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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的情境主义解读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叙述者咖啡馆主义

廖 望

《青春咖啡馆》出版于二○○七年,是二○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著名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第二十五部作品。该书在法国当年的秋季书潮档期中创造了两周内销售十万册的纪录,后又被法国《读书》杂志评为“二○○七年度最佳图书”。

《青春咖啡馆》描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巴黎塞纳河左岸著名的文化区拉丁区,有一家名为“孔岱”的咖啡馆。咖啡馆里每日聚集着一群放荡漂泊、居无定所的青年人。如同当时的文化先锋与艺术分子一样,他们在文化艺术的大旗下尝试着酒精与毒品,虽然时常被警察传唤,但依旧凭借自己的青春追求着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东西。全书共分四个章节,每一章由一位不同的叙述者讲述这群年轻人中一个名为“露姬”的失踪女性的人生故事。第一位叙述者是集会里的一名大学生,他回忆了露姬首次出现在咖啡馆和逐渐与众人打成一片的过程。她确实与众不同,优雅迷人,令人印象深刻,叙述者通过观察她的举止推测道:“她到孔岱这里,是来避难的,仿佛她想躲避什么东西,想从一个危险中逃脱。”第二位叙述者是一名私家侦探,受露姬丈夫的委托寻找她的下落。侦探很快查出了露姬的真名和背景,但又为她的逃跑行为而着迷,最终选择保护露姬的秘密、不向其丈夫透露她的行踪。第三位叙述者是露姬本人,她回忆了她真实的童年和青年岁月,以及逃跑给她带来的美妙体验。第四位叙述者是露姬逃跑后共同生活的情人,他叙述了他与露姬的相识相爱,以及露姬突然的跳窗自杀。故事也至此戛然而止。

由于莫迪亚诺的作品之前在中国的读者和研究者中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关注,对其小说的研究也只停留在比较初步的阶段,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研究角度:一,对其小说主题,如“逃离”、“追寻”、“身份模糊”等关键词的分析;二,对其小说叙事手法,如儿童视角、多视角叙事、模拟侦探小说和运用象征手法等的分析。分析手段也大多缺乏足够理论的支持,局限在定性的主观描述,而针对《青春咖啡馆》一书的批评文章更是少得可怜。本文将从文化研究的视角重读这部小说,试图还原《青春咖啡馆》发生的时代背景,分析并证明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欧洲情境主义国际运动和法国批评家居伊·德波的景观理论对于该小说叙事方式、组织架构、人物行为产生的决定性影响,从而发掘莫迪亚诺在小说中对此思潮的创造性解读。

二战之后,科技的迅猛发展极大地促进了整个社会的物质繁荣。商业和消费开始占据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人们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的同时,也面临着精神上的迷茫和贫乏。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消费社会对人的异化统治有着深深的警醒,从一九四○年起,以列斐伏尔、卢卡奇、葛兰西、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群体就展开了对消费所建构起来的日常生活的批判,深化对资本主义社会物化及异化主体的批判,尝试揭示人类新的解放道路,使得欧洲成为现当代先锋艺术和激进哲学话语传统萌发新芽的温床。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就是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席卷欧洲大陆的一次重要社会文化革命思潮。从一九五七年情境主义国际正式在意大利宣布成立到一九七二年宣布解散,该组织一共存在了十五年,《青春咖啡馆》的故事也正是发生在这一时代。情境主义国际由两大组织合并而成:字母主义国际(Lettrist International)和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The International Movement for Imaginist Bauhaus),它们在不同程度上都传承了欧洲先锋艺术传统,如达达派、超现实主义和未来派,以反抗和改造当代异化的工业和消费社会为己任,批判日常生活的经验,呼吁建构具体的生活情境,以使人获得更加完善的生活状态。它们提出的一些重要概念,如“青年阶级”、“漂移”(Dérivé)、“异轨”(De’tournement)等都在情境主义国际中延续下来并得到进一步宣扬,在六十到七十年代影响深远。

居伊·德波(Guy Debord,一九三一-一九九四)是情境主义国际运动的理论代表,他在其代表作《景观社会》(The Society of Spectacle)中指出,资本主义业已超越了它的初级生产阶段,进入其高级阶段即“景观”(spectacle)阶段。这是居伊·德波对马克思资本论中“商品社会”概念的创造性改写。景观社会是指,“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里,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representation)。”“景观不是图像的聚集,而是人们之间由图像所中介的社会关系”,剥削阶级通过工作和自由时间的商品化和异化,即刻意营造景观,宣传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而获得对被剥削阶级的统治权,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窒息人的创造性与革命性,从而掩盖剥削和压迫的强制性。

景观社会的组织形式是景观空间(Spectacular Space)和景观时间(Spectacular Time)的结合。“景观空间”不仅是传统地理意义上的空间,还是社会景观,尤其是城市环境的空间组织形式(如建筑),是在人们日常生活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地理-心理学”关系空间,他们甚至认为“空间就是一种独特的统治形式”。与其对应的,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非生产时间,即消费时间日益表现出虚假循环、异化分离的特点。马克思将雇佣劳动者一个工作日中在时间上区分为两个不同质的部分: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对应于剩余劳动时间,工人还有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即闲暇时间,也即“用于娱乐和休息的余暇时间”、“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而人类要想获得自由,必须首先取得对闲暇时间的掌控。但是德波指出,在景观社会里,人的非生产时间已被消费占据,对物质和空间的占有也变成了“表象”,人从占有的主体变成了被动的客体,实际上人被物质所占有,因此形成了经济上的富裕与精神上的贫乏之间的鲜明对比。因此,在一九六八年的反抗主体异化的革命高潮“五月风暴”中,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贡献了很多著名的标语,如“消费社会不得好死,异化社会不得好死,我们要一个新的独创的世界,我们拒绝一个用无聊致死的危险去换取免于饥饿的世界”,“不要改变雇主,而要改变生活的被雇佣”,“你们虽富犹惧,虽生犹死”等。情境主义国际提出:“当下的斗争就是要消除雇佣劳动、商品生产和政府。革命的目标就是要进入自觉意识的历史,制止所有分离和独立于个体存在的东西 。”这一理论和目标在《青春咖啡馆》里表现十分明显,大致可以归为以下三个特征:

一、叙事结构中空间概念的实体化与时间概念的虚无化对比

作为一部背景设定为六十年代巴黎的小说,《青春咖啡馆》里出现了很多地名,包括街区名、街道名、机构名等,例如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星形广场街区、布鲁塞尔街、卢森堡公园、皮嘉尔广场、红磨坊、穷人圣于连街区、主宫医院、布洛涅森林、蒙马特公墓、高等矿业学校、圣米歇尔林荫大道、圣詹姆斯水塘等等。这些地名都是真实存在的精确地名,并在每一章里明确出现。读者甚至可以根据这些地名在巴黎地图上绘出精确的人物行进路线:第一章发生在六区,章末叙述者出发去十四区;第二章的叙述者在十六区、九区和十八区之间穿行;第三章露姬的自述定位于九区和十八区;最后两章又回到了十四区。这些真实的地名提高了故事的可信度,但作者本人却否认他在追寻真实:“我一想到什么人,就必须把它放在一个地方,一条街,一栋房子里,地名能让人想起许多事情。但是精确的地址并非服务于一部过于现实的小说,而是为了引发联想。”其原因是作者认为,“与其重新寻找到事物的本身,倒不如重新寻找到这些事情的痕迹。”

与严密精确的空间组织不同,小说的时间结构却是极为模糊和凌乱的。全书没有指明任何一个精确的年份,而只出现了月份、日期、时间。这些时间线索也不固定,它们相互交织,组成了一个虚化的时间网络。在第一章的开头,第一个叙述者就点明,露姬“来咖啡馆的时间也不固定”。在全书中最精确的时间性记录、“船长”保龄“整整三年一天不落地记录了孔岱咖啡馆里的顾客名字”的本子上,关于露姬的记录也只是“某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十四点钟。露姬,十四区,费尔马街十六号”“露姬。二月十二日,二十三点钟”等。在保龄的记录里,地点的实化与时间的虚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二章的叙述者是全书最应具有思维严密性的一位私家侦探。而在他的叙述中,时间线索甚至极少出现,唯一的记录也只是模糊而主观的“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跨进孔岱的大门时”;甚至在警察局的事件记录里,时间也只是“七年前”、“几个月后”,而地点却是极端精确:“圣乔治街区警察分局”“大采石场警察分局”“阿玛依埃街八号的桑·雷默宾馆(十七区)”“星形广场街十三号的大都会宾馆(十七区)”等。第三章里,露姬本人作为叙述者对时间的把握更加模糊,基本以回忆的接续性作为时间点,如“我长到十五岁的时候”、“随后的三四年里”、“他们第一次把我抓走时”、“第一次到那里”等等。露姬本人也在叙述中承认,“我记不起来了。更确切地说某些细节回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乱成一团了”最后一章里,露姬的情人、作家罗兰对她的回忆更是混乱,唯一一个明确的时间点是在疑问中出现的:“我问露姬是不是到了七月十四日。她知道的并不比我更清楚。一段时间以来,白天和黑夜都混在一起了,我们都分不清日夜。”直到露姬自杀,才再次出现了时间,但也并不明确:“是在十一月份出的事。一个礼拜六。”如果用三维空间的三条轴将小说里的所有事件定位,我们就会发现,所有事件都是似是而非的:在表示空间方位横轴和纵轴上有明确的定位点,最终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地图;而在时间立轴上则难以确定任何一个点,从而形成了一个难以定义、介于精确和混乱之间的“中间地区”。不难看出,这一世界的架构是与“景观社会”理论相互呼应、完全符合,它是商品社会高级阶段空间和时间分离、人的主体自由被异化的结果。

二、人物名字的真实化与身份行为的虚无化对立

莫迪亚诺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我用的都是一些真实存在的名字”,在第二章的私家侦探的判断中也证明,露姬真正的“姓氏德朗克和她的名字雅克琳娜却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名”。除了小说人物的命名之外,小说中也出现了一些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如阿瑟·阿达莫夫,奥利维尔·拉隆德,莫里斯·拉法艾尔等,这些因素都增加了小说的历史真实性。但正如小说叙事结构的半真半假特点,这些人物也呈现出真实与虚无交织的特性。首先,作者莫迪亚诺赋予了小说中虚构人物一些他自己的经历。例如女主人公露姬,她的童年遭遇中父亲的缺失、演员母亲忙于演出不能照顾小孩、吸食过类似毒品的致幻剂等都是取材于作者的亲身经历,甚至露姬的原型也和作者童年时遇到的保姆相关:“她有时帮我编一些借口让我逃学,带我到一些奇怪的地方,福尔街的一家咖啡馆,那里有她的同龄人,都是些边缘人物,跟花神咖啡馆和双偶咖啡馆里的顾客很不一样。有一天,我知道她的一位女友自杀了。”在莫迪亚诺的观念里,“一个作家要么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要么写一些完全虚构的事情……但是,即使是完全虚构的事情,也必须采用真实生活中的某些元素,然后使它们变奏。”这使得整部作品里的人物及其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具有了作者本人的身影。其次,这些真实的元素都是经过虚化的。例如,小说中提到的历史人物,作者既没有对其身份作明确的描述,也没有涉及任何可以定位的历史事件,只是提到了他们的名字,然后一笔带过:“她很快就认识了那里的大部分常客,尤其是两个作家。一个名叫什么莫里斯·拉法艾尔的人,还有一个叫阿瑟·阿达莫夫。我听说过他们吗?听说过。我知道谁是阿达莫夫。”不仅如此,全书的四个叙述者,不管是大学生、私家侦探、露姬、还是作家罗兰,身份中都有隐藏真实的一面。大学生谨小慎微地隐瞒着巴黎高等矿业学校学生的身份,总是与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把咖啡馆当做他的避难所,担心“假如他们知道了我几乎每一天都要从那里拾级而上,知道我是高等矿业学校的一名学生的话,他们会对我怎么想?……我必须守口如瓶,否则的话,他们就有可能对我冷嘲热讽,或者对我起疑心”私家侦探对外宣称自己是美术编辑,并且认为自己的年龄是欺骗的优势:“他们不知道你的老底。就算他们漫不经心地打探一些你此前的生活经历,你也可以天花乱坠地瞎编一气”。露姬也只是雅克琳娜·德朗克在咖啡馆里的代号,她的真名只有她的情人和私家侦探知道,而她自己认为雅克琳娜是“不存在的”。有了露姬这个新名字之后,她“反倒觉得放松了”。而罗兰也并不是作家的本名,罗兰承认,“我使用这个名字只是为了图个方便,一个走到哪里都没问题的万能名字,而且还可以拿来做姓氏使用。罗兰,方便实用的名字。尤其是,特别富有法国意味。我的真名太富有异国情调了。那个时候,我总是避免吸引别人的注意。”在所有小说人物真实的姓名背后,都存在一定的虚构性。有趣的是,这些虚构反而是人物为了追求主体真实性而自发创造的。情境主义国际的前身之一“字母主义国际”曾经提出了“异轨”(De’tournement)的概念,认为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主体的异化和人的被殖民使得景观、表象、影像掩盖或伪造了真实、本真、整体,甚至表现得比真实更真实,自由和真实本身已经异化。这是异于传统的柏拉图理念摹仿论的“正轨”的。小说中的叙述者心理正是体现了这种“异轨”性,他们为了追求更高度的真实而采取了虚构身份的方法,而作者莫迪亚诺本人也承认他加入了虚构的元素是“因为我觉得事物的真实性存在于这种超现实里”。在一个真实已经异化的社会里,虚假与真实已经混淆,人们只有通过追求虚假,才能达到最终的真实。

三、人物的“漂移”和城市的解构

在一九五六年发表的《漂移理论》中,德波认为在一个邻里空间上分隔的城市中,通过将城市的各个部分连接在一起就可以创造新情境。其目标是解构原有的城市,通过方向的迷失达到去中心化,并借此消解统治的权力。为了加强效果,情境主义者发明了著名的改造地图,他们将原有地图四成碎片之后胡乱拼贴成一张新的地图,上面布满了评注、箭头和旧地图的碎片。按照新地图去漂移就是要拒绝国家的权力选定或制度化的空间。而由谁去进行漂移呢?最重要的力量就是年轻人。在情境主义国际先前提出的“年轻人自成一个阶级”的理念中,虽然年轻人是被剥削和未被充分代表的,但他们尚无家庭和工作,因而受资本主义市场控制较少,享有相对的自由。因此,年轻人通过在不同空间中的快速漂移,切断与之前空间和已建立的关系的联系,能够打破景观空间的控制,得到真实和自由。而情境主义国际也继承了这一观点,认为革命就是要通过“建构情境”将日常生活转化为一个无止境的节日,一个只有死亡才能终止的游戏。在《青春咖啡馆》中,这一理念表现得非常明显,里面的人物似乎都是按照这一规则生活的,不断地逃跑,快速改变自己所处的位置、跨越不同的街区,不停地渴望着远方,直到死亡。女主人公露姬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她为了“找到幸福”,不断地断绝和过去的环境或人的联系。她感觉“每次与什么人断绝往来的时候,我都能重新体会到这种沉醉。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我才真的是我自己。我仅有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都跟逃跑或者离家出走连在一起。但是生活总会重占上风。”从她的感受可以看出,“生活”指代的是景观空间的控制、社会权力的统治,她在不断与其斗争,希望打破它的制约,获得节日般的欢乐。露姬采取的办法就是凭借自己的青春不停地“断绝关系”,无论是她少女时的“未成年流浪”,还是婚后逃出已“建立关系”的丈夫的视野,甚至最后的跳窗自杀,都是在各种空间、时间、社会关系之间的“漂移”。她新到达的地方如孔岱咖啡馆、各种不同的街区,新把握的时间如吸食毒品的眩晕感、与情人共处“分不清日夜”,新建立的联系如女友“骷髅头”、丈夫舒罗、情人罗兰等,都是打破既有情境、建构新情境的尝试,并且露姬如同情境主义者一样沉醉于这种行为之中,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无止境的“漂移者”。而她的情人罗兰深刻地理解她的动机,并且抱有同感:“(露姬)并不是要寻找一个行为准则。她只是想逃走,逃到更远的地方,用剧烈的方式割断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这种事情我太明白不过了。我也一样”。

除了露姬,其他人也在不同程度地尝试“漂移”,不断变更自己位置,新增或切断与人的联系。第二章是出现地名最多的一章,私家侦探受露姬丈夫的委托不断地到各个街区去寻找露姬的踪迹,定位露姬的行踪,他理解露姬丈夫“想建立联系”的心理:“应该用手铐把彼此链在一起。什么关系能够抵挡住那种把你卷走、让你失去控制的浩荡人潮呢?”然而,随着侦探对露姬了解的加深,他越发倾向于露姬的生活方式,最终决定切断同露姬丈夫以建立的关系,向他隐瞒一切已找到的信息,甚至切断自己通过探查而与露姬建立的联系,再也不去寻找她,让露姬自由地继续她的生活方式:“雅克琳娜可以信赖我的,我会让她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到一个别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她什么也不用害怕了”。私家侦探本来是书中最擅长建立联系、保持联系的专业人物,但他经过空间的穿越和对“漂移者”露姬的了解,也逐渐选择了她的生活模式,完成了从“建立联系”向“切断联系”的转变。而侦探所使用的代表城市整体、控制与禁锢的巴黎地图,也逐渐表现出相似的特征:“由于不断的查阅,地图的边缘经常被我撕烂,每次我都用透明胶把撕裂口黏上,就像给一个受伤者贴膏药一样。孔岱。诺伊利。星形广场街区。拉谢尔大街。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第一次觉得在展开调查的的时候,有必要反其道行之”。在追寻露姬的过程中,地图的存在和侦探的意义一样,城市的整体性逐渐被解构,显现出碎片化的特点,就像现实中的情境主义者所使用的艺术化地图一样,布满了残片、注释和线条,和决定“反其道行之”的侦探一起返回了无中心、权力缺失、去制度化的原初。

综合以上三点,我们可以得出暂时的结论:《青春咖啡馆》的创作是深受情境主义国际运动和德波的景观理论影响的,其叙事手法、人物性格和行为、环境的设定都是按照情境主义的规则运行的。实际上,全书最开头的引文“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正是居伊·德波拍摄的电影《我们一起游荡在夜的黑暗中,然后被烈火吞噬》里的独白。这就定下了全书的基调。莫迪亚诺在接受采访时认为:“是第一句句子给小说定下基调,如同钢琴曲的第一段拍子。”这也就是间接指出了情境主义国际对他的写作、乃至《青春咖啡馆》这部小说的决定性影响。而第四章罗兰的叙述中,更是提到了他童年时所看到的情境主义国际最著名的标语之一“永远也别工作”,并且回忆到“我每次上学都要念叨这句话”。

但是,莫迪亚诺并非完全被动地接受德波的理论和情境主义国际的影响,而是在小说中对景观理论和情境主义的原则进行了更深层的挖掘和创造性的阐释,笔者认为其创造性主要体现在建构“中立地区”这一概念上。这一概念包括两层意义:一,采用众多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建立“边缘”这一概念,使得“新的情境”具象化。二,使小说人物的思想行为都长期处于对立概念之间的“中立地区”里,审视处于边缘的可能性,也即在小说中探讨追求新情境的可能。首先,小说包含了众多的边缘概念。开头的“窄门”,本在《圣经》中指代进入天堂之门,但却被人称为“黑暗之门”,即地狱之门。于是,窄门本身就成为了一个非天堂非地狱的边缘意象。露姬的家住在“蒙马特公墓的另一边”,是“地狱的边境”,也是一个非人间非地狱的边缘意象。书中的绝大多数人物都是年轻人,是处于儿童和成年之间的“边缘年龄”;露姬的记忆是“黑洞”,有时忘记所有,有时又突然记起细节,是记忆与遗忘之间的“边缘状态”;露姬的情人罗兰的文章,也恰恰题名为“中立地区”。这些意象使得情境主义运动的理念和德波艰深的景观主义理论在生活中具象化了,为书中探讨情境主义实现的可能性奠定了基础。其后,小说主要人物的思想和行为都在“中立地区”里游走,不向现实或虚构任何一方倾斜。露姬在不同的景观空间里不断“漂移”,最终选择了跳窗自杀。由于她住在“地狱的边境”,她跳出窗户后的落点仍在“中立地区”,既非人间,也非地狱;而她最终是否得到了幸福,开放式的结局也使得答案介于肯定和否定之间。侦探在追踪的最后既切断了与目标露姬的联系,也切断了与委托人露姬丈夫的联系,使得自己处于任务完成与未完成之间的中间状态里;酒客保龄记录咖啡馆顾客的本子上,也只有明确的地点,没有明确的时间,使咖啡馆所有人处于定位与未定位之间,或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那么,这一“中立地区”的意义究竟为何呢?作家罗兰的文章给予了答案:“那里处在一切的边缘,处于中转过境甚或悬而未决状态。在那里能享受到一定的豁免权……那里只是一个出发点,人们离开那里是迟早的事情。”这篇文章也最终被献给“中立地区的露姬”。这也就解释了莫迪亚诺本人对于情境主义的理解,即通过解构固有的状态,达到非固定的、不受任何权力制约的自由状态,但现实的力量使得这一状态不能持久,人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权力的统治。至此,整篇小说的中心收束在了“中立地区”这一核心概念之上,作者对情境主义国际运动和景观理论的探索也随着露姬开放式的结局而拒绝给出结论。

莫迪亚诺在接受采访时承认,“我那一代的大部分人,并不一定是艺术家,都受到一种政治上的,乌托邦的或富有诗意的幻想的支配”。《青春咖啡馆》正是一部受到五十至七十年代革命风潮流行时期的情境主义国际运动和景观理论巨大影响的小说。但显然,作者并非如他所说的受到了“支配”,而是在小说中通过虚实对立,建构“中立地区”和巧妙的人物设定,积极探讨了如何突破消费主义盛行社会中主体异化的问题,并在小说中对其可行性进行了实验。虽然作者审慎地没有给出最终结论,但小说里的世界和人物行为迫使着同样身处消费社会的读者们在阅读过程中得出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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