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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性经验的深度内转与诗性呈现
———读哨兵的诗集《清水堡》

2015-11-14吴投文

新文学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长诗洪湖哨兵

◆ 吴投文

地方性经验的深度内转与诗性呈现

———读哨兵的诗集《清水堡》

◆ 吴投文

哨兵是一位能给读者带来出其不意的诗人,这在他新近出版的诗集《清水堡》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对一位诗人来说,如果在诗歌中呈现出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这种创作效果实际上是撕裂性的,表现了一个诗人在艺术整体性上的脆弱,但如果在诗歌中呈现出更为丰富的侧影和具有立体感的丰富层面,则是艺术成熟的一种表现。一位诗人带给读者的出其不意,实际上就是创作丰富性的不断开掘和多维呈现。哨兵的诗歌具有强烈的风格印记,而从他的风格印记中所凸显出来的丰富侧影和立体效应,正是诗集《清水堡》让读者感到出其不意的地方。从诗集《江湖志》到现在的《清水堡》,地方性经验一直是哨兵诗歌异常醒目的主题,其中既包含着诗人与生俱来的生存体验,也包含着诗人的现代性视野。但这一主题在诗集《清水堡》中的嬗变也是明显的,诗人的洪湖书写仍然是一个贯穿性的视角,却在《清水堡》中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审美体验和现代性困惑。哨兵在《清水堡》中带给读者的出其不意,代表其创作在最近几年的可喜进展,也是一位诗人创作独特性的体现,其中包含着地方性经验的深度内转,也包含着对现代性的反思和质疑。

哨兵的诗歌始终与地方性经验有着割不断的血肉情缘,在他的创作视野中,自然江湖是一片充满生命神性与诗性精神的栖息地,乡野、乡土、乡情、乡思在他的诗中总是融成一片,带着长江、洪湖、楚地的特有气息,挥发成一种独特的审美情致。在中国当代诗人中,像哨兵这样一直执着地书写故乡一个湖泊的诗人大概绝无仅有,他的洪湖书写在当代诗歌中具有一枚邮票的意义,创作的口径虽小,却涵容浩大的主题指向。评论家李鲁平把哨兵的诗歌概括为“一个人的洪湖”,认为“哨兵的湖泊诗歌有双重的意义和价值,这些诗歌既彰显出一个诗人的情怀,也弘扬着一个湖泊的历史和风貌”,确实如此,洪湖作为一个自然诗性形象几乎覆盖在哨兵的全部创作中,折射着一个人与一个湖泊相互缠绕的精神史,诗人对人生的理解也缠绕在一个湖泊的命运中。在诗集《江湖志》中,哨兵所瞩目的几乎是围绕洪湖的一切,洪湖既是书写的中心,也是一种弥漫性的情绪氛围,波动在诗歌的文字皱褶里,他讲述在洪湖里与那些渔夫、渔妇打交道的故事,书写洪湖的自然风物、历史变迁和挤压在现实缝隙中的人物,仿佛把一部江湖志铺开在读者的面前,让人过目难忘。在哨兵的诗中,那个曾经被符号化的湖泊全然是另一番风貌,他流露在诗中的人生感喟实际上是一个湖泊所暗示的命运感。

哨兵的诗歌在他定居武汉后有一个重要的变化,洪湖仍然是他写作的聚焦点,但武汉在他的诗中也凸显出非同一般的意义。哨兵创作上的这种转换有着心理学上的依据,洪湖现在更多地停留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哨兵由洪湖激发的创作冲动不再像往常那样强烈,但从哨兵诗歌所显示出来的内在特质来看,《清水堡》实质上是《江湖志》的延伸,这种延伸是自然地理上的,更是诗性地理上的,洪湖联结着哨兵的城市经验,在他的诗中转化为一种复杂的现代性视野。这使《清水堡》所展开的地方性经验具有更为丰富的层面,既有乡村经验层面的,也有城市经验层面的,纠结着一个诗人非常复杂的内心体验。诗集《清水堡》仍然包含着大量的关于洪湖的诗性抒写,但城市经验作为另一种深刻的生存体验,也在诗集中有非常敏锐的反映和书写。正是在这里,哨兵可能面临更大的挑战,但一种新的创作前景也在他的诗中打开。这对哨兵来说,创作上的这种新变也意味着对地方性经验的处理需要拓展更大的审美空间,需要把新的地方性经验转化为富有创作个性的审美形式。

按照一般的理解,地方性经验是从人类的普遍经验中分离出来的特殊经验,带有鲜明的区域特征,在全球化时代往往表现为一种鲜活的民间经验形态,与潮流、时尚、同一性保持相对疏离的状态,在一定范围内有独立的区域传统和心理形式。对一个诗人来说,地方性经验也包含着诗人自身的文学经验,显示出个体的文化选择。地方性经验作为文学素材,往往具有新奇的审美效应,尤其在与现代性经验形成一种有效的对照性视野时,可以使作家获得一种观察人生的特殊眼光,抵达创作的另一重境界。这也是地方性经验往往得到作家青睐的原因。不过,地方性经验在诗歌创作中的审美转化对诗人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很多诗人不能把地方性经验转化为诗歌的内在特质,而是局限于地方性经验的表层描摹,乃至对地方性经验进行标签化的处理。相对小说对地方性经验的形象化呈现而言,诗歌对地方性经验的抒情化处理似乎具有更大的难度,而在不同的诗人那里,则有不同的处理和表达方式。地方性经验对乡土诗人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既是写作的直接动力,也是写作的直接素材,地方性经验在诗中往往转化为具有审美内涵的乡土形象,而诗人本身的个性投射也往往被掩盖在诗意的乡土性中,诗人的自我形象在诗中往往缺少丰富的层次感和复杂性。这大概也是乡土诗很容易雷同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我看来,《清水堡》对地方性经验的处理有别于一般的乡土诗,哨兵显然有自己的深思熟虑和独到的写作追求,他既把自然江湖作为一个独立的诗性形象来处理,也把自我的个性特质投射到自然诗性形象的内部结构中,因此,在他的诗中,自然诗性形象与自我诗性形象似乎具有某种重叠性,相互对照又相互丰富,这实际上表明诗人的主体投射具有强劲的穿透力,也表明诗人的自我形象富有丰富的层次感。如《清水堡》开首的《悲哀》一诗,由洪湖作为想象的起点而联结着众多的江河,不管是东荆河,还是内荆河和夏水,都在洪湖县界处走失,归于长江,而长江也在地球某处走失,唯独洪湖能保全自己。诗歌最后点出一句“如我命”,似乎没有由来,实际上具有孤峰拔起的奇特效果,可谓恰得奇峰盘旋之妙。更重要的,是流露在诗中的人生感叹值得回味,诗人由家乡的洪湖辐射到天下江河,由地方性经验而升华到人生的哲思,运思自然,情感真实动人,引人深思。诗歌在短短的十行中有一种吞吐江河的气势感,这大概也是洪湖水乡在诗人气质上的投射。不管是洪湖还是武汉,都具有江湖纵横的地理特征,表现在哨兵的诗歌中,这种江湖特征带有楚地的巫性气质和某种神秘的意蕴。因此,在哨兵的诗歌中,有一种由地方性经验升腾起来而又反映在诗人气质上的旷达和幽渺。

在哨兵的诗歌中,洪湖与长江具有天然的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既是地缘性的,也是精神性的,同时包含着由地方性经验的深度摄入所形成的特殊情结。从地缘上看,长江是洪湖的源头,洪湖因长江冲击而成,两者自古休戚相关。在哨兵的诗中,洪湖往往以长江作为背景,而长江则以洪湖作为一个据点,这种地缘性几乎联结着哨兵的全部人生体验,在他的诗中转化为一种特别的历史感,哨兵诗中的苍郁底色大概与此有关。他的《分洪区》颇能说明这个问题,诗人写道:“我们就这样,守着长江/活着,仿佛守着/自己的灵柩……未曾出世/已分担世界的不幸”。诗中流露出来的伤痛似乎带有一种历史深处的窒息感,然而又是诗人作为一个洪湖人的切身感受,这里面包含着诗人的现实忧思。在《本质论》中,诗人写道:“秋天愈走愈深,我没理由不脱离人类/关心失败者如何担当失败的命运”。诗人的所谓“本质论”大概是起于对失败的命运的发现而无可奈何,这也是洪湖和长江布下的迷阵。在《静脉》、《对洪湖的十二种疑问》、《县志拾零》、《洪湖入江口》等诗中,洪湖与长江也扭结着诗人异常复杂的情绪,但诗人的自豪感却也隐藏在其中。他在短诗《灯》中写道:“我喜欢在天快黑时,一个人走进/洪湖入江口。在平原的最低处/在远离县城和人类的荒寂地/我感动于日月们/工作的精准——夕阳落湖/必有众星浮江”。在薄暮的苍茫中有一种隐含的气势,诗人的喜悦尽管抑制在内心,但被一种旷达的生命哲思照亮而非常感人。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来之于洪湖与长江的共同赐予,在诗人的内心一角,也始终保持着对洪湖与长江的炽烈之爱。

哨兵对洪湖和长江的热爱与感恩始终萦怀着一种乡土性忧郁,他诗中的那些乡土意象似乎在现代性背景下黯然失色,但也反衬着现代性的脆弱,他的诗歌展现出一种“新的诗性自然主义”,与变幻莫测的现代性风景恰成对照。这是哨兵诗歌的深刻之处。他诗中的洪湖乡土总有一种郁郁生机,即使在冬季的颓败中也显示出一种静默的宽阔和忧郁的壮美。诗人喜欢身临黑暗中的长江,听长江在脚下波翻浪涌而又吞吐无声,诗人的内心也涌动着无尽的激情。洪湖与长江在他的诗中交汇,在诗人看来如同以心传心,“去年清明。我于村野/遍寻二老孤坟未果。但观长江/洪湖隐身县界处,密谈,如太傅/两位,以心传心”(《县志拾零》),洪湖和长江的这种“以心传心”并非只是一种地缘上的扭结,在哨兵的诗中表现为一种深刻的精神呼应。从更深层来看,这实际上是从哨兵的地方性经验中延伸出来的象征性背景,但又是一种超越地缘性的精神皈依。这来源于哨兵的某种隐秘情怀,与他的内心需要联系在一起。但哨兵的忧郁似乎也在这里,他在一部“江湖志”中所发现的是现代性的节节进逼和乡土性的节节败退,他的诗中实际上隐含着一种强烈的对峙性。这是一个两极性的精神结构,具有历史与现实强行扭结在一起的双重张力感,呈现出诗人非常复杂的内心图景。哨兵说:“一直以来,我固执地相信,在经济等因素全球化趋势愈演愈烈的当下或未来,能替人类找寻到真正故乡的,惟文学的崇高、坦诚和爱,即诗歌,可堪此任。”他对乡土性在全球化时代的坍塌怀着很深的忧虑,故乡洪湖在他的诗歌中有时真实得近乎虚幻,似乎是一个古老的源头遗弃在全球化时代的替代物,这使他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挽歌的性质。

大量洪湖乡土意象出现在哨兵的诗中,这些意象如此鲜活,像是诗人直接从洪湖里捕捞上来的,以至于我们读哨兵诗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他笔墨中散发出来的温度和气味。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我一直头枕水鸟叫唤入眠或者/醒来。那耳边藕丝般颤晃的声音,是好姐姐/均匀的呼吸。”(《头枕水鸟叫唤或者醒来》)这是诗人哨兵对乡土洪湖的忠诚,他诗中的意象就是一种真实的信物。在《有关洪湖的野生动物及其他》中,他写道:“可以想象。一百八十七种禽类的飞翔/需要多么深邃的目光。你甚至无法区分/掠过湖面的秋莎鸭和一朵白云相比/哪一个更轻盈?”在《对洪湖的十二种疑问》中,诗人写到洪湖有“65种底栖动物”和“浮游动物169种”,哨兵在诗中把洪湖中的飞禽走兽精确到具体的数字,似乎显得有些奇崛,看起来是一种反诗意的冒险动作,但却显示出朴实的乡土性和诗人温煦的情怀。洪湖的飞禽走兽和风物地名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如“关雎”、“麻鸭”、“鹌鹑”、“天鹅”、“螃蟹”、“鲫鱼”、“莲藕”、“菱角”、“秋兰”、“稻菽”、“芦荡”、“蒿丛”、“沼泽”、“湿地”、“渔村”、“张坊村”、“清水堡”、“茶坛岛”、“乌篷”、“趸船”、“航标船”、“渔鼓”、“三棒鼓”、“皮影”等,遍布在哨兵的大量诗歌中。作为洪湖“土著”,地方性经验在哨兵的诗中表现得非常具体,他常常把洪湖的乡土风物和人事细节转化为这些可触可感的意象,他的激情与忧郁都混合在由这些意象所构成的复杂关联中,但他并没有局限于“经验写作”的狭隘,而是把地方性经验在现代性背景下放大成一种充满淋漓生气的阔大诗境,“诗人将日常实感‘捣碎’,以‘超验’的方式,将己与他,人与物,古与今,互汇贯通,自由穿行。或随意点染,或恣意挥洒。于是,哨兵诗歌,大量的显现超验之美”。在哨兵的诗歌中,有很多属于他个人所独有的意象,是其他诗人和在其他语境下复制不来的,这些意象都是从他的生命中很自然地流出来的,在他自由的挥洒中呈现出洪湖的自然诗性之美和现代性扩张所带来的郁结,既代表一部洪湖的精神志,也包含诗人的心灵史。

在哨兵的创作中,长诗《水立方》是一部特别重要的作品,是哨兵调动他的全部洪湖经验凝结而成的集大成之作。诗人隔着遥远的时空呼应屈原长诗《离骚》和艾略特长诗《荒原》的精神结构,同时在诗人所迷醉的盛唐诗歌中吸取蓬勃酣畅的生命元气,“整体形式上按照中国传统天干地支的计时方式,以十二个时辰的节奏展开诗歌的叙事”,在地方性的宏大视野中联结起洪湖的历史变迁、现实风云与诗人的个体境遇,在端午节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象征转换和诗人记忆的切片中呈现出一种浩大的江湖气象,这使《水立方》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乡土史诗长卷的性质。作为一个庞大的现代体育设施,我们所熟悉的水立方是现代都市咄咄逼人的一个形象代表,是现代性的一种优越体现,具有某种秘而不宣的象征意义。在诗人哨兵的笔下,水立方则是对现代性的颠覆,同时也是一种真实的还原,洪湖才是真正的水立方,是一块巨大的“天赐的水玉”,因此,这首长诗隐含着一个对照性的背景,实际上也是哨兵所着意为之的一个象征性构架,从中可以发现诗人对地方性经验的真切召唤和由地方性经验转化而来的沉郁而优美的诗性形式感。诗人敏锐地意识到,在现代性的围追堵截下,地方性经验的流失已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但他同时对现代性的脆弱和封闭也有非常深刻的认识,这在长诗中表现为一种深刻的纠结于两难处境的徘徊。诗人在长诗中这样吟唱:“水水方兮,洪湖/这天赐的水玉——透明/庄重,圆润。世界/眩目兮,乃诗歌/吾命——//而语言,早已染上比古楚顽疾/更重的慢性病,三年涌一行/与《离骚》和《荒原》的总长/相当,似鹰隼翅双展/稻麦叶互生。”(《水立方》)屈原的楚巫诗性气质和艾略特的荒原意识在长诗中交错展开,互为对照,构成一个模糊的远景,但对长诗主题的纵深展开却非常重要。浸润在长诗中的洪湖地方性带着一种孤绝的古老而弥新的遗传基因,这是一种内在于诗人精神结构中的楚地文化幽魅,从另一面来看,又是诗人在现代性挤压下对诗意栖居的隐秘渴求,来自于楚地文化图腾的现代启示。长诗《水立方》的主题实际上是发散性的,关乎乡土精神在现代性语境下的迷失与重建,内含着一种孤独、深沉而又在激越中掩抑着浪漫的情怀。这使长诗在朴实厚重的形式感中布满隐喻,也弥漫着一种真实的草根气和乡土性忧郁。从更深层看,哨兵并没有粘滞于洪湖乡土情结,而是在开放的视野中把地方性经验转化为一种健全的文化形态,以此作为一种参照,映现出由现代性的狭隘和封闭所带来的负面后果,“但在水玉做的县城里寻找水玉的前身/发现县城找不到可称水玉的东西/——中年人的造纸厂/水产品加工基地/已成鸷鸟的屠宰场/秋兰和芷草的墓地。/水玉的名字/只是镌刻在县城企业门楣上的烫金匾额/如噩梦,揪着/洪湖/湖中生活啊,怎么看都像是在重复/一场漫长的水葬仪式”,诗人的歌吟缠绕着深切的忧虑,他所发现的正是现代性所催生的普遍图景。

值得注意的是,由乡村经验和城市经验交汇而形成的审美视角在诗集《清水堡》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性形态。哨兵的乡村经验在他的洪湖系列诗歌中有相当系统的表达,当他转入城市经验后,他似乎带着某种犹疑,这根源于乡村经验对城市经验的潜在抵制,这实际上也是诗人所遭遇的现代性困境。然而,他终究无法逃避对城市经验的融入,这反映在他的诗歌中,就是城乡双重视角的交汇。这在哨兵的创作中无疑具有积极意义,他把城乡元素综合在他的诗歌中,这使他的诗歌在独特的格局中显示出一种创造的生气。《武汉辞》是哨兵定居武汉后精心酝酿的一首长诗,长达一千余行,在哨兵的创作中似乎具有某种转型意义,但乡土洪湖的折射在长诗中仍然无处不在,“哨兵笔下的武汉有着他自己独特的视角与浓厚的‘江湖气’。就像他在洪湖的水波里分辨长江的气息与灵魂一样,他在武汉的江水里辨认故乡洪湖的气息与灵魂”。地方性经验的转换是这首长诗的一个突出特色,武汉在长诗中既凸显出一种丰富、芜杂、喧嚣的“城市气质”,也凸显出一种特有的“江湖气”,这使武汉作为一个总体性的诗性形象具有某种复杂性,长诗所延伸的主题也具有某种复杂的意味,显示出诗人在现代性语境中的清醒和迷惘,因此,诗人在长诗中的面影也具有某种叠加的效应,似乎纠结在某种难以化解的忧思和忧郁之中。在这首长诗中,武汉的桥梁、隧道、车辆、人流和洪湖的乌篷、莲藕、水鸟、鱼群相互对照,相互生成,这实质上是一种新的地方性经验,映照出现代性的多副面孔。或者说,在哨兵的诗歌中,城市经验实际上是地方性经验的另一种形式,既是乡村经验的延伸,也是现代性经验的变异,这显示出哨兵观察当代都市的一种特殊眼光。哨兵在长诗中写道:“人在武汉/异乡,我的钥匙/却能打开世界的两扇门”。确实,他要打开的是世界的两扇门,“身在城中,却心系/天下草木”。长诗《武汉辞》在结构上纵横摆阖,在历史与现实交汇的视野中描写一位诗人遁入都市的心路历程,既呈现出一座现代都市的诗意形象,也流露出诗人面对现代性裹挟一切的困惑和感叹。这应该归之于诗人哨兵开阔的创作视野,也归之于地方性经验所内含的丰富形态。

在哨兵的诗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他经常写到从武汉回到洪湖的经历,这里面交融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体验和城乡经验对比,在诗人心灵的起伏中往往凸显出一种对自然江湖的皈依感,也显示出诗人身处现代都市而凝眸于自然生命形式和自然诗性形式的彷徨和犹豫,这实际上是对现代性怀着难以克服的警惕。因此,在哨兵的诗歌中是包含着人生的丰富性体验的,他有自己的观察视角而又能兼容现代性情境中的复杂体验。《父亲的菜园》大概具有写实性,写父亲由乡下小城到武汉定居,要把湖边的荒滩改造成菜园子,面对父亲的固执,诗人陷入尴尬的境地,无法可想。不过,更让诗人担忧的,是环城高速公路破湖而出,会夺走父亲这块菜园的地盘。这首诗中的父亲显然具有某种隐喻性,他实际上代表一个乡村符号,而环城高速公路则是一个隆隆推进的都市符号,两者相遇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地铁寻父》中,父亲在地铁换乘站走失,诗人深怀内疚,忧心如焚,也流露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无奈。诗中写到父子之间的隔阂,说到底还是城乡经验之间的隔阂,父亲不适应城市环境,也就不能理解儿子作为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显然,诗人是矛盾的,他无法弥合父亲与城市经验的断裂,这实际上也是无法弥合乡村经验和城市经验的断裂。这种断裂表现在他的很多诗歌中,这恰恰是哨兵诗歌富有思想深度的地方。

地方性经验在诗歌中的回归是新世纪以来值得注意的一个文化现象。这是诗歌联系现实的一种方式,也是诗人观察和表达现实的一条途径。地方性经验在诗人的创作中也具有审美丰富性,使诗人在与现实的互动中相互建构,变得丰富和富有深度。这当然需要诗人对现实的拥抱,也要求诗人有敏锐的触觉。哨兵的写作具有“地方志书写”的特征,不管是他笔下的乡土洪湖,还是都市武汉,都凝结着地方性经验的鲜活内涵,贯串着一个诗人独特的观察视角和价值选择,“用极具区域特征的人、事、物折射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哲理,使诗的内涵超出洪湖狭小的空间进而透视整个人类。既有时间上的纵深,也有空间上的拓展;既有现实的横跨,也有历史的流变”。这也是诗集《清水堡》所呈现出来的整体特色,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哨兵拥抱现实的热情,也可以看到他表达的别致和思索的深度。地方性经验实际上是一种大视野,诗人所观察的可能是一域一地,但诗歌所折射的却是一种广泛的人生经验和内在的哲学视野。这也是哨兵的诗歌给予我们的启示所在。

注释:

①李鲁平:《一个人的洪湖——哨兵的湖泊诗歌创作》,《湖北日报》2013年7月8日。

②夏可君:《哨兵:自然的诗性》,《文艺报》2011年6月13日。

③哨兵:《江湖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30页。

④李俊国:《江湖之“疑”母语之“痛”超验之美——关于哨兵诗歌〈江湖志〉的诗学解读》,《扬子江诗刊》2011年第1期。

⑤夏可君:《〈水立方〉:对称的火焰与时间性的法则》,《当代文坛》2009年第4期。

⑥阿毛:《一个诗人的江湖志——哨兵印象记》,《湖北日报》2012年3月27日。

⑦刘川鄂:《哨兵的地方志书写及在当下诗坛的意义》,《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

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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