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的诗
2015-11-14阿信
阿 信
○ 诗潮 ○
阿信的诗
阿 信
玉米地
雪粒在地上滚动。
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秆。
枯干的玉米叶片在风中使劲摔打。
运苞米的马车昨夜轧过薄霜,
留下深深辙痕。
无遮蔽的北方,雪粒
从马背上溅落。
砍倒的玉米秸秆横卧一地。
我的棉袄
就扔在秸秆上。我的马,
站在那里,打着响鼻。
我要把砍下的秸秆运回去,
堆放在谷仓旁的场院里。那里
金黄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鸡啄食雪粒,一头大畜生,
用蹄子刨着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着低头装车,没留意身后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风雪迷茫。
兰州黄河边听雪
终于安静下来了。
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
也不尝试去做。
一棵冬天的树,呼吸。触手处
栏杆冰凉、潮湿。
身旁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些不安分的小东西在暗处窜动?
远处建筑……仅余轮廓。
转暗的光线中,我隐隐觉察到
雪花下面
河水,正慢慢拱起
它黑色、巨大的脊背。
两个老朋友
在蒙着薄雪的路面上,我们走
那些酒继续在胃里燃烧
我们谈到一本书,一位远在重庆的
朋友。我们咽下多少夜晚的冷空气
我们谈到老人和孩子,乡间除夕的焰火
我们还说起那年夏天的一次远足:哦,青海
路灯昏暗的巷道,我们不再说话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好像绊了我们一下
在最后的路口,几乎是同时:
“怎么样?”“还行。”然后我们
各自西东,走完剩下的那一段
在蒙着薄雪的路面上
清明,忆什川梨花
春天来了,什川大地亡佚百年的白门故人
纷纷回到岸边坐定
乘着羊皮筏子,来到这蜂群嗡鸣的河谷、盆地
在岸边坐定
黄土高坡盛大的灵堂,大河拐弯处
堆放的香雪和蝴蝶
四月的风
不忙着把它们遣散、送回
拂去膝上尘土,细雨里,我仔细辨认
仅仅是辨认,不是唤醒,也不想尝试着说出
旧 雪
夜,滴沥着墨汁
一座山林,暴露它尚未融化的旧雪
——这就像我,忽略了房屋的存在
忽略了世界,俯身于
一张白纸
以及那上面逐渐呈现的东西
日 出
雾岚漫上桑多寺青苔覆盖的石阶。
早课结束。红衣喇嘛
自黑暗经堂深处潮水般涌出。
我不在梦中,不在他们中间。
我一个人,走在
多年前去往扎尕那湿滑的山道上。
扎尕那石城①
把翅膀折断
鹰还是鹰。
鹰不能抵达的高处,
想必就是:神的领地。
秋日晴好。诸神的心情
谅必亦是——
修禊或许不宜,
指点江山正好。
神的脚下
人畜安居。
不惊不扰,几百年过去了。
不喜不悲,几百年后亦复如是。
① 扎尕那,藏译音,意为石匣子,位于甘肃迭部县境内。
墓志铭
总 会到来:让我长卧在这片青草下面,与蚁群同穴。
让风雨食尽这些文字:我曾生活过。
我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近乎与世无补。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个糟糕的匠人。
我 缓冲的血流,只能滋养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
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儿,集美丽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总会到来:这清风吹拂的大地,
这黎明露水中隐去的星辰……
艾 花
与风一样飘忽
梦一样美丽
叹息一样短暂、轻盈的
马兰花相比,这散淡、不起眼、星星点点
布满岗子的白花,是大地上
更为执着、持久的爱情。
那天我漫步郊外,忽然觉得
这岗子上的秋天——我有点喜欢!
一滴水中的尕海
七月尕海。间歇小雨
留出一个让人匆匆出入的空隙——
那空隙如此狭小,仿佛前一滴雨水
和后一滴雨水中间,插入的一个小小的休止符。
漫不经心的司雨之神,给一个俗人的闯入
提供了可乘之机。我的到来
惊动了草地叶片上
无数刚刚归于安静的钻石。
无疑,尕海是钻石当中最大、最安静的一颗。
它奇异的安静,并不拒绝
我对它久久的痴望,只是悄悄取走了
我眼神中那一丝丝凡人的贪欲,和我作为
一个诗人的一点点可怜的骄傲。
很快,自天而降的水珠,
又把它复原成一座大地上沸腾的鼎镬。
谈 话
在玛曲活着的那些人中间
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他经常睡不着觉
半夜爬起,看河水洗白岸边的石头
有一次,露水闪烁。
我们坐在草地中间。他告诉我
一些奇异的事情——
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我是他的役夫和走卒。我经常替他
做一些看上去颇为荒唐的事情。比如:
去岩石缝隙察看一条风干多年的蛇;在花朵中
辨认可使孕妇坠胎的药草;用羊皮纸
书写一些“年哦”体诗歌;不定时访问
附近的几所寺院……等等。
我在上班时经常神思恍惚,梦及古代
和一只金色大鸟……
——这个与我在草地上进行谈话的人
是我的学生。十多年不见,
我感到有些恍惚,甚至怀疑
那次谈话是否真实?
就像我常常怀疑:这个人
是不是真的存在?真的还生活在
玛曲的人群之中,而不是在我自己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