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请把我抱在怀中
2015-11-14郭建强
⊙ 文/郭建强
青海湖,请把我抱在怀中
⊙ 文/郭建强
郭建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上海文学》《花城》《青年文学》等。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等。曾获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
我在睡梦里,仍然听见高原大湖水晶般的低吟、叹息;还有吟哦和颂唱。
这使我在恍惚中,有种等待托举和已经被托举的感觉。白昼,车行湖边,湖水凸出地表,随时可能流溢的态势,终于在夜梦里散尽能量。青海湖比起我行动和睡眠之地——西宁,海拔要高出几百米——这让我在睡眠之前,就会生出这样的幻觉:那个水晶宝瓶倾斜了,大湖青蓝的、蔚蓝的、深蓝的体液,正从高处行姿优雅而无可阻挡地浩荡驰来,盛开金黄色油菜花的原野,长满水晶晶花、蜜罐罐花的草地,以及帐房,牛羊,公路,汽车,统统成为水底世界的道具,焕发着一种原始单纯的光芒。顷刻,我感到水流从我的耳朵、眼睛、嘴巴、鼻腔进入,首先使我的大脑成为一个透明的晶体,左半脑和右半脑在缓慢地跳着一种对称的舞蹈。接着,整个身体的内部就像点燃了淡淡的灯光,却清晰地显示了生命运行的所有细密精巧的结构。水,缓慢地、不断地从我的身体溢出。我知道古城西宁已经在湖水的抚慰下回味往事。我的房舍睡榻,在水底显示出一种奇妙的静谧。游鱼正漫不经心地从百里以外游来,穿梭在骨骼的枝丫之间,穿梭在窗棂炉灶之上。偶尔,它们静静地吹吐着一两个气泡,那就是青海湖的浪花。浪花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又诱使我们集中精力去研察隐匿其中的巨大秘密。
第一次来到青海湖时,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是湖水的轻盈和澄澈,而是晕眩和漂浮的感觉,甚至是死亡的形态和气息。
那是一九八一年,我还是个小学生,从梦里被激情澎湃的长辈拽起,丢进解放牌敞篷大卡车的车厢。西宁的路灯、天空的星星、郊外的树叶,逐次从头顶滑过,在汽车剧烈的抖动中,一具微小的身体努力适应着地形和道路的变化。终于,晕车的感觉不可遏制地发作了,我脸色惨白俯身向外,一副被击溃和击垮的样子。然而,也就是在这祈求世界轰然毁灭以保住可怜的自尊心的时刻,我迷离地看到了另一番景色:绝对迥异于我长期蜗居的西部小城的色调,大地舒展着胸怀,慷慨地端出远处的青绿草山,和道路两旁的青稞麦地。尤其是青稞长长的麦芒,随风舞动,带着女同桌似的娇憨和轻盈。这一切,使我陡生希望和勇气。仿佛那个神秘的大湖,已经把水波、色调和传说传递到了车前,并且一下子灌满了我的大脑。
五个小时后,车停了下来。已近正午,大人们开始在湖边寻找埋锅造饭之地。然而,蜜蜂、蝴蝶、黄花、青草,这些在灰蒙蒙的西宁罕有的精灵,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独自沿湖行走:真没想到,在阴暗的天空下,找不到那抹传说之蓝;只有无数湟鱼浮尸水面,黑压压的一片,直冲眼瞳。湖面漂浮着一层鱼油,腥气直冲肺叶。仔细察看,湖岸滩涂地带同样摆满了鱼尸,在蒙蒙细雨中,洞开的鱼嘴和皎白的鱼眼,决绝地自成一体,用死亡把一切断裂。
傍晚,天空放晴。夕照霞光下,湖面浮金碎银;可是在十岁的我看来,那浮金不过是湟鱼之脊,碎银不过是皎白的鱼目和鱼腹,死亡的空白淡漠地等待着阳光最后的吮吸和烘烤,直到在夜的阴风中成为一具具木乃伊。
提到湟鱼,湟鱼的香味就从我的大脑、舌尖中升起,在幻觉的引导下,嗅觉和味觉成功地将回忆浸润化开,赋予实感。
一大碗,一大盆地餐食湟鱼,曾经是青海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实,早先居住在这里的汉人,和藏人、蒙古人一样接受了万物有灵、敬天惜命的观念。只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席卷中国的饥馑狂潮汹涌泛滥,多数人在单位的组织下,同样加入了疯狂地捕食湟鱼的队列中去。捕鱼狂潮持续了二十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有位作家满怀喜悦地记录了青海湖渔场的一次创举:“一次捕鱼队拉网捕鱼,网特别重,全体人员上阵还拉不动。最后不得不将十匹马也派到‘前线’,才把网拖了上来。一称,足有三万多斤……四万斤鱼一网拉,那是常有的事,而到了冬天呢,只要在湖面上凿开一个洞,然后在洞口点燃篝火,那成群结对的鱼儿便会飞快地涌来,一条条自动从洞口跃出,这就是脍炙人口的青海‘冰鱼’呢。那情景,那气氛换来了多么欢畅的笑声。”
湟鱼在饥馑的年代,养活了多少青海人无法统计。有据可查的是,这种需要十年时光才能长到一斤、附丽着青海湖形成和流变记忆的青藏高原珍贵鱼类,在人类未捕捞前,资源量达七万五千吨;到了一九九四年只剩七千五百吨,而且个体小型化,产孵群体低龄化的趋势日益加剧。美味与噬血,厨艺和残忍,就这样奇怪地进行着化学反应,把一种微物质沉淀在人们的感官深处,最终形成一种吃瘾,令食客和商家在利益与胃口面前,不断跨越道德法律的界限,反复失去生命的尊严。
如果说,当年的饥饿让人们临湖捕鱼而食尚可宽宥;今天,在青海湖西岸名曰大大水桥附近的如鳞餐馆内,上演着一幕幕黑帮电影里面的桥段:一拨拨驱动汽车马达慕名而来饕餮湟鱼的食客,被餐馆伙计带进秘密包间。紧闭的门,紧张的眼神和手语,以及备存桌面清理鱼骸的塑料袋,都是为了躲避渔政的寻查。据说,餐馆的耳目远布五十多公里以外,政府部门稍一动作,对讲机——现在是手机,早已把信息传递给如蝇似蚁逐食逐利的人们。
这么多年来,难道渔政真的不清楚人人尽知的秘密吗?莫非秘密只针对专属人群?或者,人人都有戏剧感,人类顶领时光的持续动力仅是这种不乏黑色幽默的表演?
只有大自然仍然在辛苦而慈悲地维系天地平衡,努力予以人类和万物生存的空气、土壤和血乳。每年三月下旬始,湖面坚冰初融,湟鱼开始成群结队游向与青海湖连通的淡水河。六月说来就来,那是产卵盛季,在湖面西北的布哈河口,密集的湟鱼争抢着要进入河道。有时,一尺来长的湟鱼堵塞河道,多到“牦牛喝水踩死鱼”的程度。
生殖让湟鱼憋足了力量,它们从咸涩的湖水出发,直奔与青海湖连通的淡水河。一条条、一层层湟鱼,让澈澄河水长出了脊梁。然而,湟鱼苦难而悲壮的长旅,诗意芬芳的生命颂唱,在人类的破坏力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上世纪九十年代,油菜带来的丰厚利润煽动起吃饱肚子的人们更大的贪欲。十四个部队农场和六个国有农场,以及地方农民在环湖地带,疯狂开垦草地种植油菜,输入青海湖的大部分河流因此被筑坝截流。五月、六月是湟鱼产卵季节,同时也是灌溉油菜地的紧要期,人类对湟鱼的惨杀由此达到令人发指的高峰。布哈河、沙柳河等生命通道,突然成为地狱。湟鱼在洄游产卵河道时被阻隔困死,在数公里长的河道鱼尸厚达一米。珍贵的湟鱼,在蓝天白云下身陷泥塘,张大嘴巴延长最后的呼吸。鱼腥和腐臭弥漫天地。就是在一片尸臭中,你还能看到在大坝前黑压压一片湟鱼在涌聚。游不上去的亲鱼逆水跳跃,但上而不能,只是誓不罢休地弹跳至死……
优美的风景里,一样暗藏着血光,残忍和腐烂;这是神灵的旨意,自然的秘密,万物循环的规律。无法解释和接受的,则是人类的操行。我把浮鱼目为咸湖之花,岁月的结晶。实际上,湟鱼也是环湖鸟群的天然食物;由是,青海湖才形成鱼、鸟、水、草并存共长的天堂。在这个生态生物天堂里,湟鱼居于核心位置。湟鱼亡而群鸟失,群鸟失而草原灭。青海湖之光首先是湟鱼腹脊之光,青海湖之命同样系存于湟鱼的鳍翅。
摩西曾说:“地要生出万物来,水要多多滋养生命……”大地自有大地的智慧和勇力,大地自有大地的法则和科学。有研究者说,青海湖是古地中海的遗存。这就是说,高耸的青藏高原,几百万年以前,竟然是水底世界。而当古地中海像梦境般远去,只留下碧玉青海湖作为见证,在空漠时间独对太阳的烘烤和西部沙砾焦灼的吮吸之时,大地便启动自己的水利工程……
从舒缓的祁连山脉,从险峻的疏勒南山,冰川雪峰昼夜泌乳,那牛眼大的一汪汪水,那小拇指细弱的一柱柱清泉,滴滴答答,勇敢地从高处跃下,拼命向青海湖涌去。从高处俯视,你会像星辰般洞见,大地上的输血系统——那些细密的水流如同人体血脉,有的细如毫发,有如柔弱如婴儿眼目,竟然都带着刚健男子般的决绝和欢乐,直奔更大的水系,直奔天湖。
给养青海湖的主要河流现有四十七条。最大的名叫布哈河。布哈河犹如河流部落的天可汗,在他的指引和催促下,艾热盖曲、夏格尔河、吉尔孟河、峻河、希格尔曲等流水纷纷响应,跨越草原举义相扶。倔强的布哈河,心怀使命的布哈河,浓情蜜意的布哈河,只想融为青海湖的一部分。
在枯水季,疾行的布哈河更加令人感动。缺乏雪水滋养的河流经过命定的沙砾层时,甚至会全部被吞没于地底,裸露的河床就像散乱的内脏。然而,寻迹探望,你就会听到汩汩之声如同拍打狱墙的不息抗争。果然,不远处细水漴漴犹如繁花冒出,反射着阳光,水珠和水珠碰撞着,水花和水花问候着,仿佛她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黑暗空间的窒息游戏,待能量汇足,布哈河的马达再次轰轰作响,发出生殖的呐喊,发出洪荒宇宙的原音。
在藏族传统文化释义中,山为阳,水为阴。唯有布哈河特殊,是阳性河流。但他们看来,布哈河就是岗什卡雪峰的男性生殖器,在青海湖入口处刚健地隐没。他们把这个情景叫作河湖夫妻相会。先有夫妻相会,后是湟鱼长征和繁殖。风尘仆仆的布哈河远征而来,使命继续。偌大一个青海湖过于静态,还要依靠布哈河的催促、提醒和推动,才能流动不腐。
注入碧波万顷的高原大湖时,布哈河的主流向着鸟岛以北继续向东流动,经湖心山以北,再向东时,因沙岛西延部分的湖底高地所阻,大部分转而向南,分成两股。其中一股向西南,继续反向向北流动,形成令人惊叹的绕湖中的海心山顺时针流动,这是青海湖主题的环流。
这样吉祥如意的环流,如同给湖水身披哈达,予历代在海心山修行的高僧大德以天启:环流与转湖的人流方向巧妙的一致,不正是生和命,在世间和佛国的奥秘的大书写吗?
有降水,有河流,青海湖就这么活着,阻挡着来自西部的沙漠,湿润着湖东河湟地区,在那里生活着的青海省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民。一边泌乳,一边保持着那份独美。青海湖之美,既在于静,也在于动;既是狂野不羁,又是安然有法。
表现动静之美的,莫过于开湖和封湖。
冬天,青海湖千里封冻。时间是每年十二月下旬至一月上旬,也就是在冬至与大小寒的节气之间。封冻前一两天,狂风挟着寒潮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从早晨狂暴的呼啸直到傍晚。第二天早晨,湖面已经封冻。封冻后,四千五百余平方公里的湖面,晶莹如镜,顿成琉璃世界。湖中海心山,由此可达。几百年来,修行的僧尼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备足食粮衣物,运于岛上,于世外精修的时光来了。
至来年四月,当春天的气息随着印度洋的暖流孕育而成,一夜之间,狂热的春风不停地舔舐冰湖。第二天,一个蔚蓝的大湖,碧波荡漾,连半点冰碴都了无踪迹。此谓“文开湖”。
更激荡人心的是“武开湖”。同样是夜晚,同样是大风凛冽,巨大的冰块因为膨胀不断炸裂、分离。巨大的冰块炸裂之时,势能惊人:就像正进行一场现代战争——重磅炸弹声,迫击炮声,刺耳的子弹飞行声,在呼啸的狂风里震耳欲聋,夺人心魄。
“武开湖”激烈地脱下冬装,命令大风把破碎的冰块推到岸边形成冰山。第一个风浪拼命把湖中心的冰山推向岸边,其后更大的风浪把水面变成银色的巨石,卷起来抛向冰山之巅,一条运送通道快速形成,一次大自然的行为艺术就要完成。
在湖岸一望无涯的冰山突兀而起,挺立月余。直到春风徐来,菩萨一样劝说倔强的冰山化为流水。开湖了,草长了,鱼游动,鸟飞来。
一次次环湖而行,一次次感受到千百年来环湖建设的城关堞口,我本能地排斥王城都邑,兵营堡垒。在草原深处,在湖畔河边,这些石头堆叠的残留物,是那么的渺小而古怪。
著名的西海郡遗址,是汉王朝留在环湖地区的第一个拓印。西汉末年,篡位的王莽欲设四海郡,以期满足自己威加海内,统领万方的幻觉。东南北郡易设,唯有寥廓自由的西方鞭长莫及。王莽显示了商人式的狡狯。汉平帝元始四年,他派人带着大量金银财宝,一路西行,寻找当时游牧环湖的卑禾羌人做了笔交易。于是,羌人献地,王莽遂愿,驱工派兵在草原建城,名曰“西海郡”,“四海”郡城终于凑齐。
对于大地,人类多有太多王莽式的贪欲和命名。西海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方位名词而已。在人类的文明谱系中,首先会从自然中间找到最合本源词汇。天青色的青海湖,海蓝色的青海湖,绿松石一样的青海湖,怎么可能服膺于王莽的命名呢?
被戈壁、草原、群山、河流环绕,安卧如镜的大湖到底姓甚名谁。一千年过去了,经过“美海”“仙海”“瑶池”等饱蘸想象水墨和神话色彩的称呼之后,经过“西海”“鲜卑海”等过于实在的称呼之后,到了北宋时期,汉人终于找到了这个怡然居于高地大野圣湖的本质——那就是她的颜色,似蓝非蓝,非蓝胜蓝——汉语词汇里终于出现了“青海”这个名词。接着,万马奔驰、刀兵锐利的蒙古人远道而来,骄傲的骑士们被眼前的这泓大水所震惊,“库库诺尔”,这个称呼脱口而出。而佛光与生活互为依恃、互为表里的藏族,则把这圣湖深情地呼唤为“措温布”。无论“库库诺尔”,还是“措温布”,其意都是“青色的海”,一样准确地抓住了大湖的核心——就是那抹独特的,能够映照和撩拨人们灵魂的青色,这是天边最初出现的那抹青色。
河湟谷地藏传佛教名刹佑宁寺高僧松巴益非觉,在三百多年前用心写下这样的文字:“这里地脉根深,风水长流,一切孽障全部销迹。如同大海环绕着铁山一样,青海湖四周被大小雪山、石山、峭壁、草山环抱着,真是美不胜收……美如碧玉般的地毯覆盖着大地,五彩缤纷的鲜花恰似颗颗瑰丽的宝石镶嵌其间……那像偌大的蓝宝石镜面铺在大地一样的青海湖,东西两山和海脾山将她点缀得更加秀丽多姿。湖中有成千上万的水牛、鱼类、水獭畅游欢腾;湖畔栖息成群的天鹅、野鸭、鹤鸥种种水禽,上下翔飞,它们阵阵动听的啼鸣,使人喜不自禁……”
松巴益非觉对青海湖赞颂,其实也是描绘。
据说,以情歌名世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把凡尘的最后痕迹留在了青海湖畔。
阿伦珠达吉做过仓央嘉措的多年侍从,著有《仓央嘉措秘史》一书。青海作家龙仁青翻译此书,其中的一段文字,说的是仓央嘉措,夜宿青海湖畔的故事:“……到了一处,名叫更尕瑙尔(疑指青海湖畔达玉尕海湖)……当天夜里,……朝着东南方向行去。刹那间,如天摇地动一般,狂飙骤起。一时间昏昏然方位不辨。忽然,风暴中有火光闪烁,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位牧人打扮的妇人在前面行走,我尾随她而去,直到黎明时分,那妇女悄然隐去,风暴也停息下来,茫茫大地,只剩下无垠的黄沙尘烟……”
在民间传说中,那位牧人打扮的夫人,正是青海湖地区的吉祥天母。吉祥天母的显现,就是一种巨大抚慰和强烈的暗示。从此,仓央嘉措结束了前半生无以承载的浪漫而苦楚的业课,转向隐姓埋名,在青海大湖开始了虔敬的苦修生涯。
青海湖以她的丰盈和枯寂表达着事物的两面,以她的春暖花开和峭烈风雪诫示着万物和人类。青海湖当然不仅仅是生灵万物的天堂,大湖同样舒展胸臂为人类——尤其是为避难、落难、逃难的人们划定了栖息之地。
在诗人海子的眼里,青海湖是温柔的少女:“青海的公主,请把我抱在怀中”;“青海湖,绿色小公主/你曾是谁的故乡/你曾是谁的天堂?”青海湖之眼里,青海湖意味着绝对的纯净,绝对的抚慰,因此年轻的诗人发出这样的喟叹:“和水相比,土地是多么肮脏的荒芜”,“蓝色的公主,青海湖/我孤独的食指化为天堂上雪白的鸟”。
初恋般的青海湖,新婚之夜一样的青海湖,给予诗人和艺术家无尽的灵感和激情。事实上,青海湖确实暗合那些艺术天才们的直觉——青海湖带有女性气质;只不过,对于他们而言,青海湖多是少女的形象。然而,对于环湖而居的各色囚徒、兵卒、乞丐、江湖远人,种种被人类社会逼崩而逃的艰难谋生的群体而言,青海湖更像是一位宽厚而又严厉的母亲。这位母亲舒展胸怀把无路可走的流民和牧族收揽在自己的胸怀,并以环湖草场和祁连大山的河谷和盆地盛载丰富粮食,喂养这些人饥饿的胃囊。
同时,教化他们从自然之书暗暗学习生存之道,以及在辽阔空间创造生活的灵慧艺术。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汉人会把青海湖遥想为瑶池,周文王因此和西王母在这里相聚相和吟唱酬酢;同样不难理解,藏族为什么在青海湖附近找到了吉祥天母的众多圣迹。青海湖就应该是一块乐土,生灵境界。在这里,人类的匍匐,诚实的劳作,才可与之间相配。自足的青海湖,理应听到子嗣们的赞美;梦幻的青海湖当然属于抒情和歌唱。
时至今天,我们却已经很难感觉到自然带给我们那种原初的激动和感恩,神话正在远离我们,青海湖不过是一片大水,现实不过是一堆数据。人类已经在走向盛年,也就是说,背影距离母亲越来越远。可是人类能够在自己的行迹中创造出一种新的神话吗?——这种神话能否充满灵魂的感觉,以至当我们对视,能够从眼眸中辨认出对方纯粹的形态,并且嗅到万物繁茂的那种深沉的迷香?
我越来越不乐观。随着在青海湖畔徜徉的次数的增加,我的乡愁越来越深重。说得矫情一点,这种感觉来自母子的相互背离,这种乡愁是一种处处为家的欲求,结果反射而来的是处处无家的恓惶。正因如此,我知道自己与这大湖隔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我感到自己的异化布满每个时日,以至自己和湖水的区别,已经大到了神话梦境和混凝土化学试剂瓶的那种时间差异。大湖究竟是不是我的故乡,或者湖水是否还认得我这个游子,已然成为一个未知数——难道我们只能在时间横轴之间的徘徊,或者,有一天真的离开,“故乡”才会与自我同在;近在咫尺,反而生有“对面何人斯”的荒谬感觉?
察觉到人世荒凉的海子,面对青海湖长呼:“啊,青海湖,暮色苍苍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暮色苍苍的水面。”当青海湖这神秘的暗示,这游子们的慰藉也成为宝石的尸体?——谁能目睹?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