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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歌苓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

2015-11-14刘传霞陈淑瑞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掮客赌徒严歌苓

刘传霞 陈淑瑞

论严歌苓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

刘传霞 陈淑瑞

一贯以追忆姿态书写历史的海外女作家严歌苓走进了中国当代现实社会,把目光转向社会转型时代中国人的魔幻人生,创作了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严歌苓的这一步,走的远、走的深、走的偏,她走入了赌城澳门血腥冷酷、魔幻神秘的赌场,走进了赌徒以及寄生在赌场身上的赌场掮客的极端、非正常的人生。小说以澳门赌场妈阁为主要活动背景,以赌场女叠码仔——赌场掮客——梅晓鸥为叙述人,围绕着梅晓鸥的情感波澜,串联起了北京房地产业大鳄段凯文、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国家某部委科技人员卢晋桐等当代“高级”赌徒的传奇生涯、魔幻人生。这部题材“异类”的当代小说保持了严歌苓擅长的写作风格,在性格独特的人物和跌宕起伏的情节背后,作家持续追问的还是丰富而繁杂的人性。严歌苓的写作打破人们对赌场、赌徒的僵化刻板印象,解开赌场、赌徒神秘面纱,写出赌场、赌徒、掮客的真实生活、寻常人性。严歌苓在妈阁赌城的“超现实”生活中探究复杂人性奥秘,在赌徒与掮客的畸形人生中发掘微弱的人性之光。同时,作为一个女性意识、女性立场明晰的作家,在《妈阁是座城》里严歌苓依然在书写雌性的力量,把修正人性之恶的救赎力量安放在坚韧的女性身上。

一、赌徒们赌场内外的传奇人生

妈阁城里能够踏入“贵宾厅”的“高级”赌徒们,在赌场外都是个性鲜明、自我意识强大的现代社会的成功人士,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最先进入读者视野的妈阁赌场的客人是北京房地产业大鳄段凯文。段凯文一个从贫困的山东农村挣脱出来的清华大学高材生,经过多年的摔打摸爬,成为北京城里实力雄厚、具有巨大行业影响力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他不仅思维敏捷、心思缜密、做事稳健、意志坚强、镇定从容、荣辱不惊,而且仪表端庄,体态健美,举止高雅,感情细腻,体贴关爱家人,是一个获得社会敬仰、家人信赖的社会精英和家庭支柱。接着出现的是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史奇澜拥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秀美之手,一对穿透木材肌理发现美的慧眼,太平盛世的人们对高档艺术品的追逐让他有机会成为拥有海内广阔市场的木雕艺术家、成功商人。史奇澜是一个让接受过中国传统审美文化熏陶的中国女性做梦的男人,他有着中国古代名士的仙风道骨、飘逸潇洒之气,又有文人雅士的风流放浪、消极颓废之美。在他懒散厌世、素净单纯的外表下涌动的是巨大的艺术创造力和勃勃生机。在段凯文、史奇澜之前或之后出现的当代赌徒还有出没在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原国家某部委高层科技人员卢晋桐、来自上海的旅美富商尚先生,初闯越南赌场的史奇澜的表弟——靠辛劳地销售牛仔裤、运动鞋发家的中国南方乡镇老板。

在未踏进赌场成为赌徒之前,这些优秀的东方男人各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上演着异彩纷呈的人生大剧。一旦踏进赌城,成为赌徒,这些当代赌徒的心理、行为、姿态、结局都和梅晓鸥那个没有文化、在社会最底层讨生活的传奇祖上梅大榕如同一辙。一百多年前,在美国旧金山依靠淘金、出苦力谋生的梅大榕,在回国返乡的船上一次又一次把准备成亲的血汗钱输得精光,不得不跟航运公司赊账原路返回。在第四次返乡的航船上,梅大榕割指喝血明誓戒赌,可是航行一半又参与赌博几乎再次输光,幸得临下船赢得几把才回家盖屋、买田、娶妻。此时待嫁的新娘梅吴娘已从十六岁的少女等成二十六的青年妇女。几年的平静岁月竟让梅大榕感觉人生无趣,他怀念起赌场上惊涛骇浪、大起大落的感觉,又踏进赌场,输了房、输了地,只得抛妻别女,再走异国他乡。最终,他看清了自己的本性,在输得精光的时刻,赤条条地投进了大海。一百年后,这些当代赌徒们把梅大榕的赌徒之戏又重新演绎了一遍又一遍。机敏果断、聪慧自负的段凯文靠欺骗、撒谎、耍手段甚至施展男色等手段,拆东墙补西墙或躲避或偿还赌债。公司倒闭、家破人亡的惨剧都没能把他从赌场拉回,娇妻的半身不遂只是留下了试图断指明志的伤痕。三两年的赌徒生涯,昔日光彩照人的董事长段凯文彻底地自暴自弃,变成肥胖、痴呆、邋遢、被人追打的“人渣”。最后,偷渡到澳门赌博的段凯文因在赌场作弊被澳门警察局递解出境,被移交给内地公安部门处置。风度翩翩、才情横溢的大艺术家史奇澜输得比赤贫还要穷一个多亿,追讨债务的人让他有家不敢回,可是他为了赌博不断地突破道德底线,不仅让黑渡轮把自己当成垃圾一样偷渡到澳门,而且为了还赌债居然诱骗表弟去豪赌,直到把他当作神一样仰慕的妻子带着孩子不辞而别才让他暂停赌徒生涯。梅晓鸥的初恋情人、曾经留学美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卢晋桐,曾经两次断指发誓戒赌,最终输掉了前途、输掉了恋人、输掉了身体、输掉了精神,多年之后只能以“疾病”“死亡”来攫取儿子的爱。

之所以书写赌场、书写这些赌徒惊心动魄的赌场故事,严歌苓的用意显然不在揭秘赌场黑幕,也不在警戒世人不要赌博。她的目的在于探究:明知赌徒只有一个下场,为什么从古到今还有那么多人飞蛾扑火般地投入赌场?借用赌场掮客梅晓鸥的近身观察,严歌苓得出了赌性也是人性之一种、也许每一个人身上都潜伏着赌性的结论。在小说中当梅晓鸥发现自己少言寡语的未成年的儿子,居然也偷偷摸摸混进赌场,满心欢喜地赌博之时,她以为是梅家阿祖的嗜赌血脉和孩子的父亲卢晋桐的基因在作祟,很快她就否定这一猜测,“也许都不是,人的本身就有恶赌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藏着一个赌徒,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赌徒从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唤醒。”严歌苓认为赌博来自于人类对钱的激情、对横财的渴望,“对于财富的欲望发自某种生物激素,一种令猛兽进击的激素,有了这种激素,狮虎才成其为狮虎,强者才成其为强者。”这是人类最接近动物性的强大原始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动下,不管是身体强壮、意志坚强的人,还是身体瘦小、精神薄弱的人,一上赌桌都能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搏杀,直到弹尽粮绝。聚集在赌桌上的赌徒们是一群嗜血动物,散发着恶臭,人类的理性之光已不再存在。小说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描写赌场大厅令人作呕的气味:“晓鸥总是惊异众人在聚赌时散发的气味为什么那么浓?不仅仅是赌客们的消化不良、不洗不漱气味,而是某种荷尔蒙的气味。什么样的气味?猪、牛、羊在看见屠刀时身体内会飞速分泌一种荷尔蒙,这种生命在极度绝望和恐怖时分泌的荷尔蒙等于毒素,假如有嗅觉探测器,一定能探测出这种毒素不佳的气味。畜生和人在死到临头的一瞬会突然发出难闻的气味,或许这就是赌徒们聚在一块发臭一样。他们每人都在临危一搏。”正是由于动物本能控制,处于酣战中的赌徒智力退化、幼稚可笑,连先天的身体感官需求都被遮蔽,更不用说后天培养的理性与修养了。

如今的赌城澳门、拉斯维加斯,甚至越南刚开张的赌场到处都充斥着富起来了的中国人,他们在赌场上演着一个又一个悲喜剧。从近代靠出卖苦力发财的梅大榕,到当代靠聪明才智发家的段凯文、史奇澜、卢晋桐们,为什么中国男人如此热衷于赌博?这是严歌苓在思考的问题。借用梅晓鸥的观察,严歌苓得出“东方男人身上都有赌性”的观点;借用梅晓鸥的追问,严歌苓也试图对这一问题做出解答:

晓鸥总是纳闷,中国男人们以别的方式发财之后,为什么还要到赌桌上来发财。赌桌上一翻手可以是一笔横财,难道是这横空出世般的快给他们其他发财形式所无法给予的满足?纸牌一模一样的背面掩藏的未知和无常太奥秘了,从那奥秘到输或赢的谜底揭示,也许只要半秒钟,假如翻开的是一笔财,那么这笔财发得就太快了。从古至今,改朝换代在中国是眨眼间的事,因此发财要更快,慢了就来不及了,兵荒马乱又该过来了。上一次兵荒马乱和下一次兵荒马乱之间,给人留下发财敛富的间隙是多么短促,过去得多么快!因此华夏苍生一代比一代焦虑,钱财落袋越快越好,正如庄稼入仓越快越好,慢了就赶上下一场兵燹之火、天灾人祸了。

在20世纪40年代战乱环境中生存的张爱玲发出了“成名要趁早啊!”。21世纪初期第一次享受到经济繁荣带来的极大快感的中国人又在呼喊着“发财要快呀!”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澳门海关口通关高峰期都聚集大批脸上带着难民般惶恐不安神情的内地人,他们像背后有战火或洪水追赶着似的冲进澳门、冲进赌场;为什么从北美大陆各个方向往拉斯维加斯进发的“发财团”的大客车里,挤挤挨挨的都是我们华夏子孙。

二、赌场掮客梅晓鸥的传奇人生

在赌城妈阁,最大的传奇非梅晓鸥莫属。在男人的天下——妈阁赌城里,梅晓鸥能够在掮客这一男人专属的行业里谋得一职位已经够罕见,而且能够做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这更是奇迹了。这还不够,梅晓鸥还有着令人咋舌的祖先、曲折的情爱史、非同寻常的发家史。与严歌苓以往雌性十足、命运多舛的女性相比,女掮客梅晓鸥心理、性格都更加矛盾复杂。

梅晓鸥的职业是赌场与赌客之间的中介人,她的经济王国是靠着为赌场发掘新赌客与追讨赌债建立起来的。她鄙视赌徒,也鄙视自己,从不避讳“一个事实:自己跟鸥鸟一样,是下三滥喂肥的”。 梅晓鸥之所以走到赌场掮客之路与她传奇阿祖有关,更与她失败的初恋有关。青春时期反叛家庭与学校教育的梅晓鸥,与那些爱慕虚荣的女性一样,也拿着青春赌明天,把自己变成了高价商品,走上消费美丽与青春、依附成功男性之路。梅晓鸥自觉自愿地投入成功男人的情感捕获之网,做了已婚男人卢晋桐四年的地下情人。当她确定卢晋桐改变不了他的赌博恶习之时,尽管卢晋桐苦苦哀求,并且再次断指明誓,她冷冷地看着卢晋桐剁掉手指,决绝地带着儿子从他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了,以后又凭借委身于觊觎其已久的美国富商而获得的礼金开创了赌城掮客的生涯。这一点她像极了梅吴娘。为了彻底斩断梅大榕含着毒瘾的血脉,梅吴娘亲手将刚出生的男婴溺死,梅大榕的遗腹子、梅晓鸥的曾祖侥幸能活下来是因为梅吴娘公婆及时营救。如果说是梅吴娘对赌博的深恶痛绝、绝不姑息的基因及时挽救了梅晓鸥,使她有了独立自主的新生活,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惨剧,那么,是赌徒梅大榕的嗜赌血脉让她拥有了发现、辨析赌客进而把他们发展成赌徒的直觉、眼光,从而获得了职业的成功。“梅晓鸥明白她有这份先知,能辨识一个藏在体面的人深处的赌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这双眼给她的,深知自己血缘渊源存在过痼疾的人因为生怕痼疾重发而生出一种警觉,这是一种防止自己种族染病灭绝的直觉,是它给了晓鸥好眼光去辨认有发展前途的赌客。”

从寄生在男人身上的柔弱女孩到有着自己独立小王国的坚强母亲,梅晓鸥发生了蜕变,然而,这层蜕变并没能带来她人格的升华。掮客这一职业,让她从原来的猎物变成了猎人。她像个嗅觉灵敏的冷面猎人,到处搜罗段凯文、史奇澜这样嗜赌如命的赌徒作猎物,通过为他们输送赌场的巨额资金作赌注,将这些成功人士、社会精英变成债台高筑、人格尊严全无的负债人。同时,也正是她机智顽强、斗智斗勇的追债行为加速了赌徒的毁灭。小说中史奇澜绘制了一幅母鸡产蛋图描绘被追债的赌徒的悲惨生存状态,那些伸进母鸡产道抠蛋的手就有精明女掮客梅晓鸥的一只,它们最终会掏空母鸡,掏尽它最后一滴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掮客的梅晓鸥,她职业做得越成功、经济国王越强大,就会有越多赌徒上演家破人亡的惨剧。曾经遭受的巨大伤害扭曲了梅晓鸥的身心,她之所以兢兢业业地寻找潜在的赌徒,辛辛苦苦地追缴赌债,除了为获得最大化的经济利益回报以外,也是为报复深深地伤害过她的当代赌徒卢晋桐,报复那个为了十万美金就委身他人的堕落的“梅晓鸥”。其实,梅晓鸥也是一个赌徒,作为一名与赌客一起参与赌台下面博彩生意的掮客,她不仅参与赌博这一人类的卑劣游戏,与赌徒一起在赌桌上体会咋富咋穷带来的刺激,而且她是否能从赌徒手中拿到她台面下赢得的部分还要依赖赌徒的道德与能力。所以,赌博是人类一种有毒的天性,不论男女,它潜藏在每个人心理,只不过社会给予了男性更多让它激发出来的机会。

就像走出赌场的赌徒段凯文、史奇澜还有牵挂儿女妻子之心一样,与各色男人角逐搏斗的梅晓鸥也有她柔弱、孤独、温情、善良、包容的一面,这些人性之光时而会穿透冷漠的职业生涯铁壁,让她逸出行业规范,给坚硬冰冷的赌场带来人间温情。尽管从小畸形家庭环境养成了她怀疑一切的人生态度,但是,她仍然相信爱情、相信人性的力量。之所以选择赌场“叠码仔”这一职业,之所以依靠赌徒们的灾难发财,其实是为了报复,以无情补偿真情缺失、以恨填补爱的空白。所以,“她的怜爱藏在愤恨、鄙夷和内疚中,连她自己都辨认不出哪是哪。”她一方面冷酷地目睹赌徒们毁灭,在他们自毁与堕落中体会报复的快感,另一方面当这些赌徒们弹尽粮绝成为潦倒的失败者之时,她又撩开冷面的面纱发妇人之仁来怜惜他们、帮助他们。她会善意提醒恋战的赌徒,不让他们损失太大;她能一边向段凯文追债一边又借钱给他,帮助他拿下新的房地产项目;身为债主她还能给史奇澜的妻子出谋划策躲避其他无赖债主,保护财产;她既能无情将赌徒卢晋桐从生命中硬硬地切除,却又在赌徒史奇澜身上寄存着她的一腔柔情,怜惜他、帮助他、宽容他。当史奇澜的妻子带着孩子及家产离开,他隐姓埋名、准备在偏远山寨了却残生的时候,梅晓鸥却找到他,竭尽全力救助他,让他艺术才华重新绽放,得到世界广泛的认可。“严歌苓认为,梅晓鸥是社会畸形的产物,‘她是诞生在社会转型当中的一个人,想自强,又向往虚荣,变成了别人的猎物。她身上有女人的种种弱点,尽管也有很多叛逆和积极向上的一面,但是在这个时代就成了一个畸形的产物,她既是男人的猎物,又是男人的克星,既是赌博的敌人,又是赌博的桥梁。有人通过她走向赌博、走向毁灭,也有人通过她走向拯救,她是多面的、复杂的一个人。’”

三、雌性的力量

揭开赌徒与掮客传奇人生的华丽外衣,深入内部肌理,《妈阁是座城》这部书写男性世界的作品仍然是一部展现女性存在价值的作品。严歌苓在继续阐述着有关女性雌性力量的理念。关于雌性严歌苓曾这样阐发:“它包含女性的社会学层次的意义,但更多的是生物学、生态学,以及人类学的意义。把女性写成雌性,这个容纳是大得多,也本质得多了。”从《雌性的草地》《少女小渔》《扶桑》,到《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几乎从迈入文坛的那天起,严歌苓的视线就紧紧地围绕着女性流转。在问及为什么钟情于女性时,严歌苓的回答是:“我只觉得女人比男人更有写头,她们更无定数!更直觉!更性情化。我很爱听女人们说她们的故事。男人们从来不像女人们一样爱讲自己的故事,没有那样的倾诉习惯。”其实,严歌苓书写的女性故事是有“定数”的,那就是开掘女性身上的雌性力量。在人类文明史的叙述中,女性一直被作为客体、他者、弱者、被拯救者而被认知,或遭受歧视压迫,或接受同情怜悯。作为有着丰富人生阅历和开阔文化视野的严歌苓,她一方面直面男权社会女性的弱者地位以及所承受的苦难,一方面又在建构女性的主体性、宣示女性的雌性力量。严歌苓不仅拒绝女性/被拯救者的位置,而且让弱者/女性成为男性/强者的拯救者,从而超越与颠覆男/女、强/弱的二元对立关系。严歌苓以往的作品大多都集中在书写作为弱者女性的苦难史、屈辱史,在展示她们善良的品行、无私奉献的精神、旺盛生命力以及应对苦难的从容不迫等方面呈现女性力量。从小渔、扶桑到王葡萄、多鹤,在现实层面这些底层女性无疑都是男性权力的受害者,隶属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行列,然而,由于其雌性情怀的包容、悲悯、坚韧,在精神与心理层面她们却都能超越苦难,成为打不倒、击不垮的弱者,不仅把自己从令人窒息的苦海中救出,而且静渡其身边或挣扎或博杀的人。在严歌苓的文学世界里,被权力、利益等现代文明所污染的男性是世界的毁灭者,具有雌性情怀的女人是被扭曲了的人类世界的拯救者,是人类文明之火的延续者。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女性相对于男性而言,一直是作为社会主体的‘他者’而存在的。女性只有在作为男性的依附时,才具有身份标识,往往没有独立的身份……女性,在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被历史遗忘,而是根本就没有历史。”《妈阁是座城》却在改写与挑战这一历史,书写女性的历史、女性的力量。“梅家人——其实就是梅家女人,因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数。”小说开头伊始就挑战了以男性血缘为脉络的家族谱系的合法性与必然性。梅家嗜赌的阿祖毁灭了自己和家庭,是祖奶奶用她的聪明才智与坚忍不拔的意志维系了家族的存在与发展。梅家的经历告诉人们,家族的传承所依赖的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就像吴梅娘一样,严歌苓毫不掩饰她对女性的偏爱,理直气壮地表达对女性的赞美:“囡好啊,哪点不好?不赌,不嫖,不抽,不喝,荒年来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会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没哪点不好。”反过来,正是男性的这一些秉性,从小处说,经常导致家族血脉的中断;从大处说,时常会带来人类文明的毁灭。这一次严歌苓不再走柔弱苦难路线,也不再让女性牺牲自己、无原则地包容一切、悲悯一切。从吴梅娘到梅晓鸥,梅家的两个女人都是强硬、独立的女性,有着与男性搏杀的能力与智慧,她们在努力地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书写有主体性、有尊严的人生。吴梅娘不仅独自建立并支撑梅家的产业,而且为了斩断梅大榕的赌博基因的延续,亲手溺死了刚出生的男婴。梅晓鸥绝不逆来顺受地接受男性的欺骗、压榨,与赌徒斗智斗勇,独自抚养着儿子,经营者着自己的小王国。梅晓鸥深爱着卢晋桐、史奇澜、自己的儿子,但是,她绝不会因为爱就彻底牺牲自己、舍弃自我,她是在不放弃自我的前提下悲悯、救助他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女性自我主体建构的前提,不过,对于在消费社会里当代女性那种日益精明化、利益化的“自我”意识,严歌苓是持批评态度的,认为这种“自我”反倒会让女性迷失了自我。小说中从小叛逆的梅晓鸥就两度迷失自我,一次是为了满足虚荣与享受而依附于卢晋桐,一次为了聚集财富深陷搜捕赌徒与追讨赌债的循环之中。应当说是深深滋长在女性身体与灵魂里的雌性本能与现代理性思考,帮助赌场掮客梅晓鸥和她身边的赌徒突破了妈阁赌城的围困,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他人。如果说小渔、扶桑、王葡萄这些社会底层女性的雌性更多是本能的、生物学、生态学的,她们对男性、世界的拯救更多的是精神性、想象性的,那么作为一个有着自我反省与思考能力的现代女性,梅晓鸥的行为是一种理性思考后的抉择,她对男性、对自己的救赎则具有更多的现实性。

妈阁是座城,是座被各种神秘传说、惊心动魄的故事所笼罩的赌博之城,因为有了严歌苓这位女性的闯入,“这座城扯开了人生之真的帷幕,这座城垂挂着人性之怜的灯火”。

刘传霞 济南大学

陈淑瑞 济南大学

注释:

①严歌苓:《妈阁是座城》,《人民文学》2014年第1期。以下未加标注的引文皆出于此。

②赌场里流行一种黑玩法,台面上赌客跟赌场明赌,台下跟“叠码仔”暗赌,如果“拖三”就是台面下面的输赢是台面上的三倍,赌客就赢了“叠码仔”台面上三倍的钱,如果输了赌客就输给“叠码仔”台面上

③田超:《〈妈阁是座城〉:严歌苓的新魔幻现实》,《江南时报》,2014年2月12日。

④严歌苓:《波西米亚楼》,当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页。

⑤楼乘震:《严歌苓说:“这是一个非写不可的故事”》,《深圳商报》2006年4月26日。

⑥徐先智,范伟:《身份焦虑与道德困境》,《湘潭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

⑦见《人民文学》2014年第2期编者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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