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的互文性写作
——有关“化欧”、“化古”的符号学文本的再认识
2015-11-14李商雨
李商雨
柏桦的互文性写作——有关“化欧”、“化古”的符号学文本的再认识
李商雨
一
现在,汉语诗歌的写作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放在“史”的层面上看,不难得到确切的答案。发轫于百年前的白话诗运动,是为了解决诗歌的语言问题;而一百年来,汉语诗歌依然没有解决的就是语言问题。我以为,谈论全球化语境下汉语诗歌的原创力问题,不如谈论现代性语境下汉语诗歌的语言问题更有针对性,也许后者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但它是一百年来一直没有解决的关键性问题。所谓的“原创力”(姑且承认存在原创力一说),就是要解决汉语诗的语言,就是要回答现代性给汉语新诗出的难题,这是绕不过去的、生死攸关的大问题,非常直接、具体。
解决汉语新诗的语言问题,就是要干掉“现代性”这个狮身人面怪物。对于中国的诗人(也包括诗歌理论家、批评家)而言,它可能看起来可怕,很少有人知道它的谜底,但倘若回答出它的谜语,它将因羞惭跳崖自杀。
一代代诗人在试图解开现代性这个问题的谜底。废名在《谈新诗》中提出新诗应该是“诗的内容,散文的文字”,“散文的文字”,就是主张新诗在句法上欧化;在废名的写作实践中,分明多向古典诗歌学习,比如对温李诗的喜好与借重,这说明,他也走学习传统的路。也即,废名已经在非常认真地探讨新诗的语言问题了,而且看起来,路子也是有的,只是还有些不大清晰。而卞之琳则明确提出“化欧”、“化古”,这也许有受到废名启发的因素,但卞之琳将这一手法运用到了登峰造极之境,汉语新诗也因之达到了20世纪的巅峰。卞之琳的“化欧”、“化古”的具体思路,乃可另辟专文探讨,这里不拟展开。
由于众所周知的社会历史原因,卞之琳在新诗语言“化欧”、“化古”方向上探索的接力棒并未能接下去,不然,经过近一个世纪的累积,汉语新诗也许有了它的小小的语言传统,这传统足以应付“现代性”。因之,新诗与古代传统在语言上的对接,也成为一个世纪难题,考验着每一个真诚的写作者;也因之,这需要等待,一直等到柏桦那里,局面终于发生了改变。确切地说,这种局面的改变,仅仅只有五年(你相信吗?)!它还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诗人张枣的遽然去世。
柏桦与张枣的友情早已是诗坛佳话,无需赘言,但他们在写作上互为知音却未必为大多数人所重视:这个事实必须落实到具体的诗观和诗歌文本才显示出其价值。柏桦在早期自己的诗集《表达》的个人简介中这样写道:“恪守‘技巧是对一个人真诚的考验’这一名言并坚持‘一首好诗应该有百分之三十的独创性,百分之七十的传统’这一信条。”我以为,这一诗观,这“技巧”,这“百分之三十的独创性,百分之七十的传统”,几乎可以同时成为柏桦与张枣的早期诗歌的最好注脚。比如柏桦关于张枣早年写就的《镜中》一诗里“皇帝”一词的使用建议,见出其对词法的迷恋。鉴于后文还会谈及相关问题,我将这段柏桦写于张枣去世后的文字录下:“‘皇帝’突然现身,张枣对此稍有迟疑,我建议他就一锤子砸下去,就让这一个猛词突兀出来。无需去想此词的深意,若还有深意的话,也是他者的阐释,而写者不必去关心。我接着还告诉他,拉金(Philip Larkin)说过:为了震吓这个世界,诗人有时会故意用FUCK这类词,来刺激读者,使之如冷水浇背。同时,为了故意制造某种震惊性场景,并以此来与该诗悔意缠绵之境形成张力,‘皇帝’出现得非常及时。”此种词法的使用,在柏桦诗歌中常常见到,甚至达到怪诞的地步,比如《重庆十五中学的回忆》最后一节:“不对吗?看,今天你就大笑着说:/‘铁风!铁风!’”作为读者的我,真的不知道“铁风”是什么,但不可否认,这个词让我迷恋,并让我记住了它。柏桦自有其理由,那就是要制造震惊,也许这种震惊,更能追溯到波德莱尔那里,成为“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柏桦与张枣的互为影响又互为知音,这在当代文学史上应该是被大书特书的一笔。正因为张枣的年仅48岁的离世,生死的问题突然变成了浇背的冷水,让柏桦“抖然一惊”(徐渭)。已经几乎停笔了十五年之久的柏桦,这次真正地重新提笔,仿佛一个剑士,重新提起久已搁置的剑。这其中饱满的禅意,应该留给文学史解释。此前柏桦的《水绘仙侣》写作,只能说为了这次汉语新诗的一次顿悟做了准备。2010年3月以后,我们的汉语诗歌盼来了它的福音,柏桦以惊人的速度“生产”(借用罗兰·巴特的一个说法)着高质量的汉语诗歌文本,仿佛整个汉语诗歌都因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突然迎来了喷涌。这种速度和产量同时也令批评家、同辈的、更为年轻和年长的诗人都措手不及,一时现出了众生相。
二
2010年以来的写作,柏桦的诗歌中类似于“铁风”的词汇越来越多,并将之用特殊的方法组成句子。比如柏桦说“杨柳拂岸?那倒不一定。/这儿是苹果树拂岸”(见《苹果禅》),这“苹果树”与“拂岸”的组合,形象新鲜,有现代感,而同时,柏桦要将“杨柳拂岸”这一古典诗词中的灰颓形象扫去,代之以极具现代感的“苹果树拂岸”。两个形象的清晰度作个对比,我感觉一个是监控摄像头的清晰度,一个是3CCD的高端单反相机的清晰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并非说“杨柳拂岸”不好,我相信,在柳永时代,“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出场,绝对也是惊艳。那么,可不可以说,大诗人就是要在语言的王国里开疆扩土的?柏桦以其独有的(或准确地说,富有创造性的)词法,结构起独有的句法,而后——顺理成章,结构成独有的文本,这便成为了柏桦。由于本文篇幅限制,我们只能来简单看《苹果禅》一诗的前半部分的章法:
杨柳拂岸?那倒不一定。
这儿是苹果树拂岸。
因此,世上有一本书
叫《苹果禅》
适于智者在水边读。
1984!
你问:“每活一天都死去。
怎么办?”
任其死,死得年轻
仁者来到古庙仙山
试问:“苹果树拂岸”与《苹果禅》一书,有怎样必然的因果?那么,“1984”又怎么解释?第四节的跳跃,是怎么跳过来的?怎么第三节就跳到了第四节?而“死得年轻”之后,又是如何跑到了“仁者来到古庙仙山”呢?这是怎样的章法?是的,请让我用白居易的诗回答:“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请让罗兰·巴特说话:“我不关注整体了,漂移便出现了。”正如“身体的最动欲之区不就是衣衫开裂处么?”“水火不容的符码(崇高与凡下)”产生了文本断裂。是断裂的文本。
欧阳江河曾说:“柏桦在写作方式上是不洁的,他所处理的题材和情感(如权力、愤世嫉俗、怀乡病和怀古之思、世纪末情绪)也是不洁的,但柏桦却如得神助般地成了纯洁的象征。”欧阳江河所谓的纯洁与不纯洁,标准是罗兰·巴特的零度与中性。零度、中性的写作即是纯洁的写作。但欧阳江河——这位罗兰·巴特的超级粉如果今日再来评判柏桦的诗,他难道不会用“文之悦”来说话吗?柏桦的词法、句法、章法是靠什么统一起来的?暂且不谈柏桦的诗歌才能,我来说说这种“词法——句法——章法”思维方式:互文性。
“互文性”是符号学概念,克里斯蒂娃的经典定义是:“每个文本或者词语都是其他多类文本或者词语的交叉点,至少能读出其他一种文本话语……任何文本都建构得像是由无数引语组成的镶嵌画。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这个定义,其实就是巴赫金思想的阐释和发挥,从定义中至少能解读出,互文性本然地包含有异质性与对话性,这也是巴赫金思想的题中应有之义。反过来理解,“异质性、对话性、新意性是文学艺术中互文性的意义所在。”这里包含有某种积极主动的成分,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从文本的生成来看,如果作者不是主动的,而是消极的互文,这种互文并没有太多的价值;如果就具体的写作而言,如果文本的作者不是积极主动的互文,那么,它就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互文性写作。我以为,柏桦是真正当代中国互文写作的第一人,是因为柏桦真正地在符号学的意义上,也在汉语诗歌美学的意义上,以及在卞之琳以来的“化欧”、“化古”的意义上,最大限度地实现了互文写作在汉语诗歌中的价值,他是第一人,绝无第二人。正是这种积极的互文写作,鲜活地展示了互文性的另一种极具启发性的价值:“相对于文学的再现观与表现观,文学的互文性观点是人们对文学认识的深化。”反过来说,作为一种认识论层面上的思维方式,它完全可以作为与“再现”、“表现”相并列的第三种文学观。这样一来,对柏桦的写作的价值确认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他不仅是在方法的层面上,更是以互文的思维方式来写作的。作为一种理论,罗兰·巴特已经将之发展到了完美的地步,但是,在汉语诗歌的书写角度,柏桦是将之上升到思维层面的第一人。巴特在其弟子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的基础上,发挥成自己的后结构主义文本理论,正是在巴特文本思想的烛照下,柏桦的文本真正地无限地逼近了瓦雷里意义上的“纯诗”。
行文至此,我要交代一下:1997年,我刚刚独自习诗,彼时我在一所闭塞、无人交流的三流大学读书,根本没有柏桦与张枣早年习诗的那种“交谈疗法”(见柏桦《张枣》一文记载),文学上的苦闷可想而知。就在某一天,我突然读到柏桦的《现实》与《衰老经》,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心目中的“神秘诗人”(也即使用了独特词法,或者叫做原型汉语写作的诗人,这个问题需专文论述,在此不赘)。2011年,我怀着朝觐的心情专程去成都向柏桦学习诗法,就是在那年,他让我真正地明白了他的独门绝技:他耐心地传授给我什么叫“杂于一”。这所谓的“杂于一”之“杂”,是丰富性——即本文所讨论的互文性;或巴特所说的将“崇高与凡下”的不搭杠的各种符码杂陈;“一”即声音。诗歌文本的丰富性统一于声音。词语、句子的声音,统统归于语言符号学之能指,为了能指,甚至可以弱化,甚至取消所指。这与罗兰·巴特的文本思想正好不谋而合。恰恰,重所指,轻能指,乃是中国诗人最大的病灶,也是诗人以外的一些文化人最容易犯的低级错误。有一位编过几本有影响的书的人曾经不解地发问:卞之琳的诗有什么好?他写得那么简单,也没什么内容,有什么好?相信此问题诸位并不陌生。但重能指,轻所指,正好就是在符号学的意义上,将互文性的价值发挥到了(诗歌领域的)最大化。
三
如果不是耽于文本能指的欢娱,而必须从所指中寻出意义来,那么,以下这首诗怎么解释:
机械满胸,那白眉人在走路,
走在空翠的山间,悠悠忽忽
但来自电影(柳敬亭)
韵事莫过那爱花者在挑粪,
其中有高手,我乐为牛马走
但来自戏剧(张陶庵)
板桥!丝肉竞陈;板桥!坐下
坐下则水陆备至,目眺心挑
但来自歌舞(余曼翁)
——《金陵花开三幅》
文本中,声音说明了一切,一切交汇碰撞的词汇统一于声音。请听:“板桥!丝肉竞陈;板桥!坐下/坐下则水鹿备至,目眺心挑”这其中的节奏感,恐怕不全是节拍器的问题,它们发出了一种纯粹的能指的乐音。还是巴特那段话:“诸多整体语言(langues)之间的杂乱违碍已不再是种惩罚,经种种群体语言(langues)的同居,交臂迭股,主体遂臻醉(jouissance)境:悦的文,乃是幸福怡然的巴别(Babel),通往成功的巴别。”我以为这段话是符号学在摆脱了结构主义束缚以后的最让人迷醉的状态,也是互文性最具有启发性的文字。试想,在过去,我们常常指责文白夹杂,汉语中夹杂舶来词汇,以为这样失却文本的自然,从而变得生硬,不伦不类。但现在问题便显山露水:文白夹杂没有问题,汉语中夹杂外语词汇也没有问题,问题是:第一,写作者有没有能力统一;第二,有没有做到“文之悦”。“机械满胸”,这是什么意思?它是怎样与“白眉人”、“空翠的山中”、“电影(柳敬亭)”统一的?是怎样“交臂迭股”达到jouissance的?这些词汇恰恰就是违碍地在一起的,但他们却“醉”了。词汇与词汇之间的断裂,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但现在,它们的断裂成就了文本的快感。再看:“韵事莫过于爱花者在挑粪”,但就这一句里形成的断裂就很奇特了。“韵事”、“爱花者”、“挑粪”,读者先不要朝所指理解,单就这汉语词汇,已经足够妩媚。巴特将这种杂交式的互文,叫做编织术。这个更容易理解:柏桦的写作其实就是编织术,“词——句——章”的完全、彻底地编织。
让我们再看一首《人生之冬》,题记中有李亚伟《秋天的红颜》中的一句:“这天空是一片云的叹气,蓝得姓李。”
白肉,血肠,大酒,高天与古树
在北方,烂炖春风二月初!
蒲宁刚坐上一辆飞驰的明亮快车
“我多么幸福,在漆黑的暴风雪里。”
南酒烧鸭,妩媚江山,隆冬……
我饱食闲卧,我只想读《云林堂饮食制度集》。
此诗按照上文所述巴特之“编织术”,我以为已经无须一一分析,读者自能解读。然而,我还是为“烂炖春风二月初”所倾倒,我还是为“春风二月”以后,蒲宁出场感到惊喜,继而又是“南酒烧鸭,妩媚江山”……这还需要再多说吗?柏桦的诗歌文本,我真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形容。从前,柏桦说杨键的诗歌语言“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万古常新的汉语”,是他“早年想要达到而没有达到的理想汉语”,那么,我可以说,柏桦的诗歌语言,乃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的现代汉语。以符号学的互文写作来实现“化欧”、“化古”,来完成将现代汉语与西方传统对接,来完成将现代汉语中国传统的对接,远非是简单的策略问题。我的意思是,文学可以按照再现论进行写作,可以按照表现论进行写作,也可以利用符号学的文本法,用互文性作为架构文本,作为思维方法指导写作,只是这种写作因为其积极主动性,而有别于两千多年来的文学观。拉金说的为了震吓这个世界,诗人可以故意用FUCK之类的词语,这些词语之所以“震吓”,其深处的原因还在于加强能指的刺激。当然,这类刺人眼目的词语,也是为了破坏文本的完整性,使之断裂,从而弱化文本的意义以及连续性,瓦解文本的中心。
一言以蔽之,柏桦的写作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价值,在于他破解了汉语的百年困局,用其超凡的才能——他的感受力、综合力以及洞察力,为现代汉语连接西方传统,连接古代传统提供了目前而言最理想的方法和诗歌文本。那么,就这样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干掉了“现代性”——这个让中国诗人痛苦的怪物。谜底就是如此。
①柏桦:《表达》,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
②柏桦:《张枣》,见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2页。
③此句诗出于陈敬容所译的波德莱尔诗《乌云密布的天空》,本文转引自柏桦:《“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参见柏桦主编:《外国诗歌在中国》,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6页。“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几乎成为柏桦诗歌美学的铁律。
④⑤⑥k[法]罗兰·巴特:《文之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13、11、4页。
⑦欧阳江河:《柏桦诗歌中的道德承诺》,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7-228页。
⑧[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词语、对话与小说》,张颖译,载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中心主办的《符号与传媒》(第3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页。
⑨⑩李玉平:《互文性: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视野》,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页、第3页。
l柏桦:《杨键的诗》,见柏桦:《今天的激情:柏桦十年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