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潜江读曹禺
2015-11-11蒋子龙
蒋子龙
近年来,随着“文化热”的升温,名人的故乡也多了起来。目前已有三个省的三处地方均自称是老子故里,曹雪芹故乡则是三省四地,而李白故里竟增至两国四地……“人挪活”,谁不是从居无定所的原始状态进化而来?但故乡是生命之根。曹禺出生于天津,其远祖也是从江西南昌宦游到湖北潜江,并定居于此。待年深日久,其故乡何处说不定也会成谜。曹禺之幸,在于离世前7年,便亲笔写下了:“我是潜江人”!
1989年11月5日,趁潜江“曹禺著作陈列馆”开馆,他派夫人李玉茹到场献上了自己的题词:“悠悠白云,故乡情切。”让女儿万方临场宣读了《我是潜江人》的亲笔长信:“多少年来,我像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走过不少地方,没有一处使我感到这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父母之邦……我从来没有到过潜江,但是近八十年了,我认为我是潜江人,这种贴心的情感……像是其中有血与肉的联系。”
潜江,楚文化的发祥地,北枕汉水,南接长江,东临仙桃通武汉,西靠荆州达宜昌,正是江汉平原腹地。此地有曹禺也是一幸。近几十年来,潜江又陆续建起了曹禺公园、曹禺广场、曹禺陵园、曹禺戏楼、曹禺纪念馆……城市的文化面貌正因曹禺而发生变化,而曹禺在家乡也有了最完整、真实的展现。令许多曾不止一次看过他的几部经典大戏、自觉对他有兴趣且绝不陌生的人,也感到惊异,会情不自禁的举一反三,深长思之。曹禺的个人生活很马虎,戏剧学校搬到四川江安后,他晚上写作,白天给学生上课,有时课正讲到兴头上,老鼠从他的脖子里爬出来。其实老鼠早就钻进他的棉衣里,穿衣服的时候他竟全然不知。当时他家里的地上全是手稿,老鼠没有把《原野》吃掉,已属万幸。一次在公众场合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很凉,那时候穿衣服,里面会有一件厚点的,外面罩件大褂,原来他出门穿衣服时没有把里面厚衣服的袖子穿上。为此他毁了自己才子佳人型的因戏结缘的第一次婚姻,太太爱干净,管他又不听,就连让他洗澡这样的小事都别别扭扭,他用脚把水搅得哗哗响,从外面听声音像在洗澡,其实他在里面捧着本书看入了迷。
就是这样一个自己不修边幅的人,却能指导专业演员化出精致的戏妆:“你知道搽粉应该从哪儿开始?脸的最高点——鼻子。”一个在生活中看似糊里糊涂的人,对待创作的态度却极端严谨、勤奋、精细,大到结构、人物、情节,小到每一句台词,每一件道具,无不潜心设计,所以《雷雨》的问世成了“中国话剧成熟的标志”。有的导演在排练时想删掉某个部分,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心脏被拿掉了!他常说,戏剧效果不是现场的热闹,而是观众离开剧场后的思索。“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戏比天大,院比人大!”在创作选材上更是决不马虎、决不迁就,上世纪80年代初,社会问题剧非常受欢迎,有人劝正处于“创作苦闷期”的曹禺不妨一试。他却断然拒绝:“戏不能这样写,要写人,写人生,写人类。我的戏绝不是社会问题剧,是一首诗。”“我的作品是用感情写出来的,我是一堆感情。”他是一个为戏而生,自己也一身是戏的人。追求生活简单,是不想让任何享受成为自己的负担,所有那些生活中的邋遢趣事,都是对创作的一种成全。
曹禺性格中的“两极”特点,还体现在对别人随和,对自己苛刻。在戏剧界他是出名的“三好先生”,别人演他的作品总是说赞扬的话:导演好,演员好,舞美好。碰上实在不满意的顶多就是叹叹气:“你讲的比我写的好”——还是绕着弯子说句好话。钱谷融评价他:“人太好,总是说好话,善良人。”他的基本做人态度就是“诚恳、歉疚、自责”。1942年用一个夏天改编巴金的《家》,是非常成功的,巴金在桂林读完手稿极为赞赏他的才华,称其是“真正的艺术家!”然而曹禺在提到巴金时常挂在嘴边的是“我不如老巴。”上世纪80年代初有人要写他的传,他却说:“你要写我的传,就把我的苦闷写出来。”
解放后为写不出“大东西”而苦闷的大家,不止他一个,究其实又有哪个作家能心想事成、下笔就能达到自己向往的境界?但最让他为此痛心疾首,公开说出自己的苦闷乃至绝望:“我要写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情愿不活下去。”什么是“大东西”?他23岁写出《雷雨》,25岁发表《日出》,27岁创作《原野》……两年一部经典,这就是大手笔、大东西。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在曾家岩50号对曹禺说过一句话:“足下春秋鼎盛,好自为之。”他能不一生掂量此言?那时文艺界的精英们常在张瑞芳家里聚会,曹禺穿长袍嘟嘟地跑来了,见到周恩来便将就着斜坐在椅子边上,周恩来就说:“你好好坐着,别这样坐”,这句话到后来就演变成“要这样,别那样”的警语,也让他掂量了一生。文革前,已经贵为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曾交给他一个任务,他却总是不能拿出让自己满意的东西,一天偶尔照镜子,从镜中竟看到了两个自己。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周总理知道后嘱托大家再不要和他谈创作、论艺术,为分散他的注意力,轮流请他出去吃饭。吴祖光去看望他,说你太听话了。他立刻站起来:“你说得太对了,我总是听领导的,领导一说什么,我马上去干,有时候还揣摩领导意图……可是,写作怎么能听领导的呢!”他还将黄永玉批评他的信挂在墙上……如此这般本来是一种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现象,因曹禺的自责和不甘,成了著名的“世纪苦闷”,整个“文艺界的苦闷”。曹禺的“苦闷”,像“钱学森之问”一样,是很难有答案的,他却至终都在寻找原因,企图冲破这个困局。他说外因是社会活动太多,开会,开会,总是开会就写不出东西来啦。内因是沉不下去,“那种深重的绝望,把人箍得有多么紧!”他甚至公开承认“我读过几章《资本论》,可是没看懂。”半个多世纪来,经常可看到文化人精心引用《资本论》里的话语,或大讲读此书的心得感悟,或许只读了几章还没有读懂,甚至连一章都没读过的也大有人在,但敢于说出来的恐怕就是这位曹公了。
“悲剧有滋味,人生不是滋味”。这是曹禺表达苦闷的名句。荣格说性格即命运,人们普遍将曹禺的特别苦闷归结于他的性格。然而性格哪儿来?又焉知不是命运造成的?他出生三天丧母,母亲的胞妹随即成为他的继母,此大不幸却使他一来到这个世界上便与戏剧结缘,并剧烈影响乃至决定了他生命的色彩和走向。因为继母是戏迷,常怀抱着他去看各种戏,于是他才能自襁褓中就开始接受戏剧的哺育和熏陶。祖母为他取名万家宝,在戏迷圈里他很快就得了个“小宝贝”的雅号。他5岁进私塾,读经背诗之余最热衷的游戏,就是与小伙伴们编戏演戏。10岁结束私塾,进入天津银号“汉英译学馆”学英文。15岁正式加入南开中学文学会及创建于1909年的南开新剧团。16岁将繁写的“万”拆开,演化为“曹禺”这个名字,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小说……所以他说自己是“童年苦闷,少年苦闷,中年苦闷,老年苦闷(只将处于创作颠峰的青年期除外)”,苦闷的缘由就是母亲的死,还有姐姐的死、父亲的死,他们活着的时候门庭若市,死后又是另一种眼神,他看到了世人的嘴脸……这是他苦闷的源头,或许也是他创作的动力。
正因为他的苦闷如此真实、如此深刻,在这个时代特别具有典型意义,当人们有机会重读曹禺时,就觉得格外感天动地。2004年纪念《雷雨》发表70周年,南北演艺界的“大腕”,组成“明星版”强大演出阵容,在全国巡演《雷雨》100场,每场历时3个多小时,连100元的站票也一抢而空。而且“演到哪,雷雨下到哪,在北京保利剧院一开门便雷雨大作”,曹禺女儿万方不禁一次次呼喊父亲的名字。演员和观众都说是曹公“显灵”。若曹禺果真泉下有知,当是积郁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大苦闷的终极爆发,得到了天地万物的呼应和同情。曹禺晚年泪多,潜江花鼓剧团进京,演出结束后他激动地走上舞台,放开嗓子大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见老乡是可以堂皇放开泪闸的机会。话剧舞台上有口皆碑的传奇人物于是之过60寿诞,曹禺即兴题词:“初望殿堂,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往复追寻,渐悟妙境。思虑通审,志气和平。风归自远,才见天心。求艺无垠,可胜言哉。”这何尝不是他想要的境界?自况中不无钦羡。
其实,曹禺有一部《雷雨》就足以不朽,何况《雷雨》之后还有两三部好戏!在中国文化史上,有些巨匠就是以一部、甚或半部经典传世。看看潜江修建的七个纪念曹禺的建筑物,是当地最有品位、也是最吸引人的景观,就可证明这一点。曹禺最终能魂归故里,何况是这样一个丰富而深刻的灵魂,被故乡如此隆重地敬奉着、纪念着,是个巨大的福报。利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机会,印度的民族解放运动高涨,想摆脱英国长达近200年的殖民统治,有记者问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莎士比亚与印度哪个更重要?”丘吉尔随口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宁可失去50个印度,也不能失去一个莎士比亚!”这不是对印度的蔑视,而是对可遇不可求的文化巨星的崇敬。没有这样的巨星,人类便不能进步,他们的光芒照耀和滋养着一个民族乃至全人类的精神。正是潜江,将曹禺和楚风汉韵连接起来,实乃文化之福,潜江之福!
责任编辑/廖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