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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复,也是一个“半农”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散文诗鲁迅文学

程 麻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滥竽充数考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成了“文革”后首批研究生。阴差阳错地从穷乡僻壤到了北京,除了庆幸可圆早有的读书之梦以外,另一个令人兴奋的感觉是全国的文化学术动态仿佛就在眼皮子底下似的,甚至有机会接触到当事人。

就是在那时,我最早注意到了“刘再复”的名字。

当时,刘再复的文学批评刚刚起步,陆续在报刊上读到他与人合写的批判“四人帮”文艺谬论的长短文章。其中,“刘再复”的名字很引人注目,因为他不由得会让人联想起在五四时轰动一时的文化名人“刘复”。我曾对人半开玩笑地猜解说,“再复”也许意味着又一个“刘复”再世。

我的研究生导师唐弢先生那年共招了十名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学生。可能是文学研究所揽才心切而唐先生却心有余力不足,不久便决定将我们十人分为三组指导,我和另外两名同学被分在王士菁和林非两位先生名下。刘再复那时才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新建设》杂志编辑部调到王、林先生所在的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还是个年轻的助理研究员,他并没有指导我们的高级职称。但不知道是研究室里分工指派还是刘再复热心肠,他曾主动地过问我的功课和学业。当知道我来自山东省黄县(后改称龙口市)时,他说自己在六十年代去那里参加过“四清”运动。于是,我们仿佛一见如故,觉得分外亲切。彼此又相差不了几岁,我便视之如同辈好友,直呼他“再复”。

再复的家属包括母亲叶锦芳、夫人陈菲亚、两个女儿刘剑梅和刘莲,那时才从福建老家进到北京。他在社科院老八号楼底层分的一间房子实在住不下全家,只好临时借住朋友在东四五条胡同里的一间小平房。当时我晚上去那平房时,经常碰上他夫人从社科院宿舍那边提着饭盒老远跑着来送,看到有客人就把饭盒放在火炉上热着,大都等我们走后的深夜再吃。他的第一部论著《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主要部分好像就是在那间小平房里写成的。

等再复把《鲁迅美学思想论稿》全书打印稿拿给我看的时候,他在社科院八号楼底层又借住了另一间房子。

那时,因为小女儿刘莲很小,奶奶带着她难有余力照顾全家,便从老家请来一位女眷帮忙,同时还带来了他二弟的一个女孩。大家都挤住在那两间小房子里。当有客人来,局促得想插足坐下来都非常困难。而去再复家串门的客人又络绎不绝,因为朋友们都愿意找他聊天或商量事情。加上他母亲炒得一手好福建菜,常常热情地留客人一起吃饭。每到这时,最发愁的是摆不开饭桌。尽管如此,独身在京读书的我,还是盼着隔三差五能去品尝他们家的饭菜,解解馋。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刘再复早就虔诚地视同院哲学研究所的李泽厚先生为学问师长,他的首部文学研究论著从鲁迅美学思想切入,应该说受李先生的影响甚大。李泽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学热”的领军人物,他扎实、深厚的美学理论根底和那清新流畅的文笔,曾是当时包括自己在内的文学青年们的崇拜偶像。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刘再复在八十年代初问世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一书同时触及“鲁迅”和“美学”两大热门学科,使他的研究水准一下子从应时的批判文章纵身跃上了时代的制高点。书中新颖的眼光和富于诗意的论述风格,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关注与好评。说刘再复是从美学视角拓展鲁迅研究的大胆开拓者,似不为过。

在《鲁迅美学思想论稿》出版后,刘再复又接连发表了一系列破立兼顾地提倡文学新观念和新研究方法的文章,其反应之强烈与《鲁迅美学思想论稿》相比,开始变得有点“轰动”味道了。那称得上是一个人人厌恶并试图挣脱旧的思想樊笼,时时都有新话题、新观念迭现的时代。刘再复敏锐的感触和勇往直前的青春气息,让人觉得越来越像五四前后被人称为“替新思想说话的健将之一”的刘复。他陆续提出的如“反思的文学”、“拓展文学研究思维的空间”、“精神界的生态平衡”和“培育建设性的文化性格”之类命题,尽管概念的界定未必都那么严密、准确,分析或阐述也大都点到为止,但这些话题及时、准确地触动了当时文学理论界的“脉搏”与“兴奋点”,很快获得了文学论坛特别是文学青年们的普遍共鸣。就像鲁迅在回忆刘复时感叹的差不多,“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知道三十年前”的事,在那时,“刘再复现象”曾是文坛上一种无人不晓和不谈的引人瞩目的话题。

就是在那前后,刘再复倾力操办,把我从研究生毕业后工作的大学调进了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从此,我们变成了朋友加同事,接触更加密切,大事小情无话不谈。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刘再复的父亲去世很早,他兄弟三个是由母亲叶锦芳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母亲在全家始终受到晚辈的敬仰。听说刘再复的父亲生前是一位文化人,如果“再复”的名字确是父亲所起,若并非像我猜解的那样取“刘复再世”的意思,则可能源自《论语·公冶长》中的话:“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也。’”与“三思”相比较,“再复”也许还难称得上“深思熟虑”,但这名字既喻示着勿浅薄、不草率,也警戒因瞻前顾后而陷入狡黠与油滑,不难看出父亲对家中长子智力聪慧与坦诚人格的多重期待。

五四时期的青年刘复为人所熟知,更多是因为他的笔名“刘半农”。据说,他原写作“半侬”,不管他改笔名为“半农”是出于什么用意,后来人们大都觉得,这改后的笔名更能贴切反映刘复的性情:直率敢说话,不作假,不投机;又纯真得有些诗人的浪漫气质,对什么人都不怀恶意,没有沾染城里人复杂的算计心理。总之,像鲁迅后来在纪念他的文章中所说,让人觉得非常“亲近”。

谁都不能不承认刘半农绝对聪明,像蔡元培所说的“有兼人之才”。他兴之所至便依据“他”字,进而仿造出了“她”和“牠”两个字来。最轰动的当数他和新派人物钱玄同演“双簧”似地虚拟“王敬轩”的名字,一先一后在《新青年》杂志上痛快淋漓地挑战与驳斥陈旧的文化观念,一时使刘半农声名鹊起,使他博得了意味着既英姿勃发又让人喜欢接近的“好青年”的名声。

后来,随着与刘再复交往日益增多,了解也深入了。我觉得无论从“半农”笔名的双重含义,还是再复那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学观念与有目共睹的研究成果,都使年轻的他很像“半农”,或者说确实有“刘复再世”的意味。在聊天中,再复也常常回忆起小时候在福建省南安老家上学与读书时的艰辛。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和掩饰自己“农家子”的出身经历,非常珍视从小所受的痛苦磨练,认为那是家乡和长辈留给自己的难得精神财富。每当听到这些,我甚至觉得刘再复的“半农”,已不再像刘复那样只是一个笔名,在他成了中国当代文坛上的风云人物以后,也始终是没有改变自己那纯真、勤苦的“半拉子农民”本色。

后来,刘再复作为新时期“好青年”的代表之一,被选为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常务委员,正是顺理成章和实至名归的事。

在我进文学研究所的第二年,社科院改革所级领导任命制度,在包括文学所在内的几个机构尝试群众选举新领导人。当时,刘再复以绝对多数票当选并被任命为文学研究所所长。这反映了文学所的职工甚至全国文学研究界对他出众的研究成果与良好人品的承认与期待。

当时,据我与刘再复的熟稔和对其心境的了解,觉得他对这选举的结果与任命显然毫无准备甚至感到有点意外,一时显得犹豫不决,有些不知所措。为此,他曾向不少朋友询问对此事的意见。我直截了当地表示,他钟爱文学研究,近年来也成果卓著,但担任文学所的领导工作却未必合适。虽然文学所所长历来多是学者,但主要还是做行政方面的工作。以前几任文学研究所所长如郑振铎、何其芳、沙汀和陈荒煤等人的例子看,他们留给后人的深刻印象毕竟是政绩而非杰出的学术成果。而且,我觉得他有些诗意的性情,就像鲁迅在为《何典》题记说刘半农“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不太适合在行政领导位子上处理与其他人的关系。说得更明白些,就是行政干部之间人际关系非常复杂,他的心地过于纯真与直率,恐怕好心未必能够办成好事。为了珍惜自己的研究潜力,保持学术生命长盛不衰,我建议他还是不要接受文学所所长的任命。

我当然知道,当时自己的这种看法与建议并非是从文学所与全国文学研究的发展着眼,主要是担心刘再复担任行政领导职务会影响他的学术前景。在他心目里,也许我的意见显得有些自私了。再复是从善如流的,他在那前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论文集《文学的反思》,书名就是采用了我的提议,但在接受文学所所长职务一事上,他最终没有能够顶住多方面的劝诱,不得不担起了文学所的担子。

在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头一二年里,刘再复确实抱着虔诚的态度,尽力熟悉所里的情况,并依据全国文学研究的形势与自己的创意,推动全所争取走在全国文学研究的前列。他改组了文学所的机构和格局,合并与新建了一些研究室。我就是在那时被调去《文学研究动态》编辑部,协助其他同志创建了文艺新学科研究室,后来改称比较文学研究室,经过多年努力最终完成了名为“文艺新学科建设工作”的大型研究课题。

应该说,那几年文学研究所青春焕发,步伐矫健,堪称全国文学研究的排头兵,刘再复也一直站在文学破旧立新的最前沿,其研究动向不仅为全国所瞩目,也引起了各国学术界的关注。不过,在这似乎如鱼得水的新局面中,文学所里也难免有些无聊的干扰给他添乱,让他烦躁,时而使他流露出专注于研究而不太情愿陷入无谓杂事的苦恼。那时,除了抓自己研究室的事情之外,我并不太过问所里的其他事情,但因为经常碰头,还是能够时时感受到他心境逆顺的种种征兆与变化。我力所能及地为他帮点忙,有时则只能倾听他诉苦却无能为力。

在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前后,再复除在中国文学理论界“独领风骚”之外,他的散文诗创作也开始崭露头角。

那时,有人提出过“劲松三刘”的说法,就是指住在北京东南角劲松小区的三位刘姓作家:写小说的刘心武、写诗的刘湛秋和研究文学的刘再复。其中,刘湛秋时任《诗刊》主编,是新诗风推波助澜的人物。那段时间他与再复接触较多,不难感受到再复身上浓厚的诗人气质。不好说是刘湛秋的诱导或激励,但起码通过他的耳濡目染,再复逐渐对当时诗坛的动向感同身受,不再对诗歌创作感到隔膜与神秘,心中积蓄多年的浪漫情意也逐渐苏醒,从而焕发出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他从散文诗这种曾被中国诗坛轻视的体裁入手,一发而不可收,使其在新时期文学呈现出空前灿烂的景象。就像以后回顾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时无论何人都无法回避刘再复的理论创新成就一样,他在新时期散文诗创作同样留下了令人惊喜的丰硕成果。

再复也曾鼓励我尝试写一点散文诗,我何尝不想借此来激活个人刻板的思路与艰涩的文笔?可试写了一些之后,我感觉人的诗意情怀似乎多半与天赋有关,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再复的诗人本色与生俱来,看不出是在刻意追求诗情或者画意,他也不愿受诗歌形式的约束,但一下笔便向读者袒露出真诚的心灵,文字则如行云流水,十分富于感染力。发觉与其相形见绌之后,我只是写出了一本薄薄的《中国现代散文诗小史》,既不好意思又心悦诚服地放弃了继续写作散文诗的念头。

在刘再复之前,散文诗总被文坛视为支离破碎的“小玩意儿”,好像很难承担博大深沉的思想内涵,也摆脱不掉吉光片羽式的短简形式。再复也特意写过一些凝练而又优美的散文诗短章,但他最让人耳目一新的开创或独创,还是那些字数众多却又不显臃肿,思绪绵绵、极富内涵且引人流连记返的长篇或连续性散文诗。这些大型篇章史无前例地壮大与恢宏了散文诗体裁。如果把鲁迅的《野草》看作中国现代散文诗园地的一块丰碑,那刘再复的长篇散文诗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的,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再有来者?

当然,在再复大量的散文诗中,风格前后也是有变化的。他早期的作品大都有清纯的诗意与行云流水似的顺畅,可在他的“性格组合论”和“文学主体论”接二连三引起风波之后,这种文风却因不断的“淬火”而变得偏于沉郁和凝重了。再复去国外后出版的散文诗集,也都一本不落地寄给我,其中多了深厚的沧桑感与冷峻的色调,但仍旧难以掩饰他那真挚而热烈的心灵本色。我觉得,他还是那个深深依恋故土的农民之子,或者说依然像个“半农”。

回顾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和“文学主体论”曾在全国引起的重重波澜,如今已经恍然有隔世之感。时过境迁之后,再就此做什么是非曲直的评判,好像已经有些多余了。经过近三十年的冲刷淘洗,我觉得事实证明了自己当初在一篇短文中的看法大体不差,即这“两论”所激起或遭到的种种“扣帽子”似的批评,无非预示着一种陈旧思维与文章模式的“回光返照”或“终结”而已。我至今的感觉是:受时代惯性甚至是堕性的制约,步履一直匆匆的文学理论界至今未能细细剖析再复这“两论”的真正学术宗旨和理论价值。它们当时固然为长期憋闷的文学思维大胆打开了一个释放理论能量的阀门,但由于当时中国学术界的急躁,这两个本来含有丰富与深刻哲学、文学与心理内涵的命题,未能深入挖掘便不得已而浅尝辄止了,其最终几乎沦为“大批判”的牺牲品。

我曾近在咫尺接触甚至参与过刘再复酝酿这“两论”的过程。我理解他的初衷,前一论是要彻底同长期统治中国现代文坛的人物性格单调、干瘪的通病告别与决裂;后一论则力倡恢复人以及文学自身的自主性地位,改变它们长期从属甚至臣服于外在政治力量的卑微地位,进而发挥以心灵与精神的力量反作用于社会的积极作用。当然不好把后来文学观念的与时俱进全都归结为刘再复“两论”的启发或带动,但今天回顾后来中国文学的种种演变,事实显然已远远超越了他的期待。如今再想想那些欲置刘再复的理论探索于死地的那些狂言吠语,已不再觉得可恶而感到可笑了。当然,新的文学又有新的问题,譬如眼下文学被金钱牵着鼻子走,其实也是文学主体性的一种新失落。但可惜的是,尽管曾有个别旁观的外国学者向中国文坛警示过这种新处境的危险与可怕,似乎中国文学研究界已整体丧失了刘再复曾有的理论勇气,长期哑然无声。这状况很像眼下中国农村、农业和农民的艰难处境一样,“半农”似的坦诚与执著显得既可怜又可贵。

现在,偶尔会有人在回顾与检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是是非非。我和刘再复一起,也可忝列为过来人。人们当然有权力也有自由去评价与争议当时的人与事,但有一点我觉得不可歪嘴说瞎话,那就是八九十年代文坛上的强烈使命感是无可质疑的。那是一个不懂什么叫做“炒作”或“作秀”的时代,无论作家或理论家都顾不得个人的利害得失,他们没有想过为赚钱要把自己“包装”成“名人”,时时处心积虑的是民族与民众的前途。如果说人格与人品尚有高洁与低俗的区别,那么像刘再复曾经走过的历程,其中实在有值得后人思索与品味的价值。

记得听过一个未必准确的消息,说中央某领导同志在提及刘再复时,认为他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文学理论家”。这似乎与上世纪八十年代说刘再复是“好青年”的评价一脉相承。对那些难以割舍与刘再复的情义的朋友来说,这是一丝难得的心理慰藉,也让人们不禁想起那“公道自在人心”的有名古训。

殷切地盼望刘再复的学术青春再有复兴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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