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节
2015-11-06江时位
江时位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我自小迄20岁离开乡下老家时止,年年过的都是五月节,从不叫端午节。当然,也从未留意,这个节跟屈原的那些个瓜葛。至于赛龙舟,就压根不晓得有这档子事情了。
即便到了今天,我还是愿意叫五月节。以为端午节其名,似乎有些文气和肃然,甚至有些疏离感。
看来,一个记忆,一个习惯,一份感情,一旦沉淀下来,是很难磨灭的。大概这便是一种乡情,或曰乡愁吧。
我的家乡在辽宁中南部的一个陬落。村子东西各二里之遥,分别是浑河跟辽河支流。向南十几里,是浑河、太子河、辽河支流的交汇处。三河为一,此为结点,名曰三岔河。亦为大辽河之起点。河宽如海,水深不测,涛怒流急。早年能走轮船。大辽河一路向南,就从营口入海了。
有野史称,我们村的村名,就与这三岔河有关。相传唐王李世民率兵征东时,走到三岔河边。时值夏季,汹涌的河水拦住去路。大军便在河北十几里处,选一村庄安营扎寨。
一天夜里,李世民做一梦,梦见河水封冻,冰坚可履。于是,他连夜派一文官前去探察。文官回禀,说河水如常,并未封冻。唐王怒,立斩文官。接着,连派八个文官,结果如前。
唐王复睡,奇梦依然。
于是,特派大刀王君可,往三岔河再看。
王君可以为,前九位才子文官,因实话而死,此去亦凶多吉少。说实话死,说假话也死。于是,他相左于前九人,违心说“河已封冻,兵马可行”。
唐王大悦,立时率军南下,披星过河。
王君可,为镇后督军,不禁疑窦百生。走近对岸时,他回头一望,但见飞架南北之浮桥阔路,皆为铺天覆地般的螃蟹聚结所为。然刹那间,轰然巨响,蟹桥崩解,河水如常。王君可,随蟹阵而去。
因之,后人所见,蟹壳上,均有一马蹄印。蟹壳内,头上之硬核,细品,如举刀之人形。据说,马蹄印,便是李世民大军踩踏的。举刀人形,便是大刀王君可。
唐王驻扎的村,因厚葬过九位文官才子,故取名九才台。这村,便是我的故乡了。
村子老,家族大户结为乡党,五服内者成众,血脉薪火承传。生活上的老套习俗,也就自然延旦下来。
每年节日不少,阴历的,阳历的,都过。我记得,人们最看重的两个节日,一是春节,叫过年,再就是五月节了。为啥呢?我也说不清,反正从小就是这么个过法。等到年龄大一些,就品出点门道来。
过大年的隆重程度,自不待言。正月十五,即元宵节,因吃的、穿的、玩的,高潮刚过,届时单是吃几个元宵,不够刺激,缺少丰厚的满足感。
只有一个活动,似乎能吊起孩子们的胃口,便是“送灯”。家家户户乘着朦胧夜色,把点火的蜡烛,送到自家或族群的墓地,搁在坟前。
坟地,在村外偏僻荒芜之处。月夜茫茫,四野沉沉。送灯的活儿,一般大人不干,多由大些的孩子们操持。有的坟地,常有“鬼火”游动,就更加阴森恐怖。谁敢去?反正我是一次没敢送灯。因此,对元宵节就没多大兴趣。
二月二,龙抬头。只是,清晨有好事者,从灶膛掏出些草木灰,从家门口撒到井台。是为“撒灰引龙”。算是尽了义务,了却一桩心愿。
八月十五,中秋节,好像从没正经过过,甚至连顿好饭也没吃过。“秋膘”,似乎无从抓起,全然没有节的意思。
至于阳历的节,像“五一”“十一”“新年”等等,基本是一笔代过。在小孩子看来,没有美食佳馐,实在是算不上过节的。
五月节,就完全不同了。过得有滋有味,名实俱在,很是有一些气象的。
五月节被格外看重,从备节的琐事上可窥一斑。不少筹措,其实从上一年便开始了,一切是自然的,不动声色的。其中不少内容,就裹携在日常的生活之中了。这个过程和形式,年复年,从不断脉。我想,这一定是祖宗霑溉后人的一种文化血液。
农历五月,正是柳绿桃红的仲夏时节,草木扶疏,生机满地。因此,五月节,人的精气神,似乎也格外充裕和饱满。
大约在节前的五六天,家里就有人行动,或爹或妈,更多的是十七八岁的哥哥姐姐。结伴到偏远的苇塘去,劈苇叶,俗称打粽叶。
打粽叶,是需要付出一点辛苦的。越是偏远人稀的苇塘,尤其是广阔的湿地,苇子长得旺,苇叶又宽又嫩,是顶好的粽叶。
苇叶好坏,决定粽子的质量,也决定主妇的手艺和名气。因此,母亲很重视这次行动。
天不亮,母亲便给打粽叶的孩子们打点行囊,准备午饭。或烙几张白面糖饼,或蒸一盒大米饭,也许再煮几个鸡蛋。
五十多年前,这等伙食,就像过年一样,是平时可想不可及的。对小孩子,就有着相当大的诱惑力。
因这,我十来岁时,就常跟着哥哥姐姐去打粽叶。其实,小孩子个矮,打不到苇尖上的嫩叶。这不重要,因为大家明白,本意是来混一顿吃喝罢了。
也另有企图。有时运气好,可在芦苇荡里,拣到野鸭蛋或鸟蛋。就地拾柴,烤熟。其味之鲜美,至今再没见过。
有一年打粽叶,堂哥带上一捆麻绳。众人不解,就有些神秘色彩。堂兄是公认的“智多星”,常有举动出人意料。
到了苇塘,堂兄抖开麻绳。绳长约百米。命四个小伙儿,两人一组,各拉一绳端,横向出发,拉网式前行。
突然,麻绳过处,扑棱棱飞起两只野鸭。近前看,众人惊喜,见满满一窝野鸭蛋,淡淡的蓝色,晶莹可人。那时,我就相当佩服堂兄,出奇制胜,神了。
粽叶好,捆扎物也好,才能包出上等的粽子来。用什么呢?先人传下来的规制,必用上好的马兰草,不用别的。这马兰草是上年留下的。马兰草有野生的,通常长在乡路边,叶短且厚,韧劲小。精细之人家,种在园子里的马兰草,叶长,也瘦,韧性极好。等到秋天,兰花谢了,其草见黄,割下收藏,结捆挂在房梁上,阴干,待明年之用。
包粽子的材料备好。嫩绿色、宽宽肥肥的苇叶,齐整整地捆扎成沓,就像崭新的纸币一样,工整好看。纤细长长的马兰草,分结成捆。叶与草,便放在锅上蒸,待改日使用。每到这时,那新鲜的苇叶、青黄的马兰草,其独有的清香,随着蒸气,弥漫屋里屋外。人们的心绪,便全在这节日的氛围里了。
先前老家的粽子,最富特色之处,就算是大黄米了。可以说,我在离开故乡的四十多年里,从没见过,更没吃过老家那种大黄米粽子。
当然,新鲜的苇叶和青黄的马兰草,也只是遥远的记忆了。
我到现在也说不清,家乡大黄米,源于怎样的糜子品种呢?反正是绝好的,可能是唯一的。那种大黄米,无论是包粽子,还是焖饭,抑或煮粥,皆品味奇绝。米粒金黄闪亮,黏糯绵长可口,香气如音绕梁,堪称美食之上品。我斗胆说,家乡的大黄米,可与任何糯质食物媲美。
我为什么偏爱家乡的大黄米呢?可能还与糜子的生产过程有关。
早先人民公社的生产队,是集体劳动之群体性组织。它的利益指向,只是旗下的社员。生产队每年划出上好的耕地,种糜子。自产自用,从不外卖,也不交公粮。因此,糜子,属自给自足杂粮。
虽为杂粮,因其重要,就格外为人看重。糜子七成熟到收获这段时间,要派人看护,严防鸟食。于是,乡村少年,就有一段顶美好的生活经历了。
糜田,三面是望不到尽头的玉米地,一面靠着乡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七八成熟的糜子,是麻雀最喜欢的食粮。于是,每年八九月,生产队选定三五个小伙子,专门看护糜田。
看糜田是俏活儿,只出眼神,不必出力。入选者十分得意,如遴选入宫一般,很看重这大约一个多月的差事。
看糜田既是俏活儿,又充满乐趣。我总以为那不是干活,是玩。看糜人似乎也有同感,上岗时,个个精神抖擞,精心备战。
生产队给每个看糜人,划定责任范围。糜田按横纵两向,分割成网状区块。区间踩出过道,笔直溜光,机器轧过一般。
每人寻来拳头粗木杆,备些稻草、高粱橘柑,以及别的遮阳、防雨材料。自我设计,自我施工,搭建一人高的架棚。其功能,类似瞭望塔。在我的印象里,那架棚,俨然边防岗亭一般,威武雄壮。
震慑、驱赶麻雀的办法约三种。一是放声高喊。二是每人在防区,布置网壮细绳,上挂数枚铁制罐头盒子。麻雀来犯,拉动绳端,铁盒叮当山响,麻雀奋飞逃遁。第三种办法,挺原始的,技术含量蛮高,是长鞭。用麻,搓制约两米左右的大鞭子。鞭的根部粗若茶碗,至鞭稍,逐次渐细,鞭梢如丝。鞭杆,为活柳独枝制成,长逾一米,粗似面杖,精光铮亮,韧性极好。
这鞭,足有四五斤重。鞭与杆拉直,有三四米长。小孩只能看,无法甩动。展其鞭,非成人不可。
用鞭时,起动甩直,由慢而快,虎虎生风。空中甩响,脆亮无比,鸣如炸雷,一二里地可闻其声。凡偷食之麻雀,闻声皆逃之夭夭。
看糜田的小伙子,多为脑瓜灵活者。其有好事者,闲暇时躲在棚里,看小人书,制木手枪,或做些家里零活。好乐者,拉二胡,吹笛子。劳逸两利,其乐融融,悠哉悠哉。
这便是先前我最为向往、渴望的,看糜人的生活情态了。
遇有族亲同党哥们儿执业,我就常去糜田。听笛声胡声,玩耍取乐。运气好,还能蹭吃蹭喝,分享香瓜、毛桃、青枣什么的。
清芬、简约、快活的看糜人生活,实在是温馨和迷人。因此,那时我曾立志,长大就做一个看糜人。
如果现在评估,以为当年的想法,那意境,仍是弥足珍贵的。
看糜人生活,自然给五月节,注入不少文化内涵。
等到五月初五的早晨,母亲履行一系列例行程序。那份专注和凝重,不亚于一次圣礼。
母亲或姐姐,把头天精心做成的五彩小巧的纸葫芦,分别系在新采的艾蒿上。把艾蒿依次插在房门、大门、房檐、鸡窝等地方。给孩子们手脖脚脖系上彩线。把吉祥图案剪纸,贴在窗楣上。
早饭开始。大号瓦盆盛了清水,刚出锅的粽子镇在盆中。剥了皮的粽子,几大碗摆上餐桌。备上绵白糖。立时,粽味飘散,满堂生香。母亲又分给孩子们刚煮的鸡蛋。桌上,亦有孟春的野菜,鲜嫩脆爽。父亲就烫一壶老白干。阖家团圆,其乐不穷,其情也重。
五月节,几乎浓缩了故乡人最醇厚的情愫。人们把简约、淡雅、丰盈的生活,表达到了极致。这便构成了一种延续绵远的乡情与乡愁。
我怀念故乡的五月节。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