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流散写作及研究——兼论王宁教授的流散写作研究
2015-11-14张举燕
张举燕
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流散”这个词已经从西方语境中旅行到中国,并且频繁地出没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话语。“流散”(Diaspora)一词源于希腊语,原意是指毁灭性的过程及其造成的人口分散,是与自觉地人口迁徙不同的。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约公元前460–395年 )就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History of Peloponnesian War)一书中使用diaspora一词来描述公元前459年雅典人毁灭埃伊纳岛(Aegina)并将岛民流放的情形。在这之后,大约在公元前250年,犹太学者在将希伯来圣经翻译成希腊语时,大量使用了diaspora及其动词形式diasperien来描述犹太人违背上帝的旨意,遭受的流放与痛苦。也就是从这时起,diaspora一词与犹太人的流放、背井离乡、对家园的渴望等意蕴联系在一起并广泛流传。除了用于描述犹太人的背井离乡,diaspora也用来形容亚美尼亚人自古以来不断遭受他国入侵而不得不流离失所以及非裔族群因奴隶制度造成的四处漂泊的状态。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许多前殖民地纷纷取得独立。去殖民化的过程也造成了亚洲与非洲许多地方人口流动。同时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尤其是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大规模的移民浪潮的涌现,这些均让diaspora一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并且被赋予了新的涵义。
国内学界对diaspora的关注开始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但也是随着后殖民研究在国内的热门而逐渐被认识与关注的。作为外来词,diaspora一词的汉译以及界定,国内学界还是很有争议的。庄伟杰在《流散写作、华人散居和华文文学》一文中总结了国内的译法,列举了三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译法:以王宁、李果正为代表的流散(离散、流离失所)的译法、以赵红英、王光林等为代表的散居者(散居、族裔散居)的译法,以及以童明为代表的飞散的译法。三种译法各自侧重不一。王宁指出在学界过去有人将diasporic writers这个术语译成“流亡作家”,但用来指这些自动移居海外但仍具有中国文化背景并与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作家似乎不太确切。他同时也指出赵毅衡等人将diasporic writers译作离散作家又欠缺了对部分作家自觉自愿地散居在国外或者有意识地流离失所状态的描述。这部分作家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双重民族和文化身份,往来于居住国和自己的出生国,始终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所以他认为译作“流散作家”比较贴切。散居者是一九九九年赵红英在翻译海外学者王赓武的海外学者王赓武的《单一的华人散居者?》(A Single Chinese Diaspora?)一文时,指出“Diaspora原指散居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在用于居住世界各地的华侨华人时尚无定译。现暂译作散居者。”而童明则认为“离散”有离乡背井的凄凉感,而“飞散”更符合diaspora充满创新生命力的当代涵意。“离散”是被动的,而当代意义上的“飞散”是主动的。而“飞散”的译法既贴切diaspora希腊词源的本意,又准确道出希腊词源在当代文化实践中复兴的事实。此外,将Chinese diaspora译为“华散”或“散华”,也恰如其分,正好是diaspora生命繁衍的原意。
本文作者认为,diaspora这一术语在当代全球化语境下已经具有了不同于最初的流放、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等含义中流露出的被迫与无奈,更多的是用于描述移民浪潮、人口迁徙的一种流动以及分散各处的状态。“散居”这类译法强调的是稳定居住的状态,而“飞散”一词给人感觉强调的是“飞”这一动作,而非一种流动的状态。相较之下,本文作者认为“流散”这一译法更能很好地传递出diaspora在当代的意蕴,并在本文中沿用此译法。
王宁应该是国内学界最早从后殖民研究领域接触“流散”这一术语的学者之一。据他本人回忆,他最早接触“流散”是在一九九四年八月的国际比较文学协会第十四届年会(加拿大爱德蒙顿)上。时任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的他受当时的大会组织者委托和匈牙利裔加拿大籍学者斯蒂芬·多多西(Steven Totosy)合作主持一个以后殖民和“流散写作”为主题的专题研讨会并作发言。
随着国内学界对后殖民研究的不断关注,流散与流散写作也逐渐成为国内学界讨论的焦点之一。相关的学术研讨会、学术论坛的举办以及大型学术会议专门议题的设立也证实了这一点。二○○三年九月,由王宁教授担任主任的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和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后现代研究中心共同在北京主办了“流散文学和流散现象学术研讨会”,来自国内外的高校和科研出版机构的专家学者和作家五十余人出席,“弥补流散现象及流散写作在我国当代研究中的空白”。次年三月,清华大学外语系和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举办了“华裔流散写作高层论坛”,特别邀请了华裔流散研究最杰出的学者、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王赓武作了题为《作为海外华人的写作:没有解脱的两难?》(Writing as Chinese Overseas:Dilemma without Relief?)的主题发言。这样的专题论坛在国内实属首次,在国内学界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同年九月,在山东威海举办的第十三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离散”(diaspora)一词成了该讨论会的关键词,华人文学与“离散”研究之间的关系更是与会的海内外学者的重点讨论话题之一。二○○五年八月,在深圳召开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设立了“流散文学及海外华人文学”专题讨论组。这也标志着流散问题第一次成为国内大型文学学术组织的正式议题之一。在之后的每届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年会都会设置“流散文学”的相关议题,成为比较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①二○一○年五月,清华大学外语系和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再次主办了“华裔流散文学小型研讨会”,就华裔流散作家如何利用所使用的语言建构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身份,美洲的华裔流散文学的历史发展、以及以移民作家哈金为代表的作品中所体现的中国文化和传统等问题进行讨论。
国内学者对流散写作,特别是华裔流散写作研究的关注还体现在以流散写作,特别是华裔流散写作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论文发表之上。本文作者通过关键词方式查询中国知网(CNKI)上收录的相关文章发现,自二○○三年王宁在《全球化理论与文学研究》一文中辟专门一节讨论流散写作起,国内学界对流散写作的关注逐年增加,且关注角度越来越多元化,呈现出繁荣之势。本文的目的之一就是在查询中国知网期刊库中发表的流散写作研究论文基础上,对近十年内国内流散写作研究进行梳理与总结,试图勾勒出一幅国内流散写作研究的路线图,使学界对流散写作这一概念更为了解,希望能引起大家对流散写作研究的进一步关注。
通过梳理中国知网收录的近十年来流散写作研究的期刊文章,本文作者将国内流散写作研究为分三大部分:流散写作的理论建构,包括流散写作的定义、方法论等;流散写作的研究视角;具体的流散作家作品分析。
一、流散写作的理论构建
流散这一概念虽起源古老,但其含义随着时代的进步,发生了不断的改变,尤其是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殖民的研究的影响,其内涵更是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作为一个在发展变化中的概念,对其定义及相关理论的构建是极具挑战性的。但国内学者在这近十年来不断地尝试从流散写作的不同方面对这一新概念进行阐释与建构,使其轮廓逐渐清晰,概念逐渐明了。
国内最早系统论述流散写作的文章是王宁的《全球化理论与文学研究》一文。在这篇文章中,王宁辟专节论述了他对diaspora的理解,以及将diasporic writers译作流散作家的原因,梳理了流散文学的传统,以敏锐的学术眼光指出流散文学作为一种正在发展的当代现象,在全球化语境下有待学界进一步深入研究。
在之后的几篇流散写作研究的专题文章中,王宁对流散现象及流散写作进行了深入的阐发。他认为全球化时代流散是一个双向流程。一方面是强势资本与文化从中心地带向边缘地带进行扩张和渗透的,另一方面是边缘地带在接受和适应此扩张的同时也逐渐产生一种“介于中心和边缘之间的‘全球本土化’的变体”,以消解和抵抗这种扩张与渗透。在此理论视野的观照之下,王宁认为由于流散作家的写作“介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民族文化之间的,因而既可与本土文化和文学进行对话,同时又以其‘另类’特征而跻身世界文学大潮中:之于本土,他们往往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从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观察本土的文化,而之于全球,他们的写作又带有挥之不去的鲜明的民族特征。”流散作家独特的经历使其写出的作品往往既超脱(本民族固定的传统模式)同时又对这些文化记忆挥之不去,因此出现在他们作品中的描写往往就是一种有着混杂成分的“第三种经历”。同时,王宁还通过回顾流散文学的历史发展脉络,将流散写作进行了广义和狭义之分。他将“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ists)或“流亡作家”(writers on exile)归为广义的流散写作,认为狭义的流散文学现象是在广义的流散写作传统在在当代的延伸与发展,并指出狭义的流散文学现象“在很大程度上由全球化过程中的大规模移民所推向极致”。
刘洪一在《流散文学与比较文学:机理及联结》一文中对流散的文化机理进行了详尽分析,并对流散文学的特征进行了进一步的总结。他认为流散不仅是越过国家界限的运动,也是对空间、时间、种族、文化、语言和历史边界的穿越。他以犹太人的流散为样本,总结出流散实际上是一种独特的文化散存结构(cultural diaspora structure)的形成。流散在呈现出这种文化的散存结构的同时,也蕴涵着异质文化之间文化接触(cultural contact)的关系状态。在这种关系状态中,流散者民与居住地主民之间的文化接触方式异常复杂,其中最具有代表性是文化冲突(cultural conflict)和文化采借(cultural adoption),随之发生的就是流散者的身份变移(identity change)。他认为,“流散文学”本身就汇聚了通常意义上的民族性与异质性,民族性与异质性(或世界性)的重叠。这些特性直接影响流散文学的主题,多表现为对居住地社会进入与彷徨的两难,对“新世界”的渴望与抗拒,在居住地文化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困惑与迷惘,对故国家园的回忆与梦想等,以及在文化属性上呈现出多重性的特点。
同样关注流散研究的钱超英指出,流散研究目前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国内总体上还处在起步阶段,对流散研究的相关概念以及方法范畴的厘清很有必要。在《“边界是为跨越而设置的”:流散研究理论方法三题论》一文中,他提出了三种视角观照流散现象与流散文学:内部与外部、时间与空间、乐观与悲感。他指出在流散研究中引入“非领地化”概念,可打通内外之隔、华洋之隔和学科之隔,用时间与空间相结合的模型可更好的观察和解释移民现象,而使用乐观与悲感,可以使流散美学与后现代精神相联通,更好地理解流散研究的跨界性和建立起属于流散研究的理论方法。
无独有偶,马来西亚学者许文荣从华文流散文学切入,认为当前国内学界虽然对华文流散文学越来越关注,但是在研究视角与方法上,不少人还是存有两个盲点:一是过度地聚焦在新移民文学,二是单一的中国视角。在《华文流散文学的本体性:兼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再思》一文中,他认为华文流散文学在创作与文本体制上至少具有四个本体特征,即视点的边缘性、身份认同的流动性、文体的混杂性及意识形态上的抵抗性。这些本体性不能只从单一中国视角去解读,必须同时掌握在地话语与文化语境,以及创作主体的生存环境与条件,才能进行更完善的解读,归纳出合乎流散模式的深刻意涵。
华裔流散写作因其与国人密切的联系,国内学界对其的关注由来已久。只是在流散写作这一术语被引进之前,对这类作品的研究是分别在外国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这两个领域下进行的。外国文学研究一脉主要关注华裔作家用居住国语言写作的作品。由于北美、英国的华裔作家英语创作在居住国影响力大,并逐渐在国际上产生影响,所以国内学界大多关注华裔用英语写就的作品。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学者则重点关注用汉语写作的华裔作家作品。两脉虽偶有作家作品的交叉,但由于各自在不同的系所,相互之间交流较少。
王宁对此壁垒有所洞见,认为“上述两种研究都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的大范围,由于流散文学现象涉及到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化背景和文学传统,自然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的范围,因此应当纳入跨文化传统的比较文学研究的视野。”杨中举的《跨界流散写作:比较文学研究的“重镇”》更是直截了当的将流散写作纳入到比较文学的研究领域,并用“重镇”一词强调流散写作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所处地位。而刘宏凤在《试论全球化时代流散文学的比较文学意义》一文指出“流散文学的多元文化视角使之具备了比较文学的跨文化特征;流散文学的文化交流、沟通、融合功能是比较文学研究的终极目标;全球化时代流散文学研究对比较文学的研究和发展具有特殊的意义。”
针对许多人认为华裔流散写作尚未经过实践的考验,还算不上经典作品的看法以及对华裔流散写作的批评价值和学术价值所持的怀疑态度,王宁特地在《世界文学语境下的华裔流散写作及其价值》(二○一二)一文中回应了这些疑问。王宁认为华裔流散作家在其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处理异族身份与本民族身份之间的关系,是从事文化研究和全球化时代的移民问题研究来说都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具体来讲,华裔流散作家的不同文化身份——或是旅居者心理,或是同化者,或是调节者,或是有民族自豪者,或者生活方式已彻底改变等,都会在其作品中有所反应,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个案,为文化研究和移民研究提供丰富多样的素材。这也是华裔流散写作学术价值的体现。
在谈及华裔流散写作的批评价值时,王宁以在美国用英语写作的华裔流散作家为例,指出汤亭亭、哈金等人用英语作为媒介进行创作的行为帮助他们从边缘走到中心,受到主流社会关注的策略是“本土全球化”式的。他们“把一些(本土化的)中国文化中固有的概念强行加入(全球性的)英语之中,使这种具有普遍性的世界性语言变得不纯,进而消解它的语言霸权地位。”同时,王宁也指出,虽然当前华裔流散作家中用汉语写作的作家影响力还相对较小,但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以及大批中国移民的海外迁徙,汉语写作的华裔流散作品的文学价值将日益凸显。这也就意味着,华裔流散写作“不仅对于中华文化在全世界的传播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而且对普及汉语也有着巨大的价值。”
在肯定华裔流散写作价值的同时,王宁教授还指出“阅读华裔文学的一些代表性作品也许可以使我们了解漂泊海外的华人是如何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求得生存和发展的,他们又是如何在西方中心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和文学创作界异军突起进而摘取各种文学大奖的”。他坚信,对流散现象及流散写作的研究仍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我们也有望通过对流散写作的考察建构出一种“流散”的认同(diasporic identity)和流散诗学(diasporic poetics)。
流散写作研究领域虽如钱超英所说尚处于起步阶段,但在以上学者的不懈努力下,流散写作的概貌被逐渐勾勒出来:流散写作的内涵、历史发展脉络、文化机理及特征、研究的方法以及本体特征、学科属性、学术价值与批评价值等。这一切不仅有助于学界更好地把握流散写作,也让后学者可对其进行更为详尽地进行流散写作研究。
二、流散写作的研究视角
国内学界见证了近十年来流散写作研究视角的单一到多样化,从一开始的后殖民的视域、认同研究、再到最近的生态批评研究、交错美学研究等。国内学者不断地将新的研究视角带入流散写作的研究之中,试图从多角度、多方位更好地解读流散写作。
由于对流散写作或流散现象的研究始于九十年代初的后殖民研究,受国外后殖民思潮影响,国内早期的流散写作研究主要是从后殖民的视域进行观照的。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王宁。在多篇流散写作的专题论文中,王宁借用后殖民理论的视域观照流散写作,以华裔流散写作为例,指出由于他们对母国文化以及对居住国(宗主国)持有得矛盾态度,折射出与后殖民作家和理论家们一样的“反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双重意识形态或双重身份认同。他强调这些文学作品中所流露出来的有别于祖国和居住国文化与写作传统所不一样的“第三种经历”,并且用霍米·巴巴的少数人化,或弱势群体化(minoritization)对流散写作与居住国文化之间的抵抗消解作用进行透彻的分析,指出流散写作“将帝国主义的强势文化和文学话语的纯洁性破坏,使其变得混杂,进而最终失去其霸主的地位”。
另一个比较常见的研究视角是认同研究,主要包括身份认同和民族认同。流散作家跨越国家民族的疆界和穿梭于不同的文化之中的经历赋予了他们的写作有别于扎根本国文化的国别文学的特质——多元的文化和多重的身份。王宁和钱超英二人不约而同地在二○○六年同时发文,表达了对流散写作所表现出来的独特的身份问题的关注。王宁在《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一文开篇的一段话就深深地流露出他对流散写作研究的关注与愿推动其发展强烈的责任感:“虽然包括海外华裔在内的流散作家的文学成就十分引人瞩目,但国内对之的关注和研究却甚少,至少很少有人从文化研究和身份认同的角度来考察这一发生在全球化历史进程中的独特现象,这确实与流散写作在全球化时代的繁荣兴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文的写作实际上旨在弥补这一缺憾。”在这篇专题文章中,王宁教授首先指出流散写作同时在几个层面跨越了固定的“界限”:学科的、民族的、语言的、文化的以及人种学的。这与文化认同或文化身份研究的理论话语和研究方法是相一致的。所以从认同的角度来研究这一现象是顺理成章的。同时他认为,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来认定,华裔流散写作具有一定的批评和研究价值:“不仅可以作为文化研究的鲜活材料,而且也可以据此对西方的文化认同理论进行重新建构。”
钱超英则着眼于海外华人文学,认为海外华人华文文学的流散问题与身份研究至少涉及到三个维度的理解:历史的维度,社群结构的维度,以及审美的维度。他建议从历史的维度认识百年中国移民潮与西方势力全球扩展因而侵入、改变中国社会文化结构的同步关系;从社会结构的维度认识海外华人社会非同质化的多元构成;从审美的维度研究海外文学的特殊母题和处理这些母题的美学架构。钱超英认为三种维度的观照对重新定位海外华人文学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了后殖民与认同视角这两大主流视角,李新云、李德凤二人从社会性别身份研究的角度观照流散写作,“发现西方主流社会对流散作家种族歧视和偏见是以一种性别的形式将其女性化、边缘化和文化他者化,因此,流散文学文化身份的建构,首先应该是性别身份的建构,获得平等的国家身份和广泛的社会认同,以改变不平等的社会政治处境。”而《从生态批评视角解读流散文学》一文则从借用生态批评的相关理论视域观照流散写作,将“文学看作一个整体系统(即平等联动的整体),将世界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学看作这一大系统内的不同子系统,认识到每一种文学的存在和发展都有各自的合理性以及对人类整体文化的影响”。文章认为强调整个生态系统中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万物都处于平等地位,都具有存在的价值的生态批评理论能够更好的包容与保留流散写作所具有的多元文化性,以及更好的观察其独特的的美学特质,为流散写作提供了新的阐释视角。庄伟杰在最新发表的《从“交错美学”考察海外华人流散写作》一文中提出可以采用审美的“交错美学”的视角对海外华人流散写作进行考察,总结了交错美学对于海外华人流散写作的意义,并以张翎为个案进行详尽分析,指出交错美学形态在海外华人流散写作中的呈现,表明了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研究本身带有的“复杂性”“差异性”和“互通性”,是一个意味深长且值得继续关注和探讨的重要话题。
在借用西方的理论话语对流散写作进行分析的同时,国内学者也试图立足中国国情,以中国学者的身份,将流散写作研究,尤其是华裔流散写作的研究,结合中国实际,提出了许多华裔流散写作本土研究的可行性策略,大大地丰富了国内流散写作的研究。在这一点上,王宁走在了前列。
作为一名有着国际视野的中国学者,王宁在关注和研究流散写作的同时,也不忘思考流散写作与中华文化、文学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华裔流散写作一脉对于中华文化与文学所起的作用。在其已发表的与流散写作研究有关的文章中,均有论及该问题。早在二○○四年的《全球化语境下的流散及汉语写作》一文中,王宁教授以汤亭亭、谭恩美、哈金等用英语创作的华裔作家在英语世界的成功为例,肯定了华裔英文流散作家的成就,认为他们在“在全世界的迅速发展则在客观上起到了向非汉语世界传播中华文化的积极作用”。同时,他还特别强调“流散写作,尤其是用英语作为媒介的流散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推进了中华文化和文学的国际化乃至全球化进程,使得中华文化也像欧洲文化和美国文化一样变得越来越具有全球性特征。”此外,王宁认为,华裔英语流散写作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中介促使中华文化和文学真正走向世界,进而跻身世界文学的主流。因为华裔英语流散写作里面承载了许多中国文化,通过英语的直接传播,可以对西方读者的思想观念产生直接而有效的影响。同时,王宁认为,随着汉语国际影响力的扩大,汉语也开始经历某种裂变,“从一种(主要为中国大陆居民使用的)汉语(Chinese)逐步演变为世界性的(为各地华人社区的居民使用的)复数的汉语或华文(chineses)。它一方面破坏了中华民族语言固有的民族性和纯粹性,另一方面也加速了其世界性和全球性的步伐,使其逐步成为仅次于英语的第二大世界性语言,它的潜在作用将体现在最终将推进中华文化和文学的国际性乃至全球性。”而用汉语写作的华裔流散作品必将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除了看到华裔流散写作对于中华文化、汉语推广的作用,王宁在国内学界才开始关注流散写作之初,就开始思考流散写作与文学经典、以及文学史重构之间的关系,并不断的完善这一想法。他指出华裔流散作家,如早期的汤亭亭、谭恩美、赵健秀等与最近的哈金和虹影等的创作,“对文学经典的重构起到了重要的挑战作用,使得中华文化和文学率先在西方引起主流学术界的关注。”他认为“随着全球性移民潮的愈演愈烈,‘流散’现象日益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作为其必然结果的‘流散写作’的崛起,尤其是华裔流散写作的崛起,则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对文化重建和文学史重新书写的作用。”在《“后理论时代”的西方理论与思潮走向》(二○○六)的“流散写作和文学史的重新书写”一节中,王宁教授再次对流散写作对文化重建和文学史的重新书写进行了详细地论述,指出全球化时代,流散现象与流散写作的的出现导致的语言疆界模糊与拓展,“为文学身份的建构和文学史的书写带来了新的可能”,并提出了重新书写中华文学史的可能。在其二○一二年的英语论文中,王宁再次在英语学界呼吁对华裔流散文学的重新审视,提出以此为开端重写全球时代的文学史。
三、流散作家作品分析
纵观近十年来国内具体的流散作家作品分析论文,库切、奈保尔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流散作家是国内学者的关注重点之一。按照民族划分,国内的流散写作研究主要集中在华裔、英裔、印度裔、非裔、犹太裔、加勒比裔、阿拉伯裔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发表在《东方丛刊》二○○六年第二期上由孟昭毅主持“东方文学与流散文学”专栏。该专栏收录了由孟昭毅、梁工、黎跃进、高文惠、齐园、郝岚、吴冰洁七位学者的文章,就古埃及末期的犹太流散文学的发展线索,古代西亚、北非、南亚、东北亚等地区的流散文学及其特点,古代东方流散写作的源流,阿拉伯地区流散在美洲,尤其是北美的“旅美派”作家的作品的美学意蕴等问题进行李庶与探讨,并以库切、赛义德、英国文坛的三位移民作家——拉什迪、奈保尔和石黑一雄,和白先勇为案例进行了具体分析。此专栏的可贵之处在于关注了长期被国内学者所忽视的东方的流散写作,为学界指出“东方作为流散写作的发源地与文化研究新垦拓的文学沃土还有许多可持续研究的空间。”
由于国内学者对北美地区,尤其是美国的华裔流散写作的关注度尤为突出,本文作者现将美国的华裔流散写作研究作简单地勾勒。在美国的华裔流散作家按照创作语言划分,可分为用英语写作和汉语写作的两组。用英语写作的作家们有语言优势,在美国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很早就引起了国内学者的注意。国内学者对英语创作的美国华裔流散作家的关注主要集中在汤亭亭、谭恩美、哈金、任壁莲、黄哲伦、伍慧明等,对其他用英语创作的美国华裔流散作家,如赵健秀、徐忠雄等人,以及新兴的作家关注较少。国内学者对用汉语创作的华裔流散作家的关注集中在张爱玲、严歌苓、聂华苓、白先勇、於梨华等人,其中以严歌苓最甚,基本每年都会有相关论文对严歌苓进行讨论。
流散写作自被引入,到被国内广泛关注,并成为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领域的一大热点话题,这都与国内学者的不懈努力有关。王宁曾提及,他作为将流散写作概念引进中国的早期学者之一,深感有责任将这一理论话语在国内进一步推广,引起更为广泛的关注。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从将流散这一概念引入中国,到组织主办相关学术研讨,再到积极撰文参与并推动流散写作研究在国内的发展。迄今为止,王宁发表了四篇汉语专题论文就流散写作和华裔流散写作进行论述,从最初的后殖民视角、身份认同再到最新的世界文学语境,不断试图用前沿的理论话语推动国内流散写作的研究。在借用西方最前沿的理论对流散写作进行诠释时,王宁也不忘为流散写作研究提供其中国视角,指出华裔流散写作对于中华文化国际化、全球的重要作用,以及重新构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的可能。他不仅在国内学界呼吁更多学者对华裔流散写作的关注与肯定,而且还在国际学界发声,引起西方学者的关注,与西方学者进行对话。在应邀担任美国学界知名期刊《亚美学刊》二○一二年的主题专辑编辑时,王宁不仅自己撰文指出美国学界对于华裔美国文学的边缘化与忽视,呼吁学界的关注,还与另外两位美国编辑一同选编了几位中国学者的文章,试图让西方学界更多地了解中国的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状况,发出中国学界的声音。
王宁在笔耕不辍,不断推进国内流散写作研究的发展的同时,也不忘在指导学生的过程中,培养后学者们对流散写作的兴趣,鼓励他们以流散写作为主题,撰写学位论文,扩大流散写作在国内的学术影响。到如今,王宁教授已经指导了多名博士和硕士以有流散写作为研究对象的学位论文。其中有几位学生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进行修改,已经以专著形式出版,如陈爱敏的《认同与疏离:美国华裔流散文学批评的东方主义视野》(二○○七),陆薇的《走向文化研究的华裔美国文学》(二○○七)等。王宁以其孜孜不倦的学术引领精神,以实际行动关注与推动流散写作研究在中国的发展,并以身作则,为后学者树立了良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