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土
2015-11-06于海涛
于海涛
一大早接到市委办的通知,市委李书记今天上午九点到镇政府检查指导工作,让党委书记汇报工作情况。刘胜书记早早来到镇政府,拟好汇报提纲,并召集镇招商办、财政所、农业办、土地村建办及镇长、分管工业的副镇长进一步了解工作情况。
市委李书记九点钟由张秘书长陪同准时来到镇政府。他是一个中年男子,胖乎乎的脸庞,眼睛闪着睿智的光亮。据说他是上边派来镀金的,在市委工作两年,来过这个镇很多次了。刘胜,一张黑里透红的脸,大大的眼袋,小眼睛转得很快。他是土生土长的镇上人,在党委书记的岗位上干了七年,熟悉全镇的工作情况。汇报各个方面的工作都没有问题,他知道什么样的汇报能打动书记的心,并注重用各种数字说明问题。李书记时不时插话问相关的情况。
这时,手机震动了,是妻子打来的。他按掉了,又打了进来。妻子无奈,发来一条信息,“家中的坟地被高速公路拉土的挖掘机抓了,速到坟地”,他惊呆了,头上渗出了汗,连鼻尖也渗出了汗,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他下意识去掏腰包,想掏烟,但那是头几年戒了的,他拿起桌子上的一瓶矿泉水,要喝下去,结果发现瓶盖没有打开。李书记问新招来的服装厂项目调地情况,他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旁的孙镇长接过去把情况说了一遍。李书记问刘胜出了什么事了,他急忙掩饰过去,说没什么。
接着他又陪李书记到镇里的企业和大棚示范区了解情况,并且到了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工地。李书记说,经多方做工作,在你镇争取到了高速公路出口,你们一定要抓住机遇在这个出口做文章,我准备明天上午在没有特殊事情的情况下把市里的有关部门拉到你们这里,进行现场办公,你们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出意见,有可操作性,明天我们根据情况就可以现场拍板。要摆上一些项目,应做好调地的准备工作。这是李书记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待李书记看完以后,已近中午。他并没有在这里吃饭,说是上级来人在市里有接待,必须回去。李书记对刘胜说,我看出来了,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不要有什么负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李书记话里的含义他一时没有理解透,李书记上车时刘胜竟说你走好,你走好。
这时市信访局打来电话,说是王家村有几户群众到市里上访,指为高速公路占地补偿一事,让镇里拿出处理意见,并派人将上访人员接回来。刘胜对信访局的同志说,凭什么让我们去领,要你们干吗?他不知为何发火,平时是不能这样的,现在,他的脑子像是装满了火药,尽管这样,还得进行工作安排,他告诉镇长让主管信访的副镇长和信访土地助理在镇等候,先拿出处理意见。
书记办公室的门口已有五个人在等着了,一位是地税所长,两位是镇水泵厂的,另两位是王家村的老王和他的老婆。“你们不让我们活了吗,出大事了,还来烦!”这声音从三楼办公室炸到楼底,几个办公室探出了脑袋,见刘胜的目光扫过来,马上又缩回去,那几位也是面面相觑,孙镇长马上过来把那几位领到自己的办公室,老王和他的老婆是第四次来找他了,刘胜说你去找镇长,我有点事,他俩说我们必须找你,今天不走了。刘胜见状没有办法,他一开门俩人立即从门缝挤了进去,一进门,老王一把攥住刘胜的手说,书记大人这回我们家的事全靠你来解决了,说完跪在地上,说我家的房子眼见要倒了,我不相信能没有人管吗,我们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呢,成天害怕呢,不然的话我们只好上访了,再不,我们也只好搬到镇政府来住了。刘胜知道他们找的是房子被高速公路拉土车震裂一事,以前他曾安排土地办、交通办的同志去解决,他曾给工地负责的老高打过电话,可至今没有解决。刘胜安慰一番,答应下午去看看。
等那几位的事和关于高速公路补偿意见研究完以后,快到中午12点钟了,孙镇长告诉他市里有四个部门来检查指导工作,现正在饭店,是不是去看一下,刘胜想起这几个部门都是比较重要的部门,其中有一个是组织部的宋副部长亲自来的,是来检查党建工作的,由宋副书记汇报工作。这时那位宋副部长打来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要到场,说有点事情必须当面单独说。他说我家出点事必须回去,那位宋副部长说,只要不是人命的事你都要来,不然会有后果的。他没有办法,他们俩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宋副部长以前也是乡党委书记,比他任职还晚,人家现在主管乡镇干部的,手中有权呢。没有法子他必须到场了。
刘胜是不胜酒力的,一般能喝半斤左右,今天中午一点也没有喝。今天心情太不好了,心烦透顶了,他觉得今天一个个都没完没了的。这些人与会场端坐在主席台上时相比判若两人,难道自己喝酒时也这样吗?确实没有办法,有时酒喝不到位,感情不到位,感情不到位有时关系很难理顺的,责任在一把手,同样政绩也在一把手,他知道有时工作不一定靠干出来,也得先靠搞关系搞出来。席间妻子又打电话说起坟地被掘的事,他说事完以后一定回去,他的心情很沉重,不,这是一种伤痛,那里有母亲的坟地,母亲去世才四年。
宋副部长告诉他,开始时,市里想把他安排在水利局当局长,后来有几个党委书记在上边找了人,有的可能……我不说怎么回事,你可能也明白,你这人太老实了,你快点找吧,最近要开常委会你是必须要动的,听说要把你安排到老干局,这样肯定是不如水利局的,你要抓紧活动。听到这里他根本没有心思干工作了,自己这么多年,就应这样吗。这时,镇长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量,他想想还是到镇里去吧。
孙镇长已在办公室等他,他平头,尖下巴,说起话来机关枪一样快。当初刘胜是组织委员,孙镇长是宣传委员,他们都是本地人,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在镇长的办公室,高速公路的负责人老高在等他。孙镇长说,刚才他都说了,祖坟被掘了这么大的事我才知道,我已让派出所和土地办去查一下严肃处理,镇长站起来,又坐下,要拍桌子了,老高一直在道歉,说一定要严肃处理司机,对于造成的损失我们会加倍补偿的,我已给你妻子送去一部分资金。刘胜说你来得正好,老王房子的事你要抓紧解决。
刘胜把孙镇长叫到办公室,问下午要找他是为这事吗,镇长说最近听到一点风声,说你要调走,任水利局的局长,要是真的话,要把班子安排好,比如党委书记的人选,你看我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你要帮我啊。我听说,人大主席和党委副书记都在活动呢,说不准上边还能下派呢,要是那样的话不都白瞎了。刘胜说我还没得到什么通知,不过到时会帮忙的。他何曾不知,春节前,李书记曾问过他考没考虑走的问题,来年开春要动一批干部。是的,他得考虑动一动的问题了,横向看看他是全市最老的镇党委书记了,再待下去确会影响一小批人的进步了,但总觉得自己多年形成了一套好的工作思路工作方法,要将这些东西传下去。不过是要走了。
下午无论如何要到那个险房户看看,他是答应人家的,答应的事就要算数,多年来他一直这样。小张给刘胜开车,他和刘胜之间有种默契,能感受到书记的喜怒哀乐。车子一启动就要放音乐,定好曲目、音量,一首韩红的《天路》响起,刘胜融入其中,那是一条横亘于镇间的高速公路,山外的气息、山外的速度、山外的声音,从祖祖辈辈犁出来的地垄沟上掠过,带走的是贫困,带来的是富有。现代人的路是修出来的,不是走出来的,是用挖掘机挖出来的,不是用镐头刨出来的,他心中沉重又带着某种兴奋。
不觉间来到老王家,那是一栋低矮的茅草房,像老人的脑袋,坡顶像老人头戴毡帽,黄泥巴抹平的墙面像老人黄焦焦的脸,两个窗户似老人混浊的眼睛。门外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棍站在那里。老王迎出来,刘胜向前扶住老太太,当年他经常这样搀扶自己的母亲。这房子东头有一条拉山土路,确实经不起重车的强烈震动,墙体歪了用木棍顶着,有几条新的裂缝。其中有一个口子开得很大,刘胜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想起儿时用手掴泥球,日晒过程中发现有裂缝用手就抚平了,不过现时小孩玩的是玻璃球。屋内很干净,墙上张贴的是伟人毛主席的画像和四代领导人的画像。刘胜说这房子太危险了马上搬出去,他让村里来的同志负责就近找一家先住下,盖房子的补偿问题他和工地讲,通过民政部门向上争取点资金解决盖房工程款。走出很远,他发现老太太太可怜了,患脑血栓走路不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时他又回来,从兜里掏出1000元钱,塞到老太太手中,这是他准备给儿子的学费。
回去的路上刘胜的心情很沉重,这时他想要回去了,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应该回去看看的,他又在想,李书记说的高速公路出口规划和调地项目落实问题,下午要召开一个党委会研究高速公路出口的规划,进行近期工作的部署和安排,明天要开现场会呢。他的脑子里形成了安排工作的初步设想。他打电话给孙镇长让他组织土地、村建、企业办、招商办等部门拿出初步意见提交党委会研究。这时手机打进来,有镇政府机关干部、企业老板,问候他家发生的事情。他也接到两条信息,“报应啊,做事做绝了对不起祖宗……”他知道是谁发来的,当初镇办企业改制的时候,有人送钱托人疏通关系,结果他都没有答应,走了公开竟标之路。还有当年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得罪不少人。
这时妻子又打来电话,说大侄子从外地回来听说这事以后把开抓车的小伙子打倒了,打得不轻,要送医院呢,这事闹大了!这惹事的东西,都怪我,早就应当回去的,结果现在也没有回去,还是出事了,告诉小张马上回去看看。
坟地在小山坡上,像是个小馒头,山根底被挖掘机抓了一个大豁子,像是馒头被人咬了一口,那边挤满了人,警车和挖掘机停在那里,空中漫着新土和茔地特有的气味,泥土上散落着几块棺材板子,大侄子手掐腰站在那里,躺在地上的小伙子满脸是血,眼睛发乌。派出所所长过来说我们来晚了,没办法我们得把他俩带回去再说。村长走过来说,太气人了,怎能把坟地抓了,太过分了。邻居张大妈过来,孩子说什么也不能打人。人们聚集过来的目光聚在刘胜的脸上,“太不像话了,怎能打人呢,按照规定处理,小张,把小伙子送医院检查。”大侄子还想说什么,刘胜一个巴掌扇过去,“惹事的东西,还不怕这事丢人现眼吗?全市头条新闻知道吗?带到派出所去!”大侄子被强拉到警车上。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妻子说下午来了很多人是来看情况的,据说是孙镇长告诉他们的,来问候一下,也送钱了,礼单在那,司机小张找人看过了说是不用迁坟,明天中午前看的那个人到坟地定一下向口,烧点纸就可以。妻子唠叨着一天也不见人影,不怕祖宗们怪罪。
夜幕已拉下,外面漆黑一团,晚饭吃不下去了。刘胜与妻子一道带着纸、香和鞭到坟地去,坟地离家不远。要到坟地的时候,见一个人正在那里烧纸磕头,刘胜到跟前一看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说我到医院了没有什么事,打一针、吃点药我就来了,今天的事不怨你那个亲属,都怪我不好,我找人看过了,今晚这个时候在这烧纸,我对不住你们了。刘胜这时仿佛看到了众先人,感受到了母亲那温暖的体温。“对不起祖先了,母亲,儿子来晚了!”他扑通跪下了,纸灰散落在土里,烟气融到了夜色里,很久刘胜才离开,那小伙子说我要在这里守候着,刘胜说不用了回去吧。
刘胜几乎一宿没有合眼,他想起几件事交织在一起,太不顺了,难道是有什么报应,不应该吧,祖祖辈辈他是最大的官了,想想他在这个镇是没法再待下去了,工作不好干了不说,他还是有一些事的,比如那个工头子刘胖子是妻子的远房亲属,为在小城镇内开发,就给他送来了5万元,按说他是不能接的,可是母亲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的资金,权当借了,可是五年过去了还没有还呢,以后他再也没有收过这样的钱。那天喝多了酒,他与女副镇长动手动脚了,虽然没有什么后果,但如果不是现在这个岗位能这样吗,谁敢保证常在河边走就能不湿鞋呢……不敢再想下去了,市委书记那头还要找呢,涉及到今后工作的事,是去送钱还是托人呢,怎么办呢,孩子快要毕业了,有一个好的部门,就业是不成问题的。老天哪,那年也是这样,人家已暗示农发局局长到站了,让他活动活动,他在家等啊等,结果还是泡汤了。天快要亮了,他想起让孙镇长拿出的高速公路规划,不知怎样了,上午市委书记要来现场办公呢,他马上给孙镇长打电话,班子成员6点钟集中开会。
第二天早晨,市组织部打来电话,市委书记来现场办公的事临时有变动,让刘胜到组织部去一趟,有事商量,没告诉他什么事,刘胜也没有问,他似乎意识了到什么,但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