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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夔州诗人傅作楫诗之巴蜀民族风情及崇杜情怀——以《锦江秋怀八首》为中心

2015-11-14徐希平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夔州草堂百花

徐希平

一、傅作楫其人其著概况

傅作楫,字济庵,别号雪堂、圣泉,奉节人,祖籍巫山,顺治十四年(1657)生。康熙二十六年(1687)中举,四川学政许汝霖的门生。任黔江教谕,花县、良乡知县。在任良乡知县时,有内监驰御马,蹂躏庄稼,傅作楫杖内监,扣御马。康熙帝以为有御史风骨,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将之升为御史(从五品),巡视京师北城科道。历官至左副都御史。由于傅作楫正直耿介,受人诬陷,于四十四年(1705)被朝廷指斥“为人狂妄,声名甚劣”,被流放边荒戍所,时傅作楫四十九岁,出戍辽阳。五十四年(1715),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入寇哈密,傅作楫为支援前线,于九月十九日捐战马一百匹,折银二千两,向朝廷请命筹边,出征厄鲁特,转运粮饷,勋名卓绝,凯旋而归,使康熙帝对傅作楫的人品才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于是给以平反昭雪,并“蒙温旨还乡”,此时傅作楫已经五十多岁了。临行,康熙帝御题唐人刘长卿六言诗赐之:“危石才通鸟道,青山更有人家。桃源意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其碑至今陈放在奉节白帝城东碑林中,为其镇馆之宝。傅作楫约卒于康熙六十年(1721),享年65岁。

傅作楫以工诗闻名,康熙五十七年(1718),其《雪堂诗集》付印。四川学政许汝霖(字宗伯)为傅作楫撰《雪堂诗序》,章藻功为之书跋。时许汝霖七十九岁,傅作楫六十二岁。《雪堂诗集》包括《燕山集》《辽海集》《西征集》《南行集》。此书因历经岁月沧桑,现已很难再见其踪。

许多清代诗歌选本都选其零星诗作,清乾隆年间李调元编撰《蜀雅》,录傅作楫诗近40首,并予以高度评价:“济庵诗,余从农部唐港处觅得。其诗如老将临戎,步伐森严,不事攻撼,而气自夺人。”又说:“如此等诗,置之唐人集中几不复辨。余选《蜀雅》,费氏而外,端推济庵,以其格正调高,不落宋元谿径也,故所选独多。”民国初总统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卷四十八赞曰:“(济庵)诗以高健雄浑胜,李雨村谓如老将临戎,不事攻伐而气自夺人。近体高朗闲适,尤擅胜场。”

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夔州诗全集》收集傅作楫的《雪堂诗集》仅15首诗,令人深感遗憾。

夔州学者李江先生在夔州杜甫研究学会主编的《秋兴》杂志第十七期发表《我县匿迹多年的〈雪堂诗集〉重新面世》一文,给我们提供一条重要信息,李江先生介绍道:“近年定居成都的傅作楫后代傅家荣、傅寒父子从全国各地收集到有关《雪堂诗集》的大量材料,包括《燕山集》《辽海集》《西征集》《南行集》近500首诗。这是我县文学艺术令人非常高兴的一大喜事!”“新发现的《雪堂诗集》尤为可贵的是有傅作楫的同年吕履恒、吴青霞、汤西崖等人的眉批和圈点,有无名氏毛笔手书行草的眉批、旁注和圈点。这些批语一语中的,犀利隽永,揭奥发微,给读者以启迪,十分难得。”李江先生还对傅作楫的生平和创作做了考订,为研究其人其诗打下基础。

差不多与此同时,2011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李兴盛主编整理的《雪堂集(外八种)》,署名傅作楫等,编入黑龙江流寓文化历史源流系列,在其前言中,编者对《雪堂集》版本介绍道:“《雪堂集》四卷:清代傅作楫著,内含《燕山》《西征》《辽海》《南行》四集,集各一卷。康熙年间刻于武林,后又有乾隆刻本,民国九年守墨斋复出刊本。此外还有康熙年间傅氏在夔州的家刻本(《雪堂诗赋》)。……此次整理系以傅寒先生搜集之《雪堂集》康熙武林刻本与乾隆本为底本,补以家刻本。”

其后,李江先生与傅寒先生又共同主编《傅作楫雪堂诗集评注》,对傅作楫诗详加评述,2014年由重庆出版社正式出版。在2014年5月杜甫夔州诗研讨会上,我读到编入论文集中的冉云飞先生为该书所作的序——《乾坤何处不容愁》,该序除了对傅作楫诗予以评价之外,还对李江先生《雪堂诗集评注》和李兴盛主编的《雪堂集》(外八种),在相关的传记资料收集方面的差异得失等作了比较,颇有助于研究。

也是在此次会上,笔者见到了傅作楫十四世孙傅寒先生,他给我出示了收藏的傅作楫诗集,不作《雪堂诗集》,或《雪堂集》,而是题名《雪堂诗赋 》,下署:“夔州府,傅御史手著,宅第藏版”。傅寒先生对傅作楫崇杜情怀的简介和他对祖辈文化遗产的情感,也激起我的研究兴趣。

二、傅作楫的崇杜情怀

由于夔州特殊的人文地理环境和傅作楫长期流寓的坎坷经历,他崇尚沉郁顿挫的杜诗风格,故其《雪堂诗》被称为宗法汉唐直追少陵。康乾时期即有许多学者评其诗为“汉魏气魄”“盛唐格律”“李杜风调”“酷似工部”。张邦伸《锦里新编》称其诗:“尤悲壮雄浑,直逼少陵”。

如许汝霖在序中称道的两句傅作楫诗“读书万卷不报国,浮生百岁无颜色”,出自其七言古诗《白达喇河晤李大伊山有赠》,是傅作楫在西征瀚海途中,与好友李伊山在白达喇河邂逅相逢,有感而作。其五言律诗《述怀》:“我昔辽东去,萧然十一秋。病从肝胆受,身为国家留。……”都表现出与杜甫一样的爱国情怀。

傅作楫有许多诗是直接表达对杜甫的倾慕,如《杜坦如侍御题准康节先生世袭博士有赠》,自述胸臆:“吾家世住瀼西曲,门对青山杜甫祠。年少登坛作诗句,淫耽一卷浣花词。非惟撷芳赡游泳,慷慨至性真吾师。斗间宿暗过千载,烺烺犹传唐拾遗。……把君书草三叹息,服膺诗史同襟期。更欲手自书一册,传与瀼西草堂长并垂。”此诗可以说是比较全面地道出了傅作楫对杜甫的崇敬。

类似之情在其它诗中也不断展现:

如《七月一日》:“杜陵漫兴惊新句,张翰羁怀感旧游。”

《日晚城西访友》:“故人家在城西住,屋角遥青挂远山。最好烟云残照里,肯辞车马暮尘间。药栏会少情逾密,花径归迟意亦闲。莫为飘零过憔悴,五陵心事不孤还。”

《赋得“侧身天地更怀古”》:“太平风物旧堪怜,去国离家亦偶然。游子设身无善策,古来流寓有高贤。海边尽日群鸥近,塞上何时众马还。最喜百花潭畔路,嫩槐新柳绿娟娟。”

《赋得“白帝城高急暮砧”》:“他乡梦断黄楼月,故园愁添白帝砧。”

《花朝后四日次戎州,偕樊昆来先生祝同门王会川明府》:“梅柳阴浓春未半,盘餐市远味逾真。”

《贫交行怀吴青霞同学》:“垂老飘零独凄楚,冠盖京华无一语。”不仅用杜甫的《贫交行》,更令人想起千古传诵的李杜交情,让人唏嘘不已。

《秋云》:“久客悲秋常病卧,今年初起见秋云。翻将北海鱼龙气,变出南山虎豹文。晚树阴从天外合,寒江色向雨中分。五陵衣马情如许,旧说荒唐不可闻。”此类诗作是比较显而易见地仿杜摹杜。

再如其写夏日风光,“乳燕乍飞还缓缓,嫰荷新出渐依依”(《夏日雨后过友人宅分韵》),像这样的句式有多处使用,很难不让人想起老杜的《秋兴八首》中之“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另外除前面《贫交行》外,还有题目仿杜甫的《莫相疑行》以及《九日登高不果七首,用杜诗“老去悲秋强自宽”为韵》等,都抹上十分浓郁的学杜痕迹。至于其他从杜诗中信手拈来的典故及深沉的风格情怀则比比皆是,不能尽叙。

还有一点也比较明显的见出其与杜相近的是民族关系的认识。杜甫对待民族关系的基本态度是主张各民族友好交往,和睦相处,希望天下和平,永无战争。强调以德服人,攻心为上,反对大兴杀伐,伤害生灵。著名的《前出塞》之六便集中见其观点:“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傅作楫在观厄鲁特战场时写道:“此地曾经战触蛮,二十万人如草菅。血肉淋漓不忍见,至今闻之心胆寒。我皇尚德不尚力,放牛归马人休息。”(《青大目阿罗海观厄鲁特、喀尔喀战场》)与杜甫思想如出一辙。

杜甫笔下颇多民族风情的叙写:“一县蒲萄熟,秋山苜蓿多。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寓目》)

写民族语言的差异,如《秋野五首》其五:“身许麒麟画,年衰鸳鹭群。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儿童解蛮语,不必作参军。”

再如欣赏民族音乐与歌舞:“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日暮》)。在杜甫写民族歌舞的作品中,下面这首是较有代表性的:“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三)

傅作楫对此也是深得其精神,作品中大量描绘东北、西北地域风情和民族习俗,满怀心悦。如《毡庐寓目》同样是写少数民族的风情,落脚在毡庐(即帐篷)里所见少数民族妇女的热情好客和语言差异,其诗曰:“窄袖三英女,明珰两辫垂。闲来卷毳幔,独坐弄花枝。喀喇香犹细,阿齐味更奇。殷勤留客坐,无那语难知。”

七言古诗《自保安行经浑河寓目》中,写行军浑河所见两岸少数民族的民俗风情,其诗曰:“浑河两岸田如画,一幅一幅挂在山。浑河两岸人如蚁,一群一群居穴间。穴间女儿好眉目,椎髻当颅不裹足。牵牛饮水唤阿娘,笑指山花红簇簇。”

七言律诗《乌塔河望丹吉喇部落》写边塞生活的感受和愿望。其诗曰:“绿水青山任去留,闲花野草不生愁。兴来赤足调骄马,倦后提壶捋乳牛。羌笛数声边塞月,琵琶一曲汉宫秋。功成我亦还乡去,日与儿童话钓游。”

傅作楫对夔州风情的描写,在《雪堂集》中也常常可见,包括夔州特殊的民族风情,其《九日登高唐》“峰环巴子国,云出楚王台”显然与杜诗“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四)有关。而“异哉毛延寿!存心何太慈?一笔争千古,请君且三思”(《青冢》)等对王昭君青冢的描写,也难免不令人联想到杜甫对三峡女儿王昭君的赞叹。

而最突出的则是所谓的“夔州诗意象群”,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里的瞿唐、滟滪、白帝、八阵、猿、巫山及巫山云雨、永安宫、昭君村等意象群,都在傅作楫诗中出现,这就不得不说到傅作楫《锦江秋怀八首》与杜甫《秋兴八首》之关系。

三、崇杜情结在《锦江秋怀八首》之集中体现

杜甫在夔州所作《秋兴八首》,历来被视作诗人七律的绝唱。因此傅作楫作了很多类似组诗,见出其师承关系。如《种园八首》《辽都春兴八首》《锦江秋怀八首》,都是七律组诗,在此谨以《锦江秋怀八首》为例,加以具体说明。

《锦江秋怀八首》编于《雪堂集》之三《辽海集》,可见该组诗作于东北流寓时期,这不仅让我们想起杜甫在夔州的经历,“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其一)。《辽海集》中的五言律诗《九日登高不果七首,用杜诗“老去悲秋强自宽”为韵》,引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中登高饮酒,强作欢颜,为仕途坎坷而奔波的情结而作。

冉云飞在《傅作楫雪堂诗集评注》的序中曾比较傅作楫诗对杜甫诗歌的借鉴,指出傅作楫“老年闲居写下的《闲居独酌》:‘老去身闲意趣舒,昼长无事乐庭除。小妻弄笔鸦为字,稚子投怀口授书。枝上莺妨人睡美,水边鸥与世情疏。兴来浊酒频斟酌,俯仰乾坤得自如。’从立意到情境,特别是颔、颈二联,立马让人想起老杜的《江村》:‘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同时他特别推崇傅作楫《锦江秋怀八首》:“至于说《锦江秋怀八首》,我认为是傅作楫的组诗里最好的八首,基本上达到了既有篇亦有句的佳境。八首中写与夔州人事有关的有《八阵图》《永安宫》《白帝城》《瀼西草堂》,《永安宫》里的‘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把刘备与孔明的对话用诗体活灵活现地表达出来,实在妙到颠毫。而《白帝城》里的‘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绝不输于老杜的‘众水汇涪万,瞿唐争一门’(《长江二首》之一)。而‘一代风流鲜颉颃,几年漂泊瀼溪傍。摊书只对青山静,把钓惟看绿水长’(《瀼西草堂》),直是向杜甫脱帽致敬。”

在此先将傅作楫《锦江秋怀八首》抄录于下:

其一,百花潭

百花潭上草萋萋,花蕊宫前访旧溪。夹道香尘浮玉辇,横空烟树锁金堤。鱼牵细藻翻波急,雁蹴寒芦压岸底。满目繁华何处是,不堪惆怅锦官西。

其二,百花草堂

去国离家老病身,天涯何处不相亲。花卿好客才偏放,严武多情气未驯。万里风尘空陨泪,五陵衣马漫伤神。会须买棹夔门去,瀼水东西理钓纶。

其三,泸州江

瘴雨蛮烟拥节旄,炎征何时狎波涛。汉家帝业原无外,丞相天威孰敢挠。一战西南安陇蜀,十年东北定吴曹。不然阻海穷山计,擒纵宁堪久顿劳。

其四,八阵图

千里连营制胜难,十年生聚漫摧残。北山猛兽何时缚,东浦孤雏不可弹。劫火只今余石垒,风云空自涌江湍,伤心八阵图边水,呜咽隆中泪未干。

其五,永安宫

当年此处遗明诏,卖履分香一字无。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艰难力尽三分鼎,终始恩酬六尺孤。今日西陵抚松柏,青青依旧鸟空呼。

其六,白帝城

瞿塘峡口彩云间,白帝城南不可攀。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花开香锁鱼凫国,月上寒侵虎豹关。别后天涯漫留念,几回搔首鬓毛斑。

其七,瀼西草堂

一代风流鲜颉颃,几年漂泊瀼溪傍。摊书只对青山静,把钓唯看绿水长。旧恨空搔双短鬓,新诗漫索九回肠。自怜我亦悲秋客,皂帽何时过草堂。

其八,筹边楼

天府金城古益州,文饶节钺旧风流。春秋两见桐花凤,晴雨三调柘树鸠。梦里关山情漠漠,天边烽火路悠悠。不堪憔悴西征日,人在筹边第几楼。

下面试作简要探析:

其一,百花潭

百花潭为成都市名胜,但其名称下却有多种含义,故需略加梳理,方知傅作楫诗所指。

提到百花潭之名,首先就会想到杜甫的名句:“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狂夫》),“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怀锦水居止二首》)。据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引《方舆胜览》:“浣花溪在城西五里,一名百花潭”,这里可将整个浣花溪都称为百花潭。该书又引吴中复《冀国夫人任氏碑记》:“夫人微时,以四月十九日见一僧坠污渠,为濯其衣,顷刻百花满潭,因名曰百花潭。”《通鉴》卷第二百二十四《唐纪四十》载:代宗大历三年(768)“夏,四月,壬寅,西川节度使崔旰入朝……。崔旰之入朝也,以弟宽为留后,泸州刺史杨子琳帅精骑数千乘虚突入成都;朝廷闻之,加旰检校工部尚书,赐名宁,遣还镇。……(六月)崔宽与杨子琳战,数不利,秋,七月,崔宁妾任氏出家财数十万,募兵得数千人,帅以击子琳,破之;子琳走。”崔宁妾即冀国夫人,又称浣花夫人。

由此可见在杜甫居住成都时,浣花溪已有百花潭之称。永泰元年(765)严武卒后,杜甫离成都,“崔旰等乱,甫往来梓、夔间”,大历三年,入峡离蜀,游于湖湘。崔旰赐名宁,妾任氏出家财募兵得击子琳成功后,封为夫人。百花潭名之由来也附会其身,这个美丽的传说在成都广为流传,但到底何时出现并不清楚,最早的文献记载出现在杜诗之后。《冀国夫人任氏碑记》作者为宋人吴中复(1011~1079),字仲庶,兴国军永兴(今湖北阳新)人。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进士。神宗熙宁三年(1070)知成都府,元丰元年(1078)十二月卒,《宋史》卷三二二有传。有类似记载的还有宋人任正一《游浣花记》。则杜诗所称百花潭时,崔宁尚名为旰,其妾也尚未称浣花夫人。可见杜甫所称百花潭与浣花夫人尚无关联,应是整个浣花溪的别名也。再据其《怀锦水居止二首》“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可考其旧居在浣花溪水之北岸。崇拜杜甫的唐代著名诗人张籍《送客游蜀》诗云:“行尽青山到益州,锦城楼下二江流。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

杜甫离蜀后,浣花夫人扩建房舍,将杜甫草堂旧居占为私宅;后因笃信佛教,又舍宅为寺,变成后来的梵安寺,又称草堂寺,客观上起到容纳和保护杜甫草堂故居的作用。草堂历经岁月变迁,曾多次重修,其中最大的两次,是明代弘治十三年(1500)和清代嘉庆十六年(1811),基本上奠定了今日草堂的规模和布局。今天草堂博物馆内还有“浣花夫人祠”,塑有任氏像。

其次,所谓因浣花夫人微时浣衣而得名的古百花潭也同样在浣花溪附近,但其含义显然不同于杜诗中与浣花溪略等同之意。相对狭义,有人考其遗址在今杜甫草堂西南浣花溪上游的龙爪堰,水浅滩急,浪花翻涌,似百花盛开,另一方面溪边确实又是繁花似锦,唐、五代时为成都著名郊游胜地,宋代以后,水系变动,原来的潭址已淤没不存。

第三,今百花潭位于成都市区西郊浣花溪南岸,与青羊宫相邻。西郊河水由北向南,浣花溪从西而东,两水在青羊宫东北角处汇合,水势急湍,形成一个波翻涡漩的深潭,泛着白色水花。百花潭也因此成为成都著名景点。其得名因清末名士黄云鹄,黄氏曾任雅州太守、成都知府、四川按察使。他寻访古迹,误据邑人所指认定此水潭为百花潭,于清光绪七年(1881)在北岸的宝云庵竖“古百花潭”石碑一通,周围修造凉亭敞轩供人游览。至因百花潭复现于世,并渐成名胜之地。但实际上表思古之幽情,而与旧址无关。

傅作楫为康熙时代大臣,身处辽海,怀念西蜀故园,此时尚无后来的所谓百花潭,其诗意自然与杜甫诗意相关,指最早的百花潭,也就是草堂南岸的浣花溪。

其《锦江秋怀八首》其一《百花潭》诗首联云:“百花潭上草萋萋,花蕊宫前访旧溪。”恰巧的是,写有“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杜甫《怀锦水居止二首》,正是作于傅作楫故乡夔州,其一末联云:“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其二尾句慨叹道:“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可见其密切关系。傅作楫在此是将百花潭与浣花溪、锦江同作为蜀地典型象征,同杜甫《秋兴八首》其一一样,有八首诗总括之意,表达了其与之相似的深重的一样思乡的情怀。

颔联云:“夹道香尘浮玉辇,横空烟树锁金堤。”不由让人想起杜甫《秋兴八首》之五:“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杜诗指盛唐明皇之享乐与边境之忧患。成都其后也曾一度被名为南京,迎接明皇南巡。但均为过眼往事,化为云烟。

颈联:“鱼牵细藻翻波急,雁蹴寒芦压岸低”明显与杜甫“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草堂即事》)、“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绝句六首》之四)相关联。

尾联:“满目繁华何处是,不堪惆怅锦官西”更直接与《秋兴八首》末联“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相关联。该诗的眉批曰:“酷似工部。又:五六似杜沉雄悲壮,直追少陵,吾无间然矣。敬服!敬服!”其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其二,百花草堂

此首全是咏杜甫,而又自咏。当年杜甫因战乱去国离家,漂泊西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正是其真实写照。“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总之,靠着友人的接济和帮助,杜甫才能在天府之国得到短暂的宁静,在百花潭畔茅屋草堂诗意栖居。他曾经对平叛将领花惊定“锦城丝管”豪华歌舞后的狂放僭窃予以委婉的讽刺,也曾对故人严武进行过真诚的告诫,但最终还是空自嗟讶。时事变迁,故人或离别“天涯春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奉寄高常侍》),或伤逝“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哭严仆射归榇》),或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秋兴八首》其三)。五陵衣马一词,在《雪堂集》中也每每用到,可视作同样没有显赫背景、身世坎坷的傅作楫对杜甫的理解。被迫离开锦水草堂故居后,杜甫沿岷江而下,顺川江再到夔州,居于瀼水岸边,期待战乱平定,时局好转,得以回家。“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其一),这是杜甫的心声,又何尝不是千年之后傅作楫故园情思的流露。在傅作楫的心中,夔州自然是其故乡,但推而广之,杜甫曾经居住过的长江上游,一水相连的成都锦江,作为巴蜀文化的代表同样是其魂牵梦绕的故园所在。如他在塞外思念孩儿所作的《望儿来》:“戊子春别我,迢迢赴省闱。秋风不得意,隔在锦江湄。……故乡薄产尽,万里行无资。……”《暑雨晚晴》亦称:“客居龙塞外,家在锦江边。”这里不能排除与杜甫相关的情结。

接下来的四首诗都与诸葛亮有关:即其三《泸州江》、其四《八阵图》、其五《永安宫》、其六《白帝城》。

有人曾经说傅作楫“少时即因咏《永安宫》诗‘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句而名闻遐迩”,虽然时间有误,其作并非少时,但可见其影响。

诸葛亮是杜甫最为崇敬的贤臣楷模,“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诸葛亮与巴蜀夔州都有特殊关系,自然也成为傅作楫重点颂扬的对象。傅作楫所选的八阵图、白帝城、永安宫均在其家乡夔州,与巴蜀文化和杜甫都有特殊关系,杜甫诗中也多有体用,由此也可见出傅作楫选材之特殊用心。其中无论是写诸葛亮之忠心,还是写白帝城瞿塘峡之险要,都非常出色,还有对刘备的描写也堪称极为出彩,“当年此处遗明诏,卖履分香一字无”,卖履分香用曹操临终《遗令》安排后宫诸夫人之典故,反衬刘备托孤无一语涉及个人家事,真为明君,则诸葛亮之忠诚就非愚忠,君臣遇合,高风亮节皆可想见。

而排列于这类主题之前的《泸州江》,内容是写诸葛亮率众南征。据诸葛亮《前出师表》:“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以及陈寿的《三国志》:“三年春,亮率众南征。”知三年春,指蜀汉建兴三年春,即公元225年。“五月渡泸”,“泸”指的是泸水,但非今日云南的泸水。历史上有两条江被称为泸水,一是四川西南部的雅砻江下游以及与金沙江交汇一段,一种说法是云南怒江。一般认为在四川会理,泸水是指长江的支流金沙江。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第三十六卷:“绳水又经越雟郡之马湖县,谓之马湖江。又左合卑水,水出卑水县,而东流注马湖江也。又东北至犍为朱提县西,为泸江水。”(注:绳水、泸江水均为金沙江古称)《水经注》第三十六卷还记载道,泸江水上有地名曰泸津,距朱提县“东去县八十余里,水广六七百步,深十数丈,多瘴气,鲜有行者”。另外,汇于泸津的禁水,因其“时有瘴气,三月、四月,径之必死。……五月以后,行者差得无害”。此诗极力推许诸葛亮五月渡泸,指平定益州南部越雟、永昌、建宁、牂牁四郡的少数民族豪强叛乱之意义。

按照时间顺序,其事应该是白帝城、永安宫托孤之后,而傅作楫安排在前,或许更能强调这对于安定巴蜀后方具有重要意义的大事,为诸葛亮忠诚与智慧之集中体现。关于诸葛亮治蜀,还有一点应特别提及,这就是其治理西南边疆的才能和智慧,这也是杜甫对其特别景仰的原因,“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诸葛亮治蜀法治严明,而又符合实际,宽严适度,正如后来著名的攻心联所总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诸葛亮集》中有《和人》一则,其文曰:“夫用兵之道,在于人和,人和则不劝而自战也。”其集又有《南征教》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此外书中还有不少关于如何处理东西南北边境及民族关系的文字和建议,其基本观点如其《东夷》篇所谓戒战伐,待机“修德以来之”。此外还有《贵和》第十一,然现已不存。都反映其善于处理民族关系。五月渡泸,不辞辛劳,故傅作楫诗中赞其“一战西南安陇蜀,十年东北定吴曹。不然阻海穷山计,擒纵宁堪久顿劳。”正见出对诸葛亮攻心审势,稳定和处理西南民族关系措施的充分肯定。

其七,瀼西草堂

此诗开篇即明确表达对杜甫的敬仰,全诗多处融化“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白头搔更短”“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等杜诗实则表现对自己与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相似漂泊身世的慨叹。其表现十分明显,与第二首主旨相近,无须赘言。亦点明杜甫成都、夔州所居皆称草堂也。

其八,筹边楼

筹边楼始建于唐文宗大和年间,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李德裕为加强战备、激励士气、筹措边事,在成都西位于四川省理县杂谷脑河岸的薛城镇修建了“筹边楼”。当时,唐朝与吐蕃边境战事频仍,而李德裕在任期间,唐朝与吐蕃在川西相安无事,为边境的和谐安宁做出了很大贡献。傅作楫诗中颔联为“春秋两见桐花凤,晴雨三调柘树鸠”,上句指李德裕在成都所作《画桐花赋序》:“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草落则烟飞雨散,不知所往。”描绘出当时成都和平宁静的景色。下句柘树鸠,典出《山海经》有关精卫鸟的神话,以此喻李德裕执着国事之性情。皆为对其事业之肯定。可惜其后战乱频仍,令人扼腕。正因为如此,唐代女诗人薛涛曾来此登楼凭吊,留下一首流传千古的名诗:“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表现出对民族和平的期待。傅作楫在此对晚唐一代名相李德裕的怀想,表现诗人对历史与现实民族问题的深切关注和思考,仍然是杜甫忧国忧民情怀和精神的传承。

结语:

通过以上简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为夔州诗人的傅作楫,所受巴蜀地域文化与民族文化尤其是杜甫的深刻影响,“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其特殊的生活环境与经历,使他对杜甫国家民族情怀与个人身世遭际的结合有了深刻的理解,其诗歌创作自然打上深深的杜诗的印记,反映出不同时代特色和创作成就的一个侧面,对于我们了解清人继承弘扬杜甫精神也有特殊的意义。

(国家民委2013年度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编号:13019)暨四川省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和教学改革项目:川教函【2014】156号“民族高校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民族文化资源结合彰显特色之理论与实践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傅作楫生卒年多有歧说,此据李江先生考订,参《秋兴》2012年所载李江《夔州诗人傅作楫生平创作考论》一文,以及李江主编,傅寒副主编《傅作楫雪堂诗集评注·前言》,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4页。

②据李兴盛主编,傅作楫等著《雪堂集(外八种》附录转摘,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7页。

③据李江主编,傅寒副主编《傅作楫雪堂诗集评注》附录转摘,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359页。

④夔州诗全集编辑委员会编,《夔州诗全集》,重庆出版社,2009年。

⑤李兴盛主编,傅作楫等著《雪堂集(外八种》,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1页。

⑥本文所引傅作楫诗均据李兴盛主编,傅作楫等著《雪堂集(外八种》,李江主编,傅寒副主编《傅作楫雪堂诗集评注》18页载此诗无“年少登坛作诗句,淫耽一卷浣花词“二句。

⑦冉云飞《乾坤何处不容愁:序〈雪堂诗集评注〉》,李江主编,傅寒副主编《傅作楫雪堂诗集评注》,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75页、第76页

⑧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1965年,第99页。

⑨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1965年,第33页。

⑨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1965年,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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