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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或别离

2015-11-06陈洪金

鸭绿江 2015年11期
关键词:巍山县巍山古城

陈洪金,云南永胜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西南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新华文摘》《大家》等。著有《陈洪金文集》(5卷)等。曾获新浪网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

那片由群山隐藏好以后再交给一群人的土地,曾经在我的视线之外存在了数千年。巍山古城,一个古旧的王朝曾经的故都,在它的往事里散发出一种气息,一直吸引着我的踏访。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看到它的影子映入我的眼睛。这不是一种遗憾,只因为机缘还没有成熟,我便与它擦肩而过。是的,在十年前,我的脚步已经踏在大理的土地上,鲜花在洱海边绽放,柳树的影子在洱海水里舞蹈。一群人,把造访巍山古城列在他们的行程上。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车轮转动,他们便出了下关城,向南,突破一座又一座山的阻隔,向着巍山县城而去。我知道,他们会在巍山县城里稍作停留,然后去巍宝山,一个隐藏了许多道观和佛寺的山。在那里,浓荫敞开一条石板和泥土构成的路,让他们的心驰神往找到一个存放与表达的地方。而我,因为对于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对于我自己来说却又绕不开的小事,我把自己挽留在下关城里,在车流与行人中间徘徊。等到那些人回到下关城,我又与他们会合,继续那一场以滇西命名的盛大的文学笔会,让我们的文字重新启程。巍山,就这样成为一个被绕过的地名,留在我的足迹之外。我的想象与倾诉,我的注视与怀念,在那个时候,一直局限在古人的诗词里,通过泛黄的典籍,我所知道的巍山古城,它的每一个侧影和情节,都是纸上的笔画、句子、标点。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巍山古城的热爱。那时候,巍山古城栖息在典籍里、纸张上、词语里。它是一个弥漫着香气的古人,阳光的香气、干草的香气、布匹的香气、古歌的香气,甚至是刀剑和箭镞的香气,都隐藏在旧纸里,一旦某一本关于巍山古城的书被我打开,那些香气便扑面而来,我仿佛看到一个迟暮的贵族妇人,弥漫着若隐若现的沉香,洁净、从容、典雅、沉寂,悠缓地端坐在书卷的某个地方,眉间一颗淡淡的痣,告诉我关于一个南诏故都的种种往事。

五年前,车轮再次转动,还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时节,我随着一群人隐身在车窗后面,隔着玻璃,看到巍山古城呈现在我的视线里。当我们走在街道上,那些曾经行走在文字里的人们,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古城那些朴素而整洁的街道上,亲切地问候我初次抵达的脚印。我知道,在那个时刻,我的脚印一直都是零乱的、迟疑的、缓慢的,真正踏进一个地方,现实的陌生感往往会让一个人隐隐地感觉到一种无所适从。我虽然在纸上看到过巍山古城的种种传说和往事,但是,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还是发现,巍山古城远非文字里所说的那些景物和气象。我还看到一个个有着鲜活面孔的人,手里提着刚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蔬菜和水果,向着他们的庭院或者楼层走去。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俗世里的生活,被每一天的阳光清水一样洗涤着,因此,他们的言辞从容,他们的脚步沉稳,他们的目光亲切。作为一个小县城,这样的生活是最为常见的,炊烟从窗户里溢出来,人影从一个树荫里走向另一个街道拐角处,时光之上,巍山县城里的人们一直这样生活着。也许,他们有着跟我相类似的喜悦与忧愁,跟我一样的向往与失落,跟我的亲人相近的祈词和咒语。但是,因为巍山古城曾经是那个古老的南诏王朝最初的旧都,我还是在那些街道上看到一些影子,在参天古树背后看到一些尘埃,在庙宇高挑的雕画上看到一些色彩,它们在用一种无声的姿势告诉我,巍山古城肯定要在某个不经意的地方,让我们看到它作为一座曾经的王城而表现出来的个体属性。

这时候,一次真正的相逢就开始了。

我说的是巍山古城里的一座城楼:拱辰楼。它在巍山古城众多的建筑里,以高昂的姿态屹立在那些雕梁画栋之间,置身于拱门回廊之侧。当我跟随着那一群人匆匆忙忙在大理行走,从喜洲到莲花,从鸡足山到沙溪古镇,从茈碧湖到剑阳楼,我们有过太多的走马观花和蜻蜓点水,一辆中巴车载着的目光和镜头,在每一个时刻里都有着一晃而过的速度。因此,我们在车窗内的行程,错过了太多的山水和花朵,错过了太多的飞鸟和游鱼。在拱辰楼,当我拾级而上,我知道,我一路奔忙的心其实是有过片刻宁静的。在那里,厚重而沉实的旧砖被岁月染成青灰色的墙壁,与世无争地生长在砖缝里的青苔,都让我再也不能迈开脚步,继续奔往下一个匆忙之中的地方。于是,在拱辰楼我停下来,站在城墙边上,向着远方,若有所思地眺望。正是那一段时间的沉思,让我对这个城楼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喜爱。这座古旧的城楼在遥远的历史里存在着,也许,晨钟暮鼓没有敲完它作为巍山古城守望者的岁月,它倔强地穿越了厚厚的时光,站在一个又一个流溢着或淡或浓的雾岚的清晨,目光沉静地看着一个个巍山人从他们的梦里醒来,在新一天里一路走下去。暮色到来的时候,拱辰楼是整个巍山古城最后进入梦乡的头颅。月亮慢慢地从树梢露出来,皎洁的月光把宁静的巍山古城照亮,石街清静,竹影婆娑。居住在古城里的人们,轻轻的鼾声响起来,竟然让人更加真切地聆听到深夜里的微风路过拱辰楼雕檐,轻微的响动从那些木质廊柱细微的缝隙里传出来,仿佛一个圣人在幽暗处不经意的叹息。拱辰楼有许多深爱着它的人。比如那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古城里的长者、少女、书生、素食者、诗人。我在一个极为普通的时刻登临,只不过多了一串足印。片刻之后,当我回过神来,一起同行的人已经离开,我也要走了。一抬脚,我就消失在巍山古城众多的人影里,拱辰楼依旧站在那里,站在属于它的时光中。

一段成熟的机缘,终究会把一个人引向重逢。在那个冬日,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一个编辑、一个文史专家,从无量山深处的南涧县沿着曲折的山间公路,把我们的身体承载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巍山古城。拱辰楼像一个亲切的老友,又在那里远远地向着我们的行程眺望。我尾随着那些友人走进一处处古朴的建筑,抬头向着那些庙宇、泥像、对联、诗词凝视。随后,我沿着古街缓慢地走着。巍山古城里,身着朴素衣服的人走在我的前面,我看到他们的身影在阳光里移动,一些安静地坐在店铺里的商人,用他们的目光把我引向那些旧器,让我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巍山古城早已消逝的旧时光。另一些安坐在街边的妇人,她们身边是一个小小的地摊,新鲜的西红柿、带着露水的黄瓜、清冽的蜂蜜、绿意盎然的薄荷,让巍山古城的世俗生活呈现在我面前。再往前走,我又看到拱辰楼了。再一次踏上那些陈旧的台阶,我略显笨重的冬装,衣摆不经意地擦到城墙边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还是那样明亮的阳光,在拱辰楼雕窗的过滤之后,让我在楼里看到一些碎碎的阳光,落在一些饰物上、地上、柱子上。仿佛一个老友,拱辰楼还是用它的宁静,见证着我作为一个外乡人的踏访。这一次,拱辰楼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一种寂静,让我的内心感觉到了无思无欲的安详。在人生匆匆忙忙的旅途上,太多的欲望、太多的人世沧桑,往往会让我来不及品味生命里本应秉持的气质和状态。这一次与拱辰楼的重逢,我竟然找到了那种老僧入定的感觉。于是,我在楼里一架古筝面前坐下来,随手在琴弦上一划,一串声响从指下传出来,再一划,又一串声响从指下传出来,它们仿佛是从巍山古城深幽的地底下传来的灵语,让我莫名地陶醉了。我不擅音律,我的美妙感觉,源于这城、这楼、这琴之间形成的某种联系。

又是一个片刻,我又离开了。

离开之后,竟然是一种诀别。一个星期之后,某一个清晨,我打开电脑,上网,便发现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说同一件事:云南省巍山县具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拱辰楼在火灾中毁于一旦!火焰在远处腾空而起,点燃了巍山古城的夜空。当它熄灭的时候,拱辰楼只剩下一些残砖断垣和古旧的木头燃烧后的灰烬。在新闻记者的镜头里,尸骨一样成为一个个画面,让一些人惊叹,让一些人措手不及。面对灾难,我的内心深处狂潮涌动,我的面容平静如水。这座巍山古城里的拱辰楼仿佛故友,在一个深夜离开了我们迷恋着的尘世。早已远去的一代代南诏王,也失去了被人们追忆和怀念的亭台。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呆坐在办公室里,沉默无语。面对一张纸,我记下了我与拱辰楼的别辞《离散曲:拱辰楼》:

巍山县城,我留在古街上的每一个脚印,都是

迷恋

阳光照着我的赞诵,如影随形。跟我一起

行走在古城上的,都是本地人,他们神色平静

心情淡泊,让每一个墙角的草丛,都与世无争

矮门,深巷,古砖,旧店铺,把一些眼神收拢

搁置在阳光里,漫不经心地漂洗

巍山县城,让我在温暖的冬天,看到一群人

从南诏古国里走出来。数百年了,他们

身穿着布衣,种植鲜花,弹奏弦歌

从拱辰门,年复一年地进进出出

身后是漫长而遥远的历史,祖先们一直在安居

乐业

抵达城门洞的时候,刚出生的孩子,在睡梦中

没有听见风声里的马蹄声,在千里关山之外奔

向着未知的日子,争吵或者伤害

巍山县城,让我感受到一个温暖的冬天

造访一个古国的王都,我对拱辰楼予以敬意

它的背影里是孔庙,是巍山报社,是人间烟火

它的血液里是南诏,是毕摩经书,是彝王曾经

的威严

当我以朝谒的脚步登临,眺望,凝视,怀想

我试图以一个汉族文人的诗赋,贴近它,景仰

祝福这片土地生长粮食、清水、马匹

以及更多的纸张上书写着的篇章

当我离开,我幽居在离巍山古城不远的地方

乘着夜色里无边的静穆,让一些词语

组成一支队伍,奏响礼乐,试图泅渡巍山的昔

日荣光

让它们沿途享受一片山水里的安详

一夜的火光,燃烧,焚化,烟尘缭绕

拱辰楼上的每一块旧砖,在这个夜里

向着彝王和古城里每一个沉睡的人,说

痛!痛!痛!

跌坠的雕花,典雅的词章,廊柱里的年轮

都归于死亡的寂静。拱辰楼没有轮回

一段曾经厚重的记忆,挥别成转瞬即逝的烟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胸怀大爱的人。在书卷里,在笔墨之间,我栖居在一个属于自己的静默的世界里,没有对谁付出过刻骨铭心的爱。但是,当我的脚步走过云南那些沉睡了千百年的山水时,我总会对一些地方付以温热而柔软的善意。拱辰楼在巍山县城与我的目光遭逢瞬间之后,我便把它当成挚友。通过它,我向一片古老的土地献上敬意;通过它,我对这片土地上的草木和陌生人付出眷念。但是,在那个夜晚,拱辰楼如同神话里的凤凰,灵魂向着高空飞升,只留下一些残骸。来不及把酒临风,来不及挥别,拱辰楼就成了一段记忆,居住在我幽暗的内心深处。我清晰地知道它曾经的模样,但是无法触摸到关于它的丝毫,哪怕是一根衰草,一缕清风。据说,拱辰楼马上就要重建了,但我深深地知道,当它焕然一新地在巍山县城的原址上重新矗立,我是不愿再见到它了。纵有再多的轮回,也无法续上一段旧时的缘。

责任编辑 宋晓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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