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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为咏园林之冠”——杜甫两游何将军山林十五首论略

2015-11-14谷曙光陈梦圆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何氏章法山林

谷曙光 陈梦圆

据现存诗文看,杜甫前往何将军山林作客游玩先后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公元753年(天宝十二载)初夏,与好友广文馆博士郑虔一同应何将军之邀而成行。其时,宾主俱乐,逸兴遄飞,杜甫作《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组诗十首。第二次是在公元754年(天宝十三载)的春季,诗人再次前往何将军山林作客,《重过何氏五首》便是二次游玩后写就的组诗,其情韵之美亦不下于初游十首。明人王世贞对两组连章五律极口称颂,赞曰:“何氏十五首,遂为咏园林之冠,为其人工之极,更近自然,不浅不深,恰好而止。”可见推崇备至。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亦曾表示过对何氏组诗的特殊偏爱:“笔者最喜欢的是杜甫在一位何姓将军别墅中应邀而作的一组十首五言律诗。”笔者听业师吴小如先生说,民国时俞平伯先生开杜诗专题课,何氏十首是必讲的。由此足见,何氏组诗在全部杜诗中自有其特殊的价值。但迄今为止,学术界尚无专论两游何园的论文。

在长安困居期间,杜甫曾经两次前往何将军山林作客。何将军为何人?今已难考。其山林在何处?据元李好文《长安志图》:“塔坡者,以其浮屠故名,在韦曲西,何将军之山林也。今其地出米稻,士人谓之塔坡米。”可知大概方位。又据新版《杜甫全集校注》,“今西安市长安区东南五里,有地名双竹村,由此溯樊川东南行,过申家桥,有一地名何家营,相传即为何将军山林故址”。标识更为清楚。

初游组诗作于公元753年初夏,已接近杜甫在长安困居寄食的尾声。其时杜甫与广文馆博士郑虔应邀同游何将军山林,作《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组诗,同游者郑虔有无篇什,已不可知。其地既称“山林”,自“与园亭不同”,有何不同?盖山林“依山临水,连村落,包原隰,溷樵渔,……非止一壑一丘之胜而已”。显而易见,山林比园林范围要广大许多。私人园林的景致,全为人工造作而出;而山林则因山水广大,势必不能如园林般一一精细修葺,正因此,山林反而具有更多野趣,其中“原生态”的山水之美,又非园林所可比拟矣。清末民初傅增湘《秦游日录》也说此地“长渠分注,土壤丰腴,蔬圃稻塍,畦纷绮错,田庐鸡犬,恍入江南水村图画中”。由此可见,何将军山林确是一处依山临水、田畴交错、野趣盎然的山林胜地,大约与其时王维的辋川别墅差可比拟。

组诗由十首五律组成,篇幅之长,在杜甫组诗中也不多见。十首诗各有侧重,从不同角度描摹了何将军山林之幽美,隐逸生活之闲适,宾主相处之融洽,以及诗人对山林的向往眷恋之情。概而言之,其一是游记之发端,“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一联总领山林之幽美;其二记山林景物之胜,特别记述了百顷风潭上的一次游船晚宴;其三微观描摹山林中之异域奇花——戎王子,隐含以异花为困顿英雄写照之意;其四刻画山林幽僻之景致,并略带幽默地表达了对山林的神驰倾心;其五将山林之景与饮酒之乐结合,再申野趣幽兴;其六写山林清爽,并赞其地风俗淳朴;其七记山林物产,既有野味可享,又有胜景可品;其八因水而发兴会,“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篱”一联显示游兴盎然;其九赞主人何将军风雅,书、诗、酒,无不显示将军之“好文”;其十临别表留恋不舍之意,“只应与朋好,风雨亦来过”。

前游组诗中写到的景物有绿水、风潭、瀑泉、蟠水府,千章夏木、野竹、戎王子、高竹、棘树、笋、梅、疏篱、藤蔓,假山、石林,写到的美食有鲜鲫、香芹、春藕、生菜,还有在百顷风潭游船之上的晚餐、山林中的诗酒胜会、送鱼的野老,以及何将军“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的散淡生活状态,凡此种种俱显出风致萧疏、怀抱高洁的文人雅趣,而此种生涯正是困居长安而寻不到出路的杜甫所羡慕向往的。

兹将前游十首中之警句或笔者略有心得之句,再略做阐释分析。其一尾联“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极为潇洒出尘,有一种俯仰自得、顾盼神飞之兴致。而句中之“幽兴”,前人屡言为十首之总纲,且与其十之“幽意忽不惬”照应,信不虚也。除此首尾之“幽兴”、“幽意”,其余多首中,亦有数句反复申明此兴致和趣味,不可不察。如其四之“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其五之“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其八之“坐对秦山晚,江湖兴颇随”诸句,细味之,皆有耽于山林之雅意和隐逸出尘之野趣,与首尾形成多重照应,俱见杜诗之次第安排和章法匠心。

其四之结句“尽拈书籍卖,来问尔东家”,清人施鸿保谓东家指“何之邻舍,……疑何园之旁,别有他氏之园,高竹相连,惟隔一篱”,实病穿凿。而王嗣奭则云:“时方献赋不售,正当穷愁,忽兴感怆,谓词赋虽工何益,书籍亦为弃物,当拈而卖之,问尔东家,托此以终吾身而已。卖书典宅,正见其穷,此愤激之词,非实语也。”如此,则杜甫是在发泄其愤懑,似也略显不近人情。相比较而言,笔者更认同清人边连宝之解说:“但不知君家有几许书籍,可卖钱几许,可作何等山林。穷措大发大愿力,可博一笑。”盖此为杜甫之雅谑也。诗人明知自己没有能力经营一座像何将军那样的山林,于是调侃说笑,聊以自谑,且博友人一乐耳。这个小插曲,给整组杜诗营造了些许轻松幽默的氛围,兴味不浅。

其五之首联“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诸家解说,多以此二句形容山林中山、水之广大,如纪昀曰:“剩水尚如沧江之破,残山尚如碣石之开,极言山高而水深也。”他如李因笃等亦曰:“极言其大也。”笔者认为,此“剩水”、“残山”非指整个山林而言,实乃特指山林中某处小景致,有人造之小池、假山等,而诗人故意以“沧江”、“碣石”形容之,借大譬小,颇具巧思。这方才显出山林之中随处有好景,大风景中套着小风景。倒是宋人看出端倪来了,蔡梦弼径云:“残山,谓假山也。”一语勘破。

又其五之颈联“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一联,仇注云:“弹筝换酒,将军豪兴。”指此二句之主人公为何将军。朝鲜李植亦曰:“此银甲乃将军用以破矢者,今用为筝指甲。金鱼乃将军朝服佩用,今用之沽酒。”也将“银甲”、“金鱼”之主语归为将军,更言“银甲”乃将军打仗破矢之物,似属臆断。依笔者看来,此联另有他意。先说“银甲”,李商隐《无题》有句云“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正常推断,银甲一般为歌伎所用,而何将军一武人,着银甲弹筝,似可能性不大。诗人如此写来,实乃暗指在山林中优游宴飨之时,当有歌女舞姬演奏音乐,歌舞助兴,有此一乐。只不过诗人点到为止,不易察觉罢了。而“金鱼换酒来”一句,也不必特指何将军。盖筵席之上,美酒佳肴,歌酣舞畅,而众人兴致亦高,其中有一人,竟解下腰间“金鱼”,恰显其嗜酒狂态耳。参与宴饮者,除何将军、郑虔、杜甫外,或许还有其他人,故不必将此句做实安在何将军身上。按,此为笔者一家之言,或可商榷。

其九之尾联“絺衣挂萝薜,凉月白纷纷”,描摹极为细腻精致,诗境尤恬淡有味,值得特别拈出赏析。月上树梢之际,诗人穿着隐士所着之“絺衣”,与何将军等饮酒,以诗会友。其时诗人略感微热,将絺衣脱下,随意挂于旁边之“萝薜”之上,何等闲散逍遥!而月光在不知不觉中,竟穿过萝薜,透过絺衣,光线凌乱地散射下来,显得清幽而凉爽,诗人于此“白纷纷”之月色中,尽情享受大自然之馈赠。此句之优游安详,真有羲皇上人之逸乐。故赵汸曰:“微风凉月,不作对偶,转换开阖,意态无穷,此所谓大家数诗也。”杜诗偶有陶诗自然从容之妙境,此句可为明证。

其十之颔联“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又是一联异常精彩、值得细细品味的诗句。在就要离开山林之际,诗人心中自是不舍。关于“出门流水住”一句,陈式云:“流水无有住时,出门声不到耳,故曰……”可谓僵死句下,无诗意矣。实则此句并不是说离开时流水真的停止、听不到了,而是说愿时光停滞,欲留住此美好光阴也。同理,“回首白云多”,也不是字面上回头看、白云多之意。杜甫《可叹》诗有句云:“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由此言之,“回首白云多”乃指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回首间,风云变幻,恍如隔世矣。合而论之,言流水,言白云,皆是抒写诗人心中的不舍。美好,总是短暂,留它不住。诗人此联的喟叹,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而《重过何氏五首》较之《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篇幅与内容都相对简省,虽不似前十首那样面面俱到,刻画入微,但亦自有一番风致。全篇五章自成首尾,有起有结,又与前游紧密勾连,也是一组难得的佳作。

从何判定《重过何氏五首》作于天宝十三载呢?首先,此组诗必是作于《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之后,即重游之期亦在天宝十二载夏季之后。其次,组诗第三章的“春风啜茗时”及其他写景的诗句都点明重游是在春季,那么此次游赏至早也不会早于天宝十三载。再次,组诗第五章中的“何日沾微禄”,说明了此时杜甫还未授官。“若十四载,则已授河西尉,又改率府胄曹矣”。综上所述,可判定重过五首的创作时间是在天宝十三载的春季。

重游首章为组诗之总起,具有领起全诗的作用。首联“问讯东桥竹,将军有报书”说明了“重过”的原因。杜甫去函问候何将军,而好客的将军在复信中再度邀请他前往山林作客。“问讯”的是“东桥竹”,而不是何将军,是颇为新颖而含蓄的写法。诗人寄给何将军的信,开篇问候的倒未必真是“东桥竹”,但“问讯东桥竹”一句,自有其妙处。一来申明问候关切,在含蓄中表达了不厌再游之意;二来也是暗中翻用了东晋名士王徽之看竹的典故,从侧面表现自己的志趣,抒发了对魏晋名士风度的仰慕之意。天宝十二载初夏到访时,但见“绿垂风折笋”(前游其五),此番春游故地,却是笋已成竹。“东桥”即是前游首章中的“第五桥”。两处皆与初游十首呼应,突出了“重过”之意。“倒衣还命驾”一联表明杜甫接到何将军复函后,迫不及待欲重游山林的激动心情。急得连衣裳都穿颠倒了,一边还在命人备马启程,诗人何等兴会!而从“高枕乃吾庐”或可看出杜甫对于何园确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二句,是用倒装句法,莺捎蝶故而花妥,獭趁鱼所以溪喧。细味之,林间的鸟儿掠取花枝上的蝴蝶,动作之迅捷使得花瓣纷纷飘落;水中的水獭追捕着游鱼,闪转腾挪间本来平静的溪水不再宁谧,发出活泼的声响。此二句描绘出一派别有幽意、生机盎然的春之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此时欢快愉悦的心情不言而喻,也为末句“真作野人居”提供了注脚。“重来休沐地”又着重强调了“重过”,点明题旨,“休沐地”与“野人居”一样代指何将军山林,说明杜甫在此地停留时内心所感受到的放松与闲适,强化了“宾至如归”的氛围。把何将军山林称为“野人居”,表现出何园的幽雅、古朴,也透露出何将军为人俭朴、不事铺张,还与前面的“高枕乃吾庐”有所呼应。后游首章的字里行间都包含着对重游山林的期待与欣喜,诗人对何园的嘉赏跃然纸上。何将军山林对于杜甫是个“宾至如归”的所在,本章亦处处点明“重过”的题旨,读来确有归家会友之亲切。

第二章写重过何将军山林所见之景。首联“山雨樽仍在,沙沉榻未移”,点出何园二度宴客之地就是初游宴饮之所,真是风景依然。主人的殷勤好客一如往昔,酒樽酒席亦与去岁无异,未曾更换的坐榻蒙上了薄薄的浮尘,雨中相对饮酒,仍是旧时情怀。“樽仍在”、“榻未移”、“犬迎曾宿客”,处处谙旧,句句表明此番来访是故地重游。“鸦护”的“落巢儿”,应是春季新生的乳儿,也是申明“重游”之意。今昔相对,一切如旧。“云薄翠微寺”,当雨霁天晴之际,极目远眺,邈逸的白云萦绕着远处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清朗如洗的苍穹映衬着樊川北原的皇子陂。这一联宕开了本章的境界,视野阔大,笔力雄浑。“翠微寺”之“翠”对“皇子陂”之“皇(谐音黄)”,是用了借对的手法,使得对仗更为整饬工稳。尾联“向来幽兴极,步屣过东篱”,当此时节,云破日出,天朗气清,“野兴每难尽”(杜甫《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的诗人不禁幽兴勃发,欣然纵步,踏幽寻胜于东篱以尽欢也。“翠微寺、皇子陂,皆与山林相近,向曾登山林而望之者,今复当此云薄天清之际,不觉乘此幽兴又过东篱而登望也。仍不脱重过意。”末句为下章的平台之游做了铺垫,使得前后两章衔接自然,且与初游十首首章中的“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两句遥遥相应。此番虽是重游,情怀不改。

第三章记叙平台之游。首联“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道明游赏之地点与时气,平台日夕佳,春风相与伴。“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置砚于台上,一边谈天饮茶,一边蘸墨题诗于桐叶,雅趣萧疏,是平台之游的文人雅兴。眼前美景如画,“翡翠鸣衣桁”,翡翠鸟停在晾衣的横竹竿上发出清脆的鸣叫声;“蜻蜓立钓丝”,蜻蜓轻巧地立于浮水移动的钓鱼丝绳上,是春日风物之幽兴也。“点笔题诗,平台之趣写得萧散。翡翠蜻蜓,春时之景写得工细。六句皆今日幽兴”。“自今幽兴熟”,一个“熟”字,又点一次题旨,表明是“重游”。尾联是对一日游玩的收束。清人李子德说得好:“鸣衣桁,立钓丝,正写熟字意,见鱼鸟相亲相忘之乐。”这般自然而常见的景观正是诗人幽兴之所注,故云自此之后,这样的幽兴是极为谙熟亲切了。从诗文的脉络上看,“自今幽兴熟”与前章中的“向来幽兴极”是相关联的——一句追忆往昔,另一句冀望后日。末句透露出诗人欲常来山林寻幽览胜的期冀——“来往亦无期”。何园甚是美好,只怕后会无期。其三及前一章详尽描述了诗人在何将军山林一整天的游赏过程,始于山雨,继而天晴,渐至日暮,次第分明,已穷尽一日之兴矣。两章之内,包含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发展的完整过程,有详有略,已是一个小整体。若单独拣此二章使其自成一组,亦可以《重过何氏》命名,并无丝毫不妥,可知杜诗单首章法安排之妥贴。

第四章如前游其九,主题又转到山林主人何将军身上,从几个不同的方面展现了其人的淡泊平和。何将军其人究竟是何来历,如今已难细考,但杜甫两游其山林后写就的十五首诗,却永久地记录下了他的品质和性情。在前游组诗中,便多次出现赞美何将军品位及趣味的词句,有明写亦有暗喻,可见杜甫对何将军的欣赏与敬重。许多对居住环境的细节描写,亦侧面赞美了何将军的才情和雅趣。首联“颇怪朝参懒,应耽野趣长”,起笔便不凡。据《唐会要》记载,开元中,有诏令臣子朔(初一)望(十五)朝参。何将军既身为将军,自然在朝参之列,可他对此却兴致不高,懒于入朝参谒。究其原因,便是对句所述的“应耽野趣长”,可见将军是个性情中人,沉醉于山林野趣。颔联“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承首联,进一步描摹“不好武”的何将军一任武备废弛。身为一介将军,披坚执锐,驰骋沙场,似乎才是应有的形象。可何将军却是文人情怀,雅量高致,其修文偃武到了何种程度,在这一联里才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颈联承第二句,将军本是显宦,却居然“手自移蒲柳”,足见其不矜骄贵;“家才足稻粱”,收获仅足够家用,何将军的淡泊名利,也可窥一斑。将军果然是个性情中人,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不慕荣利,只爱野趣。此句可算得是对“野趣长”的最佳诠释。尾联“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翻用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句,“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陶潜可谓是隐逸之宗,为世所共仰。这是杜甫在称美何将军,如斯幽意,颇有几分不需高卧亦能神游千古的陶公风度。“看君用幽意”的“幽意”,再一次与前游组诗末章中的“幽意忽不惬”之“幽意”遥相对应,又一次让两组诗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第五章是全组诗作的总结,也表达了离别在即,诗人心中低徊怅惘的情思。首联“到此应常宿,相留可判年”,主人殷勤相留,说诗人应该常来山林游玩,留个经年半载也无不可。何将军依然热情好客,与初游之时并无二致,然而无奈诗人当时尚无一官半职,虽然因为献三大礼赋而得待制集贤院,召试文章,参列选序,但前途未明,无法得知未来究竟是何样光景,况且当时诗人已逾四旬,岁月蹉跎,容色渐衰……于是只得“蹉跎暮容色,怅望好林泉”矣。望着林泉美景,不禁心生惆怅。颔联依旧是在表达对何将军山林的歆羡和不舍,这样好的地方,这样美的景色,又一次要与之告别了,教人如何不惆怅?明人王嗣奭有言曰:“老杜平生有志经济,而山林之兴亦复不浅。功成名遂而退就山林,此夙心也。”颈联“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恰是阐明了此意:什么时候才能做官得些俸禄,达成归隐买几亩薄田的心愿呢?淡淡的怅惘与焦虑显影于字里行间。有禄有田,才能“有饭吃,则心安体舒,才遂斯游”。可是此刻的诗人依然无法得知未来究竟如何,大约心下深感“青冥犹契阔”(杜甫《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夙心难全,故而说“斯游恐不遂”,幽兴勃发地再访何将军山林,怕是难以实现了。末句“把酒意茫然”,“把”着何将军临别饯行的“酒”,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诗人不禁感到茫然若失,既有对仕途未卜的感慨,也有再游恐难成行的遗憾。清人张溍评点此诗“既欲终年留赏,又以迟暮恨别。忽思沾禄买田,复恐蹇乖不遂。种种心事,每二句一折,一往情深。”此章确实是诗人临别前复杂心绪的真实袒露,恋恋不舍,而又怅惘不已。这里的“把酒”又与第二章中的“山雨樽仍在”前后呼应了一回,关合严密。同时也显示了何将军始终热情相待,好客不倦,可谓余音袅袅,情韵不匮。

纵观《重过何氏五首》组诗,首章写启程赴约,继而于第二、三章中尽叙一日之游兴,第四章则称美主人何将军,末章抒发临别心绪,布局精省,层次分明,详略得当,且与前游之作有数处互为呼应,一气相承,次第井然。合观五首,是一个整体,而与前游十首再合而观之,亦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组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和《重过何氏五首》,以何将军山林为中心,举凡园林景致、风土人情、隐逸之兴、宾主之乐,莫不娓娓道来,前后映衬,章法精妙,别具风情,是杜甫众多题材风格诗作中别具一格的存在。且两组诗中有多处互为呼应,故而虽分作两组,实则同为一体,犹如连环画卷,反复渲染,笔力卓然。

一般来说,组诗,尤其是连章组诗,首重章法。而杜甫的两游何园,就是探究其组诗章法之妙的极好例证。概而言之,杜甫两游何园组诗之章法,体现出诗人精心构思撰结、前后照应的章法艺术,其中有单首之章法、联套之章法、前后勾连之章法,精妙绝伦,令人叹服。故《杜诗言志》评云:“少陵近体之妙,一首有一首章法,十首即有十首章法。……又十首句句皆是初游,与后重过五首相对,句句是重过,绝不可移动。”单首看,有单首之布置;联章看,又有前后错落之匠心,可谓“分之一章一意,合之十章如一章也”。这种精心的安排,错综的法度,诚属不易。

单章章法,论文前部已有分析。兹再申论连章之法。何处可见杜甫组诗的连章错落之法?如前游写戎王子的第三首,在整个组诗中,就显得别致。杨伦云:“十首全写山林,便觉呆板,忽咏一物,忽忆旧游,自是连章错落法。”在何将军山林中,独拈出异域奇花,加以吟咏,遂放一异彩。而此花之流落山林,无人问津,亦为困顿风尘之英雄写照。又如前游之六、七二首,都是从第五首山水对举之中分脉而言,咏水而发源于山,咏山而归根于水,所谓“有呼有应,有分有合,有顺有逆,极变化之致,无重复之嫌,识得此法,方可作连章之诗”。解说极为惬人心意。再如后游五首,刻意与前游写法不同,别是一路,“五首全写重过,……起结都于虚处写意,与前更别”。虽曰重过,却不能重复。显示出大诗人不主故常,精于章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游其五,“通身翻空出奇,与前游十首之结局不同,确是重游之总结,亦是前后两游之总收,如神龙夭矫,不可方物”,其中妙处,非细审不知。

前文已言,两组诗有一个总纲,即是首章的“幽兴”二字。查慎行《杜诗集说》云:“十首(指前一组)首尾相应,中间铺叙,总以山林幽兴为主。”前游其十再点“幽意”,与首章照应。而后游五首,亦三用“幽兴”、“幽意”,前后两游十五首可谓有一主心骨,章法明朗,一丝不乱。然则何谓“幽兴”?“幽兴者,冥搜之别名,同行而独见,同见而独领者是也”。那种微奥的旨趣,只有自家能够体悟领会,强调的是经过一番冥搜幽讨而得来的意旨和趣味,有时甚至不足与外人道也。诗人在观察、倾听和领悟自然界中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其精神情怀与自然山水契合无间。青山绿水,皆是天机;花开花谢,无非妙谛。

众所周知,“以文为诗”是唐宋诗流变的一条重要线索,从中唐的韩愈,再到宋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脉络清晰。如若追本溯源,“以文为诗”并不是韩愈的独创,在杜甫的作品中,实际已经暗含了“以文为诗”的因素,透露了借助散文笔力写诗的创新,杜甫早着先鞭矣。如杜甫之两游何园组诗,其本质与游记何异?两组诗内在的理路,就是散体游记,诗人却有意出之以连章之法,一方面令游记更富“诗意”,另一方面,令诗歌有游记之起承转合。这是“以文为诗”的最佳注脚。

《唐宋诗醇》直言前游十首为“古人纪游之作”。游记往往以时间为序,而杜甫何氏组诗亦如此。前游一至四首,“由初到而留饮,由留饮而散步,由散步而止宿,是为一日之作”。细察可知。其五开始,乃叙第二日之游。其间如其七之“清晨”、“白日”,其八、九之“晚”、“夜”,皆见时间推移、脉络连贯之迹。到了前游其九,不再写景,转而记人,“恰是后路收拾”。一如游记之快结束处,需要收拾作结,另作考虑。联袂观之,十首布置恰如游记之自然推进,条理清晰,妙在其中。

清人王嗣奭云:“此十诗(指前游)明是一篇游记,有首有尾。中间或赋景,或写情,经纬错综,曲折变幻,用正出奇,不可方物。有自为首尾者,有无首无尾者。诗不可无首尾,因有总首尾在也。”此评颇妙,盖组诗既有总的“大首尾”,部分单首又有“小首尾”。合而观之,首尾照应,有开有阖,中间反复吟咏,曲折变化,一篇游记,呼之欲出矣。清人浦起龙云:“凡数首宜章法一线,理固然也。但纪游题又稍异。随所历而述为诗,非如发议写怀诸作,须通体盘旋也。特于首尾各一两章,自成布置。”前游十首的写法,首尾布置,次序井然,圆美如弹丸,恰恰就是游记之惯常写法,杜甫固优为之。

再有,两游何氏十五首的整体风貌格调,是否属于杜诗的总体基调“沉郁顿挫”?王嗣奭云:“即如‘何氏十首’,须全看,则老杜所云‘沉郁顿挫’者始尽其妙。”笔者以为,两游何将军山林十五首之风格,恐怕不适宜笼统用“沉郁顿挫”来概括。在两组诗中,更多显示的,是那种优游恬然、兴会盎然的山林风致和宾主之乐。“沉郁顿挫”作为杜诗的“标签”,正是杜甫困居长安的十年间形成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志,和“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现实,犹如云泥之别,诗人在艰辛备尝的漂泊生涯中,逐渐锻炼出一种“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盖欲抒发其“沉郁”之情志,必用“顿挫”之手法,方能相得益彰。然而,两游何将军山林十五首虽是在杜甫困居长安期间所作,却是一种别调,属于他为数不多的风格与语言都比较轻快愉悦的作品。在这组诗作中,笔者看到了一个与传统印象不大相同的杜甫,看到了他率性纵情、洒脱开怀的一面。

以《重过何氏五首》为例,其情绪基调即大不同于沉郁顿挫。首章写即将重游山林,情绪饱满,充满期待;第二章与何将军雨中对饮,雨霁观景,尚有“步屣过东篱”之“幽兴”,感情基调颇为愉悦轻快;到了第三章,平台一游,沐浴春风,啜茗题诗,更是“幽兴”十足;第四章称颂何将军之风雅,显示宾主之融洽;尾章临别,面对“好林泉”,诗人只得“怅望”,“把酒意茫然”,纷扰的心事仿佛杂草一般胡乱地生长,歆羡、留恋、无奈、惆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可见后游组诗亦聚焦于山林幽趣,诗人尽情享受,率性洒脱,一往情深。其中,或许有“波澜独老成”用意安排,但是距离“沉郁顿挫”似还相隔有间。

然则,两游何园之风格如何概括?《唐宋诗醇》评前游十首之风格云:“元亮之冲,太冲之逸,康乐之清,明远之俊,汇而有之。”可谓探骊得珠之论。陶渊明的冲淡、左思的逸兴、谢灵运的清新、鲍照的俊爽,杜甫兼而得之,在两游何园组诗中皆有所展现。寄情山林、萧疏散淡才是组诗的风貌格调。而此种萧散之别调,在杜甫后期入蜀的作品中,亦有一定程度的体现。可见体认大诗人的艺术风格,并不容易,需要全面细致地观照,不可一概而论。

前引明人王世贞赞何氏十五首“遂为咏园林之冠”,此话亦需略加辨识。杜甫此十五首诗,在其吟咏山水园林之作中,确实堪称冠军,当之无愧。即便将其放到中国古代的山水园林诗作中观照,亦有其特色和位置。它的力量主要来自于“组诗”,即它是“组合拳”,单首或许艺术魅力有限,而组合起来,让其艺术感染力得以放大、扩展。要之,两游何园组诗,在全部杜诗中,值得引起关注,因为它们不但章法精妙,风格独特,而且“以文为诗”,开后人法门。从文学史的角度言之,这十五首诗,是杜甫具有标杆意义的作品,显示了诗人在纪游之作与联章组诗方面进行的可贵探索和取得的高度艺术成就。

注释:

①低NLR组(NLR≤2.5)患者1 5 2例(59.1%),高 NLR组 (NLR>2.5)患者 105例(40.9%)。两组患者在T分期、N分期、TNM分期方面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高NLR组患者的肿瘤浸润深、淋巴结转移数多、TNM分期晚。

①③⑧⑪⑫⑬⑮⑰⑱㉗㉘㉞㊲㊳㊹转引自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1页;第356页;第366页;第370页;第370页;第367页;第370;第379页;第380页;第431页;第359页;第359页;第383页;第383页;第383页。

②吉川幸次郎:《读杜札记》,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07页。

④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页。

⑤⑨㉕㉖㉟㊶㊸王嗣奭撰,曹树铭增校:《杜臆增校》,台北艺文图书馆1971年版,第28页;第29页;第37页;第37页;第28页;第28页;第31页。

⑥傅增湘:《秦游日录》,载《旅行杂志》1932年第9卷第36期,第2页。

⑦关于前游十首的具体分析,可参看陈梦圆《杜诗中率性纵情、洒脱开怀的一面——略说<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载《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7期,兹不赘。

⑩㉑边连宝:《杜律启蒙》,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9页;第23页。

⑭⑲㉒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1页;第167页;第169页。

⑯言月光“穿过萝薜,透过絺衣”为一解,如言月光直接照耀,亦可通。

⑳王嗣奭和仇兆鳌认为颔联乃指何将军言之,似扞格难通。

㉓转引自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8页。

㉔陶渊明撰,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29页。

㉙沈德潜:《杜诗偶评》,转引自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83页。

㉚杨伦:《杜诗镜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64页。

㉛㉝㊴石闾居士:《藏云山房杜律详解》,转引自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72页;第431页;第367页。

㉜查慎行:《杜诗集说》,转引自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2页。

㊱黄生:《杜诗说》,载《黄生全集》第二册,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

㊵庄咏:《杜律浅说》,转引自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79页。

㊷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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