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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信差

2015-11-13陈晓雷

美文 2015年19期
关键词:沟口号子黑土

陈晓雷

大兴安岭东部地区,有一种房子叫土坯房。

这种所谓的“土坯”分为两种。一种是黑土泥坯。即用当地的黑土、干麦秸或干草加水和成大泥,再用两块砖长、一块砖厚的木板模子,装满黑泥,手工夯实,在地上拖扣出一块一块的泥坯子。一星期后,它被太阳晒干,就成了黑土大坯了。

另一种是黑土草坯。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的黑土,地表杂草丛生,地皮下的草根,像密麻麻的血管,能固定住黑土,优质肥沃,多年不流失。当地人制造一种工具叫坯刀,形似犁铧,其下部是雪亮的三角形钢刀,把草地切割成块,再用平板锹把手掌厚的小块地皮掀起来,这就是黑土草坯子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大兴安岭的东南居住着的人们,都用这两种土坯盖筑民宅。用土坯垒墙,再用黄泥把外墙抹一遍,保暖保温,挡风抗寒。屋内有火炕火墙,内蒙古高原的寒冷再酷烈,住在黑土大坯屋里的人们,不管外面的风雪多大,都能在温暖中度过严冬。

在我的人生记忆中,只住过一次黑土大坯房子。那是一九七〇年,父亲去大兴安岭深处绰尔河畔,开发一座铁矿时的住房经历。此前,我家因铁矿没住房,暂住在中东大铁路滨洲线与小铁路博林线的分岔处,一个叫沟口的小山村。

我家临时租住的,就是老信差郭爷爷的黑土大坯房。

这个只有两间大小的土坯房里,住着我们两家人,南面是郭爷爷住的小屋,中间的外屋是两家合用的厨房,北面的屋子稍大,一铺大坯土炕上,住着我们一家七口人。

那年,郭老信差已经七十岁出头了,脸上的皱纹,像犁铧在黑土地上耕过的垄沟,深而明显。他的眼睛很小很亮,眼皮总像红肿着,厚厚的。老人那双粗糙的手,拨动算珠儿时,特别灵巧,速度之快,令我们这群正学珠算的孩子们目瞪口呆。老信差的面相虽不好看,却心地善良如弥勒佛。

那一年,外婆和我们兄妹四个,在郭家的黑土老屋里,熬度着漫长的冬天。窗外的大地,远处的山峦,白雪皑皑。

尽管这样的日子艰难,可我们却过得极为愉快,因为我们有郭老信差这样的房东。

郭爷爷虽是长辈,却从不以长者自居,他眼里时时闪着温暖和慈祥,他常向孩子们做鬼脸,那张活灵活现的老顽童脸,常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老信差为此颇为自得,皱纹深深的黑脸,像朵绽放的向日葵,夺目热烈……

我们常看到老信差慢慢地喝稀粥,嘴里传出“呲——呲——”的声音。不多时,蓝边大瓷碗里的大碴子粥,就被他喝得精光。老汉脸上大汗淋漓,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摇晃着光头,教我们吟唱唐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老信差神态亦放松、自得,拉着长腔,声调儿抑扬顿挫,极为好听。

我们学着他的表情,用和他一样的声调儿,摇头晃脑地吟诵古诗,不足一袋烟的工夫,就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

见我们跟他学得认真,郭爷爷高兴,就跟我们玩刮鼻子,揪耳朵一类小游戏。过后,他自己还乘兴烫上一瓷壶烧酒,情趣满怀地自斟自饮着,半个晚上老信差几乎全在笑眯眯的状态中度过。这老屋里的生活,因有了这老头的热乎劲儿,我们感到连冬夜也过得有滋有味了。

滨洲线和博林线两条铁路,挟着不足三百户人家的小山村,这个三角地带,前后大山起伏,远东大铁路从东面哈尔滨方向伸延过来,直抵西面边境城市满洲里,然后进入邻国俄罗斯境内。

中东铁路自东向西穿过沟口,把山村分作两半儿。铁路南边,“丁”字形的红砖房是火车站,两侧是几十户铁路工人住的俄式老砖房,再往南就是另一条铁路博林线的分岔口,两条“V”字形铁路,把火车小站正好夹在三角地的顶端,往前不足一公里,就是大兴安岭上流下来的清澈透明的雅鲁河,“哗哗哗哗”的流水声日夜不断。白天有它的声音,就知道沟口的活力尚存,夜里有它的声音,如催眠曲把沟口人带入梦乡。

火车站东侧,有个紧靠铁路的贮木场。每天都有成捆的圆木材,被装进一节一节的火车皮里。那些装车的人,据说都是些劳改犯,他们穿着颜色统一的蓝劳动布囚服、剃着光头,各个眼神忧忧郁郁,说话胆胆怯怯。我感觉,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他们的不远处,总站着几个扛着大枪,看押他们的军人。

这些表情木木的犯人,抬木头时却配合得极好。两人一副铁卡钩,一根桦木抬杠横压在两人肩上,十几人纵向排成一队,动作整齐,弯腰以抓钩挂住圆木,不管多粗多重的圆木,他们一挺腰,圆木就悠然离开地面。随之,“归楞号子”也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唱起来,这个迅速编组的抬木头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铁路上停着的黑色货车皮靠近了,纵队很快就走上两条颤悠悠的跳板,这队肩扛横杠的犯人们,让粗重的大圆木,乖乖顺着斜坡的大跳板,上了高高的火车厢。

我们这些好奇的男孩子,常跑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听他们唱归楞号子,还淘气地跟人家学唱:

哥们儿——一条心啊——嗨嗨唬嗨啊——

男人们——上跳板啊——大圆木向前走啊——嗨嗨唬嗨啊——

兄弟们——齐步走啊——大圆木上车来啊——嗨嗨唬嗨啊——

爷儿们——腰杆硬啊——扛起大山肩不抖啊——嗨嗨唬嗨啊——

号子声由弱渐强,声音又齐又响,粗大的圆材木,伴着齐刷刷的脚步,经过颤悠着的跳板,犯人们一口气把粗重的圆木,抬到车厢顶部,稳稳地放进车厢里。

在劳改犯中,有位瘦高个儿的山东汉子打头,大伙儿都叫他“瘦高李”,他喊唱归楞号子的山东腔儿,最独特最好听!

一天放学,我们又去听瘦高李唱号子,却没见他在犯人的队伍中,在一个木垛旁,他正一脸急切地和老信差郭爷爷说着什么,老汉表情凝重,不住地点头。不知为何瘦高李笑了,满脸的喜庆,他先是拉了拉郭爷爷的手,后又郑重地向老信差作揖,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他满面春风地转身归队了。

接着,站在队伍中的瘦高李抻脖子喊了一嗓子号子:哥们儿——一条心啊——

众劳改犯们马上跟着唱和:嗨嗨唬嗨啊——

这归楞号子极好听,全沟口的人都听得见,回荡在山岭间……

铁路北面,多是沟口的土著农家。那时,这儿的农民还没有自己的砖房,除砖房火车站、雨淋板屋顶的小学校、牛奶收购站和驻军团部有电灯,农家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黑土大坯房,多点着煤油灯过日子。

山村沟口人的生活有两件不能离开的大事,一个是收寄信——全靠老信差郭爷爷,另一个是购买粮食和生活用品——全靠铁路上每月发来一次的流动百货车。百货车来的这天,沟口的人们就像过节,平日幽静的火车小站,很快就变得比戏园子还热闹了。

我不知道郭爷爷是怎样当上信差的,却明显地感到了他的存在,他是所有乡亲们不可缺少的。郭爷爷手中的信,就好像是沟口人的精神世界。

沟口的冬天,早晨冷得出奇,若光着脑袋出屋,数不上五个数,保准能把耳朵冻硬了。冬夜晚特别漫长,天亮得特别晚,七点半才见亮,到十点钟,太阳才懒洋洋地爬上山冈。

不管刮风天,还是下雪天,郭爷爷都要接最早的一趟六点十分的火车。

我们畏缩在热被窝里不肯出来的时候,就能清楚地听到郭爷爷咳嗽着走出屋,一阵笤杵扫雪的声音响过之后,便听到雪地上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郭爷爷的手电光,由明到弱,老人伛偻的身影,匆匆向火车站走去了。

等郭爷爷从火车站取回票车带来的一大把信件,回到家时,天已大亮。

我们常看到他黑皱皱的脸皮,被冷风吹得通红通红的,胡子上挂着雪白雪白的霜,清鼻涕直流,可他还是乐呵呵的,似乎感觉不到岭上冬天的严酷。

在我们共用的炉子上,郭爷爷把一小盆大碴子粥,在灶上热一热,呲呲地喝完后,就开始坐在炕头上,把接来的几十封信,甚至近百封信摆了一炕,再按送信人家的远近,一摞一摞地分类排列——这就形成了他送信的行走路线图。准备工作完成了,老汉坐在炕沿上,打好黄腿绷,穿上毡嘎靼(方言,即毡靴),戴上手焖子,抓起黑狗皮帽子戴上,信心十足地走出老屋,像老将军临阵,好像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时,大山里的天气变了脸,白毛风呜呜地嗥起来,大雪铺天盖地飞来,把刚扫完的露黑土的小院子,盖得严严实实,同远山雪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真干净。老信差刚刚走过的足迹,被渐渐填平,老人的身影,被弥漫的大风雪,融入大片大片的雪白之中了……

记得阳历年到来的前一天,老屋窗外飘飞着的大雪片儿,躲着紧逼的冷风,咬着牙往门缝里挤,我外婆使劲往炉子里添加着木柈子,炉火呜呜地响着,屋里的温度就是热不起来。

我和弟弟放了寒假,趴在屋里的窗台上写作业,我哥俩坚持了只一会儿,就溜了号,两人虽手中握着笔,眼睛却早已离开了书本,紧盯着落在我家院子里觅食的几个麻雀儿。

弟弟问:哥哥,为啥家雀儿到咱家的院子里找食儿吃啊?

我告诉他:雪太大,麦子地里的食儿让大雪盖住了,咱家刚扫过雪的院子里有野草籽,它们吃饱了,就冻不死了……

我还想说下去,这时弟弟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快看啊,有只家雀儿落在咱家窗台上啦!

我看到外面窗台上一只灰色的麻雀,落在窗台上正伸着脖子往屋里望着,我们顿时兴奋起来!

这时,我俩听到我家的门“吱”地被推开,院子里和窗台上的麻雀“扑啦扑啦”地飞走了。接着见郭爷爷抱着一张炕毡走出屋,他把那张毡子挂在院子的木杖上,挥着一根棍子抽打起来。

弟弟大喊:爷爷,你把我的家雀儿给吓跑啦!

雪中的郭爷爷,根本听不见我们在喊什么,仍敲打着毡子。

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疑问:大雪咆天的,爷爷收拾炕毡干什么呢?

过一会儿,郭爷爷抱着敲打干净的炕毡进屋了,脸上一片严肃。

我大声追问:爷爷,大雪天你弄炕毡子干啥?

郭爷爷没回答我,脸上的神色大变,抱在怀里的炕毡差一点从手中滑落,他先是紧张地一愣,表情凝固了一般,似乎额头和脸上的深深皱纹对我的问话都不乐意。看得出郭爷爷故意咳嗽着,镇定一下自己,然后对我说: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

还未等我说话,郭爷爷就转身悄悄地进了自己的小屋。

郭爷爷的反常举动,让人越发感到神秘,我蹑手蹑脚地趴在爷爷的门缝上往屋里看,见爷爷把炕毡铺在炕头上,又用笤杵扫去上面的浮尘,把叠得端端正正的花面被子压在炕毡上,然后自己站在屋地正中,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脸上显出颇为满意的神情,很快又透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喜悦,这样过了好一阵,爷爷的表情才渐渐恢复常态。

我推门闯进了爷爷的小屋,惊奇地发现这间小土屋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爷爷的落地小木桌上,散乱堆放的碗筷不见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那只座钟上还盖了块崭新的红布,格外显眼,正面墙上新贴一张李铁梅高举着信号灯正视前方的年画,她红艳艳的衣服、高耸的胸脯和油黑的大辫子,把爷爷的屋子弄得生机勃然,让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产生了极少有的惊喜和愉悦的感觉。

哇——爷爷,咱家要来客人吗?我脱口问爷爷。

郭爷爷没有马上回答我,披上羊皮大衣,弯下身子用手指给我来个“刮鼻子”,嘴角上露出一缕笑意,后又转身严肃地匆匆推开门,寒风挟着雪花刮进来,冷得我一阵发抖。郭爷爷无半点迟疑,冒着寒风,向火车站走去,大雪花儿一会就把爷爷的身影涂得模糊了。

傍晚,天拉下黑脸的时候,嗥叫的山风住口了,足足下了一整天的大雪花趴在地上不吱声了,睡着了一般。黄昏的沟口突然沉寂下来。

我们吃饱了外婆烙的香喷喷的土豆饼子,坐在桌边,望着煤油灯荧荧的光正发呆的我,没有一点心思写作业,脑袋里全是郭爷爷神秘的表情,我越想越发感到好奇,情不自禁地显出一副独自痴迷的傻样子……

妹妹举起细嫩的小手,在我的眼前晃了两下,见哥哥眼珠一眨不眨,就生气地说:哥哥,你的眼珠是被冻住了啦?还是傻啦!

这时,我听到屋外传来“嘎吱嘎吱”的一阵踏雪声。我忙捂住妹妹的嘴,趴在妹妹耳边悄悄地说:你快看,郭爷爷回来啦,好像还不是一个人。

说罢我跑到窗前,去证明自己的判断,果真爷爷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拎着大包的人。

这三个人裹着一股寒气进了屋子。我立刻认出那个高个子男人,他就是火车站贮木场抬大木头的劳改犯,领头唱归楞号子的瘦高李。

这山东汉子,大概四十二三岁,传说这位“老右”,因写了篇文章犯了罪。瘦高李身材挺拔,目光深邃,他最能引起我们注意和好奇的,是他的山东腔喊唱的归楞号子。他嗓门亮堂,调门儿好听,韵味儿十足。我们几个男孩子,曾特意跑到火车站,去听他喊号子。现在的瘦高李,一脸喜色,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我家。

瘦高李身后,是一位三十六七岁的女人,高挑娇好的身材,头上裹着天蓝色毛围巾,一双清澈的丹凤眼,闪涌着月亮的皎柔。被寒风吹得白里透红的圆脸颊,皮肤细腻,颇具光泽,毫不逊色于年轻姑娘。身上绛紫色的棉袄,束缚突兀的胸脯,可那里依然山峰跳动。小山村沟口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女人。

不知为何,这个女人朝着我们微笑,这红唇皓齿的笑,让我立刻感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确有一种不同于山里女人的美,这种感觉颇像冬日的炭火烤手,这种感觉中渐热的温度,从手掌慢慢流向心里,那时的我体验得到,却说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瘦高李和女人,跟着郭爷爷先后进了小屋。接着,小屋里传来了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郭爷爷说:这是黑土大坯老屋,暖和着呢,冻不着你们!

瘦高李说:给大叔添麻烦啦,我们暂住大叔的屋子,你住哪里啊?

郭爷爷说:我自有办法,放心吧,你们在这儿好好地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嘛……

瘦高李女人的声音格外轻柔:大叔,你和老李做朋友,是我们的福啊!

郭爷爷说:见外了不是,山东人和东北人本来就是一家人,再说,我和老李是老朋友啊……

瘦高李和女人显然被老人的话感动了,屋里四五秒钟无话。

后来,还是女人故意转换话题:大叔,给——这是我从关里老家带来的花生和大枣,来来来,快尝尝,快尝尝……

我心里想,怪不得郭爷爷神神秘秘的,他把劳改犯领到家里来了,这本身就是添乱子的事,他还把一个女人领来一起住,难道就不怕被村干部看见?郭爷爷让瘦高李和这个女人来家里住,风险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这老头儿干嘛要这样做呢?我脑子里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涌出。

一会儿,郭爷爷微笑着来到外屋,往炉子里添柈子,炉火呼呼地燃烧着,屋里的温度在不断升高。

我走到郭爷爷的身后,小声问:爷爷,那个大个子,不是喊号子的劳改犯吗?

郭爷爷转过身,也小声严肃地对我说:是劳改犯咋啦?他可是我的朋友啊。

我问爷爷:那个女的呐?

爷爷答:你小子是村干部吗?怎么什么事都管都问啊?

郭爷爷不正面回答我,眼睛俏皮地眨巴着。

我有些着急,还是强调那句话:我说的是那个女的,她是谁?

郭爷爷被我的一脸认真劲儿逗笑了:是他媳妇,大老远从山东来的。

我说:嗯,知道,是他媳妇。那他们来咱家干啥?

郭爷爷说:劳改队全住帐篷大通铺,他俩六年没在一个炕住了,多苦啊!是我去找的劳改队长,我说我给他们做担保,这才批准他们到咱家借住三宿儿,夫妻嘛……这些,你小子还不懂!唉——

郭爷爷长叹一声,不再说话,脸上一片沉抑。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比如郭爷爷去哪里住之类,还未说出口。

郭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说:等你小子长大了,就知道我老头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呜呜冒着热气,郭爷爷的脸上异常平静,大喊:水开啦!水开啦!拎着壶进了小屋。

几分钟过后,脱掉棉袄的瘦高李女人,身着紧身红毛衣,手里端着装满大枣和花生的小瓷盘,一脸笑容地进了我家屋里,她把大枣和花生往炕面上一倒,对我外婆说:大娘,这是从关里老家带来的,让让孩子们尝一尝吧!

我们兄弟四个,霎时眼冒蓝光,可谁也不敢伸手拿,全部眼神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胸脯高耸,脸色红润,眼睛湖水般清澈、透明。直到听外婆说:吃吧,要谢谢这位阿姨……我才收拢眼神,慌然地伸手去抓女人洒在炕上的大枣。

月上窗楣的时候,村里连狗吠的声音也没有了。

苍蓝的冬夜,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人世间的所有声息都吸纳进来,茫茫的雪地似乎也成了巨大的容声器。山村静得让人有了一丝骇然。

大概快八点了,我听到郭爷爷在外屋咳嗽,很快又听到他推开门的声音,他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白板羊皮大袄,声音极小地走出老屋的大门。接着,院外面传来老人“嘎吱嘎吱”踩雪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由近而远,直到雪夜恢复了宁静。

这对瘦高李夫妇,在郭爷爷的小屋里,一连住了三天,天天如过年一般。

白天早晨,瘦高李要去贮木场上班了,每次他的女人都跟着男人走出屋,把瘦高李送出大门外,男人迈开两条长腿,向火车站的贮木场匆匆走去,女人站在大门前,直到男人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远去,变成小黑点……

女人返回院子里,不忙进屋,紧紧红围巾,开始操起笤杵扫雪。

十几分钟后,小院里被扫出了一条黑白对应的土路。此刻,女人的睫毛上,红围巾上,挂满银霜,全身上下冒着热气,脚下的路不断变宽了。

这时,从火车站方向,传来高亢的归楞号子声,女人抬起头,静听几秒钟,清秀白皙的脸上很快红云涌动,变得一片灿烂。她手中的活儿越发加快起来。

火车站方向,瘦高李领头喊唱的归楞号子,此起彼伏地传来:

兄弟们——齐步走啊——大圆木上车来啊——嗨嗨唬嗨啊——

爷儿们——腰杆硬啊——扛起大山肩不抖啊——嗨嗨唬嗨啊——

就这样,瘦高李的女人,每天如沐浴春风一般,脸上的红晕像山头上的朝霞,红毛衣紧裹的胸脯,屋里屋外地跳动着,好像墙上的画中人李铁梅走出来了。瘦高李的女人,在我们的老屋里不停地忙碌着,里外收拾,擦这洗那,劈柴做饭,我们还常听到她小声哼唱着京剧《红灯记》李铁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声音很甜、很美。

谁都看得出,瘦高李的女人这三天的干劲儿和精气神儿,绝对不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倒像刚出嫁不久的新娘子。用我们家乡的话说,她臭美得简直快要登天啦。

瘦高李和他的女人过了三天的幸福生活。

临走那天,我们都出门送瘦高李和他的女人。

瘦高李的女人泪眼汪汪地看着郭爷爷,老汉读懂了这女人的意思,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明年冬天再来,大叔的老屋暖和着呢!只要心里有股子热乎劲儿,多难的日子也会缩短的。

瘦高李的女人,一把抓住老信差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嘴唇抖动着,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大叔,是你让俺俩做了夫妻,俺——真想叫你……爹——啊!

说完,眼泪就“哗”地流下来……

瘦高李昂着头,手拉着山东老家来的女人,向火车站走去。

鬓发苍白的老信差,站在自己的屋檐下,看着这对远去的年轻男女,小眼睛笑眯眯地闪光,像一对飞翔的萤火虫。

不一会儿工夫,山村沟口又飘起漫天的大雪,紫墨色的柞林、桦林、松林被雪染白,飘舞的雪片把一切声音盖住了,把蜿蜒的群山盖住了,世界顷刻间变得迷茫而洁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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