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追忆
2015-11-06人邻
人邻
人 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自幼随父母生活在西北。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随笔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合著)《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齐白石》《秋水欲满君山青》等。诗歌、散文作品收入多种选本。现居兰州。
1
很低,才能看见山岩风化了,看见曾经裹在里面的岩石。清水洗净了一样的岩石,新鲜、洁净,甚至是显得娇嫩,灰白青灰色的娇嫩。冷峻的岩石也会因为剥蚀而层层生疼么?虽然它的高傲,它从来就不知道的高傲,会拒绝。
细细流沙,要暴露岩层深处的秘密似的,不时从山岩上流泻下来。随着沙子的流泻,已然风化了的岩层,一层层流下来,露出岩石,新鲜的岩石,伤口一般的新鲜。
感慨的是这些暂时新鲜的岩层,似乎疼痛着的岩层,同样会在某一个清晨,忽然给看见,已经再次风化了。
山岩下面,不知何时滚落、停驻在那里的石头,兀自立着。
晨光还照射不到这儿,那些石头半明半昧地沉浸于犹如神秘酿酒的幽暗之中,只是偶尔,四顾茫然。
2
到处是沙丘。经过的一处沙丘,却叫狼行山。
狼行山,这名字一定是来自于放牧骆驼,寻找马匹,挖沙葱、肉苁蓉的人。生存在这儿的人,极有耐心,极坚韧,坚韧到看不出坚韧。这些带着刀子的人,坚韧的另一面,也有瞬间的激烈决绝,为着看似并不算是什么的事,会觉得生命已经尽够了,要竭尽灿烂,而可以随时把热血喷涌出去。
这儿的树也是,沿着什么足迹走过,看见几株枯木,脱去了树皮的枝条上,树枝的纹理是朝着某个方向暗自旋转的。风不停地朝着某个方向吹,而导致树枝轻微地自内而外又自外而内,发生着微妙的它自身也难以觉察的变化。有着这样难以觉察的自身的坚韧,看似屈服的坚韧,那些树才能存活下来,也才能在存活若干年之后,无奈亦无悔无怨地枯干死去。
狼行山,一定有狼。这孤独的狼,孤独执着地寻找耐旱的野兔、某种鼠类,以至于悄然发现、跟踪着迷路而陷入干渴绝望的人的孤独的狼,在寻觅食物和水的时候,向死而生的它们是如此瘦削,却强大到叫人战栗。它们的骨骼皮毛,干燥,没有水分,与死亡无异。可是与死亡无异,狼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有狼的地方,高空,也往往会有遥遥相对的鹰。很多年前,我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人总是脊背
朝着星光
缓缓触摸冬天
冬天的暗色雪花
鹰却追寻孤独
在孤独的云之上
达到只有孤独
才能达到的苍莽
鹰,也常在生死之间的孤绝之地,其别的动物几乎不能抵达之地存活着。鹰几乎是最后的,和能够抵达孤绝之境的人遥遥相望的。
而狼呢,它看不见人的时候,还可以看一眼高高的鹰,跟它一样孤独的鹰。它在鹰的眼睛里,看见了孤独的自己,也看见了孤独的满是流沙的同样孤独的大地。
3
这儿有河,弱水,干涸很久了。没有水的河,就是死亡。一条自古就是不时与死亡做伴的河,据说水最弱之时竟然不能浮起一片羽毛。
走在干涸的河床上,恰是正午,烈日晒着,觉得走得时间久了,日晒和河床的干涸,会将自己炙干了。
永远也不会想到的是,不经意间的一抬头,竟然看见远处有什么下来了。不敢相信,仔细看,真的,是湿润的,是水!
河床干涸太久,那些水流不及前行就给贪婪的干燥沙子瞬间“吞咽”了下去。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不顾一切的“饥渴”。
舍不得离开河心,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想,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也想象一下,自己将给汹涌的河水迅疾裹挟,冲走。
河床喝够了,充盈了,沙子不再干渴的时候,河水才浅浅地蠕动一般地缓行着。依旧不舍得离开河心,站在那儿看着河水远远过来,浮泛起干枯的树枝、草叶。渐渐,呀!一整条河就要过来了,向着自己流淌过来——自己竟然有如此的福气,拥有一整条河水!
河水渐渐大了,就要过来了,遗憾,可是只能退到岸边,看着河水裹挟着枯木树叶,转瞬,蜂拥而去。
背过身去,心里知道,这是偶然的河水,上游哪儿降雨了,这儿才有了这些河水。用不了几天,也许,就一天,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又没了。
弱水,那么柔弱。
4
去一家,见巴掌大的木头玩具天门闩,那人说,也叫地狱锁。天门闩和地狱锁,竟然可以是同一种东西,想想,是真的。
天门闩用七八块不同形状的木头制成,复杂地穿插扣合在一起。看半天,觉得其中一块能轻易取下来,试一下,果然取下来了。第二块也取了下来。第三块,给一个关节“闩”在了那儿。
那人接过天门闩,手里,若有若无,那些指间的动作似乎也并非真正要解开,只是来回翻转穿插着。第三件拆下来之后,一切才明了了。关键在第三块。似乎有好几种解法,但是只有一种,才能真正解到叫人恍然大悟那样。这样东西要从看起来最不起眼、觉得几乎最不可能的那一块开始。看起来最容易取下来的那一块,是要留到最后的。
发明这东西,该是偶然。凭空发明,不大可能。只是人的某一瞬间,无意中在几件东西的组合穿插发现了这个秘密。若是有意的发明,这个人就是可怕的。他的内心,会有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个人明白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去动这样的东西。他对那个秘密的揭开是有些厌恶的。他甚至对于已经知晓的会觉得后悔。只是有人好奇的时候,那人才稍有一点兴致,可是随着那些解密的步骤逐一完成的时候,那人会觉得索然无味。他的速度很快,关键的地方,他的手腕巧妙地转换遮掩着,不给好奇的人看透,也只有那一会儿才掩盖了他一点儿也不再会兴奋的沮丧。
天门闩能够存在下去,只是因为不断有好奇的人。偏远地方,若没外人来,天门闩会一直在黑暗里沉睡下去,甚至会一直到它的主人(其实,谁能是它的真正主人呢?)离开这个尘世。那之后,直到再一个人看见了它,再开始那个解密的过程。
后来的人,也许真的某一天就解开了它。
可是,也难说。
5
河边不远,是一处倾圮了的汉代军营,据说汉代时候驻扎着二三十个兵士和一个侯长。
军营的屋顶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墙。从门进去,里面是弯曲的甬道。据说甬道是有意的设计,很窄,仅容一人通过,而甬道两侧的墙壁上有留出的方孔,敌兵进来,墙那边的人用矛刺起来很是便利。
穿过甬道,里面散布着几个大小房间。其中一间,有六个多平方米,是侯长的房间。
军营一侧,该有一个烽火台的。值哨的士兵见前面的烽火燃起,会将自己烽火台上的狼烟燃起。从西向东,一个一个烽火台就燃了过去。狼烟的燃法,有不同,一炷、几炷,什么样的狼烟代表什么意思,都有事先约定。直上的狼烟一字排开,已经隐忧了;若有风,突突的狼烟,若激愤狂草漫天乱书,令人惊心而不祥。
所谓狼烟,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有:“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 北宋陆佃《埤雅》中亦有:“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其实都是谬说。狼烟所燃,不过是柴薪,胡杨、红柳、罗布麻、芨芨草、白茨、骆驼草、甘草、旱芦苇、梭梭。一个狼字,不过是厌恶,甚至是恐惧。
战争来临,各军营会集成一支军队。闲的时候呢?如果也不垦荒呢?岂不更是寂寞。戍守边关的,都是青壮男人。帝王也竟然是理解的,于是罪犯的妻女,贫寒无助的女子,就成为跟罪犯一起流放到那儿的军妓。
军营附近,几十里外的驿站、小镇,有专门的妓馆。兵士在某个时候是可以专门请假去那儿的。
侯长呢?据说可以招妓,招来,就在他那六个多平方米的简陋小房间里相拥而眠。那样的年代,军人跟那些女子有时候几乎是相依为命的。远离家人故里,甚至不知道能否活着回去,人的心会忽地一下子变得那么柔软、脆弱。
那两个相拥而眠的人,该是相识了很久的吧。也许,那晚上俩人会说些什么,说说遥远的家乡,家里的人。天,不知怎么,老也没亮。一阵儿风,在门那儿,“咣”地一下。也有一只老鼠,咯咯地嗑几下什么。那女子偎着、暖暖地说:门关住严实了吧,小老鼠它是想要出去呢。
6
树林。沙漠边缘总是会有树林,看起来并不粗壮却那么结实的树木。从树林里出来的放羊老人,看见我们,笑笑。那样的笑,淳朴得有点见不惯生人的笑,久违了。
这也是很少来外人的地方。据说外来的人,黄昏时候到这里,是可以把遇到的任何一家当成自己家的。家里的人,言语不多,也不问人来去,只是煮了茶,煮了肉,拿出一块馕。
来人也不多说话,吃喝完了,只管睡下。
天亮了,该走了。来人背起行囊,觉得很沉,打开看,里面塞了差不多一整条煮熟了的羊腿,还有几个馕。水壶也装满了水。
这家人,若是一个老人,会早早起来坐在门槛上抽着莫合烟,一声不吭。来人打招呼,老人只是默默点一下头。似乎来了即来了,走了即走,有什么说的呢?谁出门带着吃喝,带着房子呢。
土地上滋生的,哪里都是自己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生,日月下的众生,都会有一份。
若有时间,真想在这样的人家住上一晚,闻闻这个家的味道,不大洁净的尘土的味儿,磨旧了的羊毛毡的味儿,炕烟的味儿,老人的莫合烟的味儿。
眼前的这个老人,这会儿正用吃剩下的半个西红柿喂山羊。山羊的白,嘴的粉红,加上西红柿的红,白、粉红、红,带着汁水的黏稠的红,煞是好看。山羊本来是吃草的,青草,碧绿的草汁,跟这红映照着,真是好看。
山羊,无目的地走着。羊也有羊的事儿,跟着它走得久了,也就知道了吧。只是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一直跟着一只羊走,一直到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只羊了,就会明白了羊的心事了吧。
跟老人打了招呼,走了。走了,也就走了,老人似乎并没有见过我们一样,转身看着、跟着他的羊。偶尔,林子里传来几句模糊不清的,是老人在跟羊说些什么吗?是说:那几个人走了。
羊呢?只是凝神看着。羊,哪里会懂这些。羊只懂得那些青草。
7
一天过去了。戈壁夕照,很低的夕照。
所有凸起的都给夕阳照射出那么长的影子,甚至是那些细碎的沙砾。看见那些沙砾细长的影子,忽然觉到感动,觉到每一个微小的生命都是不寻常的。
造物主是公正的。
而站立着的人的影子是更长的。如果算上那些看不甚清楚的,人的影子,几乎是无限远,可以穿越整个戈壁。
天,又将要黑了下来。黑暗。空旷。有点寂寞,古人一般的寂寞。想有一瓶酒,跟对面一人默坐,两只浅绿釉色的酒盏,“咯”地一碰,一饮而尽。嘴角的酒,不能尽收,洒即洒了,胸前是湿漉漉的酒香气。干燥的细沙上也淋着洒落的酒香。暗黑里有酒香弥漫,才好。
有人,可是没有那样的,可以对面相视默坐,可以明净澄而无须一语的。
酒呢,何处可沽?
只能一人默坐。什么话也不想说——忽然,却难过起来,想抽泣那样。为了什么,哪里能知道呢?
能知道的,只是寂寞。一个小人物的大寂寞。陈子昂那样的寂寞。天地之间的大寂寞。
责任编辑 宋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