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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陇右的思亲怀友诗

2015-11-14葛景春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杜甫

葛景春

作者:葛景春,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河北大学博士生导师。

在杜甫的陇右诗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思念家人、家乡和怀念朋友的诗。这些诗反映了杜甫远离京城和中原的游子心态。杜甫携妻挈子来到秦州这个边塞小城,虽然说是“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其实他在秦州认识的人并不多。既无达官显宦,也无富贵人家,他好像是与官府也没有过什么来往,所交游的不过是他的宗侄杜佐和邻人阮隐居而已。而赞上人,经现代陇右学者考证,是被贬在同谷的大云经寺,而不是在秦州。杜甫的兄弟和姊妹,除了其幼弟杜占跟随着他之外,其他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远在中原家乡或齐鲁、江淮。他的朋友或被贬外地或被流放,其中许多朋友都与他的遭际和命运相似,都是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游子和逐臣。杜甫自然与他们同病相怜,心有凄凄焉。因此,他到秦州和同谷以后,写了许多思亲怀友的诗。

一、思亲人诗

在杜甫的思亲诗中,最著名的就是《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戍鼓”句说明秦州城正执行宵禁制度,这与秦州当时形势紧张是有一定关系的。而“一雁声”点出雁来,因古人常以“雁行”“雁序”来比喻兄弟,“一雁”即孤雁,喻兄弟失散之意。杜甫的四个弟弟,名杜颖、杜观、杜丰、杜占,皆继母卢氏所生,但杜甫与其弟皆亲如一母同胞。另外他还有一妹。仇兆鳌引黄鹤注:“二弟,一在许,一在齐,皆在河南。”在许(许州,属河南)者为杜观,在齐(临邑,属山东)者为杜颖,杜丰似在洛阳,后飘泊江东。其妹嫁韦氏,在钟离(今安徽凤阳)。杜甫虽然在这首诗中说的是忆弟,其实也应包括其妹在内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联,是千古名句,写尽了他乡游子的思乡、爱乡之情。“露从今夜白”句,实切白露二字。白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节气,时在农历七月中。赵次公云:“此篇七月中所作也。《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今云‘露从今夜白’是已。”一轮明月,此夜同照,不分地域,照着家乡也照着边关。但在游子的心中,他乡之月尽管也很亮很明,但比起家乡之月,总是相差一等的。“月是故乡明”,盖他乡游子皆有此想而未能说出,而杜甫将之写成诗句,故能成千古之经典也。《李杜诗选》曰:“此二句妙绝古今矣。”况此时其弟妹各在天之一方,因都未归家,故曰“无家”,且在此战乱之时,又无书信可通,不知生死,故此使诗人倍加伤心。好诗总是与人的心灵相通的,这首诗就是明证。除此首诗外,杜甫在同谷县还写了《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东飞 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其三)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其四)

这两首是杜甫在同谷县生活极度困难时所作。他临时住在凤凰山下的凤凰村中,家徒四壁,缺食少衣。无奈只好随人踏着厚雪去深山中挖黄独,但因雪深未能挖到任何食物,家中却“男呻女吟四壁静”,饱受饥寒之苦。杜甫奋笔写下了七首歌行,其中有二首是思念远方的弟、妹而作。诗中对流落展转他乡的三个弟弟非常思念,幻想着能骑着天鹅飞到弟弟的身边团圆。他的妹妹远嫁钟离,丈夫早逝,带着遗孤艰难度日,他也幻想着能冒着叛军的箭矢乘舟破浪越过淮河去探望她。但这些只是饿极昏迷之后的幻影而已。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心中却想着远方的弟妹亲人,杜甫深厚的手足之情,何等感人!杜父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去世,他作为长兄,时常以父兄的感情来关心他的弟妹。在他的诗中经常出现思念诸弟的诗篇。上元元年(760),杜甫来到了成都,刚刚盖好了草堂,便想到流离远方的弟妹:“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拭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遣兴》)又在《遣愁》诗中写道:“渐惜容颜老,无由弟妹来。兵戈与人事,回首一悲哀。”上元二年(761)又在《送韩十四江东省觐》一诗中写他对弟妹的思念之情:“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宝应元年(762),他到梓州避难,又想到了远方的弟妹:“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广德二年(764)秋,在成都,他的弟弟杜颖到成都草堂去看望他,归别时,杜甫赠诗曰:“诸姑今海畔,两弟亦山东。”(《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其三)大历元年(766),杜甫听说他的弟弟杜丰到江左避难,有人去江东,他托人捎信给杜丰:“乱后嗟吾在,羁栖见汝难。……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其一)大历二年(767)寒食节时作《又示两儿》:“长葛书难得,江州涕不禁。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重阳节又作《九日五首》其一:“弟妹萧条今何在,干戈衰谢两相摧。”大历三年(768)正月,在夔州,作《远怀舍弟颖观等》:“阳翟空知处,荆南近得书。积年仍远别,多难不安居。”阳翟,为杜颖所在;荆南为杜观所在。在《元日示宗武》诗中说:“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江东弟,指杜丰。总之,杜甫一向兄弟、兄妹情深,经常怀念和担忧他们,在诗中不断地提及其思念之情。

二、怀先贤诗

杜甫来到秦州,思想是比较孤独的,因为在这里他很少有朋友,尤其是诗人和官场上的朋友。他在秦州所交游的人,有名姓的只有杜佐、阮昉。杜佐在来秦州之前也没有当过官,是一介布衣,但后来官做到大理寺正卿。阮昉是个隐士,隐居在秦州,以种蔬为业,曾多次向杜甫送菜,帮助过他。阮昉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后裔,处事为人有古人之风,因隐居不仕,故杜甫称他为阮隐居。杜甫曾赠其诗云:“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他的诗写得也不错,深受杜甫的夸奖,杜甫称其“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贻阮隐居》)。而赞上人虽然是杜甫的老熟人,但却是后来在到了同谷后才得知的。因此说,杜甫在秦州的知音不多,心情十分寂寞。此时,他所思念的除了家中的亲人之外,就是昔日的老朋友,一是相与细论文的诗友,一是同一政治倾向的同僚。诗友有李白、薛璩、高适、岑参、贾至、郑虔、张彪、毕曜,同僚有贾至、严武、吴郁等。此外还提及的有前代和前辈诗人嵇康、陶潜、贺知章、孟浩然等,隐逸高人诸葛亮、庞德公等。

先说为什么杜甫在秦州想起了前代的两位贤士——嵇康和诸葛亮。《遣兴五首》其一:“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陇坻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嵇康和诸葛亮都有卧龙之称。杨伦注嵇康句:“《晋书》:钟会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于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杀之。”又注孔明句:“《蜀志》:诸葛亮躬耕垄亩,徐庶言于先主曰:‘孔明卧龙也,将军宜枉驾过之。’先主遂诣亮。”虽都有卧龙之称,而所遇有异,嵇康因被称卧龙而被杀,诸葛亮因誉为卧龙而被委以大任。因此杜甫很是感慨:“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诗末又说,同为坻底之松,用之或不用,在于所遇之人。若不被用,即使是傲霜砺雪的栋梁之材,也是会枯死老林的。杜甫是在感叹自己就像被弃之深山之材。其二咏庞德公。庞德公既不走嵇康与统治者对抗之路,也不走孔明出仕而龙飞之路,而走的是隐逸出世之路。杜甫弃官走秦州,自是走入隐逸自保之路,所以他很想学庞德公,虽有济时之策,但却忧为人所害,不如像庞德公一样“举家隐鹿门”做个隐士。《杜诗镜铨》卷五批云:“此章不能如孔明之救时,即当如庞公之高隐也。”此言甚得之。其三咏陶潜。陶渊明是晋末宋初的著名隐逸诗人。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与杜甫弃官隐居秦州颇为相似,因此,其举颇为杜甫所赞赏:“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遣兴五首》其三)其实,杜甫对陶潜的批评和嘲笑,皆为自嘲。即是说自己也和陶潜一样,对人生现实生活中的世俗观念的执着与超脱问题,其实都未看开,自以为通达,其实却不是通达之人。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和陶渊明一样,不能去其牵挂。陶渊明在其《责子》诗中,对他的五个儿子都有所指责:“白发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像陶潜这样的达士,尚且对这些世俗问题耿耿于怀,所以他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杜甫对于陶渊明对其五子的责备,好像是在嘲笑,其实他自己对其子何尝能够免俗。故黄庭坚评此诗云:“子美尝困于三川,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理。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以解嘲耳。俗人不领,便以为讥渊明,所谓痴人前说不得梦也。”(《杜诗镜铨》卷五引)赵次公曰:“因读陶而有悟,故作此诗,非真诋陶也。”(《杜工部诗集辑注》卷五)

《遣兴五首》其四中,对贺知章这位前辈达士,深表羡慕之情,认为他是一个能够看透世俗和官场的一位达人。贺知章不但能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而且还能在关键时刻及时洁身而退:“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摆脱玄宗天宝以后的污浊官场。故被杜甫称颂为“爽气不可致”,并感慨“斯人今则亡”。杜甫对贺知章这种能够识时务的“全身而退”的高超本领,很是佩服。王嗣奭云:“季真(贺知章字)仕隐最为逍遥,今安得斯人?盖企慕之也。”(《杜臆》卷三)他在华州弃官而去的行为,也许是受到了贺知章的这种退而独善其身的高蹈之举的启示。

《遣兴五首》其五咏前辈诗人孟浩然。诗曰:“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馀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咤。”孟浩然是一位一生未曾做过官的布衣诗人,在科举不遇的情况下,他从此隐居家乡襄阳城南的涧南园。他喜爱漫游山水,游遍了江东和江南大部分壮丽河山。在田园山水诗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据陈贻焮先生考证,杜甫青年时期在江东漫游时,“很可能见过孟浩然”。孟浩然的高洁人品和潇洒的高士风度受到了李白的高度赞扬,曾赠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冠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杜甫除了在本诗中称赞他“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之外,还在《解闷十二首》其六中说:“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对孟浩然的诗歌成就做了很高的评价。杜甫在秦州提到他,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歌写得好,而是他的遭遇也和自己的不遇有某些相似,很同情他“裋褐即长夜”,即以布衣之身而终老,有才而不被玄宗所识。杜甫在这里对孟浩然遭遇的感慨,也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悲慨。王嗣奭云:“浩然之穷,公亦似之,怜孟所以自怜也。公欲用世而不能得,大抵如浩然裋褐以终,空垂诗名于后世而已。能无望云而悲咤乎?”(《杜臆》卷三)

关于《遣兴五首》的写作用意,清人蒋弱六有一个颇有见解的评价:“子美本襄阳人,诸葛、庞、孟皆以襄阳,故思之也。而山阴尤所注念,见于诗者极多,故又独称贺。作诗独推陶谢,而人文并美,尤莫如陶。至于引嵇康特与孔明同号,而鲍谢亦附见于孟诗,公之雅志,大略可见矣。”(《杜诗镜铨》卷五)从以上分析和评论中可以看出,杜甫在寓秦州之时所思念的人物,皆与隐逸和不遇有关,这与他此时此地之心境,大有关系。而且所忆多是著名诗人,盖此时之杜甫,从此远离官场,决心以诗人为伍,以继承诗道为志,将其祖父杜审言的诗人之家传发扬光大,以做一名诗人为己任也。

三、怀诗友诗

以上是忆及的古贤和前辈,再说杜甫在秦州所忆及的当代诗人和朋友,有:薛璩、毕曜、高适、岑参、张彪、郑虔、贾至、严武、吴郁和李白。

杜甫在秦州时曾见过一份朝廷任命新官员的名单,上面有他的好友薛璩被任命为司仪郎、毕曜被任命为监察御史的消息,十分高兴,当即就写了一首长达三十韵的五言排律,祝贺他们的升迁。诗中的开头写道:“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刑。交期余潦倒,材力尔精灵。二子升同日,诸生困一经。文章开窔奥,迁擢润朝廷。旧好何由展,新诗更忆听。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仪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并述索居凡三十韵》)此诗题很长,薛三璩,即薛璩,排行第三,河东汾阴人。他早年得志,开元十九年(741)中进士做了永乐县的主簿。早年与高适结交,诗酒唱和。天宝六载(747)登风雅古调科,十一载(752)任大理司直。秋天与高适、岑参、储光羲、杜甫等人同登慈恩塔,并一起同题唱和。安史之乱后,两京沦陷,薛璩为叛军所执,两京收复后,未能复职。乾元二年(759)秋,方迁司仪郎。毕四曜即毕曜,排行第四,是河南偃师人。开元二十七年(739)任太常寺太祝,与孟浩然、独孤及交游。天宝十三载(754)任司经局正字的小官,长期沉沦下僚,穷困潦倒,与杜甫是故交。安史之乱后,两京沦陷,毕曜为叛军所执,长安收复后,未能复职。乾元元年(758),毕曜与杜甫同住陋巷,为邻居,两人相与往来。杜甫赠其诗《偪仄行赠毕四曜》:“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我贫无乘非无足,昔者相过今不得。……忆君诵诗神凛然。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二人的交情之好,由此可见一斑。又有《赠毕四曜》,称他“才大今诗伯”。后来在大历元年(766),听说毕曜已死的消息,杜甫作《存殁口号二首》其一悲悼他:“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题下原注中说:“毕曜,善为小诗。”可见他是杜甫的一个很要好的诗友。乾元二年(759)毕曜与薛璩同时任职,分别升迁为司仪郎和监察御史,杜甫为这两位老友的迁升十分高兴,作诗表示祝贺。诗中盛称二人文才出众,诗文兼优,又盛称朝廷得人,回忆他们昔日的从游之交情。在诗末流露出自己在秦州的流离之苦,对时局之忧心,为自己的遭遇,发出感叹,并深表对二人的相思之情。

高适和岑参,是盛唐时代边塞诗的代表人物,他们与杜甫有很深的交情。杜甫来秦州时,高适和岑参都在外地任上。他在秦州忽然想起这两位老友,实在是客居生活太寂寞了,在秦州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高水平的诗人能与他切磋诗艺,故使他想起了远隔天涯的诗友高适和岑参:“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物情尤可见,辞客未能忘。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举天悲富骆,近代惜卢王。似尔官仍贵,前贤命可伤。诸侯非弃掷,半刺已翱翔。诗好几时见,书成无信将。”(《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高适,字达夫,排行三十五。在开元二十五年(737)杜甫游齐鲁时,在汶阳与高适结识。杜甫有诗云:“汶上相逢年颇多”(《奉寄高常侍》)。天宝三载(744)秋,杜甫与李白、高适同游梁宋。杜甫后来在夔州写《昔游》诗中追忆道:“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又在《遣怀》中追述说:“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天宝十一载(752)秋,高适弃官封丘尉,游长安,与杜甫、薛璩、岑参、储光羲同登慈恩塔,五人同题唱和,一时传为美谈。后高适游河西,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异其才,表其为左骁卫兵曹参军,充掌书记。安史之乱爆发后,征哥舒翰讨贼,拜高适为左拾遗,转监察御史,仍随哥舒翰守潼关。后哥舒翰兵败,玄宗奔蜀,高适自骆谷奔玄宗行在,玄宗任其为侍御史。至成都,迁谏议大夫。至德二载(757),永王璘起兵于江东,肃宗授高适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兼御史中丞,分司东都。乾元二年(759)三月,相州兵败,高适随东都官员奔襄州、邓州。五月出为彭州刺史。后来杜甫入蜀,受到高适的多次资助。宝应元年(762)高适代严武为成都尹、剑南节度使。广德二年召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加银青光禄大夫,进封为渤海县侯。永泰元年(765)卒,赠礼部尚书。故《旧唐书·高适传》上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岑参,排行二十七,祖籍邓州棘阳(今属河南南阳)人。年轻时读书少室山,天宝三载(744)中进士。八载(749)为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表为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充掌书记。十一载回长安时与杜甫、高适、薛璩、储光羲同登慈恩寺塔,并作诗唱和。杜甫《壮游》诗云:“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仇兆鳌注曰:“词伯,指岑参、郑虔辈。”此时二人交往比较密切。十二载(753)夏,与杜甫同游渼陂,杜甫有诗云:“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其后赴北庭都护封常清幕府任节度判官,后迁节度副使。岑参的许多令人称赞的边塞诗,大都写于此时。杜甫曾写诗赞曰:“岑生多新诗”(《九日寄岑参》),对其十分称许。至德二载(757)六月,岑参被杜甫等举荐为右补阙。乾元二年三月,迁起居舍人,四月任虢州长史,后迁虞部郎中。永泰元年(765)出为嘉州刺史,世称岑嘉州。后客死成都。高适和岑参,是杜甫晚年交游最密切的诗人,也是受其影响较大的诗人。杜甫对他们在诗歌上所取得的杰出成就,第一个做出高度的评价:“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把他们与六朝著名诗人沈约和鲍照相比,并且在历史上第一次将“高、岑”并名。要知道,杜甫常将唐代的著名诗人与六朝诗人相比。如称李白的诗是“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把李白比作是庾信、鲍照和阴铿,已是很高的称赞了。称高、岑为沈、鲍,也是同样的意思。杜甫自己,也是将六朝诗人作为学习榜样:“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阴何尚清省”(《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等,皆见其对六朝诗人的一往情深。

“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二句,虽是极力夸奖高适和岑参的诗写得好,其实也是杜甫自己的诗歌追求和自许。邵长衡批云:“意惬二句,杜诗实有此境地,他人不能到。”(《杜诗镜铨》卷六引)此二句意谓诗写得意气昂扬,飞动有神,篇虽终而气势犹旺,意蕴无穷。诗中还将高、岑与初唐的“富骆”、“卢王”相比较。虽然初唐的富嘉谟、骆宾王、卢照邻、王勃等著名才子,与高、岑的才情相似,而他们的命运却远不能与高、岑二人相比,他们都是才高位下,或早死或不得善终。杜甫这里一方面是为朋友高适、岑参虽遭外贬之遇,但仍或身为“诸侯”(高适为彭州刺史,刺史相当于古代的诸侯,管理一方)或身为“半刺”(岑参为虢州长史,长史其任居刺史之半)之职而感到慰藉,同时还为前代才子之不遇而心怀不平。最主要的是杜甫在这里还黯然为自己的“逐臣”命运而自悲。个中消息,张溍说得明白:“似悲似慰,亦羡亦嘲,流动变化之极,真大手笔。”(《读书堂杜诗注解》卷六)此语对杜甫此时的复杂心情,分析得甚透。王嗣奭评此诗曰:“富、骆、卢、王,俱才子而穷,遂疑‘文章憎命达’,似尔(指高、岑)之才,不减四子(指富、骆、卢、王),而官仍贵,则前贤之穷,其命可伤已。公伤前贤,实自伤也。”(《杜臆》卷三)他对此诗的主要意旨的认识,还是高人一筹的。

张彪是一个隐士,家在颍洛之间,一辈子未做过官。他与杜甫结交甚早,大约在开元二十四年至二十八年(736~740)间杜甫东游齐鲁时,二人结识。杜甫来到秦州,一心向隐,就想到了家乡这位事母大孝,多才多艺的隐士,于是写了《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的五言长律。张彪排行十二,其诗收入元结所编选的《篋中集》,与元结、孟云卿、沈千运、王季友、于逖、赵微明、元季川等人,同属中原现实主义的诗人群中的诗人。《唐才子传》谓:“彪,颍上人。初赴举,无所遇。适遭遇丧乱,奉老母避地居嵩阳,供养至谨。与孟云卿为中表,俱工古调诗。云卿有赠云:‘善道居贫贱,洁服蒙尘埃。行行无定心,坎壈难归来。’性高简,善草书。志在轻举,咏《神仙》云: ‘五谷非长年,四气仍灵药。列子何必待,吾心何寥廓。’时与杜甫往还。”《唐才子传》中关于张彪的资料,主要来自于杜甫《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诗。傅璇琮先生说:“唐宋文献记载其事迹者极少。今所能考知其大略者,皆据杜甫之《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才子传》所述,亦大率本此。”说他是“颍上人”是有误的。因唐之颍上,乃县名(今安徽颍上县),而杜甫诗中云“独卧嵩阳客,三违颍水春”,是说他隐居在嵩阳颍水这个地方,唐属嵩阳,今属河南登封。故《唐诗纪事》卷二三谓:“读子美诗,则彪盖颍洛间静者。”静者,即隐士也。诗中说“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早通交契密,晚接道流新”,看来杜甫与张彪最早结识于齐州历下(今山东济南),交情甚密;在杜甫任华州掾时,张彪还和杜甫做过邻居。他是一位道家者流:“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卖堪贫。”杜甫赞其多才多艺,善草书,精于诗道。甚至于夸他书比晋代草圣张芝,诗不亚于建安之杰曹植。诗虽不多,但可以令人终生吟赏不已,其书法价值很高,卖一字即可除贫。这当然有些过誉,只能说明杜甫对他这位隐者的老友感情是极深厚的。诗中还盛称张是一个山野中的高隐,一方面奉母至谨,专心修道,一面采药为人治病。而自己如今也想和张彪结伴,做个高隐,但现在连个见面的机会也没有,况且秦州这里风俗尚武,又值多事之秋,没有一个修身养道的居所可以容身。秦州周围到处是鼓角之声,吐蕃的战火已烧到了洮、岷二州。秦州马上也就要成为了兵戎之地。且中原战乱不已,安史余孽未除,使杜甫十分忧心。结语四句“高兴知笼鸟,斯文起获麟。穷秋正摇落,回首望松筠”,朱鹤龄注:“《秋兴赋序》:‘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困如笼鸟,不忘高兴;穷如获麟,可起斯文。皆自况也。”所解可参。末二句结穷秋思友之意,回照全篇。“松筠”,指老友张彪隐居之处。杜甫之所以此时想起了张彪,是因为他不久前尚与他在华州为邻,相与甚厚,所以想到这位隐士知己,同病相怜。自己在此欲隐居而不得,也不知远方的这位诗友,能够在此战乱之世安居否。故特为此诗以寄思念。

杜甫在秦州还有《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一诗。郑虔,排行十八,河南荥阳人,离杜甫的老家巩县很近。长杜甫二十七岁,两人为忘年交。开元末为协律郎,因私撰国史,为人告发,坐谪十年。天宝九载(750)还京,善诗、书、画,玄宗爱其才,署其卷尾“郑虔三绝”(见《新唐书·郑虔传》),并置广文馆,以其为博士,世称“郑广文”。杜甫居长安时,相与往还,遂成至交。杜甫当时生活潦倒,与郑虔、苏源明交游。常赴郑虔处饮酒赋诗,有时喝得大醉,杜甫便吟诗《醉时歌》大发牢骚:“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车感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这首《醉时歌》说出了郑虔当时才高屈宋而不为所用和自己困顿长安,靠救济为生,不得温饱的真实生活状况。“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两句,是对当局贤恶不分的强烈控诉,也是对当今皇帝不尊儒术,不行仁政的辛辣讽刺。天宝末,郑虔迁著作郎。安史之乱爆发后,被叛军劫至东都,伪授水部郎,郑虔潜以密章送至灵武。收复长安后,因陷贼官被贬台州司功参军,杜甫有《送郑十八虔贬台州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以诗送别。杜甫来到秦州后,对这位昔日的老友,被贬远在海陬的台州的蹉跎命运,十分同情,并对他十分思念,于是就写下了这首《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诗:“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诗中对郑虔形同管制不得自由的贬窜遭遇,非常伤悲,认为他是嵇康、阮籍一流愤世嫉俗者,难免为时俗所恶。对其未来的命运,十分担心。同年,郑虔有了消息,寄书给杜甫。杜甫又写了《所思》一诗,下注曰:“得台州郑司户虔消息。”诗曰:“郑老身仍窜,台州信所传。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世已疏儒素,人犹乞酒钱。徒劳望牛斗,无计劚龙泉。”诗中仍对郑虔归山为农、卧病海边的遭遇忧心不已,但也无奈何。郑虔于乾元二年(759)卒。杜甫在夔州时,曾写《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对其一生做了总结:“天然生知姿,学立游夏上。神农极阙漏,黄石愧师长。药纂西极名,兵流指诸掌。贯穿无遗恨,荟蕞何技痒。圭臬星经奥,虫篆丹青广。子云窥未遍,方朔谐太枉。”认为郑虔才学广博,多才多艺。他天资聪明,其学可比孔子高足子游、子夏,对神农百草、黄石兵法、天文星象、书法丹青都有涉猎和建树。其博识可比扬雄,诙谐可比东方朔。玄宗曾称其诗书画三绝,其弹琴也是一流高手。就这么一位大唐的国宝级的人物,却落得了个贬谪东南海疆的悲惨遭遇,岂不令人可惜可叹乎?唐肃宗不识人才、不惜人才,令杜甫非常失望。杜甫的被贬官和被迫弃官远走他乡的遭际也与郑虔略似,所以他才对贬谪在天涯的郑虔的命运十分关心。王嗣奭云:“想象郑公孤危之状,如亲见,亦如亲历,纯是一片交情。……悲郑亦以自悲也。”(《杜臆》卷三)所说甚是。

四、怀朝中故旧诗

杜甫与贾至、严武,在肃宗朝中同为僚友,皆是房琯集团的人。故乾元元年(758)六月,当房琯遭贬时,杜甫和贾至、严武皆受到牵连,被贬出朝。贾至贬汝州刺史,再贬岳州司马,严武贬巴州刺史,杜甫贬华州司功参军。杜甫在秦州思及这二位政治上的同道,而写下《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一诗。使君,是唐时对州官的尊称,阁老,是唐时对中书、门下两省中属官的敬称。此诗是一首五十韵的五言长律,开头八句“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长沙才子远,钓濑客星悬”,述贾、严二人贬官之事,衡岳指贾至被贬岳州司马事,巴州指严武被贬巴州刺史事。开辟二句,仇注云:“此承谪宦而言。当乾坤反正之日,人各沾恩,特以质有荣枯,故受此雨露者偏异耳。”(《杜诗详注》卷八)即是说肃宗收复长安后,肃宗的从臣,各得官职,而沾恩的多少不同。贾、严遭贬谪,应属于受皇恩雨露少的一种。“长沙才子远”指贾至,汉代贾谊因受朝中大臣排挤,由太中大夫贬为长沙王太傅。贾至姓贾,又被贬谪,故以贾谊喻贾至;“钓濑客星悬”则以汉光武帝时“客星犯帝座”的严光比严武,二人皆姓严,主要也是以姓氏相切。说得比较委婉。而李白则不然。李白在贾至贬岳州时,和他在洞庭湖见面,曾赠给贾至一首诗说:“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也是以贾谊比贾至,明为歌颂却暗中辛辣地讽刺了唐肃宗恩薄与无情。从“忆昨趋行殿”至“书枉满怀笺”四十四句,是杜甫对昔日在长安同朝为官的回忆。当时安史叛军,气焰嚣张,一时河北河南等道,顿落敌手。此时“万方思助顺,一鼓气无前。阴散陈仓北,晴熏太白巅。乱麻尸积卫,破竹势临燕”,即全国上下,一致抗敌,河南与关中,形势大好,杀敌无数,势欲破燕。而皇上大驾归京,长安一片佳气,朝廷君臣和城中故老喜极而泪。而我等朝堂为官,“恩荣同拜手,出入最随肩。晚著华堂醉,寒重绣被眠。辔齐兼秉烛,书枉满怀笺”,在宫中随肩出入,晚醉华堂,并辔而且行,秉烛而游,来往的书信中充满了雄心壮志,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多久,在房琯被贬之后,发生了大的变化。从“晚著华堂醉”至“吾道卜终焉”四十句,写自陈陶斜、青坂兵败后,房琯因细故被肃宗贬去相职,情况急转直下。杜甫上疏为房琯辩解,受到肃宗的惩罚:“青蒲甘受戮,白发竟谁怜。”差一点被关进监狱,而严武被贬巴州,贾至被贬汝州、岳州:“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即严武要通过蜀道上的栈道,前往巴州就职,而贾至也要穿过荆湖的水乡,到岳州赴任。贾至的诗文中充满了孤愤,严武的诗中也充斥着逐臣的哀怨。此诗中,杜甫频嘱小心朝中小人的谮毁,以棋酒消遣,不要表现出心中的不满。因为不论是做为一个被贬远郡的刺史或是做一个边郡的司马,实际上都是为朝廷所捐弃,不为重用。就权作一个傲吏去吟诗作赋,以展归田之志吧。浦起龙曰:“高、岑、贾、严俱典州郡,而高、岑为简任,贾、严则左迁。故前篇云:‘诸侯非弃掷,半刺已翱翔。’此篇云:‘典郡终微眇,治中实弃捐。’事同而情别,识此乃悟两诗神理。”(《读杜心解》卷五之二)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高适和岑参都不是朝官而是地方官,他们的调动,只是从一个地方调往另一个地方的工作地点的变动。而贾至和严武,都是由朝官(贾为起居舍人、严为京兆少尹兼御史中丞)被贬为地方官。所以他们现在的官职虽然有些相同,而升降的实质却不同。“陇外翻投迹,渔阳复控弦。笑为妻子累,甘与岁时迁。亲故行稀少,兵戈动接联。他乡饶梦寐,失侣自迍邅。多病加淹泊,长吟阻静便”十句,又转到写自己的遭遇,在此兵戈连天之际,我投荒陇外,甘为妻子之累,与时荏苒;在此穷乡僻壤,无亲无故,生活艰难,只好去做一做思乡之梦吧。我因多病不得不在此多停留些时日,因长吟诗篇而妨碍了安静的生活,得过且过吧。诗的最后二句则一转笔锋,希望二位老友不要像我一样,勉励贾至和严武:“如公尽雄俊,志在必腾骞。”即你们都有雄才大略,将来一定是步步高迁,一展鸿图的。仇兆鳌注:“末用宾主并收,自叹而望人也。……雄俊、腾骞,言二公之才不能终抑,其后贾(至)果为散骑常侍,严(武)亦为剑南节度使。”(《杜诗详注》卷八)

正如杜甫所说,贾至和严武,的确是“雄俊”之才,在房琯的政治集团中,贾、严可谓是房琯的左右臂。贾至有文才,严武有武略,且都有远见卓识。在安史乱发生后,天宝十五载(756)六月,贾至、严武与房琯皆跟随玄宗入蜀,故都为玄宗旧臣。贾至在玄宗朝时官居起居舍人,知制诰。肃宗在灵武即位,玄宗命贾至起草传位册文。八月,贾至与左相韦见素、文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门下侍郎崔涣等奉节灵武,册立肃宗。对肃宗有册立之功。同时,他对安史之乱的起因,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在《贡举议并序》中说:由于科举明经只试帖经,不明经义,进士以声病为是非,不以儒学大义为重,“致使忠信之陵颓,耻尚之失所,末学之驰骋,儒道之不举,四者皆由取士之失也。近代趋仕,靡然同风,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风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此话切中唐玄宗天宝末年及唐肃宗时期不重儒家思想的弊病,是唐代儒教在多元文化中位置后移,长期不占文化的核心地位,所造成的思想后遗症。欲救此弊,就必须在思想上强化儒家思想,以儒学的仁义忠孝之道来统一人们的思想意识。在这方面,杜甫与贾至的思想是一致的。杜甫一生坚持信奉儒学,固然与他的“奉儒守官”家教有关,但在安史之乱之后,他以儒家的思想观念贯穿始终,并在诗中坚持“法自儒家有”(《偶题》),宣传贯彻并发扬儒学精神,并对儒家思想身体力行,是一个提倡复兴儒学的先行者。对中唐韩愈等复兴儒学运动与元稹、白居易反映现实的新乐府诗,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而杜甫受到贾至的儒学思想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严武在蜀中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时期,他不但对杜甫的生活多所照顾,还向朝廷举荐他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是杜甫最好的保护人和知心朋友。他有文韬武略,在治理巴蜀和防卫吐蕃入侵等方面,都立下了卓著的功勋。严武死后,杜甫在《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中高度赞扬他说:“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把严武比作是治理蜀国的诸葛亮和汉代在蜀中开教化的文翁,其人如雪山之重。严武还善诗,如其《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此诗写得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充满了为国靖边的雄心壮志。杜甫读了十分振奋,写了一首绝句唱和:“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戌,欲夺蓬婆雪外城。”可以说,杜甫与贾至、严武不但是诗友,更主要的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和战友。因此,他在秦州给他们写的这首诗,一方面是表达他对贾、严的思念,更主要的是要勉励他们在政治上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为中兴大唐而报效一己之力。

关于杜甫到两当县访问吴郁的问题,作者曾做了专门的辨证,此不详论。作者认为杜甫其实并未实地前往,且写吴郁的诗也不在杜甫从秦州到成都的二十四首纪行诗之内。《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一诗,应只是杜甫在秦州所写的怀人诗之一,并非是他从秦州或同谷、或栗亭专门到凤州的两当县吴郁江上宅访问的纪实或纪事诗。从情理上分析,他既无时间也无精力到两当县去专访吴郁。从其诗的内容上来看,它更像是一首怀人诗,而不是纪实诗。“寒城朝烟淡,山谷落叶赤。阴风千里来,吹汝江上宅。鹍鸡号枉渚,日色傍阡陌”六句,“寒城”二句似写秦州城及附近的深秋景色。“阴风”二句则是虚写吴郁江上宅,暗喻吴郁在朝中受冤之事。“鹍鸡”二句则是引用《楚辞》典故:“鹍鸡啁哳而悲鸣”(《楚辞·九辩》)、“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楚辞·九章·涉江》)。是讲吴郁被贬江南,其命运和屈原一样,是含冤受屈的。所以后四句都不是实写。有人说两当县清代地志中有“枉渚”之地名,这可能是因杜甫诗影响的结果。因此这首诗,还是作为怀人诗为妥。此诗是杜甫对吴郁深切的怀念,并对自己在朝中任左拾遗时未能为吴郁的冤案及时援手而表示深深的歉意和遗憾。

关于杜甫在秦州怀念李白的原因及其对李白的深切怀念,作者已另有文章发表,此不赘。

总之,杜甫是怀着凄涼的心情,远别长安,弃官西走,来到秦州和同谷,这里并没有很得力的亲友给予他以物质的支持,生活是极端艰苦的。精神上也感到十分孤独和寂寞。因此,他很怀念远方离散的亲人和被贬远郡的亲朋好友,心怀逐臣之悲。对那些古代被迫隐逸的先贤们,也心意相通。但他此时的心情并未因陇右生活的困苦而颓唐,而是愈挫愈奋。陇右艰苦的生活砥砺了他的节操,磨练了他的意志,与亲友的别离使他虽然对他们更加思念或略带感伤,但他的忧国忧民之心并未减少,并极力勉励他的诗友同道,更加努力前行。并决心从此远离官场,以诗人自任,以诗歌创作为他的主要使命,开始了人生的新起点,向着唐诗的顶峰攀登。

注释:

①林继中辑校《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95页。

②据洪业《我怎样写杜甫》推测,杜闲死于开元二十八年。参见陈冠明、孙愫婷《杜甫亲眷交游行年考》“杜闲”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③陈贻惞《杜甫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51页。

④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70页。

⑤详见葛景春《杜甫与地域文化》第六章第四节。

⑥葛景春《杜甫在秦州的李白情结》,《杜甫研究学刊》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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