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上海地图
2015-11-06汗漫
汗漫
汗 漫,已出版诗集《片段的春天》《水之书》,散文集《漫游的灯盏》。曾获《星星》跨世纪诗歌奖、河南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奖、《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奖、《西部》文学奖等。现居上海。
1 红坊
徐家汇商圈淮海路、安顺路交叉口,原上海钢铁十厂厂区,摇身一变成为“红坊”——一个艺术区。内含上海雕塑艺术中心、民生美术馆、大地书店、乐泰咖啡馆、朵画廊……钢铁的腰身在摇动中一变而成杨柳腰,这是多么有难度的艺术。
我在这里看了英国雕塑家摩尔的雕塑作品展,露天,陈列在厂房外的草地上。那些铜黄、深灰、青绿的雕塑与环境相洽切,仿佛就是从这片工业废墟上生长出来的,摩尔仿佛就是这个钢铁厂的失业工人转型成为雕塑家。他的人体雕塑常常以斜卧姿态出现,仿佛是一脉斜卧的远山——女人们的乳房、男人们的膝盖,如同苍茫混沌的丘陵地带,试图把这片厂区以及周围的徐家汇商圈恢复为大自然?
摩尔作品中的母子、国王、王后、战士,面孔模糊,姿态抽象。这也许与野外经验有关——在野外,我们远远地从一个人的身影而不是面影就能判断出被观察者的心境。他面向我们,他扬起双手,就是一个欢乐的激情四溢的人!他背对我们,他俯下身子,就是一个被悲哀所覆没的人……
而在徐家汇、在上海,我对远处一个人的扬手、俯身无动于衷。他完全可能是在扬手招呼出租车去约会,俯身拉动一个装满现金的旅行箱去与人交易。一个人姿态的性质与环境紧密相关。在上海,我不关心远处的招手和俯身,只关心红绿灯的指示和单位领导面部的云团、阴影。上海不是野外——用一个艺术区来冒充野外?
上海一系列旧厂区正纷纷摇身变为艺术区,如上海第一服装厂(原荣氏面粉厂)成为“苏河现代艺术馆”,上海春明粗纺厂(原一信和纱厂、信和棉纺厂、上海第十二毛纺织厂、上海春明粗纺厂)成为“莫干山路50号”,等等。这座曾经以工业带动中国经济进步和文化更新的城市,在经济转型过程中,让工厂们转身、摇身,冒充野外,来安慰这座越来越大的城市里蚂蚁一样微不足道的人们?
在红坊,上海钢铁十厂遗留的钢锭、齿轮、车床、铁锤等等工业废弃品,在艺术家手下摆脱了被遗弃而滋生的锈迹和哀怨,再造、再生而成各种雕塑——那些异质的事物欢聚于一体,焕发出新的能指、所指。但依然可以从中回溯前尘,有趣味、意味。像我西服、领带附近皱纹重重的脸、手、躯体,总是暴露出河南南部伏牛山一带泥土的气息和光辉。
“将人体与风景交织在一起,正是我在雕塑中试图要做到的。这暗示了人类与大地、山岭以及自然风光的内在关联。如果用诗意的语言描述,那么山峦的起伏正像羚羊那样轻快地一跃。雕塑,诗一样充满隐喻。”摩尔如是说。我的身体还有能力与故乡风景、与野外交织在一起?
红坊东北角,上海钢铁十厂最大的一座厂房改造而成为目前的民生美术馆,推出一系列装置艺术展、摄影家展、油画展等等。最有影响力的“诗歌来到美术馆”系列活动,策划者是诗人王寅,自2012年以来已经相继有阿多尼斯、谷川俊太郎、王小妮等国内外诗人走进美术馆与听众一同交流、朗诵。
2014年霜降以后,冬天来临之前,新疆诗人沈苇也来到美术馆成为嘉宾。我坐在王寅身旁,听沈苇朗诵代表作《吐峪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在艺术区、死去的工业区、仿生的野外,在一行诗面前,我也能获得俯视自己上海生活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从而目睹灵魂“像羚羊那样轻快地一跃”。
2 西康公园
我办公室的后窗对着小公园、西康公园。显然,公园紧邻西康路。
四周高层建筑的簇拥,使小公园如同盆景,树木、莲池、鸟、人……按照美的法则团聚,让“盆沿”上的我时时从冗杂凡俗事务中抬头,凝眸,聆听。
但我不知道那些树木之间的差异、鸟鸣之间的区别。爱尔兰作家罗·林德说过:“无数人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分不清哪是榆树哪是枸树,也听不出画眉和山鸟的鸣叫有何不同。”西康园里有没有榆树、枸树、画眉、山鸟?他所指的“无数人”中大概包括我——面色苍白、谨小慎微,只善于分辨纸币上的百元和十元、上司脸色中的霜降和立夏。
南方语调如鸟鸣,有北方土语所不具备的宛转和晦涩。不知南北鸟类是否存在方言差异。河南的鸟会不会与浙江的鸟谈情说爱?飞来飞去的候鸟,也许能翻译各地的鸟鸣。翻译官们也像候鸟一样经常坐飞机,流动性比其他专业人士要大。我是留鸟,除了少量出游,终年都在上海这座城市里呼吸、晃动,类似麻雀。麻雀叽喳,不够优雅。它的词汇量应该比较少:跳跃、低飞、米粒、水、阳光、树梢、雨、雪、风、害怕、喜悦、雀巢咖啡。麻雀拒绝鹦鹉或大雁的词汇表。我需要像麻雀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少量单词。当我像麻雀一样简单明快,便可以用少量雀斑一样的字迹在纸上写诗——让每一张纸变成美人白脸。
西康公园里也有麻雀,在地上觅食、散步、低语,没有鸟笼来拘束、装饰。莲池边、小路上,有若干人游走或静坐。他们应该洞悉这座小公园的秘密。大都是老人,气定神闲。或独自发呆,或三五成群交谈,看不出他们的经历和处境,如同我看不出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们的梦想和前程。他们彼此相似,如同我眼中的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一只鸟与另一只鸟,与官场、商场、文场上存在着一目了然的格局和尊卑截然不同:没有“前排就坐”的树,也没有“做总结报告”的鸟,杂乱纷呈,无序共存。暮年、童年状态的人物值得尊重,他们拥有无限的已知和未知,如同晨雾、暮色的意味深长。
一边眺望他们,我一边打着喷嚏。
自从进入这间后窗对着西康公园的办公室以来,我就开始打喷嚏,泪眼汪汪仿佛陷入极度忧伤。而欲“打”未“打”、似“打”非“打”的尴尬,使我随时准备脱离正与自己交谈的他人,躲到角落去酝酿一番情绪,最终嘹亮地将一个“啊——嚏——”咏叹而出,沛然淋漓的痛快感贯彻周身!
同事调侃:“有人想你了,一个美人想你了。”打喷嚏者有幸正被远方某人所思念,这是古老的传说和猜想。我暗喜,孤独感消除许多,猜测是哪一个美人有可能念叨我,然后给她打一个电话:“适可而止吧,我的喷嚏已惊天动地。”但我不知道美人的电话号码,只能无可奈何地到西康公园旁边的静安医院去诊治。
一个面目雅致的青年医生用鸟叫一般的沪语告诉我:“过敏症啦。”他指指周围几个与我一样热衷于打喷嚏的人:“你们都是过敏的人。”他翻开一本医学杂志告诉我: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乡村园丁们偶然发现近年来过敏症急剧增加的原因——榛树、桦树、松柏等树种的花粉,被风吹送着播撒到长期远离它们的人身上,有可能造成过敏症。“花粉随风飘扬,寻找那些与树木们存在隐秘关联的人。”这位医生陶醉在树木、花粉的阴影里,似乎忘记自己应该是一个寡言慎语面无表情的诊断者。他像一个有诗人气质的医生前程黯淡。
我问:“什么药能够治愈,啊——嚏!”他说:“无药可治,多到公园、树林走走——对了,到西康公园里走走,去增强与树木的亲和力。一个猎人、一个种树者是不会过敏的。你看,那些愈是远离自然、愈是用消毒液清洗双手的人,反而苍白、柔弱,那些一身尘土、满面风霜的穷人生气勃勃!”我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墨水气息荡漾的文学院,而不是来苏水气味盎然的医院。我怀疑这位医生是树木们的使者,来为我这个被树木而不是美人们暗暗思念、尚未完全丧失对大自然的感应力的书生揭示“啊——嚏”之后的秘密。他甚至本来就是一棵树!——榛树、桦树或松柏?
我开始更加深情地凝望后窗外的西康公园,是哪一棵树的花粉与我发生了关联?
把窗子开得更大、时间更长,树木气息更加有力地影响我的呼吸。老人们在舞蹈、唱歌,像风中的树枝、树枝上的鸟。偶尔进入小公园晃荡,又顾忌上司透过窗子看到,从而产生“这是一个闲人在晃荡”的印象和结论。在公园里仰看我的窗子像看一个鸟笼。我在窗子内像一只鸟?人到中年,我被种种隐疾、困惑和烦恼制约。在文件之间徘徊,与薪水一同沉浮。打喷嚏,就是内在的压力在寻求突破,如果没有别的突破口,那就只能选择嘴巴来一涌而出。
午休时分,同事各自闭目小寐,而我隔窗暗自与这座小公园交流,试图一一分清那些树、鸟的名字,以及它们的树冠在每天发生了哪些变化,继而印证台历之间季节的逐步推移、自身呼吸系统的有序运行。树上,一只野鸟、拒绝鸟笼的鸟,正使劲颤动着爪下的枝条——它大概觉得那树枝也是自己的翅膀。它想带动一棵树来飞?我在转椅中旋转了两圈自己,沉默地叫了两声。
也许是缘于眼中、心中、梦中有了无边树木,喷嚏开始消失。花粉们美好的袭击暂时告一段落,但我对西康公园里的树木、街道上的树丛、郊外以及远方的森林,有了更深的认知和情感,猜想:一个软弱苍白的人、打喷嚏的人,有没有力量使一棵树也打个喷嚏——惊飞树上的一只鸟!使一丛树林打个喷嚏——街头刮起一阵风!使一座森林打个喷嚏——旷野里下起一场春雨!然后,全世界的树木(包括我故乡河南南阳盆地四周群山中的树木)都满脚泥泞一步一个树坑地结队走在通往上海的路上、通往西康公园的路上、通往我家灯光的路上……
西康公园,小公园,放大的盆景,更像是一个微型盆地——我位于楼上、位于这个微型盆地边缘耸向天空的山脉上,屁股下的木椅酷似山路上的一头毛驴——
公园里、盆景里、故乡盆地里拥挤的植物、动物、人物,倾盆大雨一般,溅入我午间的梦里了……
3 南阳路
长约八百米的南阳路,东端是美琪大剧院,西端是民国时代上海颜料大王吴同文的别墅“绿房子”。两者之间:纸烟店、水果摊、售报厅、幼儿园、咖啡馆、教堂、恒隆广场……
美琪大剧院里不再有周璇、王人美、孟小冬、蝴蝶、阮玲玉、上官云珠等等美人们的歌声、身影,新一代的周立波开始在这里扭捏作态。
绿房子的设计者是邬达克,在上海留下一系列经典建筑:沐恩堂、国际饭店、四川路广发银行大楼,等等。1939年的英文报纸《中国日报》这样报道绿房子:“此建筑为全远东区第一豪华住宅之一,设计风格超现代……”当时的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慕名而来,并应吴同文之邀在二楼阳台共进晚餐、合影留念、埋下祸根——毛泽东十年以后说:“别了,司徒雷登。”1966年的一个夜晚,吴同文和姨太太就在这座小楼内自杀,别了,上海。
1948年,某国外交官意欲用一条万吨邮轮再加50万美金来购买绿房子作领事馆,吴同文不舍。红卫兵们在绿房子二楼设有弹簧地板的大厅里跳忠字舞,吴同文痛哭。后来成为咖啡馆、酒吧,现在成为一个建筑设计所。吴同文的灵魂还能偶尔归来、荡漾吗?让我想起契科夫的《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那里面总有一处不安宁的老宅、一群疼痛的人。
南阳路,以我的故乡南阳来命名。我供职的单位就在南阳路旁边的北京西路。吃罢午饭,来南阳路散步,就微微有一丝还乡感、主人翁感。上海道路铭牌囊括了中国各个省份、市县的名字。上海试图以这种方式,使籍贯各异的外省人对其增加认同感吧。
这条路上常常走过背着铺盖、提着水桶、拖着破旧拉杆箱、穿着脏西装的人,在街头暮色里徘徊、四顾。一个刚刚闯进上海的南阳人?油漆匠、木匠、砖瓦匠?有巨大的力气和胃?转眼,他就消失了。许多背着铺盖、提着水桶、拖着破旧拉杆箱、穿着脏西装的人,在南阳路周围的大街小巷涌现、消失。像周璇、吴同文们一样消失。我也终将在这条小街、这座城市消失——时间,有最大的力气和胃。
从南阳路转身回单位办公室,只需要五分钟。楼梯持续宛转向上,这座办公大楼,一座英式保护建筑,比绿房子的历史还要早二十余年。吴同文当年站在他的别墅阳台上就可看到这座大楼,应该也看到过顶层我所在的一间办公室。他猜想过百年以后这里的面影、身影吗?
楼梯宛转,向上,我如同在攀登故乡西部边缘的伏牛山。在这一过程中常想起李白句子:“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也到过南阳。他蓦然驻足、转身,回顾所走过的宛转山路,有些迟疑和感伤。我也驻足、转身、回顾:楼梯间内的阴影如暮色,繁复的吊灯如伏牛山区的星空,宛转楼梯如山间曲径,但“苍苍翠微”已不可目睹。这,就是我和李白的区别,上海某座大楼与伏牛山的区别。
透过办公室窗户,隐约可见南阳路。像护身符,它藏在我身体某个部位、这座城市的某个细部,暗暗护佑着一个游子?
4 松 江
松树,加上黄浦江,等于松江——一个小镇。上海西南边缘,接壤浙江、江苏。距西塘、乌镇等江南名镇几十公里的路程。
目前,松树在松江已经很少。方塔公园内小山上有一片松树林,我数了数,三十五棵。那一天,春分——春天用南风这一吹风机,想把松树和我的头发吹分成左右对称的样子。我靠着松树休息了十分钟,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觉涌现,不妥。就换了一棵湖边的柳树靠着,就惬意松弛了许多,像一个浪子荡子了。做浪子荡子比做烈士的难度要小许多。美女们在湖边来来往往,风摆柳一样的姿态,似乎像是要让柳树向她们学习。
黄浦江依然在松江附近流淌。源于浙江安吉龙王山,经松江到达下游的上海城区,入海。运沙船、垃圾船、渔船、渡船……突突突突轰鸣的柴油发动机声音淹没了水声——柴油机用噪声反对田园诗。一条船,舷边蹲着一条狗、晾晒一条红裙子,像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浮草》中的镜头。人生就如同这浮动的水草、这船。光阴如江水载浮载沉。水上、水边的生活,都容易产生伤逝之感。突突突突轰鸣的柴油发动机声音抑制水声,似乎就是为了减弱伤感、反对感伤。
某年春季,总计数千头死猪以平均每天六百余头的节奏顺着黄浦江、朝上海市区方向浮游,在松江一带中断泳姿,被拦截、上岸、深埋。它们一生中唯一的仰泳,目标是江水下游的陆家嘴、大海?猪们戴着可以追溯来源的电子耳标,像戴着耳环——让死亡显得时尚、光辉?死因迷离。黄浦江上游、松江以南就是浙江乡村,如嘉兴、新市。宋代杨万里曾经写过一首诗《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是应该持续展开的春日画卷。但现实景象却是:篱落不再,猪场密集,部分养猪者悄悄用“砷”(一种可能致猪、人于死地的化学原料)来造成猪外貌健美的假象以促销,导致猪群郁闷、携带毒素、死亡率居高不下,死猪在夜晚被扔进江水。猪群正取代了鱼群,填充河流的空虚?
在松江、在上海,拥有乡村背景的诗人,开始强烈怀念童年时代的水井、河流。水井消失,空水杯(空杯,空悲切)是水井正直的纪念碑。河流也将消失?水龙头(与龙的关系已经断绝)将成为河流扭曲的墓碑?
开始怀念松江古称“华亭”。华丽的长亭短亭,迎送南来北去的官员、游子、走卒,可见历史上此地水路陆路的密集、便捷。又称“云间”,文人化的浪漫。陆云、陆机、赵孟頫、董其昌等等本地文人,一定喜欢这两个字——陆云应该最爱,他本身就是一朵极有天赋、天空赋予的云。这几位不同朝代的文人如果萃集一堂、联袂而行,青衫应当在清风中飘动如同天空,宣纸像原野长满俊逸的字迹,印章暗红如原野边缘的落日……
G60高速公路,原名“沪昆高速公路”,自上海,过松江,经杭州,最终抵达昆明。大量高速公路的出现带来了数字化命名的时代,便捷,理性,像子嗣众多的家长“老大”“老二”之类的命名一样。远离了古人在“华亭”“云间”“松江”等等地名后面显示出的命名原则:有画面感,有情怀。
G60高速公路穿过松江而来、而去。路南,松江古城区,古迹、古人轶事萃集之地。路北,松江新城。新城内大学众多,少年众多,初恋众多。泰晤士小镇,一个由若干英伦风格的别墅区组合而成的街区,成为《松江旅游图》上的焦点,游客、婚纱摄影者流连。在这英式的教堂、铁桥、咖啡馆、小街道上拍一张照片,完全可以产生“到过英国一游”的迷离和恍惚,据说引起英国原版小镇的不满。但此地无法虚构出一条泰晤士河。
我在松江一个小饭馆内独自吃了一条松江鲈鱼,喝半壶黄酒。让肠胃到松江一游。似乎就有了与陆云、陆机、赵孟頫、董其昌共进晚餐的迷离和恍惚——他们环坐大桌,我坐旁边小桌偷听他们的高谈阔论。一个人的才华、胆气、酒量,应该与饭桌的大小成正比。
苏东坡在《后赤壁赋》中描述一尾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不知他来过松江否?若来松江,陆云、陆机、赵孟頫、董其昌们肯定会穿越年代陪他共进晚餐,环坐大桌,吃松江鲈鱼、喝黄酒。醉。仰天大笑出门去,他们在云间漫步成几颗星星,于松江夜空深处,嘹亮。
5 佘 山
佘山、天马山、凤凰山、玉屏山、辰山、钟贾山、天马山、小机山、横云山、小昆山等等十二座高度在一百米以下的精致山峰,簇拥、绵延于松江境内,达十余公里,共同组成上海地区唯一的山脉群落,远远望去,像草书中参差断续、湿涩变幻的“一”字——本地人、西晋著名诗人陆机书写《文赋》时,抬头看看窗外天色空茫处,毛笔随意一挥而出了这个“一”字吧?古人以“九”为大,松江别称“云间”,故,此地又简称“云间九峰”。
云间九峰最初是一片岛屿,上海地区曾是东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汪洋一片,尔后成为滩涂、陆地。海水在时间面前节节败退。如今,山中偶尔可见贝壳及海藻化石。佘山是其中最高山脉,处于领袖地位。康熙御题“兰笋山”——康熙南巡,对佘山兰花之幽香、笋味之鲜美留下深刻印象,遂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春亲书匾额。杭州织造员外郎孙成至、苏州织造司库那尔泰两位钦差大臣赴京接匾,携匾离京,坐船南下,至松江佘山,于山下宣妙寺举行了隆重的上匾朝贺之礼。康熙题匾及宣妙寺,今已不存。但佘山兰花、竹笋依旧年年生发。
当然,佘山是云间九峰中离天空最近的山。山顶建有著名的天主教堂,离天主很近。暗红色外墙醒目。满山绿树映衬之下,教堂暗红如花朵,献给天空、天主。1844年,法籍传教士南格禄在江南一带漫游寻觅,至佘山,倾心,遂勘测地形拟建教堂。1871年始建,1935年落成,精雕细琢,中西合璧,采用无木无钉无钢无梁的四无结构。可容纳三千教徒的空间,不用音响,即可将布道者的声音传递至每个角落;不用灯光,即可借助于彩绘玻璃天窗投进的缕缕光线,让信徒们依稀看到上帝慈悲的脸。管风琴声、歌声荡漾,有着替代山间风声的趋势。
20世纪40年代起,佘山教堂即成为世界闻名的天主教圣地,每日、尤其是每年五月的“圣母月”,各地信徒群集,沿山中“之”字形的苦路(路名别有深意)登至顶峰、进入教堂、获得解脱。江南地区天主教徒中渔民占大比例,往往划船至佘山脚下,再上山,朝圣。于是,佘山附近小河浜中,常聚集不少渔民教徒的小船。以船渡身,以山载心。如今山中有索道,乘索道者往往是非教徒身份的游客,凌空,轻松而至,对教堂内部神圣、静谧的气氛望而生畏,探头探脑、照相、下山。
教堂旁边是佘山天文台,建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同样为法国传教士所立,这也是我国最早的现代意义上的天文台,内部安装有巨大的光学天文望远镜、激光望远镜、射电望远镜、光学折射望远镜等先进仪器设备——传教士们把天主教与天文学结合在一起,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它们都是关于上苍的发现和思想,与形而下的、山下的世俗欲望,无关。当一个天主教徒透过天文望远镜眺望星空的时候,大概能从月色云朵之间捕捉一丝天主的微笑,获得内心的安详和自由。
山水相依,风景殊好,遂成为“佘山国家风景旅游区”。山间出现众多酒店、别墅群,山下是辰山植物园。我曾在植物园内草地上躺了一个下午,晒太阳,青草泥土气息盎然。偶尔瞄一眼佘山,觉得圆顶天文台像圆顶礼帽、暗红色教堂像暗红色蝴蝶结——如此,佘山就是一个以满山植物为头发的绅士的巨大脑袋了吧?一个绅士,怀着蝴蝶般在空中飞动的隐秘愿望?我躺在草地上直到傍晚,起身,坐着,听上海交响乐团的草地音乐会直到子夜。满天星星照耀着我开车回到城区的一段山路、一段高速公路——城区方向的灯火由慢而快、由稀薄到密集,扑来,勾勒出如山脉一样漫无边际的建筑物轮廓,似乎是为了与佘山、与云间九峰呼应,彼此减少一丝孤单——相看两不厌?
从山中回到“山”中,在楼群间的日常生活里沿一条抽象的“之”字形“苦路”(隐藏在楼梯、电梯之中),攀登,谋生,思想。在建筑物构成峰岭、高架桥模仿流水、地铁隐喻暗河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群山之中,我,有能力在内心海拔最高处建设一座教堂来接纳天籁霞光、用笔筒作为单筒望远镜眺望远方、把堆满了财务报表的书桌改造成音乐交响的草地?
佘山姓佘,我姓余,笔画相近,所以对这座山异常亲切。
但差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我比它多了一点愚顽,它比我少了一点言辞。故,止笔。
责任编辑 宋晓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