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摆不定的河
2015-11-06孙且
孙且
01
伪满洲国黑龙江江防舰队的一艘小火轮船溯诺罗河迂缓而上。天空湛蓝,日头高悬,只在远山,有一抹烟状的薄云。伪满洲国第二军管区派驻三江省混成旅少将旅长的日野武雄站在前甲板上,双手戴着白手套,拄着杵到地上的指挥刀。烟囱冒出的黑煤灰,挂在他的眉毛和那一小撮卫生胡上。
日野武雄的随从,一个是日本关东军三江省警备队的大佐,一个是自己属下的伪满洲军官,一个是军鸽通信员,九个担任警卫的日本和满洲士兵,在船舱里疲倦地打盹。早上7点钟左右,他们从诺罗河与乌苏里江汇合处的东安镇出发,已连续航行了四个来小时。日野武雄一直就这么样地站立着。
日野武雄第一次遇见如此弯弯曲曲的河。
诺罗河发源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由西南向东北流,与饶河县和富锦县交界处的七星河交汇后,转为由西向东流向,在三江平原低洼的腹地,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上,像一条巨蟒摆动着身躯,盘挪出无数个南北向的弯儿。尤其那几处老百姓俗称大对头的弯子,清晨,渔家在岸上做早饭,不用挪动锅灶。晌午,船靠到另一个岸边儿,回到原处吃午饭。
日野武雄此行去诺罗河的支流小佳气河屯(佳气,赫哲语,语意长木头垛,今小佳河镇)佐田弥一大尉中队的驻地视察,佐田弥一中队辖区内的集团部落堪称模范。
东北抗日联军隐藏在白山黑水的茂密林海中与日本关东军顽强周旋。山里的老百姓居住分散,没有后勤补给保障的抗联多从他们手中获得粮食和衣物。1934年12月10日,陆军大将南次郎接任关东军司令,开始在东北实施“集家并村、集团部落、匪民分离”的措施。他们将村民强行迁移、集中至指定的村屯,使抗日队伍和人民群众彻底隔绝。老百姓叫“归围子”“归大屯子”,称归并后的村屯为“人圈”。
“人圈”的选址多在交通便利的公路附近,通常为一百户人家左右,最小的不低于五十户,四周筑土坯高墙,墙顶拦铁丝网或插满酸枣树的刺枝,并留有射击的垛口,四角和大门。“人圈”只留一个大门,并建有碉堡,屯子的中心竖立瞭望台,墙外挖壕沟,由一个分队日军或一个连伪保安队驻守。老百姓被强迫服役干活,靠少得可怜的配给勉强过活。居民进出,要到卡子房接受搜身,粮食、布匹、食盐严禁带出。打水、砍柴、走亲戚得有火印木牌。“人圈”里,年年流行瘟疫,家家陈尸。“人圈”之外的区域划定为“无住禁作地带”,即无人区,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没有人烟,并设立网格状的封锁线。
波光粼粼的水面,时不时地有鱼跃出,两岸密实的蒲草和芦苇丛,惊起飞鸟。
晌午时分,小火轮行进在连续的“之”字形的胳膊肘弯儿的河道上,一会儿向左歪斜,一会儿又向右侧倾。掌舵的老水手,皮肤古铜色、皱纹有如刀刻的伪满洲男人,告诉日野武雄,长官,这一段,当地人叫老鱼梁子。
那条鬼魅般的大鱼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小火轮船进入诺罗河河口,一条硕大的鱼出现在船头前方二三十米远的水面上,像是引导他们的船航行。
水里的暗影,圆滚滚的躯体足有二丈多长。
日野武雄指给掌舵的老水手看。他眯缝着眼睛说,长官,河里啥也没有。
这一会儿,日野武雄发现河面确实如舵手说的,静静的,如一面大镜子,那条大鱼了无影踪。
“长官,你一定是看走了眼,这条河里要有这么大的鱼,早成精了!”
在接下来的航程,那条大鱼几次时隐时现,而一直注视前方的老舵手总是雷同的回答。
日野武雄觉得,这次旅行有种无法言说的怪谲的气息。
1938年9月26日上午,日野武雄他们从黑龙江的抚远县启碇进入乌苏里江,一路逆水,按行程,晚上,在诺罗河河口的东安镇停泊过夜。
在岸上迎接日野武雄的是东安镇驻军的副官长和一小队士兵,日野武雄的脸上挂着愠色下了船。这个低级军官马上解释,伪满洲国第二军管区中将参谋长吴元敏到此视察,正在陪同,无法前来恭候长官。
日野武雄面容的阴云更浓重了,他若提前知道吴元敏在东安镇,一定想办法延宕此次的行程。
按条令,日野武雄不得不拜访他的顶头上司、又为师兄的吴元敏。
明治四十四年(公元1919年),吴元敏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八期工兵科,做过蒋介石的待从副官。大正八年(公元1919年),日野武雄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二期骑科卒业。倒是蒋先生假冒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科的学历,蒙混成了黄埔军校校长。
日野武雄反感所有的伪满洲人,他们有诸多的恶习,工于心计,互相倾轧,不讲信用,背后嚼老婆舌,说他人的坏话有如家常便饭,好吹嘘,贪婪、懒惰、散漫、吸食鸦片等等,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遑论战斗力,根本不堪一击。
至于吴元敏,日野武雄更是厌恶透顶,此人阴阳怪气,作为军人,不是靠战功,而是凭借背叛,拉拢关系得以晋升。日野武雄的信条,人格上有缺陷,行为上定猥琐。
日野武雄自恃自己有份作为军人的辉煌履历。
日野武雄明治十八年(1886年)11月1日出生,参加过日俄战争,1932年4月15日,伪满洲国军成立,被派到伪满洲国军政部任职,7月10日转任吉林省警备军骑兵旅少校,参与讨伐磐石、桦甸、敦化、安图等地抗日武装的行动,因“剿匪有功”,仅过了两个月,越级擢升为上校,补吉林省警备军独立骑兵支队队长。1938年5月5日,晋升为少将,旋而,遣他和他的支队到“匪患猖獗”的三江省驻防。
吴元敏热情地设宴款待日野武雄,菜肴多为山珍野味,扒熊掌、蒸鹿唇、熏狍肉、烤鹌鹑,并有歌妓陪侍,对这个在伪满洲国军里任职的日本人,可谓恭敬之极。伪满洲国军实为日本军人控制,像他们保卫的政府一样均是傀儡。
吴元敏讨好地请日野武雄对驻扎在东安镇的部队训话,微醺的日野武雄满口应允。他离开九州大分县速见郡南由布村大字川的老家到关东州(今旅顺),再到满洲,几十年间,没喝到这么醇的清酒了,倒是歌妓远不如新京(今长春)的让人舒心。
转过天的黎明,部队就在操场列队迎候,日野武雄吃过早餐,由吴元敏陪同,登上检阅台。
日野武雄扫视了一眼台下的伪满洲国士兵,个个佝偻着身躯,军装松松垮垮,像撑不起来的袋子,这不仅是躯体的瘦弱,更是精神的萎靡。他顿时没了兴致,三言两语,敷衍了事,将吴元敏一个人撇在台上,径直走开,登船离去。吴元敏对着日野武雄的背影,巫师般恶毒地诅咒这个倨傲的日本人,不得好死的家伙。
日野武雄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拭胡须上的煤尘,他不愿待在狭小憋闷的船舱里。
小火轮船刚出了老鱼梁子的大弯儿,左岸兀地凸现出一座百余尺高、陡峭的石头砬子,向他们压过来。
日野武雄不禁打着冷战,下意识地去掀腰间别着的南部麒次郎十四式半自动手枪,俗称王八盒子的皮套。
老舵手紧把着舵轮:“长官,西风嘴子。”
小火轮船战战兢兢地几近贴着长满墨绿色苔藓的岩壁驶过去。
这险要的咽喉之处,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小股士兵扼守伏击,他们也难逃噩运。日野武雄过了好一会儿才舒缓下来。
船舱里,那十几个随从抱着枪,军鸽通信员搂着鸽笼,仍在酣睡。他们打着呼噜,淌着口水,还有人说着呓语。
那条奇异的大鱼,再次出现。
老舵手说,这里的河道有潜流,看上去,颜色比其他地方的水面暗。
日野武雄暗自骂着这个自以为是的满洲水手,如蠢驴一般。
日野武雄看见,那条大鱼有着铃铛般大小的眼珠,目不转睛地逼视着自己,他在第一次对视中,主动将视线挪开。
司炉工一个劲儿地添煤,炉膛通红,而黑铁壳的小火轮船像松毛虫般蠕动着。
那条大鱼迅疾地翻身,腹部有一道闪光的鳞,潜入水里……
02
东安镇有一家烧锅,老板朴永山衍续着祖传的酿酒手艺,这个中年的朝鲜族汉子还很会笼络上上下下的关系,他的酒远贩到同江、抚远、富锦、宝清等地,甚至私运过境。
9月25日晚上,边境守备队的伙夫领着帮手前来朴家烧锅打酒,朴永山脸上堆笑,拱着手,从柜台里面出来迎候。
“一坛高粱酒,一坛米酒。”
朴永山的脸上掠过一丝儿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赶紧将伙夫让进里屋,从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用袖子抹去封口的灰尘,慢慢掀开。
整个屋子飘溢着醇厚的酒香,伙夫的口水淌到下巴。
朴永山给他斟上一盅,他倒进嘴里含着,腮帮子鼓起,又瘪回去,好一会儿才咽到肚子里,然后,不停地吧嗒着舌头。
“晚半晌来了个肩膀上扛着中将牌牌的,天擦黑,又来了个肩膀上扛着少将牌牌的东洋人……”
这个贪杯的家伙几杯陈酿的烧酒下肚,就主动倒出日野武雄第二天要去小佳气河的行踪。
朴永山把伙夫送到门外:“老哥,那坛上好的酒,我给你留着,你空闲的时候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朴永山的伙计揣着路条,赶着毛驴车给萨安察屯(赫哲语,意为出木耳的地方,今新开屯)送酒去了。
朴永山对伙计千叮咛万嘱咐,这趟活儿,经过红胡子活动的地域,遇上劫道的,舍财保命要紧。
半傻不傻的伙计点头。
朴掌柜料事如神仙,半路上,运酒的伙计果然被几个端着步枪的人拦住,不多抢,只挑走封口的红布褪了色的那坛酒。
抗日联军第七军的交通员将日野武雄的情报和一坛子医用酒精送到那丹哈达拉岭老鹰沟密营的军部。
日本关东军实施归乡并屯后,对东北抗日联军展开大规模的讨伐。自1938年下半年,东北抗日联军陷入了极端困难的时期,部队损失超过90%,近两百位师级以上的高级将领壮烈殉国。幸存下来的抗联战士回忆,烈士们有三种死法:战死、冻死、饿死。
抗日联军第七军的部队不得不开拔到同江、抚远、富锦、虎林一带开辟新的游击区,在饶河县的老鹰沟密营仅有直属警卫连的三十多人和少年连的四十来个不满十六岁的娃娃兵。
代理军长崔镛健和从同江返回军部汇报工作的一师副师长姜克智,都不想错过这个击毙伪满洲国军日本高官,提升我方士气,给对手心理以巨大震慑的良机。两人反复商量后,决定由姜克智率警卫连,在日野武雄返回时,在诺罗河上利用有利地形,伏击该股敌人。
少年连的吴双喜听到消息后,连忙来找崔镛健请战。
吴双喜是赫哲族人,吴家为费雅喀部落的后裔,祖居黑龙江与亨滚河(今俄罗斯阿姆贡河)汇合口的特林。爷爷吴龙奎因无法忍受沙俄的歧视和压榨,光绪十八年(公元1894年),独自越过边境到饶河的东安镇生活。东安镇卡伦(满语“台”或“站”的音译,清政府设在边疆地区的军事哨所)的卡官延请通晓打鱼本事的吴龙奎在诺罗河上设鱼梁子捕鱼。
诺罗河多洄水弯儿,每年的汛期,河水总要漫过低矮的两岸,大片的低洼地成为水乡泽国,盛产各类淡水鱼。金色罗锅鲤鱼,银色大鳜鱼,红肚鲫鱼……体大肉肥味美。
所说的鱼梁子,即在河中选一个弯子,用不易腐烂的柞木打桩,柳条枝编成栅,之间的缝隙,可容小鱼经过,栅栏留有狭窄的堰口,放置宽口、小颈、大腹,颈部内有倒须的竹篓。鱼群被横在河上的梁子挡住,犹疑时,湍急的河水将它们冲进豁口的竹篓里,只要进去,别想再出来。
卡伦的兵士将打上来的鲤鱼、鳙鱼、白条鱼,按赫哲人的方法做成鱼坯子,从鱼的尾鳍顺脊梁到头部用刀切开,整条鱼成片状,去掉内脏,然后放到缸内,鳞片朝下,层层撒盐,装满后,用草袋把缸口裹严实,用石头压紧。个把月后,将咸鱼片拿出来,在日头下晾晒,七成干时,码成垛,使其发酵,再打开晾晒。经这些工序后,灰白色的咸鱼片变成诱人的红白色。腌制好的鱼坯子经三伏天也不会腐烂。
整个卡伦,卡官、卡官以下卡副、通事、卡目、以及二十多卡兵,有储存的鱼坯子作食物,得以度过边塞大雪封路,与世隔绝的漫长寒冬。
诺罗河上的老鱼梁子就是以此得名。
吴双喜一小就跟随父亲在诺罗河上打鱼,熟悉这里的山水草木。
驻扎伪三江省的日本警备队整肃边境,将吴双喜一家和其他的赫哲人驱赶至诺罗河上游的七里沁屯(赫哲语,语义黄鼬,即黄鼠狼子,民间传说中迷惑人的黄仙)。日本人归乡并屯后,称保安屯。
驻守大和镇(原叫义顺号屯,今宝清县东兴村,这个具有浓重殖民色彩的名字,也为日本人更改)的守备队小队长堀小兵卫招募了七里沁屯二十多名赫哲族猎手组成狩猎队,吴双喜的父亲在其中,发放给三八大盖枪和子弹,名义上进山捕猎,实际上是协助日本人搜索抗日联军的行踪。
去年的冬天,吴双喜的父亲不小心跌落山崖,被抗日联军第七军的战士救回密营医治。
吴双喜的父亲伤愈回到七里沁屯,大和镇警察所以通共匪的罪名逮捕了他,严刑拷打,逼问抗日联军第七军密营的位置。吴双喜的父亲咬紧牙关坚不吐口,最后,受尽折磨,病死在宝清县警察局的监狱里。
吴双喜去探望弥留的父亲,父亲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着。吴双喜向父亲轻轻地点头。
吴双喜投奔抗日联军第七军在饶河小别拉坑(今东方红林业局大岱林场)的密营,加入了少年连。
为父亲复仇的机会来了,吴双喜特别兴奋。
崔镛健和姜克智在地图前正为地点的选择犹疑着。诺罗河有两处咽喉险要,一是西风嘴子,居高临下,可凸出的石头砬子,光秃秃的无处隐蔽,容易被发现;二是老鱼梁子,河道弯曲又狭窄,两岸为密实的芦苇丛和柳条林,适合埋伏,展开火力。
吴双喜小跑着进入军部的马架子房,立正报告,他的个头还没竖在地上的三八大盖枪高。
姜克智爽快地应允,但得先考考他,这次伏击的最佳位置,回答正确就带上他。
“西风嘴子!”吴双喜毫不犹豫地答道。
姜克智说出他和崔军长的顾虑。
“石砬子顶上是一个凹兜儿,能藏下几十号人,在河面的任何地方都瞅不到。”吴双喜说。
崔镛健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地图上标注西风嘴子的那个小圆点儿。
当天晚上,姜克智带领警卫连,由熟悉伊克堆累山(赫哲语,意为老牛顶子,今大顶子山)崎岖山路的吴双喜领着,借着星光,向四十多里地之外的西风嘴子急行军。崔镛健和姜克智估计,日野武雄返回的时间,最快也得第二天的早上。
星星一个一个地遁去,只剩下从黄昏就出现在西南方的长庚星,那是童颜鹤发的太白老君不睡觉在炼丹。
从赫哲老人那里,吴双喜听到,这颗星宿,隐喻不可捉摸、令人恐惧的死亡。
03
日野武雄在傍晚抵达了佐田弥一大尉的驻地,他的脸有如下煤窑的矿工,后半程,他没再擦拭,手绢已经脏得无法用了。
转过天的清晨,日野武雄等人继续乘船逆水去大佳气河屯(今大佳河乡)、西风沟屯(今西丰镇)、大和镇等处巡视。这是地下交通站的情报上没有的内容。
堀小兵卫小队长和大和镇伪警察第二中队队长尤德荣,拜见日野武雄。
梳着偏分发式的尤德荣,呲着金牙,一个劲儿地对日野武雄点头哈腰。
日野武雄私下里对堀小兵卫小队长说,此人大大的狡猾,不可信任。
尤德荣表面恭顺,但眼光游移,表明他实为敷衍,这点躲不过日野武雄的眼睛。
堀小兵卫小队长在七里沁屯组建了赫哲人狩猎队。赫哲猎手原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比滑膛猎枪更好用的步枪和子弹,对收集抗日联军第七军情报的任务怠慢、应付。堀小兵卫小队长大怒之下,收回了枪支,并禁止赫哲人进山打猎。
尤德荣从富锦县高小毕业,在城里没找到可心的事儿做,暂时回到七里沁屯,想弄些山货换来盘缠,过一阶段去哈尔滨。七里沁屯断了营生的同胞找他,求他拿个主意,他是村里唯一的念书人,见过世面。尤德荣也正愁无处弄钱。
尤德荣拍着胸脯:“包在俺身上。”
尤德荣让同乡去掏弄上好的黑蜂蜂蜜,堀小兵卫经常去义顺号屯的药铺抓药,他从掌柜的那里打听到堀小兵卫一个小小的隐私,这个东洋人患有严重的便秘。
尤德荣面见堀小兵卫小队长,他能说会道的嘴,加上那一罐蜂蜜,竟然说服了这个蛮横的日本鬼子。堀小兵卫让尤德荣担任七里沁屯的屯长和狩猎队的队长,并返还了枪支和弹药。
尤德荣对乡亲多有周济,人们信任他,对他言听计从。
伪康德五年(1938年),归屯并村后,七里沁屯狩猎队编入大和镇伪警察第二中队。
几番来往后,尤德荣试探着问堀小兵卫:“太君,您的,发大财的,想不想?”
这个曾在北海道渔场,脑门上扎条白手巾,等待西风吹送来黑潮讨生活的渔民,成为有钱的财主,是随他一起从娘胎里坠落出来的巴望。
堀小兵卫呲着大板牙:“尤桑,办法的,你的有?”
尤德荣领着堀小兵卫去看附近的考山北坡盛开的罂粟花。
堀小兵卫呆住了,樱花是单调的,而罂粟花如此娇艳和多彩。
尤德荣和堀小兵卫合伙做起了贩卖烟土的生意。
尤德荣巧妙地周旋在日本人和抗日联军之间,他偷偷地把粮食、弹药和通行证卖给第七军。他提供给堀小兵卫所谓的情报,等围剿的日本兵赶到,第七军的部队早已按跟他商议好的计划转移了。尤德荣给屡屡扑空的堀小兵卫出主意,叫他向上峰谎报战绩。堀小兵卫多次受到嘉奖,尤德荣深得他的赏识。
有一次,尤德荣和堀小兵卫喝酒,他的酒量,曾连干下三大海碗的烧酒言谈举止不走板,可这回,几小盅寡淡的清酒下肚,他竟然醉醺醺了。
尤德荣的舌头直跌跟头,向堀小兵卫讲述了一个秘密:吴龙奎将天仙般的大女儿嫁给了卡伦的卡副徐云太,宣统元年(1909年),始建饶河县,治所设于俗称老营盘的小佳气河屯,吴家随女婿徐云太内迁。转过年的年关,徐云太和一个兵士赶着马爬犁去富锦县,给协领送年货,在一处高岗地,富锦即为赫哲语,语意高岗,蹿出一伙劫道的匪贼,要财也要命。民国五年(1916年),其大女再醮丧偶的饶河县警察署副署长苑福堂。苑福堂是小佳气河当地有名的地主,他在图们看见朝鲜族的农民种植水稻,打出的白米口感很好,便雇来八户,在他的土地上开辟水田,发了大笔的财。二手的姑爷苑福堂送给老丈人一玻璃瓶的沙金作为聘礼。民国十年(1921年),吴龙奎半夜突发急病,眼睛歪斜,说不出话来,手指着窗外咽了气。吴家的三间泥草房紧靠河岸,院子里长着一抱粗的十几棵大榆树。苑福堂找来七八个警察,挖遍了树下和角落,没找到金子。
尤德荣说得有枝有叶,活灵活现,而故事发生的年头儿,他尚在襁褓里。
贪婪的堀小兵卫着急地询问吴龙奎金子的最终下落。
尤德荣回答,知情的人都说这瓶沙金应该还藏在吴家老屋内一个隐秘之处。
“吴家老房子的哪里?”
“佐田弥一中队的住所。”
尤德荣怂恿堀小兵卫将佐田弥一挤走,不仅可以升任小佳气河屯的中队长,还能寻到那瓶金子,可谓一举两得。
堀小兵卫私下里跟日野武雄汇报,佐田弥一大尉剿灭抗日联军屡屡受挫,其指挥不利。
日野武雄训斥堀小兵卫,告密不是大和民族的本性,你的,满洲人教唆坏了。
堀小兵卫悻悻地看着日野武雄远去。
堀小兵卫将军刀架在尤德荣的脖子上:“金子的事情,对别人,你的,不许说。”
尤德荣脸上的皱纹全堆聚到一块,“这秘密,我只告诉太君您,一个人。”
04
拂晓时分,姜克智和警卫连赶到西风嘴子。
吴双喜主动要求担任暸望哨。
吴双喜随父亲冬季打猎,练就一双锐利的眼睛,人极目所见,有鸟飞过,他能够辨识出是什么鸟。
姜克智同意吴双喜和警卫连连长一起警戒,其他战士们隐蔽在石头砬子下面休息。
吴双喜趴在一个豁口上向西眺望。
诺罗河真像一个大泥鳅,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向前钻行。吴双喜想起父亲给他讲的传说,爷爷告诉父亲的,他没见过爷爷的模样。
在很久以前,三江平原是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没有一条河流,在这里居住的老百姓,修建了龙王庙,每逢喜庆的节日,敲锣打鼓舞龙灯,祈求龙王爷的恩典。
人们的诚心终于打动了龙王爷,他决定开挖一道河,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开始,在今天东安镇注入乌苏里江。
各水族纷纷投标,承揽开河工程。
一条老泥鳅精因冒犯了龙王爷,被贬在三江荒草甸子的泥底下思过,已有万年之久。
泥鳅精也向龙王爷上书,唯愿将功补过,有出头之日。龙王爷竟然同意了。
龙王爷与泥鳅精签订了契约:河道要开得很直很直,不许有弯儿。
老泥鳅开始用身子钻河道,他生怕不直溜儿,两步一回头,三步一转身。
挖河工程倒是按期完工了,当泥鳅精钻出水面一看,顿时傻了眼,河道弯弯曲曲。它的每个回头,每个转身,都成为弯儿。
龙王爷大怒,下令泥鳅家族永远待在泥底,不许浮出水面,所以,泥鳅鱼至今仍生活在泡沼的最下面,一旦被人们捞出水面就吱吱的叫:“我冤枉呀!我冤枉啊!”
归大屯子后,从小佳气河河口一直到诺罗河河口,再无鱼梁子。之前,每当处暑,吴双喜和父亲就开始削木桩,编新囤,眼睛瞅不见水流的下面,他们却知道,鱼群正从乌苏里江向诺罗河里洄游,在水草丛生的弯子,觅饵,交尾,产卵。
鱼梁子的柳条栅栏拦好后,水面被挡起半米多高的水坝,憋住的鱼群蹿跳着,它们仅有一次机会,一个跳跃过不去,只要落到水里,立马被激流冲进豁口的鱼篓里。
这样的场面,最好在日光炽照的晌午观看,成千上万条鱼,在水面上腾跃,鳞鳍闪着耀眼的光芒,整个弯子金碧辉煌。
日野武雄这条大鱼即将在其中……
火红的日头掉落到地平线的后面,整个大地燃烧着,水鸟在归巢,红脖子的是水葫芦(??),白脑袋的是叼鱼狼(银鸥),它的啼声比夜猫子叫得难听……
这些鸟,再过些日子就要南飞了。
河开的时节,鱼群溯游进诺罗河,鸟群也飞回来,在草甸子和柳条滩里作巢产卵。
白天,长脖老等(苍鹭)在浅水边,用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蜷于腹下,脖子缩在两个翅膀之间,几个时辰不动弹一下,它的巢筑在树上,下出的蛋鹅蛋般大小。个头儿跟长脖老等差不多的杓(读biāo)鹬,产下的蛋却只有鸡蛋大小。叼鱼狼的巢筑在草筏子上,随着浅水慢慢漂浮,要淌水进到沼泽里才可以拾到它的蛋……
小火轮船和日野武雄没有出现。
九月的三江平原,入夜后,冷飕飕的,战士们不敢点篝火,只好互相搂着入睡。
日野武雄睡在吴双喜祖屋的火炕上,他梦见了那条大鱼,大张的嘴比身子宽。日野武雄惊醒,转过来掉过去,再也无法入睡。
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钻进窗户。
日野武雄想到了死,这不是胆怯,恰是男人的勇气,他祈盼他的葬仪,由樱花来祭奠。
05
半晌午了,吴双喜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战士们没有带足够的干粮,都饿着肚子。
吴双喜向副师长姜克智请求,他下到诺罗河里去摸鱼,拾些干柴火,烤熟了,给大家充饥。
赫哲人烤鱼,用柳条枝将整个鱼串上,架到火上,烤熟的鱼肉有股柳条枝独特的清香。
吴双喜最喜欢吃半生半熟的“塔拉哈”,在河滩上,搭上三角架子,拢些杂草点燃,选刚出水的鲤鱼,去鳞后吊在架子上,待三分熟,用刀削成片,蘸老醋和盐面,味道鲜美,又爽口。
姜克智没有允许,他重复了一遍命令,战斗打响前,绝对不能暴露。
姜克智对警卫连有着特别的情感。
姜克智十五六的时候,从山东的牟平闯关东来到虎林县谋生。东北沦陷,这位不甘做亡国奴的山东大汉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不久,担任军部直属警卫连连长。
驻扎在饶河西林子乡的日本警备中队和伪警察所多次抓获抗日联军第七军下山买粮食的战士和递送情报的地下交通员。
军长陈荣久和参谋长崔镛健决计联合山林队突袭西林子乡,消灭这股顽敌。军部秘书罗咏主动要求给山林队送信,他下山后,径直到饶河县城团山子的日本警备队告密,换得十块银洋。
罗咏揣着大洋,去日本人开的妓院,那里有东洋和高丽娘们儿,他的脑袋里提前预支着塌塌米的柔软和婊子的温情。罗咏转进僻静的侧街,两个穿黑棉袄,手对插在袖口的壮汉把他堵在墙角。这两个人啥也不说,略高的那个人在腰间拽出王八盒子,从罗咏棉袄的下襟伸进他的怀里,枪口顶住下颌的软颚上。罗咏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枪就响了,闷闷的,雪地上蹦跳找食的麻雀都没有受到惊吓。子弹从他后脖颈穿出来,钻进土坯墙里。罗咏像被抽去了骨头,没有硬物的支撑,歪着脖子,顺着墙堆委在地上。矮胖的那人从他怀里翻出还没焐热乎的十块大洋,在手心里掂了掂,揣进兜里,又拾起他掉落的眼镜,给他卡在耳朵上,走出两三步,发现偏偏着,又折回来,扶正当,端详了一下,这才满意地走了。
半夜时分,崔镛健按原计划带领一百多名战士包围了西林子乡的日本警备中队和伪警察所。没有一支山林队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会合的地点,崔镛健没有多想,山林队守信用与否,由能够抢夺多少物资来决定。
尖刀班的战士手里拎着旋开保护盖的手榴弹,拉环套在手指上,窝着身子,悄悄地逼近院墙。死一般寂静的冬夜,战士们冻硬的棉鞋踩在雪上,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房顶的探照灯突然亮起,比雪还白的光将突袭的抗联战士罩住,碉堡的射击孔吐出歪把子机枪的火舌,尖刀班的战士扑倒在开阔地上。崔镛健明白敌人早有防备,立刻率领部队撤出战斗。
第二天,天刚放亮,饶河县伪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调集日伪军二百多人,伪警察一百多人,赶着几十辆马爬犁追赶,沿着战士们杂乱的脚印,直逼抗联第七军的暴马顶子密营。
军长陈荣久带领警卫连在屏岭山接应崔镛健。
晌午,崔镛健和部队撤退到了一个叫天津班的山沟,停下来歇口气,大穗久雄的马爬犁队出现在沟口。
屏岭山横列着四个小山包,形成一个口袋状的地形,陈荣久和崔镛健决定据此反击敌人。
姜克智率领警卫连在第一个山包切断敌人的后路。
这伙敌人只顾一个劲儿地追击疲惫的抗联队伍,一举消灭,根本没想到有伏兵,一头撞进了埋伏圈。当敌人的最后一辆爬犁进入了山谷,姜克智一甩手,二十响的镜面匣子打出一个连发,战士们接到信号,轻重武器一齐开火。
大穗久雄的爬犁,驾辕的马惊毛愣了,撞到树上,将他掀翻在雪地里。
大穗久雄赶紧匍匐爬到一棵大树的后面躲着密集的子弹,他一时蒙住了。
大穗久雄缓过神儿来,指挥乱了套的队伍突围。姜克智命令警卫连用手榴弹堵住沟口。敌人死伤一大片,退回树林中。
大穗久雄摇晃着指挥刀,嗷嗷地号叫,“とつげき,とつげき!”
日伪军又再次疯狂地拥上来。
姜克智瞄准大穗久雄,一枪打断了大穗久雄的右腕,指挥刀掉落在了地上。
大穗久雄左手拣起沾满了血的军刀,继续挥舞,大喊大叫。
警卫连的战士们一齐向这个日本指挥官开火。
大穗久雄被乱枪打中,仰面倒地,喷出的血如水注,卫生兵拿纱布堵他胸膛的窟窿,血还是泉涌般地冒着。
大穗久雄嘴里不停地咕噜着,没多大的工夫,他的皮靴使劲儿一蹬,不再挣扎,也无声息了。
天渐渐黑了,战士们向沟底压下来,准备给龟缩在树林里的日伪军最后一击。
就在此时,饶河县伪警察大队队长苑福堂、警务指导员町田龙太少佐带着二百来人的增援队伍赶到了。
抗联七军腹背受敌,只好趁着夜色,边打边撤,军长陈荣久、副连长候培林、战士金元俊,在一个叫关门嘴子的地方不幸中弹。
战士们匆忙地用雪暂时掩盖了陈荣久、候培林、金元俊的遗体,待敌人撤走后,他们回来找寻到三人,可惜,陈荣久军长的头颅被敌人割下领赏。战士们将三位烈士安葬在屏岭山第二个山包的背阴坡,立木桩作为标记。
姜克智接任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一师一团团长。
此役,抗联七军击毙饶河县伪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大穗久雄以下日本兵三十余人,伪军副团长孙乐田以下满洲兵三十余人,但自身损失同样惨重,现在的警卫连,少有姜克智熟悉的面孔。
姜克智卷了一根儿烟,闷头抽着。
接近半晌午了,吴双喜眺望的眼睛有些疲倦,有个亮光一闪,他揉了揉眼皮,一扁扁的树叶顺水慢悠悠地漂着。
吴双喜喊出声来,“汽船!”
吴双喜的话音刚刚落下,寥廓的草甸子传来闷闷的“嗡,嗡,嗡——”声,但对于姜克智和战士们来说,却异常刺耳。
战士们迅速进入各自的战位,姜克智让吴双喜隐蔽到第二线的一块大石头的后面。
没有时间允许吴双喜争辩,他乖乖地按命令蹲到大石头后面。
吴双喜听见啾啾的鸟鸣,他仰起脸,坑坑凹凹的岩顶上,有几只蓝大胆(茶腹鳾)在蹦跳着觅食。
吴双喜模仿蓝大胆的叫声,逗引着它们。这群鸟来来回回转着脖子,寻找它们的同类。
06
天蒙蒙亮时,日野武雄迷糊了过去,橙色的光线晃在他的脸上,像猫的爪子轻轻地抓挠,他一个骨碌坐起来。
老舵手征询他,若是这个钟点返回,顺水行船,晚上可抵抚远,他们就不必在东安镇停留。日野武雄不想再见到令人生厌的吴元敏。
五时,船离开小佳气河的码头,日野武雄仍跟来时一样,气势汹汹地站在前甲板上。
在小佳气河注入诺罗河的丁字行河口,日野武雄瞅见那条大鱼在宽阔的水面上逡巡,当他们的船出现,大鱼便快速地游走了。
老舵手将头探出舷窗,按日野武雄之前的提醒,长官,前面不远就到西风嘴子了。
日野武雄掏出西铁城怀表,迎着太阳掀开盖儿,时针指上十时。
老舵手却很不以为然,他在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及其支流上开了大半生的船,他认定,在地上死,水里死不了,死亡是宿命,老天爷叫你啥时候啥地方死,你躲不过去。
老舵手放慢航速,日野武雄举着望远镜,对西风嘴子的石砬子上上下下,以及周围的左右左右,仔细地瞭望。
镜头里有几只背部蓝色,类似山雀的小鸟落在石头砬子上。
日野武雄对老舵手摆了摆手,小火轮船重新开始加速,“突,突,突——”地直奔西风嘴子而来。
日野武雄并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仅有的一次跃过拦截栅栏的机会,他应该听从老舵手的,一直高速航行。
小火轮船缓慢地接近石头砬子,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
姜克智大喝一声:“打!”
姜克智的声音未落,战士们一起向小火轮船齐射,枪声像热锅里的爆豆,分不出个数来。
驾驶楼上的大正三年式重机枪和从舷窗伸出的长枪拼命地还击,子弹打在岩壁上,呲呲地冒火星。
吴双喜忍不住爬到大石头上,他看见那个站在甲板上的日本军官刚掏出枪来,就捂着胸口,重重地倒了下去,驾驶室里那上了年纪的舵手,似笑非笑地,稳稳地把着舵轮。
小火轮船眼看着就要冲过去了,吴双喜端起步枪瞄准了老舵手。赫哲猎手的枪法通过血液世代传承。吴双喜扣下了扳机。
老舵手拽着舵盘,嘴里嘟囔着,慢慢地出溜儿到地上。
小火轮船像掐掉了脑袋的苍蝇,在水面原地转着圈儿,越旋越急,最后,一头扎到南岸的柳条滩上。
驾驶楼上的机枪哑巴了,可船舱里的敌人还在顽抗。战士扔出一排手榴弹,接着又是一阵急射。
敌人的枪声稀落,直至无声,战士们也停止了射击。天地瞬间无声无息。吴双喜的耳朵里,只有河水流动的哗哗声。
过去了二三十分钟,船舱里的敌人仍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警卫连长派一排长和一名老战士下去查看。
两人一左一右靠近搁浅的小火轮船,一排长把着船帮攀上火轮船,向舱内瞅去。
他用两手围成喇叭状,对着石头砬子喊着:“一个喘气的也没有了!”
在东北抗日联军英勇卓绝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整整十四年中,日野武雄是被击毙的伪满洲国军军衔最高的军官。
1938年10月2日,伪满新京最主要的中文报纸《大同报》对9月28日抗日联军击毙日野武雄的事件进行了报道,“满洲国防将星陨落!”中国人擅长撰写八股文章。
10月5日,伪满洲国发布政府公报,追授日野武雄为伪满洲国陆军中将。
伪满洲国第二军管区给伪满洲国军政部的汇报,下段文字在长春的档案馆可查阅到,明显谎报、瞒报事实,掩饰作战之惨败。
“1938年9月25日夜,日野武雄在东安镇拜访了他的上级吴元敏中将。26日,早5时,日野武雄对东安镇的部队进行指导,之后率领有日系官长一名,满系官长一名、士兵九名,日系军鸽通信员一名,共计二十二名队伍,携带有重机一挺、轻机二挺、步枪十九支从东安镇乘小汽艇出发,沿着诺罗河溯行,当日午后8时,到达驻扎在饶河县小佳气河佐田弥一上尉指挥的第一营第三连连部。27日,对附近地区的讨伐及集团部落工作进行指导。28日5时,从小佳气河出发回东安镇,上午10时,小汽艇行进到西风嘴子西方约一公里处,遭遇到持有精锐武器的约百余名共产匪,在此处战斗开始了。因为匪贼猛烈的射击,使汽艇急速反转,艇头突入北岸茂盛的柳树丛,于是汽艇横转,日野支队长胸部二处贯通,头部命中一弹,上田德雄通信员亦当即中弹死亡,其他全员负轻重伤。”
吴双喜登上火轮船,先是看到丧命前甲板的日野武雄,他趴在船板上,下半身在船上,上半身在船舷外。日野武雄赤裸着左胳膊,军服的袖子从肩膀的接缝处齐刷刷扯断,小臂有一处缺失大块皮肉、露出白骨的伤口,锋利牙齿撕咬的痕迹清晰可见。若不是日野武雄的右脚绞缠在缆绳上,否则,这个凶猛的动物早把他拽入诺罗河里喂鱼了,而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子弹铺天盖地,连一只鸟也没有掠过。
老舵手的尸体横在驾驶楼的地上,在大的方面说,这个伪满洲兵是杀父之仇的敌人,可吴双喜的心里却泛起复杂、无法准确表达出情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不敢看老舵手对着天棚大睁着的眼睛。
吴双喜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过老舵手的尸体,进到船舱里。
战士们忙活着从横七竖八的日伪军身上解背包、水壶和子弹袋,地板上满是碎玻璃片和弹壳。吴双喜听到咕噜咕噜的叫声,他循声找着,在座椅下,翻躺着一个竹编的笼子,两只鸽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夹夹着翅膀,来来回回地掉身子。
吴双喜窝腰捡起笼子,抽掉插销,两只鸽子迅疾地飞出舷窗,直插蓝天。
小火轮船燃起熊熊大火。
信鸽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振翅转向北疾飞而去……
07
诺罗河有如女人柔软的身姿而性格刚健。
诺罗河,赫哲语,现音转为扰力河,为乌苏里江左岸最大的支流,语义“河床游荡不定”。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