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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十三章

2015-11-06卜庆祥

鸭绿江 2015年11期
关键词:和尚

卜庆祥

(一)刺青

老兵高大魁梧,壮如铁塔。他留短寸,远望去,白白的头发如落雪的山峰。在朝鲜,老兵打过联合国军。

老兵的左手腕处,有一块刺青:一只扑扇翅膀的鸽子,衔着橄榄枝。当年的画报上有幅画:地球,鸽子,树枝,还有交叉的两杆枪。戴白色眼镜框的宣传干事撷取了其中的一部分,临摹在他的手腕上。那时候的新兵用缝衣针按着笔画刺上针眼,涂上黑色钢笔水,十天半个月以后,颜色由黑变蓝,成为他心中一种热血沸腾的美。

这是在过鸭绿江前,他们相互帮忙在身体上留下刺青——阵亡的时候,通过刺青,辨认身份。他们在黑夜潜入朝鲜前线,没有灯光,没有声响,没有番号,没有标记,连武器上的编号都事先毁掉了。做一个哑巴,做一个只会冲锋向前的兵马勇士,忘掉自我的存在,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老兵曾经是游击队员,打鬼子,打国军,冲锋陷阵,毫发未损。他会开汽车,所以去了机场场站,做一名吃大米白面猪肉粉条的地勤。

通往前线的道路异常险峻。途中,人员车马装备跌下万丈深渊,损失不计其数。队伍隐蔽在一个偏僻的山坳,寒冷,饥饿,还有难耐的寂寞。有人偷吃了老乡的苹果,村子里阿妈妮的女儿和军官悄悄地在林子里约会……但是,在寒星闪烁的冬夜,处于兴奋和惊恐中的老兵,以及他的战友们正焦急地等待开赴前线玉石俱焚的军令。

等待。

有人下到山谷,找到摔毁的汽车,拆下零件,运回国内交易;有人把囤积的军粮运走了……

事情败露,偷吃苹果的战士关禁闭,和当地女孩约会的军官复员回国,那个操着四川口音的捞外快的司务长就地枪毙。

但老兵心想,朝鲜的苹果又红又大,阿妈妮的女儿温柔贤惠,谁不明白有了钞票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老兵在前年过世了。儿女们特意请人为他写了长篇悼词,歌颂他传奇而光荣的一生。其中,着重提及了老兵在经济建设时期的突出贡献。他做过技工,做过厂长,做过经理,做过书记,位及县处级。不烟不酒,不贪不占,不乱搞女人。前来殡仪馆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无不啧啧称奇,感叹:这样的干部现在难找啊!

火化的时候,儿子被特许送亲爹最后一刻。老兵威严而安详地躺在一具纸壳做的槽子里,头在前足在后,从焚化炉口缓缓进入。炉壁呈明亮的橙色,炉底跳动蓝色的火苗,突然,老兵那有刺青的手臂像被点燃的导火索,火花喷涌,光芒四射……

老兵的儿子透过玻璃炉门目睹了奇观。他兴奋地形容说,像绽放的礼花,像“文革”的年画,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熠熠生辉的片头。

(二)谶语

京城有一个富翁,半年前患了感冒,四肢酸疼,浑身不舒服,像犯了毒瘾。于是,找风水先生来家里看看。富翁对风水先生说,感冒也不像是感冒,反正这半年什么都不顺,凡事别扭。

风水先生在偌大的宅子里探究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他明白,对面这个秃鹫似的老头有钱,而且势力很大,大得超乎他的想象。

风水先生越不吱声,沙发里的富翁越心急,手指敲着茶几催促:那个谁,你直言无妨,这个不是问题。富翁举起手,食指与拇指在半空中对捻了几下。

风水先生强作欢颜,晃头,怯生生地:不是这个意思,做我们这行的也不是全都没有品格。

富翁不悦:你不说,我今天怎么让你出这个门呢?

风水先生沉吟片刻,清清嗓子,勉强开口:您……您……命中无子……

话音未落,风水先生双腿一软,烂泥似的瘫倒在客厅,富翁也吓了一跳,怔了好一阵,哑然失笑:滚,滚,滚……换个地方骗人去。

事后,风水先生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幢阔气的别墅的。

过了几天,富翁的小儿子打来电话,要和几个朋友去漂流。这是他两个儿子中最让他疼爱的一个,可以说,长这么大,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捞月亮。但是富翁没有想到,这次死神悄然降临了。仅仅过了二十四小时,噩耗传来,小儿子的皮筏子翻进了峡谷激流,人失踪了。富翁对报信的人说,你们想办法,把人捞上来,然后来取酬金。

没过几天,富翁还没有从失去爱子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一直在外闯荡的大儿子因一起车祸意外丧生。半年不到,富翁办了一个葬礼,又办了一个葬礼,等到曲终人散,凄凄然的富翁忽然记起那个风水先生的话,惊得心脏病发作。

富翁可不是一般的土豪,身家几十个亿,在京上广三地有好几个楼盘,堪称日进斗金的大户。自做生意以来,一直顺风顺水,没有摆不平的人,没有办不成的事。有人请教他成功的诀窍,他说没有,但在心里,他默念着一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具体说,他坚信最能打动人心的东西是钱财。

儿子没有了,紧接着,雪上加霜,尊贵的夫人无法承受强烈的刺激,一天比一天癫,直至彻底疯掉,送进了有专护的医院。而富翁也似乎变成了一位知难而退的攀登者,从人生和事业的半山腰折返下来。他换上宽松的迷彩服,蹬上胶鞋,绕处走,四处游。那双贵而不显的名牌胶鞋,慢慢地竟像长在了他的脚上,从不见他脱下来。他说不出话来,啊啊地与熟人应和着,天长日久,有人唤他哑巴老头。

一个雪后的黄昏,他又想起了那个好笑的风水先生,他相貌猥琐,手指盖藏满了泥垢,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子,唉哟,他的胸口锥刺刀剜似的疼,那兔崽子说他命中无子,接着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当时他被气糊涂了,忘了抽他,此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一句更恶毒的话。

(三)盲鱼

周大学,四十好几,无业。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那年,怀揣梦想地去了京城宋庄,支摊卖字,聊以糊口。独自在外,难免孤清寂寞,周大学抓了几条鱼闲来喂养。不料,反而给自己找了麻烦。没多久,鱼儿一条接一条地告别人间,像鸡鸭鹅狗猪害了瘟病。死到最后,鱼缸里仅存一条。周大学顿感晦气,想想这飘零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但是,周大学又是一个认死理的主,他的鱼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臆断多日,大学猜到了大概。

周大学在宋庄租的是一间小屋子,空间十分逼仄,他的那个鱼缸紧挨着电视机。作为胸怀大志的书家,他日日笔耕不辍,晨昏颠倒——午间十一二点起床,清晨五六点钟入睡。即人家睡觉,他写字;人家起床,他上床。属螃蟹的,横行。他还有一癖,写字耐不得清静,没有响动就写不出好字。如同有人如厕必捧书报而读。这样,屋里的电视机必须通宵开机。机器欢唱,也有倦时,况且那活肉的鱼儿,游倦了,也犯困,只是那该死的电视荧屏却不消停,一片歌舞升平,不是相亲,就是好声音,鱼儿被搞得神经大乱,内分泌失调,免疫力下降,待捱到周大学神情恍惚,沉沉睡去,又是东方破晓,天光大亮,一来二去,不消多日,鱼儿们心力交瘁,接连呜呼哀哉。

幸哉,还有一条活着,周大学以为奇,对着鱼缸雄飞千里,思接苍茫,最终获得一惊人发现:这是一条盲鱼。按照周大学的推断,它的双目应已无光感,故此,游累了,就歇着,歇够了,可再游,早已学会用柔软的吻部,感知小小鱼缸的天圆与地方。

双目失明的鱼儿自由地摆动尾巴,悠闲地吞食鱼饵,活在无忧无虑无惧无敬的波光里。周大学对盲鱼越发怜爱,三天一换水,五日一拾掇——保持着广告中所说的依云农夫山泉娃哈哈般的特级水质,他购置了氧气泵,铺上了花花绿绿的陶瓷石头,甚至呛着大风去书店买了侍候鱼的书来看。他给盲鱼唱歌,唱张雨生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直唱得声嘶力竭,涕泗滂沱。最最感人的,是大学泼墨染了宣纸,一俟入夜,便把那南瓜状的鱼缸包裹了严实,让盲鱼宝宝安然入睡——这招数,是他从遛鸟人那儿学来的。

这天,大学的好友自五台山携家眷来小屋投宿——一家三口,中有顽童。周大学热情好客,满心欢喜,忙张罗去街上置办酒菜。路上,忽见那顽童在树下玩一个充气的猪尿泡;猪尿泡大如口袋,白得发光耀眼,砰砰砰,顽童把它踢得满街乱滚,像一个抽搐的游魂。大学痴子似的立在那儿卖呆。猪尿泡上了树,大学去寻杆子,那顽童学猴子攀上枝丫,啪,猪尿泡爆成碎片。周大学心生不祥,急回家门,见友人妻正撅着肥臀满屋拾捡碎玻璃碴子。

(四)全家福

李老二是一个大孝子,而且精通古今中外的孝道。他抄录了大量的有关方面的古代典籍,临摹过九十九遍《二十四孝》中的每一幅手绘插图。他不厌其烦地讲一则古人卧冰求鲤的故事:大冬天,一大孝子赤身裸体地趴在结冰的河上,直至化冰为水,捞出一条鲤鱼回家给自己的母亲治病。可以这么说,他的满腹经纶几乎全是关于孝顺孝敬的。

话说庚寅年的夏天,他闲坐在一家茶楼上喝茶,蓦地看见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民国时期的全家福照片,便不无来由地撩起了他的伤感,双亲年迈而多病,人生苦短而无奈。最抓狂的是,新潮的李老二想起了网络上盛传的一句话。

李老二的新潮是民国版的海派风格。白皮鞋,背带裤,叼着象牙烟嘴……这是闲话。

李老二拨通电话,联系了一长发飘逸的摄影师,然后,择良辰吉日,车马喧嚣地来到一个景色秀美之处,全家老少围成半圈,齐诵:茄——子。正儿八经地照了全家合影。

第二天上午,李老二早早地从家开车出来,腋下夹着黑手包,兴冲冲地来到地下街的扩印社。客户不多,很快,照片冲洗出来,摊在玻璃柜台上歪头细瞧,却不见岳父大人于其上。老人家牙口好胃口好,偏爱吃动物的五脏六腑,同时对猪头肉、驴板肠和粉蒸肉也兴致极高,平日里,李老二从未断过供奉。

大声嚷嚷。重新扩印、冲洗,怎么回事呢?一家老少呲牙咧嘴瞪目眯眼的,纯粹的写真,而且绝对高清,唯独寻不见想找的人。前排后排,左侧右侧,挨个数,一个不差地数,连个鬼影也没有。怎么可能?不可能!少了变形金刚也不能少人猿泰山呀!奇了怪了,李老二大惑,惶惶然。

月余,岳父驾鹤西去。

时令小雪那天下午,李老二又去那家茶楼喝茶,屁股坐的还是那把非洲花梨木的圈椅,抬头看对面墙上挂的那张全家福,也不知是头昏还是眼花,蒙蒙胧胧,照片上全换了岳父模样的人。

一时惊落杯盏。

着旗袍的女侍闻声从屏风后闪出……

网络上盛传的那句话是这样的:爱与不爱,下辈子都不会见了。

(五)肥婆

王水香坐月子的时候,一顿吃下了一只母鸡和二十个鸡蛋。她丈夫吓得眼珠子差点爆出眼眶。那时王水香瘦,瘦得像只下蛋的鸡。好在女人一生有两回天赐的发育。她争气,吹气球似的,把自己弄成一个雍容华贵的肥婆。

肥胖的女人,好吃,不忌口,喝凉白开也长肉,豆饼嚼得出锅巴味,又像贪婪的灶坑,填粪烧粪,填柴烧柴。

肥胖的女人还爱做,性欲超强——这么说不知有没有科学根据。不过,天下的胖子大多乐观、开朗、可爱。她丈夫从十三岁进赌场,赌龄三十年以上,老手,老油条,在桌上码牌比在床上码她娴熟。那种事,他兴味索然。而她,却越来越像灶坑。

她哪知道,真正的赌徒做不成登徒子的玩伴。

一个强索,一个坚拒,两口子拉锯战干了二年。后来,她发现藏在酸菜缸下的钱不翼而飞,同时不知所踪的还有她的怂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抑郁地迷上了恐怖的暴走,迷彩服,棒球帽,登山靴,刀枪剑戟斧铖钩叉,十八般家伙,凡是专卖店有的,她全置办齐全。玩腻了,又转向户外探险,哪野往哪去,硬是把肚子上的大团脂肪练成了腹肌。

王水香死前的几个月,独自一人去爬辽西的野长城,车马辗转,途经一座寺庙,想也没多想,举起手机在佛像前来了一张自拍。庙在山隈中,破败不堪,香客稀少,王水香起先是殿前殿后地转了转,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安详寂静。她面朝苍穹闭上眼睛。她跳上寺庙的矮墙平伸双臂。她少女般地纯情,掐了好大一抱雏菊,不就怎么绊在了树根上,抢地,血流满面。出了山隈,王水香一路上用光了两三包面巾纸,额头和耳朵仍血流不止。她一遍一遍看那只已经染成酱紫色的手,心里越发忐忑,恐惧像无数飞蝇带着刺耳的叫声铺天盖地。她沿原路踉跄踉跄地折回寺庙,不由分说,扑地磕了三个响头,举天烧了一炷高香。殊料,这节骨眼上,有成人指头粗细的棍香在半空中一折三断。

王水香大骇,当场昏厥。

回家后,王水香还记着手机里和佛像的那张合照,翻弄半天,竟空无一物。她的邻居发现她这回真的抑郁了,不是开玩笑。

不日,王水香坠楼而亡。

(六)老照片

在公园喂狮子的老高,五十岁那年死了母亲,悲痛欲绝。老高长相凶恶,立眉,爆腮,后脖颈堆满了肥膘——这或许是他与猛兽打了三十年交道的缘故。看模样,没人敢招惹他。

狮舍在公园的西北角,呈品字形,共三间,其中两间小的分布在一左一右两边,各十六平方米,狮舍前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活动区域,狮子平时就趴在那里打哈欠晒太阳。

作为公园最牛皮的老资格技师,每天上午九点,前后不差一分钟,他的身影和一根乌黑瓦亮的铁棍,在一道木头吊门和一道铁栅门之间来回闪现。树荫下的游人隔着栅栏,饶有兴趣地看他拎着撮子扫帚打扫屎尿粪汤,把用斧子砍碎的牛肉投入血盆大口,觉得挺好玩。可他呢?日复一日,却神态自若,表情冷漠。不过有时他也瞎嘀咕:宝贝啊,你们关在笼子,憋屈吧!我不也关在笼子里?你们的笼子小,看得着,我的笼子大,大得没边没沿,看不着。或许可将之看作一个人对一辈子只干一个活儿的调侃,也可看作是风趣。所以,有不少人误以为这个年岁的男人无喜无悲。不想,死了亲娘老高也哭得三岁孩子似的。他拉着哭腔对前来吊唁的领导说,从此以后我就是孤儿了。又抽泣着对一个哥们说,咱们这一大家子我岁数最大,再死人,就轮到我了。末了,搂着从天津赶来的远房亲戚说,早死好,少遭罪,还能早点去找我妈。

供案上少不了摆放遗像,忙活得呼哧带喘的老高隐约忆起母亲有一张照片——黑白的,后涂的颜色,嘴唇红,牙齿白,流行的草绿色双排扣列宁装,年轻活泼可爱。老高从小就记得,一直珍藏在心底,那可是代表母亲在儿子心目中的标准形象啊。

翻箱倒柜,搜出泛黄的相册,从已经发脆的透明玻璃纸下取出照片,老高不禁又好一阵唏嘘。过了一会儿,老高惊呆了,他发现照片上涂的色彩像被施了魔法,梦境般地还原成黑白的。

(七)午后

某妙龄女郎向警方求助:男友送给她一个瓶子,告诉她谁敢欺侮她,就用这个瓶子炸死他。

警方在千米隧道附近的一个高档住宅区,找到了二十二岁的林梅小姐。

时间是一个夏天的星期五的午后,她穿着深绿色长不及膝的裙子,别致的秀发烫着大大的波浪卷。

看到焦急不安的警方,她平淡地重复了电话里说的话。但是,当警方进一步询问时,她开始不耐烦,气哼哼地说: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处理放在冰箱里的一瓶水。你们这不是小题大做吗!

一个大鼻子警察口气强硬地询问了林梅小姐男友的基本情况,记下他的名字、住址、祖籍、民族、宗教信仰和联系方式。十多分钟后,又一个身材矮胖的警察希望林梅小姐提供那个送瓶子的滑雪教练的详细情况。因为他们尝试着与他联系,却根本找不到人。按照林梅小姐所说,她的男友痴迷户外探险,他们约好半个月以后见面。

林梅小姐越来越焦躁。她尖锐的嗓音险些穿透几个毫米的玻璃。她质问警方:难道你们怀疑我在恶作剧?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其中的一个严谨地对她说: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应该清楚!

这时,一阵警笛声呼啸着由远及近,戴着头盔和防护服看上去像爆破专家的人出现在林梅小姐的窗外。他们动作利索地拉起黄色布条,用扩音喇叭急切地发出命令:邻居们必须在五分钟之内撤离到安全地带。

林梅小姐气愤至极,企图挣脱两个架着她胳膊的彪形大汉,她双脚悬空,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没人理睬她。有人从一家西式快餐店搞来冰块,爬进事发现场的一单元六号,动作迟缓地从冰箱里取出裹着报纸的瓶子,镇在冰块中,又放入一个厚重的金属盒。

电视台的白色直播车不知何时也赶到了。人们坐在家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在高档住宅区的围墙外,军方的排爆专家小组与警方合作,负责接下来的环节。他们驾驶着坚固而笨重的卡车,以步行的速度将金属盒运往三公里以外的一片河滩地——他们每隔几年就在那里销毁收缴的枪支弹药,街道两旁站满了抻长脖子的人。

电视台全程跟踪报道。画面中,大卡车沿途经过了一所私立幼儿园,一所学校,一个加油站,还有软件园和精神病院。据说,警方找到林梅小姐家的半个小时之后,所有的道路全部实施了禁行。

出人意料,第二天,警方的爆破专家和军方的排爆小组对外联合发布了一条消息:瓶子里装的只不过是普通的胶水。

(八)手相

莫升齐,小生意人,开着一家小客栈。圈里有几个不亲不疏的朋友,莫升齐骂他们是损友。他们总是翻来覆去地对他磨叽:好女一身膘,好男一身毛。莫升齐体毛重,前胸后背的汗毛又黑又密,脱光了像深山老林的猎户穿的兽皮坎肩。当然,他还是一个精力旺盛,动作敏捷,好张罗事的人。

他老婆头胎生了一个女儿。自己种的豆,自家间的苗,虽然心里有点不甘,不爽,不美,但也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地喜欢着。

找大仙看了手相,说生儿子的事你就别惦记了,你老婆屁股太小,生不出来,不怪你。莫升齐不服气,折腾,折腾,使劲折腾,差点把棚上的枝形水晶吊灯折腾下来。莫升齐膝软腰酸,黔驴技穷,开始玩儿:喝喝咖啡,品品红酒,写写微博,发发微信,像有闲有钱的人那样。

那年,莫升齐去一个岛上收干海马(都说泡酒喝了壮阳),隔着玻璃站在驾驶室外吸烟(他只抽从荷兰捎回来的烟丝),眼瞅着有人落水,一船人急得大喊大叫,谁也没琢磨出怎么救人。落水的人沉下去,浮上来,像水族馆的海豚跟看台上的人做游戏,只扑腾了一会儿,看上去就没力气了。船上的人呢,乱嚷嚷地乱成一锅粥。船不断地向人多的那一侧倾斜,船老大探出驾驶舱驯牲口似的大声吆喝。这时,莫升齐挤了过来,手持一根带铁钩的杆子,往靛青色的海水里一捅,虎啸龙吟地一声怒吼,落水的人就被他挑起扔回到甲板上。转瞬之间,众人还没回过神,莫升齐已经又点燃了一支烟。

当天,他就身不由己地成了电视里的明星,留着板寸的大脑袋挤占了大半个荧屏,手持话筒的美女围着他有头没尾地问,弄得他一直大红脸。接着,媒体又请来人类学专家探究他,专家组得出的结论大胆而搞笑,他们分析了莫升齐体毛的走向、粗细、色彩以及所含成分,认为莫先生可能比现在的我们晚进化了三百年。

但是无论怎样,三年后,莫升齐的老婆被他折腾得意外怀孕了。他和她商量,不去做性别鉴定,为人父母也得厚道。但他想起了瞎眯觑眼的大仙。

大仙看了看他细皮嫩肉的手:咦,你的手相变了耶!

(九)手杖

十多年前,波波去长江边上登临黄鹤楼,在楼内卖纪念品的小商铺,见到一把做工精致的手杖。他从小由外婆带大,想起外婆晚年拄着手杖的样子,便果断地,不嫌远,不嫌沉,也不嫌费事,往家捎回一把。

手杖确实无可挑剔。丁字形,手握的部分像一只远古的意象的鸟喙,拄地的部分雕成竹节状,木质坚硬如铁。特别是上下流水般的花纹,行云流水般如同奏响着轻快的旋律。其中的木结,像一个个灵动的旋涡。但母亲却不大喜欢他的礼物。

可以说,这是一件工艺品。惹人喜欢,他在屋里拄着玩,孩子似的转来转去。他想象着母亲拄着手杖在戏剧里,慈眉善目,白发苍苍,颤颤巍巍,拉着苍老的长腔。

他母亲的身体几乎一夜之间就垮掉了。先是高血压,又糖尿病,然后是更换股骨头……她终于把自己折腾成半个瘫子,无疑,那只手杖也就等同累赘了。她根本拄不动冰冷而沉重的手杖。等到老太太坐上轮椅,手杖已被全家人遗忘在门后好一阵子了。过了几个月,波波设想中的舞台上的慈眉善目的老妪卧床不起,插着胃管,输着氧气——他对那只手杖的所有幻想彻底化作了泡影。

渐渐地,手杖成了波波的心结和噩梦。他执拗地认为是自己咒语了母亲——古书中称之为邪恶的厌胜术——终致她成为一个失去行走能力的人——每日昏昏沉沉,忍受巨大痛苦,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油枯灯灭。

这天,上午,波波坐缆车上山在庙上敬了香;中午,赶上一个饭局,酒喝了个半饱;下午,他的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弄来了稀奇玩艺儿,开上车拉他去尝尝鲜、过过瘾。在极限运动场,波波身轻如燕地跳上美利坚合众国制造的电动独轮车,但他只兴冲冲地握着丁字形操纵杆行进了二三十米,就头重脚轻地翻下车来,眼前一片漆黑。最新潮好玩的车子砸伤了他的左脚,大夫诊断:脚面轻微骨裂。

在家瘸着脚,波波蓦然想起那只手杖,忍着疼痛,着魔了似的内外搜寻,却见那根棍子立在阴暗潮湿的门后,长满了花花绿绿的毒蘑菇。

(十)帅呆

人不论丑俊,长相特别,就很容易被人记住。在本文中,他的外观是:蒜头鼻子,泡眼,兜齿,自来卷,短胳膊短腿小脑瓜。

不过,天底下,谁也不会因为被看不顺眼,就总是倒霉。他年轻的时候到哈尔滨出差,一个夏天的午后,他正在松花江边抗洪纪念塔下溜达,忽闻呼救声,急跑到江边,纵身入水,把人救了上来。一切突如其来,又显得波澜不惊。他脱掉了外套,拧去水,重新穿戴整齐,就要走人。围观人群中的有心人,记下了他的联系方式。就像上帝的安排,他前脚回到单位,后脚被救的那家人就找来了。

姑娘因失恋而寻短见——这是事因。姑娘的爹娘是少有的厚道人,她爹说,你这条命是那小子给的。她娘说:咱就嫁了人家吧!姑娘死而复生,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已不是问题,跟上爹娘,上门提亲。

真是天大的好事。不过,他心里压着两块石头。第一块,先不论;第二块,明摆着,他是一个穷光蛋,长得又不怎么样,老父老母在乡下,兄弟姐妹排成行,刚刚参加工作一两年,无房无车无存款,衣兜比脸干净,拿什么成家?

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帮他搬去了这块石头,说:我瞅呀,谁也没你帅!

那第一块石头,他驮了二十多年,一次大醉,说走了嘴:我,我捞上来的不是一个梳小辫儿的!

(十一)寡妇

寡妇守了五十年的寡。十九岁那年,寡妇的丈夫让村里的民兵拽去端鬼子的炮楼,后心中了一弹,炸出巴掌大的窟窿,做了鬼。

寡妇拉扯三岁的儿子贵田喝汤咽菜熬日子,苦挺着再没寻人家。清清白白。

待捱到儿子贵田成了人,讨了媳妇,又在县里掌了事,寡妇已是老不能支,动弹不得。

贵田孝顺,不忘娘,把寡妇从村里接到县城来住。

贵田媳妇很俊,白皮白面,像个瓷人儿。

寡妇眼花耳聋,手脚哆嗦,做不了营生。她呆呆的,像块太岁堆在从村上老屋带来的木椅上。

木椅是寡妇十六岁时嫁给贵田爹的嫁妆。寡妇羞答答地蒙着盖头盘在木椅里,让贵田爹肩扛到日头落西,才进了婆家。儿子贵田接她到县城享福,家什扔了不少,她唯独不舍得破得吱吱乱叫的木椅。

这夜,贵田正搂瓷媳妇睡得香,猛地惊炸了瞌睡,“贵田儿,贵田儿……”唤得急,唤得惨。贵田披衣进了娘的屋。“贵田儿,贵田儿,你爹来了,俺听见他来呢。”灯光幽幽,寡妇在角落的木椅里蠕动,老眼里流淌黄泪,干瘪的面部皮肉窜动。

贵田媳妇露着白花花的大腿惺讼地倚在门边:“你娘是不是不行了,快去叫人!”贵田攥着娘的柴手,半跪膝前,“娘,娘,娘……”寡妇扭了扭。木椅吱吱乱叫。“痴子,你爹来了,俺听他来了呢。”

贵田流了泪。贵田媳妇白花花地递上帕子:“贵田,别哭坏了身体。”

“你爹来了哩,你爹来了哩……”寡妇在幽暗中有气无力地叨念。

夜。

不过半个时辰,屋门“哑……”的一响,贵田爹进得屋来,他掸了掸身上的土,长叹一声:唉,俺梦里都想着回家呢……

寡妇老眼一亮,站了起来。

贵田护住瑟瑟作抖的媳妇,壮着胆问:“爹,你从哪来?”

“……端炮楼去俺拉了稀,在路边蹲下就怂了,等俺收了腚,就听见队伍在前面开了火,俺没被吓死,提了裤子跑了二三里地去。天亮了,俺心里放不下,钻了麦子地到前头望了望。娘的,全让鬼子给打烂了呢,俺想中了埋伏。俺撒脚往村里报信,跑了一气,俺不敢回了。都打烂了,俺咋没死?俺怕……怕……”

寡妇双眼生出异彩,嘴角颤动,半晌,凄厉地叫:“他爹呀!”

贵田和媳妇见状,惊魂稍定,转身离去。

天亮,贵田念起夜里的爹娘,转回屋去,娘已在木椅里凉了,爹不知去向……

(十二)花儿芬芳

北宋元嘉八年,扬州广陵郡有一座小寺庙,寺内有塔,塔旁植有两株桧树。寺里有个做杂役的和尚,负责外出采买寺里的日常吃用,与一些商贾贩子混得很熟。其中,就有一个姓章的生意人。此人富得流油,又乐善好施,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却好命不长。和尚重情重谊,急三火四地赶去为有钱的施主祭祀诵经了好几天。

这日,正在集上买柴火的和尚遇到了章商贾。

僧人本来是通鬼神的,但青天白日地活见鬼,和尚的脸吓得褪去了血色,慌忙抱拳问安。有钱的朋友问和尚食否,寺里有戒律,和尚从不敢打诳撒谎,况且腹鸣如鼓。章商贾不改昔日豪爽,拉和尚进了一家食肆,唤了胡饼和汤,两人热络地吃起来。

和尚忍不住问,你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在这儿晃荡?

章商贾嘿嘿一笑,我现在是扬州的掠剩官,称我章掠剩便是。

和尚挠了挠秃头,这掠剩官是什么鸟?

章掠剩摆了摆手,人世间,无论是做官的还是做生意的,你得到的财物是有定数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是你的也不是你的。多贪多占的,我这个掠剩官奉命前来掠而夺之。

和尚嚼着第三张胡饼,你绕死我了。他又喝汤,掠而夺之归谁所有?

章掠剩自顾自说,看来出家人也是肉眼凡胎,其实,像我这样出没人世的掠剩官多得很。

和尚突然害怕了,不禁转动秃头环顾左右。

章掠剩一指门外,那个男的,还有女的,全是掠剩官。

和尚拍拍肚皮,想起门外戳在墙根的一担柴火。

掠剩官趴在窗台上,对立在屋檐下的和尚说,看那个和你一个打扮的人了?也是我们一伙的。

一个背竹筐、趿拉芒鞋的僧人从桥那边走来。听了姓章的玩笑似的口气,和尚却心生了狐疑。

掠剩官兀自往桥上去迎那风尘仆仆的僧人。

一团乌云从竹林上空吹来,和尚惊奇地发现桥那边的两个身影飘来飘去,断线的风筝似的。

雨,细如牛毛。

大概有三炷香的工夫,僧贾二人从食肆出来,往南而行。路遇一怀抱鲜花的女子。章掠剩对和尚说,莫眼馋啊,那个青楼女子不过是一具缥缈的鬼魂,她怀里的花一枝枝一朵朵是从豪门大户人家掠来的呢。章商贾揽了女子的细腰,戏谑地在她的耳朵上大大地亲出声响,摘出一枝花送给和尚,记住,凡是见到你手中的花嫣然一笑的,就是鬼魂。

和尚看出老友即将辞别,也忙在自己身上寻物件,却什么也没有。

和尚死死地闭上眼睛,将人间烟火一瓢水浇灭。

手上的花鲜艳而芬芳。

和尚屏住呼吸。

和尚昏昏然,似来了瞌睡,四肢发软,头重脚轻。忽又觉手中的一枝花重若秤砣,直坠得他两臂发酸,气喘。

烈日晒得头皮发麻,吱吱地乱叫。路边人来人往,担柴的和尚听着有人吃吃傻笑,心里嘀咕,我和鬼魂游荡了大半天,又冒失地收了鬼的礼物,罪过是罪过,该死是该死,可又如何是好呢?边走边寻思,途经一条水沟,和尚扬手扔了那枝花,花落处,炸鱼儿似的溅起一片水花。

寺庙的院墙年久失修,豁牙狼齿。白塔隐隐地现出尖顶,两株桧树苍翠欲滴。

寺门外,小沙弥正在洒扫,抬头见了担柴的和尚,扯了嗓子惊叫,转身往寺里跑。和尚呆了,立在石阶下犯合计。一会儿,寺里出来了老和尚,眨巴着眼,哆嗦如筛糠:你的胳膊……

和尚方才觉出一只袖筒空空荡荡。

和尚来到扔花的水沟边,见一群小鱼儿正喜滋滋地啄着他的胳膊。

(十三)下棋

别看星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如果他张牙舞爪,肯定会吓你一大跳——他的手指细得像筷子,而且奇长无比。几岁时,就有人预测了他的人生:十指纤纤,天生下棋的料。

他父亲原本希望他长大后找一份能吃饱饭的工作,比如当教师。不过,在他初学算术时,麻烦就来了,那个扭来扭去的阿拉伯数字“8”,把他搞惨了。他把它看作两个圆圈的纠缠,直写得手指红肿,也没把那个谐音吉利的数字写高兴。“像女人的乳房,不,屁股。”后来,他对棋友阿三解释说,“我早熟,害羞,一写就胡思乱想,当然写不好。”他父亲很失望,便同意那个胡说八道预测他儿子未来的人教他下棋。

他差不多学会了所有的棋——尤擅中国象棋。

他通宵达旦地狂读棋经,像《玄玄棋经》《梅花谱》《橘中秘》这种兵法不兵法棋经不棋经的书,他只看上几遍,便倒背如流。

他也几乎击败了所有的对手,获取了无数耀眼的头衔。在街坊邻居的闲话里,他是一个魔怔:没有时间、季节和气候,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不睡。

教他下棋的那个老棋篓子最终也逃遁了,他认为他徒弟来自外星球。

后来,阿三斜刺里来了,满脸杀气地横在楚河汉界边上。

星星正技痒难耐,有人来找不痛快,哪有放过的道理,捋胳膊挽袖子,举棋落子。没有料到,这个来路不明的阿三并不好对付,瞅着肥头大耳忠厚老实,出手却决绝毒辣凶狠。

二人死缠乱打,难分伯仲。这天,星星将阿三约至家中,乘其不备割断了棋友的颈动脉,眼见棋友血尽而亡,星星又切腕自杀,奇长无比的手指蘸血在墙上气定神闲地书写:

……子力强必须求胜,子力弱即便寻和。此局中之定法,决胜之大略也。有能详察斯言,参玩图势,则国手可几矣……

写着写着,星星体力不支,勉强挂出了一个求助电话。在墙上写了最后一行字:我……死了会很无趣,很孤独,带上阿三,到地下一起下棋……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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