存在着某些道德挣扎、人性搏斗、价值判断混杂在其中让他不改初衷?所以陈东风的性格刻画力度还有待进一步加深,而陈西风也未尝不是如此?面对升官的诱惑,面对年轻二十岁的老婆方月,面对自己还没有孩子的尴尬,面对田如意的温柔如水,他究竟心里如何矛盾,如何纠结,以及他如何为自己的种种行动提供理论的支撑等等,都还有待进一步强化。对农民厂长段飞机的塑造也是这样,该同志有狡猾奸诈的一面,也有着顾念乡谊的一面,二者如何兼容并济也还有待努力。但是小说中配角人物给读者的印象却是非常深刻的,例如方豹子、玉儿、汤小铁、肖爱桥等等,他们目的明确、方式独特、性格鲜明,使读者能够过目不忘,这显示着作家不凡的人物塑形能力,他完全可以在主要人物的深度刻画上进一步精雕细刻。
从小说的结构来看,读者应该感觉到前松后紧的毛病存在。前面在叙述各个单个人物之时还能优容裕如,有条不紊,但是到后来诸种矛盾聚拢在一起,特别是在叙述私有工厂与国有工厂的相互斗争及互相帮助之时,太过匆忙。例如两个工厂面临着你死我亡之际在相互斗法,应该有更多笔墨展现更多的台前幕后。而在与洪水交战的那一环节,还需要更长时间的书写来凸显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团结精神。但是作家没有利用这些机会,于是就出现了该部小说的高潮处欠缺浓墨重彩的局面,直接导致《燕子红》不能“香气馥郁”。因为高潮时刻正是各方英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时,性格塑造到了关键时分,而故事发展也到了险要环节,此时太过匆忙易导致人物性格塑造不到位,情节发展也就刚性不足而提前疲软,犹如大坝放闸,潮水的奔涌高度不够,自然泄洪的浪花的壮观程度就有所遗憾。
借着《燕子红》的改名再版机会,笔者在这里对其进行了细品。正如其新的命名那样,其色之亮丽、其味之酸甜,其香之淡无恰如山花燕子红之色味香,或许这是该小说的一种宿命。我们没有必要强求所有的花朵都香气四溢,足够的色味就已让我们心旷神怡,更何况刘醒龙还有那么多的“花朵”让我们欢愉、让我们流连忘返,还作何求?
单位: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