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飞翔的大板车

2015-11-06格尼

鸭绿江 2015年11期

格尼

1

二祥的脸丢了。脸丢就丢了,死不了人。对二祥来说,还不如死了。

在老家马兰店,二祥是个有脸面的人,心灵手巧,干啥像啥,木匠瓦匠都会,修机动车是高手,象棋也下得好;人仗义,喜欢说公道话;爱笑,还爱开玩笑,自来熟,一双大眼睛给笑眯了,高高的鼻梁两侧叠起一层褶皱。有人说二祥家里不用生火,他说句笑话,就把一锅冷水逗开了;还有一点,没事总爱淘弄野食,什么蚂蚱、蚕蛹、蜜蜂,黑黢黢的蛤蟆他都敢吃。有谁家酱缸生了蛆,他会当好东西捞来,拿油煎了下酒。一大早谁要老远听到车板子叮咣响了,一会儿准能见他赶着毛驴车飞驰而过,若不是下地干活,多半去淘弄野食了。这一点,像个野人;此外,二祥有股拗劲,冲劲。就说他赶毛驴车吧,比风快,像闪电,车板子要颠碎了,他还喊驾驾驾,谁敢坐?谁又坐得稳?只有二祥。为啥赶那样快?因有人说他的毛驴是笨驴,只会拉磨。毛驴是笨点,硬让他给驯出来了。都说,能干人谁没点脾气,二祥这人,牛性。临走时,二祥带着人们的希冀。他们都对他说,混好了可别忘了咱们,拉扯一把。他说,忘不了,忘不了。好像已经混得很好了。

二祥丢了脸,就好比把老家人的脸都给丢了。

事情发生在二祥进城后第七天,1994年7月7日,四十七岁。二祥认为七是个坎,人死了要烧七,头七、二七、三七,一直到七七。如果不烧七,阴魂就不散,怎么不烧八呢!小鬼专门在七那天乱窜,让他撞上了。

那是个下午,二祥拉着大板车去市场买油。在马兰店,这样的大板车上套着驴,马兰店在东北,嘉城在西北,西北不是没驴,是驴不能进城。换句话说,进城还能买驴使唤吗?进城就是为脱离牲口,干些不沾地垄沟的事。

每天黎明之前,媳妇马英把往驴身上套的绳索套在二祥身上,拉一车锅碗瓢盆、桌面子和板凳腿,车装冒高了,钢筋棍做的凳子腿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二祥不舒服,也没说什么,谁让马英先进城,见了世面,张罗这一摊,人家有话语权。比如,刚来时二祥见有人在路上边走边对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黑盒子说话,以为那人有疯病,是马英告诉他那是无线电话,叫大哥大,脑袋上有根天线,一拽出来就能接到信号;还有传呼机,有人一召唤就叫,那才方便呢。二祥就很佩服马英。苦就苦点,不吃苦怎么赚钱,二祥不怕吃苦,卖力气不算啥,怎么也比农村活轻快。

车死沉。两大盆发面,两桶豆浆,一桶豆腐脑,还一桶稀饭,都是重量级的,自然沉。拉的时候不能乱晃,前辕横绑一根木棒,长出来的两头挂着那两桶豆浆,晃厉害点,豆浆就往外洒。二祥明白了,不仅要干驴干的活,还得做一头巧驴。

二祥就笑了。二祥笑着对马英说,臭老娘们,让我来当驴,你手里还缺根鞭子!

马英一伸脖子,笑了。马英在老家时遇点高兴事,喜欢放声大笑,加之粗嗓门,听起来像只嘎嘎叫的大麻鸭。但马英进城后收敛了往日的习惯,觉得不文雅,让人笑话,只微微张嘴从齿缝间“嘶”一声,表情却不是笑模样,多少显得痛苦了点。

二祥看不惯,也不说啥,只拿眼斜马英,心里犯嘀咕,进城才两月,就变了。马英笑着说,不给你上套,你还不是像头驴。

二祥懂马英的意思,脸膛感到发烫。刚进城那天,马英接了二祥,要叫个三轮车,二祥扛起滚圆的大包就走,不坐,不坐,边往前走边用脚点点地面说,这道溜光,没坑没洼,不硌脚,根本不用坐车,省点是点。你看,你看……说着他将两只脚并在一起,“嗖”一下向前冲出一只,又“嗖”一下冲出另一只,他扛着行李“嗖嗖嗖”几下窜出老远。马英跟着后面撵,说你慢点,慢点。后来走累了,行李在肩膀上往下溜,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二祥用孩子一般纯真的眼神看着马英说,要是把咱毛驴车整来,这溜光的,可劲儿尥吧,那家伙……之后几天,二祥只要空手走路,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马英说像驴撒欢。

二祥撞了人,跟这有一定关系。

中午收了摊,下午马英要为第二天出摊做准备,摘菜,剁肉,泡豆子,发面,嘱咐二祥去买油时小心点,市场人多。二祥眯了一觉,下午五点才去买油。风很大,吹着高楼,吹着树梢,吹着集市,也吹着二祥。二祥拉着空车,车上装着空油壶,一下子少那么多重量,觉得连自己都轻得像风一样,脚跟发飘。加之美美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几日来为当“驴”留下的不快一扫而光,浓郁的都市气息拥挤着二祥,二祥这才觉得城里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样都比农村好,简直没法比。老家有电视吗?没有。只有收音机,还老串台。老家有大哥大吗?没有。整一部座机,当个宝。老家没有的实在太多了。二祥胸中冲起一股干劲,当驴就当驴呗,将来赚了钱,回家时一定要买上这两样东西。当二祥看到这样又看到那样,眼睛撑得装不下了,心想,看来只有把老人孩子都接来,才能看全吃全!然后二祥只觉头顶闪过一道亮光,一个大胆的想法猛然升起:将来在这地方要有个家。这想法让二祥自嘲地咧咧嘴,但立即想,别人能,我怎么不能?我也能,瞧好吧!

在撞到女人之前,二祥正怀着这美好愿望,情不自禁打了个呼哨,脚底更是乘了风般拉着车小跑起来。

撞上女人时,二祥还在往前跑,只听一声喝斥,你站住!女人的声音一点不狠,像谁吹响了一片树叶,二祥听到如此悦耳的声音,为自己的两只耳朵感到高兴,它俩也太有福了,城里女人的嗓子都不一样,不像马英,一张嘴,像个大麻鸭,难怪马英不嘎嘎笑了。当时,二祥并未停下,女人便又喝斥,你还跑?二祥这才刹住脚,回头笑着对女人说,我没跑,你看这道多光溜,鞋自己往前骨碌,我不跟着,鞋就丢了!按照在老家的习惯,二祥一张嘴,那俏皮嗑就没完没了,二祥还想就鞋丢以后光脚丫子的事俏皮一番,才发现女人的脸拉下来了,二祥也把脸上堆满的笑渐渐收起来,要不多尴尬。二祥又发现他和女人之间五米远的距离撒了一地花生,女人的手里抓着个空塑料袋,塑料袋破了个大口子,风呼呼往里灌。女人脸拉下来,是因为花生撒了,撒了他给捡起来就是,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二祥被女人的穿着给镇住了。时下流行踩脚健美裤,弹性紧身,显得腿部修长纤细,有种曲线美。这样的服饰还没流行到马兰店,爱打扮的姑娘媳妇们清一色直筒裤,讲究的人裤线熨得笔直,不讲究的任其成个裤腿即可。女人穿着黑色健美裤,一双细高跟皮鞋,上身一件黑纱蝙蝠衫,半透明,若隐若现。二祥的眼睛就不知该放哪了,哪都放不了,热血一股股往脸上涌,烧得眼眶发烫。

女人朝二祥走来,鞋跟敲着地面,两腿先后落定二祥跟前,发出两声重重的咔哒。二祥慌忙把头扭向一边,女人身子朝前一挺,举起空塑料袋说,你看你,怎么那样急躁!二祥不敢抬头,不抬头又不行,总得把事解决了。越紧张越出错,目光闪来闪去,一不小心,竟落到女人裆部,女人的大腿略粗,裤子绷得紧,轮廓毕露。这一眼让二祥惊诧到极点,脑袋嗡一声,又嗡一声。世上怎么有人穿这样的裤子,看脸盘还像个大闺女,这和光腚有什么两样?倒是,马英说了,城里人时髦,爱打扮,可也不至于穿这么一条跟没穿一样的裤子,丢不丢死人吧!二祥有两儿一女,要是小英子也穿这么一条裤子满大街走,那脸还往哪搁啊,非得,非得打断她的腿!二祥想着竟来了气,好像面前的女人就是自家小英子。但二祥知道不能发脾气,人家爱咋穿咋穿,跟他一根毛关系也没。可是二祥没劝住自己,一股莫名的火气在胸中窜来窜去,扰得他烦躁,竟厌烦起这座城市来,这叫什么破地方。

二祥没好气地说,吓我一跳,黑不溜秋,我寻思一只癞蛤蟆蹦过来了。

自古都是把姿容姣好的女性比作天鹅,这倒好,反了,反了。

女人上前一步,踩在二祥刚要捡的花生上,踩得稀碎。

我给你捡的,又不是我要,你踩它干啥?

二祥绕过女人的脚,去另一边捡。

女人很生气,绷嘴蹙眉瞪着二祥,一会儿,大吼,有细菌!

细菌?二祥拈起一粒花生仁在阳光下照,看吧,干干净净,啥都没有。又忍不住嘟哝,在老家,我连蛆都敢吃,这沾点灰就成细菌了,它就算掉粪坑里,洗洗照样是花生。

女人再次上前一步,制止二祥。

二祥直起腰,为不看女人,头扭向一边。二祥说,行,赔你钱,说吧,多少?

女人不说话。

二祥掏出五块钱递过去,女人半天不接。二祥就抬起头,见女人乜斜着眼,正盯自己的腿看。二祥前前后后看了又看,裤子上也没沾什么东西,没哪地方开线。

既然不要钱,那他可以走了,二祥要去拉车,女人却挡住了去路。

这是要干什么?二祥怔愣着不得不抬头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二祥发现过往的人拥来挤去,撞的都是他,他一会儿一个趔趄,他们就撞不着她,她一手叉腰,身体前倾,一条笔直的腿向前弯曲,像在保护自己的领地,要把他给驱出去。

二祥忽然明白了,他太招人烦了。二祥的心就骤然跳了几下,身体发飘,像是地下有只魔爪正抽取他的真气。

被这样一个像是光腚的女人堵着,挨那样近,二祥满脸通红,恨不能变成瞎子。汗水在额头形成一小股,弯弯曲曲流进眼里,二祥没敢去擦,只把眼睛瞪得溜圆。因为二祥忽然感到情况不妙,他想尿尿,那尿来得那样汹涌急迫。平时他没尿急的毛病,撞鬼了,肯定有鬼在挤他的小肚子。

得走,马上走。

但二祥没勇气突破面前这个“光腚”女人,看都不能看,别说碰,如果那样,像是犯了某种肮脏的罪。他想骂人,可此时哪怕用张张嘴的力气,尿液都可能喷出来,他只有耐心等待,等待那些相劝的人把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劝走。他紧紧夹着双腿,偶尔身子一抖,嘴里发出短促的嘶嘶声。

等了多久,二祥记不清了,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女人终于一扭身子,哼一声走了。人群渐渐散去,二祥本该拉起车走,但刚刚松口气的工夫,尿液冷不丁喷出来一股,就像医生猛推了一下针管里的药水。有了可乘之机,一发不可收拾,憋急了的尿液汹涌而至,二祥感到一股股热流沿着大腿往下淌,就拉起车,哇哇呀呀狂奔而去。

这事之后,二祥认为小鬼一直藏于体内捣乱,他把这次事件称作他的“七七事变”。女人那副架势,不就是一个地道的“刘胡兰”吗?她这是把他当成日本鬼子了,厌恶他,进而仇视他,驱逐他。在中国历史上,“七七事变”是在卢沟桥引发,此后日本全面展开侵华战争;而他的事件在嘉城引发,此后,屡遭不顺,连风都追着对抗他的脸,左边右边,躲都躲不过,像一个个大耳光,闹得没消停过。

2

面醒了。面在二祥头顶的案板上,两大盆,冒着泡,像哧溜屁。这是二祥的闹钟。二祥用脚蹬马英,马英睡得死。实际马英知道二祥叫她,她想赖到闹钟响。她无力制止二祥,哪怕回一脚,也耽误两秒睡眠时间。

二祥怕闹钟,那剧烈的持续不断的嘀嘀声,很容易让他想到呼啸的警车。他没犯法,又那样想家,但怕警车里穿制服的人撵他们回去。进城那天,刚下火车,他吐了口痰,就有个穿制服的来罚了五块钱。五块钱啊,得买多少东西。但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行,必须罚,那身制服就是权力。

想回家,可以回家,又不能回家,还没赚到钱,让人笑话。从那天丢了脸,二祥心里就开始长草,疯长,想家,折磨得二祥泛酸水,想当驴。天天拉大板车,不就是驴么?二祥是想像驴那样嚎叫,叫出来,心里要好受些。可是别说叫,白天在饭摊上,马英让他少说话,他一说话就得罪人。他自己也奇怪,在老家谁都喜欢他这张嘴,怎么到了外面就不好使,说出的话也怪腔怪调,不像他想说的,还是他想说的,又分明是他说出来的。吃早点的有人喜欢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花一块钱;有人喜欢馅饼和豆腐脑。天天吃,往长凳上一坐,不用吱声,敲敲桌面,马英就给拾掇上了。有次二祥笑眯眯地对一个老主顾说,你那两根指头比驴蹄子还好使。人与人之间交流会产生磁场,相斥相吸自有体会,二祥本想开个玩笑,说完就感到一股气流把他那句话弹了老远。那老主顾没说什么,却不再来吃饭了。马英怪二祥得罪了一个两块五,一上火,嘴起了泡。二祥不是怕马英,是心疼马英,又想多赚钱,啥也没钱好使,长脸。只好收敛着嘴,少说话。就是管不住。二祥看不惯那些喂孩子吃饭的父母,也看不惯娇气的孩子。一次有个小男孩喝豆浆要加糖,加了一次又一次,加了糖又要把油条切了,说他嘴太小装不下那么胖的油条。二祥一一做完,小男孩又让爸爸喂。小男孩的爸爸开始给小男孩喂油条,说,乖来吃一口,用你的小嘴狠狠咬一口,啊呜。小男孩笑着学爸爸那样张开嘴啊呜一声咬了一口。这样一口一口哄着吃完,天快晌午了。二祥哪见过这阵势,农村孩子没一个这样喂的,还不都壮壮实实的。二祥就说,这家伙赶上伺候祖宗了,要我看啊,你把他扔猪圈里待几天,保准上食。这样,二祥就又得罪了一个老主顾。

闹钟要响了,二祥明知道。只要一响,他就把它关上。闹钟响的一瞬,二祥还是吓一哆嗦。很多时候,马英都是被二祥哆嗦起来的。马英迷迷糊糊说,你怕什么?二祥说,我怕他妈了个巴子。马英说,你怎么骂人?二祥说,这地方人就是欠骂,穿的那叫什么裤子!马英知道二祥不顺心思,动不动喝点闷酒。这活计,有能耐的人没人干,没能耐的人干不了。二祥在家没伺候过人,都是人家伺候他。马英没吱声,二祥还在嘟囔,大不了一死,谁怕谁?谁敢干?马英吓一跳,说,干啥?二祥没动静,马英推推二祥,才知这人是说梦话呢。

马英开灯起床,十五瓦的灯泡让整个房间变得恍惚,熬豆浆的大铁锅、木柴、电磨、旧木桌、水盆、小马扎以及那条狭长的排水沟、一切棱角都软下来,拉长,具有了更多曲线。马英打着哈欠,绵软的脚步走向水盆,洗了手,然后开始用两个拳头搋面。马英的拳头一点不软,一阵噼啪,面很快死去。马英再去洗手,上床,关灯。有时,马英夜里做完这一切,清早闹钟再次响起时,她竟拿不准是否起来搋过面,总恍惚那是一场梦境。好像每天都和昨天一样,昨天又在昨天里,虚虚实实,没清醒过。

夜再成为夜,马英沾床就睡。二祥醒了,想睡,睡不着,想那丢脸的窝囊事,心绪起伏。一个多月了,一想起来,脸还一阵阵涨红。

那天发生的事,见过的人很快就忘了,不会往心里装,司空见惯,城里哪天还不发生点插曲,甚至没人知道同乐市场那个拉大板车的人狂奔,是因为尿了裤子。但二祥忘不了,也接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尿了裤子,这样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脸丢了,一层层,丢尽了。他感觉那些笑着看热闹的人,眼角的皱纹夹着他的脸走了;他的脸落在地上,被人们一脚脚踩踏,不成样子;还有天上的鸟,衔着他的脸飞上云端,风一吹,他的脸丢得到处都是,那张涨得通红小丑一样的脸。还有一件事他不明白,女人为何盯着他的腿看呢?

在农村二祥从没审视自己的腿,认为不瘸就是好腿。但现在,二祥没法忽略这个重要部位了。他想起昨天无意间在一家崭亮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在人群中的身形,加上衣着,真叫歪瓜咧枣,那副破烂相,如果蹲在路边,会让扫大街的不小心一扫帚给当垃圾搂了。那衣裤还是进城特意到成衣铺做的,花了一笔让人心疼几夜的钱。他明白了,女人是笑话他这双罗圈腿。他分析他的腿是因为经常骑驴才罗圈的,要么就是小时候营养没供上,挨了饿。要是他也生在城里,他就不会有这么双罗圈腿。这是他和城里人的分别。就像种黄豆,有成有瘪,成的圆润光洁,好看,营养供上去了;瘪的坑坑洼洼,谁也不愿看,但它还是豆子。说到底是质量问题。二祥觉得自己就是那瘪豆子。瘪豆子就不该往成豆子堆里混,要不就侵犯了人家地盘,人家不跟你吵也不跟你闹,往那一站,用眼睛就把你给骨碌出去了。

再说住的这房子,叫十一栋,听起来多好听,以为十一栋高楼呢,实际是十一排平房,土坯做的,外墙抹层黄泥,远远看去,黄乎乎一片。走进院子,才会明白,之所以黄乎乎一大片,是因为面朝戈壁,满眼黄沙。极远处绵延着祁连山脉,山上有长年不化的积雪。真正的城市在十一栋背后几百米远的坡上,中间隔一道干沟,干沟的道路连接处铺了几条木板,二祥的大板车总在那木板处卡住。在老家,二祥有三间瓦房,门前一条河,河对岸一大片草甸子,还有一片树林,除去秋冬,总是绿莹莹的。从住房来看,他们是进城了,却住进了比老家还破的房子里。以至于总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是逃荒来了。对此,二祥没少埋怨马英,是马英硬把他叫到城里的,要不他在家种地,赶着毛驴车,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马英说,那你回去爬你的地垄沟吧。二祥却说,等我攒够钱才回去风光,这样回去,光杆司令,脸往哪搁?

二祥没把尿裤子的事给马英说,马英那张嘴,她知道的事,老家没有不知道的。马英不会刻意败坏他的名声,但马英会把这当个笑话来讲。就算马英嘴把得严,二祥也不会把这事告诉马英。二祥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丢脸。

睡意袭来,二祥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耳朵却醒着。屋外在刮风,沙子在沙子上奔跑,沙子又在鹅卵石上奔跑。跑什么,跑到哪都是沙石。二祥没想到城市边上会有那么多沙石,望不到边,好像嘉城是天上一不小心遗落到戈壁滩的。那些庞大的砂石,无边。无边,出不去,就是牢房,所有人都在牢里,将来所有人都会死。怎么想到死了呢。但在死面前,二祥觉得嘉城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是平等的。他是可以把脸找回来的。地球又不是谁家的,往哪走,往哪站,谁管得着?

3

摊位摆在十字路口旁的一块空地,透过低矮的行道树,视线可分别穿透四条笔直宽阔的大街。周围有学校、银行、宾馆和一些大型餐厅和小餐馆,每到上班高峰,摊位也迎来一个就餐高峰。二祥从心里钦佩马英,找了这么个赚钱的好地方。马英雇了个帮手小王,四川女人,早上六点半来,忙完高峰期,九点钟回去。小王负责给顾客上餐、收桌子、洗碗,干一些杂活。除了不用洗碗,小王干的这些活二祥协助干,然后把钱收好。小王人是好,马英仍是没法完全相信,零散账目太多,连马英自己也无法记清,常常疑神疑鬼,她自己炸油条烙馅饼总是满手白面,几乎没法再干其他活,那收钱的活便顺带安排给二祥了。二祥站在硬朗的城市中间,系着带花边的白围裙,戴顶白布帽,腰间拴着个腰包。

做完准备工作,二祥对马英说,从今天开始,遇到难伺候的,一律不卖,赚钱归赚钱,咱得要个脸!

马英清楚二祥这是上来那股拗劲了,平时马英怎样都可以,到了关键时候,二祥决定了的事,马英是管不了的。再说,二祥进城已月余,对城市有了自己的判断力,马英镇不住他了。

这天的生意比哪天都忙,黎明刚刚冒出来,一会儿工夫,四张桌子坐满了人,小王已经东跑西颠忙开了。这边喊来碗豆浆,那边喊两馅饼……快点快点,要迟到了。一时间,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人们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碰撞声、桌椅板凳的拖拽声、炸油条的嘶嘶声响成一片。

二祥的脑袋被搅成粥了,听见这边要豆浆,便窜到这边说,喔,豆浆。又听那边说要馅饼,窜到那边说,喔,馅饼。他窜到这边又窜向那边,动作倒是敏捷,手上却空空的,什么活计也没干。顾客急着上班,吃不到嘴,便用筷子敲着桌面说,你怎么脑袋转不过弯啊,我要豆浆,快去盛啊。一个这样敲,另一个马上跟着敲,跟着催。豆腐脑,快点。油条,快点。快点。快点。二祥就把手里刚拾起的碗放下了。他来到一张坐满顾客的桌边,挥了挥手说,你们呢,要是担心上班晚了,要么早点来,要么快点吃;现在谁不催我,我就给谁先盛上。桌上人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另外的摊点吃饭,他们确实没时间了;加之二祥一脸笑模样,没人想一早上找不痛快,谁也不说话了。二祥就麻利地往桌上盛,一碗接一碗。说,这就对了,吃饭又不是打仗,有日本鬼子在后边撵吗?有人抬抬手腕,看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只好起身走了。二祥说,这就对了,没时间就不吃,催我,我又不能帮你吃……快点快点快点,我又不是老鸨子,这一天让一群鸡崽子给追的。

高峰期过后,二祥觉得自己很有脸面,笑着给马英和小王说,你看看,天天摆摆我,看我摆摆他们过过瘾,他们都听我的。

眼下,这路口只他们一家早点摊,从这情形来看,生意还会越来越好,不过谁知哪天会不会出来个竞争对手。马英想着添人手,到时光让二祥收钱,也就少得罪一些人。马英还有很多活要干,没空跟二祥说话。

这时,小王指着远处说,看,“王熙凤”来了哟,她可不会听你的哟!

“王熙凤”是位姑娘,在对面银行工作,常要两个馅饼和一碗豆腐脑。姑娘身姿笔直,不管吃什么喝什么,不用俯身,而是把碗端到嘴边,翘着小嘴喝一口。吃馅饼也是,端起小盘,用筷子夹住轻轻送到嘴边。姑娘喜欢化艳妆,脸涂得白,眼影又黑,文着青黑的眉,口红涂得浓,饭前不擦。姑娘这副妆容,看人又不转头,用眼梢轻轻一瞟,一副刁歪样,二祥就私下里给她起了这么个名:王熙凤。这是二祥进城后在电视里看《红楼梦》对号入座的。姑娘吃馅饼时,担心花了妆,每吃一口,嘴巴小心翼翼张开,张得很大,却咬上一小口,咬时嘴唇仍旧尽量撑开,然后闭上嘴慢慢蠕动,无声无息的。二祥看不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好一个人,怎么能这副样子呢,死活想不通。看不惯就不看,二祥总是把头往旁边使劲一扭。偏偏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到最后,二祥看得发呆,姑娘便用眼梢瞟二祥。大概吃得太慢,姑娘大多只能吃完一个馅饼,那另一个没时间吃的便用筷子叉碎。小王常常盯着姑娘下筷子,心疼得嘴角一咧一咧的。小王家里穷,丈夫得了肺癌,医院里花了不少钱,仍要在家等死了。家里还有个孩子,全靠她一人维持。有时顾客吃剩的油条馅饼,她用塑料袋收在一边,回家时带回去,晚上热热,烧个菜汤,算解决一顿饭。可只要有乞丐来,小王便把那些东西给乞丐了。对于姑娘叉碎的馅饼,遇到二祥收那盘子,端着往潲水桶里倒,自然成了痛苦的过程。二祥总是眼睛一闭,用筷子往桶里扒拉,也不知看不见还是粘在盘子上,有时扒拉几下弄不掉,终于弄掉,他心疼得“嘶嘶”抽气。二祥曾对马英说要把老孟家叫来,叫来干什么?来吃叉碎的馅饼。因老孟家一年到头少见油荤,这馅饼可是从油锅里煎出来的,中间还有那么多肉馅,岔碎了也是馅饼。

二祥常常指着姑娘离去的背影,嘴里嘶嘶哈哈的,对小王说,这个败家玩意儿,你瞅那嘚瑟劲儿,你瞅走那两步道,哎呦我的天,不知咋臭美好了,要是我有个闺女这样,我揍她个好歹。哎哟我的天,哎哟我的老天爷。

姑娘来到摊位,小王招呼说,还要两个馅饼吗?姑娘点点头。小王看看二祥,二祥气哼哼地说,你先吃一个,吃完再要那个。

姑娘瞟一眼二祥,说,我要两个。姑娘的声音尖尖细细,语气却不容置疑。

二祥没出声,又有几个客人来,他便去忙了。姑娘吃完正待起身,只听二祥大喝一声,嘿。二祥的脸扭曲着,像干抹布似的皱在一起。他冲过去端起装着碎馅饼的盘子一下下往桌上蹾,你说,把它叉碎干什么?啊?叉碎干什么?人家小王……他没有说下去。

这当,马英还在忙着给顾客称油条,一般称上两斤算是大买卖了,恰好油条没那么多,她忙着炸,两头着急,急得冒汗。她回头说,你个叨叨嘴子,少说两句。

姑娘瞟了二祥一眼,不急不慌,掏出小圆镜子,用餐巾纸小心翼翼擦嘴边的油,嘴巴因此扭来扭去,她便那样扭着嘴说,你们做生意的,再拿去卖,我们岂不要吃人家剩下的?

二祥又蹾了一下盘子,我们没那样。

谁知道?谁也没看见。

我就没那样。

你心虚吧,少卖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不是心疼?

二祥放下盘子,气得在一旁走来走去。小王说,莫说了,碎都碎了。小王不说还好,一说,二祥看到小王心疼馅饼的眼神,那样子像是看着一个身中数刀的人躺在盘子里。二祥的火气蹭蹭往脑门上蹿,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姑娘说,你放屁,你个刁歪王熙凤,一天不知咋嘚瑟好了……就你这样的,谁找了谁倒霉,败家子一个,将来也是嫁不出去那伙的……你再来,我不卖给你!

姑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愣了一会儿,看顾客都在看她,竟使起性子来,掏出十块钱摔在桌上说,我愿意,你怎么着啊,再给我来几个馅饼。

不他妈卖。妈了个巴子的。二祥双手叉腰,一副斗争到底的架势。

小王拉着二祥,二祥更来劲了,双肩一耸,你别管,她这败家子就得有人管管,她爹妈没教育好,我帮他们教育。

姑娘忽然冲向炉灶,伴随高跟鞋咔哒声,自顾夹了两个馅饼放进盘子,用筷子戳得稀烂。尔后,还不过瘾,歪头瞥一眼,只听啪一声,挥手扇了二祥一个耳光,整个过程动作迅速,没人反应过来。

待马英看到二祥恶犬一般凶狠的眼神,心想这下坏了,非打起来不可了。二祥长这么大,从没挨过耳光,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打了,马英也气,恨不能让二祥揍她一顿。可那只能想想,附近的人谁不知道那姑娘父母都是当官的,具体啥官不知道,反正很厉害,别说外地人一个小摊子,就算开个饭店,人家也能给你连窝端了。马英进城,这样的事情不止听过一回。这也是马英担心得罪人的原因之一。又一想,也是二祥骂人骂狠了点,平时那姑娘很有礼貌,有一回还给马英说,阿姨,我可爱吃你烙的馅饼了,你要是我妈就好了。说得马英心里甜丝丝的,像见到自己闺女一样亲。马英扔下手里的一团面,要去拉二祥。却见二祥脸涨得通红,两腿紧紧夹着,身子哆嗦几下,一转身跑了,越跑越快,到三百米开外的公厕前,嗖一下钻进去了。马英放心了,二祥去一趟公厕起码二十分钟。没别的毛病,二祥因公厕要收两毛钱,怎么也想不通,拉屎尿尿还得给钱,如果不多待一会儿,再挤出点尿,太划不来了。

马英劝姑娘回去。姑娘临走时说,阿姨,你们不像一家人。马英想,咋不像啊,这要是在老家,看我不帮他扇回来。马英把这话噎回去,只说,走吧,赶紧走吧。

二祥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刚想着把脸找回来,却再次丢了脸,丢大发了,他又尿裤子了!那一天逢七撞到鬼,这鬼还在身上,一跟女人对峙,他就憋不住尿!尿了还不说,还挨一嘴巴,哪找理去?他清楚,也怪自己,发那么大火,不全是冲着姑娘,是把在同乐市场受的气撒在姑娘身上了,两股气冲起来,压都压不住,姑娘娇生惯养,没人横过,却被自己横,也够受了!

从厕所回来,小王已回去了。马英给二祥说,告诉你吧二祥,我扇了那丫头俩嘴巴子,把她打跑了;你别以为我不敢,大不了收拾行李回老家,咱还有个家,你说是不?

从表情判断,二祥认为马英没看到他裤裆里的秘密。二祥庆幸他有两条裤子,且都是黑裤子,湿一点看不出来。二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点根烟来悠闲地抽,半晌才说,你打她干啥?

马英说,她不是打你了吗?

二祥笑着说,她打我了吗?噢,她是打我了,还没苞米叶子扫得疼呢,她那小剂子,不够我一指头的,好男不跟女斗。

马英说,就是,我都不稀跟她一样的。

二祥说,你就在那糊弄人吧。

4

夜里,二祥睡不着,独自坐在戈壁滩喝酒。马英泡上豆子发了面,见二祥还没回,就去找,在戈壁滩深处,才找到盘腿坐立的二祥。

你说,人一辈子,图个啥?二祥喷出一股酒气。

马英坐下,双腿一盘,把二祥手里的酒瓶拽过来,喝了一口。

够劲儿。马英说。

快立秋了吧?马英自顾说,老家那河该清亮了,再过些日子,一场霜,树林子就黄澄澄的了,那才鲜亮呢;老王家该坪场院了,老贾家那么多地,又该成天撅撅割黄豆了,那老贾头才笨呢,镰刀总磨不快,使劲砍,豆荚都给震炸了。还有老孟家,一年到头干活,咋就吃饭供不上流呢?前儿个我偷着去邮局打电话了,烧钱的玩意儿,就打了两分钟,大志家的快生了,黑虎家闹别扭了,三闺女对象还处着呢。这些孩子啊,跟咱俩一样,结婚太早了,你看人家城里,二十来岁还撒娇呢,他们倒要当爹了!他们呀,都不想种地了,就等咱叫他们进城……你说这日子,混到四十多岁,没觉得咋的,要当爷当奶了,这不就老了么,老了还能干啥?干点是点,等死了么!人一辈子还能图个啥,不就图活着的时候日子好过点……

二祥忽然转头冲马英吼,图啥?图一张脸,图一口气,妈了个巴子!

起风了,沙子刮进二祥嘴里,二祥边吐边骂,这破地方,又干又酥,天天刮风,雨星子都没……你看看吧,二祥扬起手臂挥了一圈,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早晚得憋死在这地方。

马英把自己的眼泪说出来了,这时候正擦,声音带了哭腔,你死了,我还活着干啥?马英起身架起二祥胳膊,两人趔趄着往回走。风一阵紧一阵,远处,闪烁着城市的灯火。马英想起刚来时,身上就剩二百块钱,走街串巷寻到这地方,找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周姓亲戚。周姓人家不认破衣褛嗖的她,她在门口坐了三天三夜,风把脸吹肿了,一有人出来便问,是周义发家吗?叫周义发的实在躲不过,出门说,告诉你多少遍了,我是东北人,但没你这支亲戚,就算你有祖传的手艺,都五十多岁了,还想摆摊炸油条?周义发把马英多算了十岁。马英把自己的憧憬给周义发一遍遍讲,周义发不愿再被纠缠,承认的确有这么个远门亲戚,借给马英两千块钱,带她去办了手续。不久,周义发生病去世,那两千块钱便也不了了之。马英感激周义发,到现在,马英也弄不清,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了。进城这些日子,马英也觉得憋屈,就像捆了锁链,放不开,浑身不自在,也没谁要求什么,可自己觉得别扭。再怎么,也想不到死上去,虽然她知道二祥那是随口说气话,还是听得她一激灵。

马英知道二祥醉了,醉了的人第二天啥也不记得。马英还是说,别老说死呀死的,不吉利,这不活得好好的。马英一说活得好,就觉得自己真过得挺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家那些人没进过城呢,说不定到死都进不了城!好歹自己还做买卖,大小也算个老板!

5

想了几个日夜,二祥决定忘掉以前那些不快,从“监狱”走出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自己在老家哪一样不是顶天立地,让这城里人去农村试试,远不及我的。忘了,忘了吧。为忘得更加彻底,二祥到戈壁滩排了屎尿,说,我不信他城里人不拉屎,照样臭么;有天忽又想起,他劝自己说,这些不肖子孙,嘲笑祖爷,打了祖爷,老天自有安排。

在摊位,二祥专门挑城里的孬来说,他自认为的孬。

二祥说,要我说城里最埋汰,多能糊弄人,把屎尿哗啦冲走,左一层水泥右一层水泥,糊上,埋起来,当自己不拉。看看那,二祥指着距离桌面不远的下水道说,世上最臭的东西,里面啥烂肠子臭下水都有,天天沤,人都熏个仰八叉,你们守着自己的屎尿还能吃下去饭,我可吃不下,这根本赶不上我们农村干净,还一天这细菌那细菌呢!

二祥说,那溜光大道专门是害人的,引逗你上去,开个车使劲跑,跑吧,咣当,撞上了,运气好的断个胳膊腿,运气差的小命丢了,这是个祸害人的地方。

二祥说,管事的不知干啥吃的,天黑不灭灯,一排又一排,走多少电字?整得铮亮,给谁看?谁稀罕看?太能显摆,鬼都招来了!

二祥说,饭就是饭,还整个早点,行,早点也行,倒是早点来吃啊?天天不早一点,完了催我,小鬼追命似的;给钱不说给钱,还偏说埋单,脑仁想疼了,也想不通,怎么就埋单,买个蛋!

二祥又夸自己的好。

你们倒是看看,谁的腿有我腿这样圆?只有能骑牲口的人才有这样的腿,谁骑牲口厉害知道不?成吉思汗!你们都没见过成吉思汗那腿,比我还罗圈,要是把你们放古代,那完了,根本上不去马,就算上去,腿没弯,非得撇折了,一上战场,两下给打趴下了。我这腿就是骑毛驴骑的,我那毛驴车,比火箭还快,再锻炼下去,说不定可以飞起来。

二祥还夸家乡的好,夸多了开始吹嘘,说家里的母鸡有一回下了金蛋呢,往太阳地里照,一会儿发红光一会儿发金光,为啥下金蛋,水土好,不像这地方天天刮风,水涩,把人的舌头整不好使了,一不叫一,叫日。

话说多了,二祥越发觉得自己厉害,竟真觉得城里孬,城里人也孬,厌烦起来。声称赚两年钱,只两年,绝不多待一天,就回老家过日子,这破地方,哪是人待的。

不过,不知哪个转身的瞬间,心旮旯里压着的念头就往外冒,要是也过上人家这日子该多好!

为了再长些威风,下午没事,二祥到干沟上面的巷子里跟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下棋,二祥非常自信自己的棋艺,他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下了好多个下午,二祥没输过,自信又增长一番,对大伙说,这也不怪你们,怪下水道,把你们脑袋给熏坏了。终有一天,遇到个对手,二祥连输三盘。二祥便把那戴草帽的白须老人连看三眼,说,我知道了,你肯定在农村长大的。

二祥在摊上饶舌并没招来客人反感,马英也放心了。有些人喜欢听二祥说,二祥哪天没言语,客人要逗弄他说话,知道他叫二祥的人也多起来。

二祥,给我来碗豆腐脑,少点卤子,多点脑!动作快点,你那腿可是骑过驴的。

二祥,你得天天笑,你一笑,油条都炸得开花,多长二两秤。

二祥,你家母鸡又下金蛋没?这回下的发红光还是金光?

开始,二祥还和大家斗嘴,为惹来大家阵阵笑声自豪,慢慢从一些人怪异的眼神发现了端倪。二祥警觉着,一旦发现在拿他开玩笑,就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以为我是庄稼帕子,拿我当猴耍,其实你们不行,只耍一只猴,我天天耍一群猴,我是猴王。哼。

有人说二祥这是阿Q精神,二祥没听懂,瞪眼说,我还抠?你们才抠,来我这花一块钱混顿饭,舍不得多吃点。你们想想,我早晨三点起来,忙那么长时间,还给你们拉到这来,盛上,端上,拿勺,拿筷子,就差喂嘴里了,你们才花一块钱,到底是谁抠?

客人大笑,我们抠,我们抠。

6

直到有一天,摊点来了个特殊男人,二祥说话时加倍提高了警觉,不想还是出了差错,那差错竟是他怎么也无法搞清楚的,像喝了一碗迷魂汤,看样子要糊涂一辈子。

男人叫贾先生,是摊点的老主顾,有些日子没来,二祥不认识。贾先生瘦高个,脸窄,眼睛小,喜欢穿一身白衣白裤,蓄有一长的头发,风一吹,白衣裳黑头发飘飘荡荡。贾先生来时,马英在把另一盆面往面桌上拽,太阳伞挡住了视线。二祥站在油锅旁用一双长箸翻着油条,给顾客炫耀自己赶毛驴车如何厉害,是觉得晃眼睛,一抬头,叫了一声妈呀,愣在那。

马英弄好了面,见到老主顾,忙招呼,他大哥,还是吃油条吧,有俩月没来,忙坏了啊!

贾先生摆摆手,哪里,哪里!你这个人啊,我告诉你了我姓贾,叫我贾先生就好啦,他大哥他大哥,江湖啦,难听啦!

好咧,贾先生坐吧,坐。

贾先生的腰间挂有两个物件,一个大哥大,一个传呼机,不知哪个正发出唧唧唧的声音。

贾先生没在意二祥惊诧的脸,一双黄豆大小的眼仁审视着二祥手里的火箸,一会儿,就叫起来。嗳,嗳,贾先生对马英说,让他下去,你来搞,我不吃他搞这个。说完,贾先生看他的传呼机去了。这时,大哥大也响了,贾先生站到离油锅较远一点的地方接电话。

二祥说,还瞧不起我,这样的主,我还懒得伺候呢。二祥的声音不大,是说给旁边弄面的马英听的。马英却急了,二祥很少见到马英如此紧张,蹙眉低吼,我告诉你,给我少说几句,人家是深圳来的,做大生意,老有钱了,小轿子(轿车)好几辆,每次来吃,都吃上个十天半月。

二祥嘀咕说,有点钱不知咋臭美好了。

你还说……你……马英狠狠瞪二祥一眼,随即转头一脸笑,吆喝说,二祥啊,给贾先生盛碗豆腐脑,不放卤子,放白糖,贾先生要吃甜豆腐脑。

二祥从鼻子里哼一声,扔下火箸,去盛豆腐脑,盛完了,晃到大板车处坐下,翘着二郎腿抽起烟来。

二祥有些微微慌乱。

哪位老主顾也没让马英如此重视,那重视不仅是消费半月,而是因人家有钱。是啊,两辆小轿子,得多少钱,他们这辈子想都不敢想,能把人吓个仰八叉。二祥仿佛见到一座钱票堆成的山,高高耸立。此时,耀眼的阳光穿透了太阳伞,贾先生的衣裳白得刺眼,看两眼再看别处,眼前就只见一片黑了。那堆钱和这耀眼的白结合,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忽然耸立眼前,挤得二祥看不见自己了。二祥感到一种让他难以翻身的威压,有点喘不匀气,就抑制着,把一口乱窜的气息随着烟雾轻轻吐出。

透过烟雾,二祥悄悄瞟了一眼贾先生。

油条和豆腐脑摆上桌了,贾先生站在旁边,歪头用脸腮夹着大哥大说话,腾出手来扯纸巾,一张,两张,三张……擦桌子,一遍遍擦,又擦凳子,还是一遍遍擦,最后,扯几张铺在凳面,方才落座。一低头吃东西,头发就往前淌,贾先生抬头时总是一偏脑袋,把那头发甩回去。这叫什么打扮,不男不女,二祥看不顺眼,很不顺眼。可是因为钱,很多的钱,二祥在贾先生那头长发上看出了某种非凡的气度,这又形成了一种威压。

贾先生又扯了一张纸擦嘴,他几乎是咬一口,就要擦擦嘴。纸盒快空了。你倒是有钱了,祸害的是我的纸。二祥想站起来说道一番,脚不听使唤。所以,贾先生吃完,把钱放在桌上,再到穿过马路离去,二祥的一条腿还叠在另一条腿上。

二祥慢慢站起来,发现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这才想起,从来时到吃完饭,再到离去,贾先生一直通着电话。二祥的汗跟电话有一些关系。

马兰店也有一部电话。

二祥没来城里时,马英先是往家写信,二祥不愿进城,马英就一封封写,后来往家打电话。打电话要到邮局外的电话亭排队,站在人家后面,冷飕飕的,也得硬着头皮听一个挨一个唠家常。二祥接电话更费劲,需走上三里路,到村大队。那就是村里唯一一部座机电话,红颜色。村人好奇接电话到底是个啥感觉,有事无事喜欢围着大队转悠,很想听到电话铃响起来。电话却很少响,像个初来乍到的小媳妇,一天到晚不出什么声。是马英让电话响了起来,当然是找二祥。偏偏守电话的张书记找不到二祥,约好一小时后再打来,打来了,他们还没回,门锁着,外面的人想进又进不去,只好任由它响,心里一阵阵疼,也不知疼个什么。那张书记,急得骑一辆破自行车四处找,终于找到,大冬天,二祥在西河刨冰窟窿捞蛤蟆。张书记在约定时间用那辆破自行车把二祥驮到大队来了。二祥一路问了许多关于电话的事,比如费不费电,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那边打过来这边为什么会响等等。张书记开始还能讲个所以然,后来二祥问多了,张书记也不知所以,只说接一回就知道了。二祥刚进屋,电话响了。张书记担心人多把电话给看坏了,不让其他人进去,外面的人只好趴窗子看。电话响一声,二祥的身体便抽动一下,搓着手不知怎么办才好,那手心就渗出汗来,越渗越多。张书记说,接呀,快点接,拿起来,放在耳朵上。二祥紧张,慌忙毕恭毕敬站好,把一双满是腥气和汗水的手在裤腿蹭了又蹭,才提起听筒。可是汗水不停往外渗,一提听筒,滑了。张书记说,老天爷呀,你可金贵着点。二祥重新提起听筒,对准耳朵大喊,谁呀?啊?是我,我是西头二祥子。张书记说,老天爷呀,你别喊,震坏了电话,她能听见。你喊,你使劲喊,那得费多少钱哪!长途话费贵,马英打了一次又一次,排队排过好几轮,冷得牙齿打颤,反复折腾,压不住火了。马英冲听筒大嚷时,隔好几米也能听到嗡嗡响,那声音有点像大队敲钟集合。二祥看看张书记,忙去用手捂听筒,想把声音闷回去。张书记急了,让二祥快把话筒对准耳朵和嘴,长话短说,这东西烧钱。二祥就把挺直的腰杆弓下,压低声音说,别喊,快别喊,我去还不行吗?说着,啪一声扣上了电话,紧紧捂了好一会儿,直到发现再没动静才松手。二祥的手心已湿透。

当时,二祥手心的汗让二祥骄傲,因除了张书记,只有他接了那部电话。可此时,二祥朝着手心呸了一声,瞎紧张个什么。

贾先生走远了,马英对二祥说,看着了没?还打电话呢!

二祥说,有啥了不起?再有钱,还不是来咱这小摊吃饭?

7

贾先生第二次来,还是那套白西装。那天,小王临时有事,叫了自己十三四岁的侄女来替工。忙碌中的二祥看到白光一闪,贾先生在行道树尽头出现,正对着大哥大通电话,老习惯,贾先生扯餐巾纸擦桌子,刷刷刷,正抽着,抓了个空。二祥心疼纸,假装另一桌人要,顺势拿走了。贾先生通着电话,指着板凳,作擦拭状,示意二祥把纸巾递过去,二祥像没看见一样,自顾整理筷子,心想,一来就打电话,一来就打电话,打,打,哔哔哔,……

二祥啊,去盛碗甜……

别喊了,我知道,坐月子不能吃咸盐。

马英冲二祥使眼色,二祥瞪了马英一样。

二祥没动弹,吩咐小丫头去盛。马英怕小丫头弄不好,恰好干完手里的活,就给贾先生盛了一碗,然后往厕所方向去了。只有这个时间段,人比较少,马英才得闲。

贾先生还在通电话,越说越激动,竟喊起来,哈腰跺脚,喊了足足五分钟。通话结束,贾先生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些,就冲桌上的人抱歉地笑笑说,这些乡下人,不识货啦,艺术品,怎么给他讲都讲不清楚,搞点生意,操心哪。贾先生准备坐下来吃饭,抬头看到小丫头,一脸惊诧,哪搞来的童工啊,这是要犯法的啦,你们是要注意的啦。

小丫头刚从乡下来,听到贾先生的话,吓得躲到一边,小脸儿煞白。二祥原本仗义,爱打抱不平,再说小丫头还给他干活,说小丫头无非就是说大人。二祥想好好解释一下,却犯了邪,觉得有鬼在身体里指使。

二祥把小丫头护在怀里,虎着脸对贾先生说,你挺大个人,吓唬孩子干啥?这我家闺女,给自家干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贾先生认真看了二祥几眼,扯一些餐巾纸垫在凳面,坐下说,你不懂法的,跟他们一样,给你也说不明白的啦。你们啊,真得见见世面,到香港,到深圳,到上海去看看,这个地方,落后二十年的啦……你叫二祥是吧,将来你到深圳,找贾正林,都知道的啦,我就是贾正林……你刚才说坐月子,谁坐月子了?

二祥在贾先生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就是7月7日遇到的女人。二祥忽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说,我家马英说你快俩月没来了,我寻思你是……你是伺候月子去了。二祥讨厌自己这种紧张,越克制越紧张,但二祥这次坚决不会让自己尿裤子了,没法和女人斗,和男人,那他二祥倒是真正天不怕地不怕了。二祥分析了一下,两次尿裤子有个共同原因,那就是紧张,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能紧张。

二祥索性一屁股坐在贾先生对面,一是以防万一,坐着可以更好地控制身体;二是显示他的自由,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不管是谁,不管你有多少钱。硬气。

贾先生说,哎呀你这个人聪明,我就是回去伺候我老婆坐月子的。

贾先生扯纸擦嘴,没找着,忽然想起纸巾的事,咦了一声,说,你怎么把纸巾搞走了?害我一直站着,你们这板凳啊,到处是油,黑油,你们得提高卫生质量。

提起纸,二祥的气又来了,为让自己更硬气一些,用两根指头敲着桌面,说,你扯纸是擦嘴,又不是老母猪絮窝,我这小买卖赚几毛钱不容易,像你这样用纸,我白白伺候你。乡下人不识货,乡下人可不糟蹋东西。

贾先生说,你赚不赚钱,不关我事的,对不对?你搞食品经营得给消费者提供纸巾对不对?嗨呀,你听我的,我有经验,别在乎那点点,这样子做生意才能搞起来啦。

二祥带点嘲讽地说,我知道你有钱,有就有呗,总穿这样上这来显摆啥?啊,你白,我黑,对不对?眼睛都给我晃瞎了。你那天往我摊上一站,我以为白无常来了呢,吓不吓死人吧。

二祥以为贾先生听了这话会非常生气,他气就气,得罪他看能怎样,死都不怕,还怕他一根瘦电杆?贾先生的确生气了,嘴角肌肉簌簌抖动。但他再气,说出的话也是文绉绉的,只不过声音大了点。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不识好歹?你这样子不学文化的人真正是缺少涵养的,真正是……

二祥一鼓作气,打断贾先生,你别以为我什么也不懂,我儿女都上过学,给我讲秦始皇,讲太平洋,太平洋老远了,还讲七七事变,别以为我没文化,七七事变在卢沟桥干起来的……我老家也有电视,我看新闻联播看联欢晚会,我早就认识倪萍、赵忠祥、陈佩斯,我还认识大歌唱家郭峰,人家唱歌留大长头发,是唱歌时蹦高高甩起来,那叫酷,你做生意留什么留,打扫脖颈子吗?你那玩意……二祥指着贾先生腰间的大哥大,梗起脖子,别以为我没见过,我们老家也有,我还玩过呢。二祥吹牛了,电视进城才看到,房东留下的一台小黑白电视;至于电话,二祥的确使用过村里唯一那么一部座机。二祥继续说,你到处瞅瞅,谁接电话像你那样,冲它使劲喊,显摆啥。

贾先生说,我喊我搞生意,和你没有关系对不对?你这个人倒是说说,我哪里显摆?

二祥得意一笑,起身绕到贾先生旁边,转了两圈才开口说话。他胸有成竹地说,瞧不起我土老帽,当我不知道?那玩意声音越大,花钱越多,就和电钻似的,越使劲越费电。你扯着脖子喊,让那钱哗啦哗啦淌,你还喊,那钱都顺着天线咕嘟咕嘟跑天上去了,你不是显摆是啥?

二祥仰脸望着远处,心里升起阵阵快意。他没想到他的嘴今天这样好使,真是争了脸了。

贾先生站起来,掸掸衣襟,面带笑意,望二祥,望着望着,把头仰起来,往天空望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始哈哈大笑,显然他难以抑制,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流出了眼泪。笑了好一阵,贾先生还没笑够,大哥大又响了,他准备接的时候,忍不住再次大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二祥,摇头笑着说,二祥啊二祥,你可真有趣啦。然后,接着电话,渐渐远去。

二祥梗起脖子,自言自语说,把我当傻子,哼哼。二祥意识到哪里不大对,仔细思虑说过的话,没一处差错,想必是那贾先生被顶得没话说,只有笑,要不,多没面子。

8

二祥明白大哥大这种东西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是许多天以后了。没有人告诉他,他也没问谁,是他猛然醒悟的,就像灵光一闪,脑袋开了窍。之后,他到街上卖大哥大的店铺,在门口悄悄观察了几个下午,推销员向顾客推销时说那番话,他听了不知多少遍,就是听不懂。他根本无法真正弄清楚大哥大是怎样一种东西。一辈子也没法。他长着一颗农村的头颅。那一刻他感觉他的脸丢大了,比尿裤子,比挨耳光,不知严重多少倍。他回忆贾先生当时的笑声,像一条汹涌的大河,哗哗流淌。贾先生也许并不是嘲笑他,而是他本身太好笑。而贾先生一如既往来吃饭,不是不计较,而是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他就常悄悄打量贾先生,内心深处总想着跟贾先生怎样较量一番。

这天,收了摊,马英要去五一市场买块好肉包饺子,再买点卤猪蹄,准备晚上两人喝点酒。五一市场不在回去的方向,马英让二祥把车拉回去。

马英说,慢点拉。

来时车是满的,回去还是满的,挂的挂,摞的摞,仍然高耸,看起来一点儿没少,只是桶啊盆啊空了,分量轻了大半。

马英搡了二祥一把,听见没?慢点拉。

二祥说,啊,嗯。

马英踮着脚,把最后一根板凳四脚朝天摞上车,二祥捆绳子时,马英就解下围裙走了。

二祥脑子里想着事,绳子却捆得仔细,没有马英在后边看车,捆不好,掉东西都不知道。

天空叠着一团团白云,虽已入秋,正午的阳光还是毫无遮拦,走进太阳地一会儿工夫,二祥的汗冒出来了。二祥穿着半旧的墨蓝色劳保服,这衣裳是他从垃圾箱捡来的,每次拉车时套在外面。否则,套绳接触的地方,后颈和双肩以及手臂,一律磨破。劳保服结实耐磨,起了保护作用,保护里面的衣裳,也保护皮肉。即便这样,许多地方也磨破了,耷拉着线头。二祥埋头拉车,可以看见前衣襟下的线头飘来荡去,水草一样。

下班时间,车多,人多,呜呜嚷嚷。透过这些杂音,二祥能听见背后锅碗瓢盆随着自己的脚步有节奏地响着。

嗨,二祥!

二祥听到有人叫,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没看到人。

嗨,这里,这里!

二祥看到喊自己的人在旁边一辆红色轿车里,车窗打开着。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贾先生。二祥在自行车道,贾先生在主道,中间隔着一排落叶飘零的柳树。

搞完回家了?贾先生把车靠近路边,跟着二祥慢慢滑行。

二祥没作声,心里说,我不回家,住你家啊!

明天多带些白糖,我们好几人要来吃饭,你们的白糖总是不够。

二祥心想,越是有钱的人,越赚不到他的钱,挑剔,这样要求那样要求,却不多给一分钱,还得像伺候大爷一样好好伺候着,明天别说多带白糖,我带都不带,忘了。二祥身体前倾,闷头拉他的车,不搭理。

很辛苦啦,真遗憾,要是我这车能把你的东西装上就好了,我可以载你一程。

从语气判断,二祥感觉贾先生这是真心话。但转瞬就颓丧了,真心话能改变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就是假话。

嗨呀,二祥今天累坏了,回家让老婆捶捶腰,我先走一步啦,别忘了,白糖,拜拜!贾先生的车窗慢慢升起,车子倏然驶出几丈远。

这速度让二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毛驴车,眼前出现他和他的毛驴车在草甸子飞奔的情景,一切都向后站,只有风,在耳边呼呼吹。若是在这样溜光的大道上……二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渐渐小跑起来,接着,二祥沿着豁口上了主道,恍惚中,二祥觉得自己正赶着驴车飞驰在这样的路上,二祥的脚变得迅捷有力,开始了飞奔。

牛逼啥?我就不信跑不过你!二祥坚信可以追上贾先生那辆红色轿车,并超过它。

白的,黑的,红的,黄的,绿的……所有颜色被速度拉长,变成一条条彩带在两边飘荡,头顶的云彩大朵大朵向后退去。一时间,汽车喇叭声,人们的尖叫声,呼啸的风声,锅碗瓢盆的炸裂声,在二祥耳朵里次第开放,二祥感觉他和他的大板车飞起来了。

追上了,追上了!

两车并驾平驱,二祥看见车里的贾先生正朝他咧嘴大笑,他也咧嘴大笑。

这时,他们已到路口,红绿灯显示只有两秒,贾先生的车屁股喷出一股烟,冲了过去。冲过去时,贾先生朝二祥摆了摆手,二祥听不见声音,但知道贾先生说的是拜拜。

牛逼样!

二祥栁足了劲儿往前冲,却只冲到路口中央,通行的车辆聚拢过来,引得刹车一片,正待突破包围,交警把二祥拦住了。

靠边,靠边。

交警把二祥往路边引。

二祥大口喘着气,身上的衣裳湿透了,脸上的汗水顺着脖颈流淌,脸热得涨红。路过的人都朝这边看,二祥就觉得像是自己偷偷干了什么坏事,被堵在这教训,脸愈发涨红。

你怎么闯红灯?交警在一沓小票上写罚单,偶尔抬眼瞟二祥。

刚进城那天,马英就给二祥说过一些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不要慌,不要抢。二祥一直遵照执行。

二祥说,我违反交通规则了吗?我没有。

比那严重,你扰乱交通秩序,严重的要拘留。

我怎么扰乱了?

交警没回答二祥的问题,把罚单撕下说,五十。

什么?

五十,没听见吗?

凭什么罚我?

扰乱交通秩序。

我没扰乱,你就是把我带到法庭,我也没有。二祥说完,想起自己曾经吐了一口痰,被罚了五块,无论他怎样辩解,都没逃脱。只要人家扯了小票,罚定你。

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地方扰乱了,把我说服了,我就掏钱。

你看看你那车,交警说,是在这正道上跑的吗?你得在那条道,交警指着自行车道,觉得不妥,又说,那条道也不行,只能走人行道。

我这车就不是车吗?要不是你挡着,我肯定超过他。

交警把大板车上下左右瞧了一通,尔后坚定地说,人行道也不行!这样的车就不能进城,以后你这车不能上道,再上道没收!

我的车……我……我……

二祥傻眼了!他的大板车明明白白摆在那,就像他曾吐下的一口痰,痰才多点面积,要不是那人拉住他,他伸出一脚就给抹了,哪去找证据。现在这车比那口痰大不知多少倍,别说抹,拉回去都费劲。因为他发现,车胎瘪了,车前辕一根大梁裂了条大缝,一直到底,看样子要断了,就算弄回去,也废了,不需要再上道,等同于没道可走。他看看周围,川流不息,都是陌生人,看看天,只有闲云。任凭他力气大如天,最多能把那歪鼻子瞪眼的交警打一顿,打狠了还得赔钱,还得进监狱。

他毫无办法!

二祥交了罚款,把摇摇欲坠的大板车小心翼翼拉到家,卸了车进屋,屋子杂乱,发出一股股怪异的气味。二祥还在心疼五十块钱,心疼颠碎的车,又想起那些丢脸事,这真是个倒霉的日子,倒了血霉。霎时,进城以来,所有不快一齐涌上心头,二祥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干柴,木枝飞溅,溅到那盏十五瓦的灯泡上,灯泡碎了。这一天天在干什么,混成这副样子,儿女不在,老人不在,家不像家,人不像人。是谁让他拉着大板车上主车道呢?自己。上主车道就上主车道,谁让狂奔呢?还是自己。他在路上狂奔,那样子一定丑急了,他还听到有人喊,看啊,牲口车进城了,牲口车毛了。他们喊过以后看到是个人在拉车,肯定把牙笑掉了,他怎么就干出这种事呢!他忽然意识到自从丢了脸,这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他哪还有脸,他的脸在1993年7月7日那天就死了,被小鬼抓去了阴曹地府,留下一堆死肉在头颅上。之后,他一直挂着一张假脸,像个跳梁小丑,整天乱蹦,那么滑稽愚蠢,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这看不惯那看不惯,谁也没逼他做那些滑稽事,他还一天绞尽脑汁,像小鬼附了身。更重要的是谁也没把他当回事,丢脸还是没丢脸都没人在意。贾先生不是说了吗,不关他事,赚不赚钱不关他事,言外之意,他一切都不关他事,也不关别人的事。他有种被整座城市遗弃的感觉,好比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炸得四处飞溅,溅到哪,都不会留在锅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像是太阳从东山瞬间落到西山,眼前一片漆黑。

9

马英回家没见到二祥,以为又跑去下棋了,就把卤猪蹄摆上桌,又把一瓶白酒立旁边,二祥回来可以先喝着。马英开始剁馅包饺子,忙活一下午,太阳落下去,天空泛黄了还不见二祥回来。又等了半个时辰,天黑了,二祥还没回,一拉灯,发现灯泡不见了。二祥大概下了棋,顺便带个灯泡回来。但马英不放心,万一二祥忘了,还得再跑一趟腿,耽误吃饭时间。马英出门买灯泡,回来天已黑透,嗅到有酒味,就进屋喊了声二祥,不见应声,以为还没回,等拧上灯泡,猛见一人坐桌边,马英吓得大叫一声,又见是二祥,马英就捋着胸口,半天才平息。

你想吓死我啊?吓死我找个城里娘们?马英逗着趣,烧水煮饺子,见二祥没作声,斜一眼说,也不说带个灯泡回来,不怕把酒喝鼻子里?

戈壁滩有灯泡吗?戈壁滩连根毛都没有。二祥瓮声瓮气说。

你在戈壁滩?秋天了,戈壁滩晚上冷,你可别冻着了,摊点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都不行。马英敲着锅沿等饺子浮起来,这当又看二祥,二祥的脸色很不好,青黑暗淡,马英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去戈壁滩玩啥?跟石头沙子玩?

戈壁滩我还用去吗?出门就是。

那倒也是。

快点捞饺子吧。

马英把饺子端上桌,两人碰了一杯,然后吃饺子。喝完三杯,二祥喊了声马英。

马英啊,二祥咂咂嘴说,我看了,到死咱也成不了城里人,咱这辈人成不了,下一辈也成不了,下下辈,就算在城里生的,有咱这影子打底,也受牵连,心苦比啥都苦哇,你说咱在这混个啥,伺候这个,伺候那个!

马英第一次听二祥说话这样柔软,但她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很反常,反常就是有变故,况且她也听不惯这语气,像要生死离别似的。

你在戈壁滩待好几个小时,就寻思出来这点事?

我寻思咱回家吧,好好种咱们的地,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你意思是,你要把你这根大萝卜拔了?还是咱俩萝卜一起拔?

你就是个犟种,不让来非来,在家种地挺好,祖祖辈辈谁出去过,轮到你,嘴皮子磨破了,非得往外颠。

这不是挺好嘛!

好个屁。你知道当初我妈说啥不?我妈知道我要进城,盘腿坐炕上大骂,是哪个贱皮子先去人家那地界瞎刨扯,屁股后面有大尾巴狼撵吗?啊?大观园是谁都能随便进去霸插的?天下就那么一个刘姥姥,你也跟着学?我妈气坏了,砸着炕沿骂城里人,说你把那园子门开开干啥?啊?显摆个啥?引逗人?要是他们有个好歹,我……我……我妈根本啥法也没有,就能齁齁喘几声。

马英仰头大笑,拍着大腿,拍着桌子,嘎嘎嘎,像个大麻鸭。

二祥盯着马英看,看了好一阵还看,马英发现二祥眼里的柔情,害羞了,故作嗔怒说,看啥看,我脸上有花啊?

你说你这样多俊,想咋笑咋笑,看着心里舒坦。到城里后像个啥?嘶——嘶——二祥学着马英笑的样子,像谁掐你脖子似的。

到这里,得学着点不是?你不学,让人笑话……对了,中午你没吃点啥垫补垫补?我吃了一碗牛肉面,就五一街那家,领你去过,你还说四头牛抻面,真筋道。啊,对了啊,今天我特意问人家,三头牛摞一起念啥,你猜念啥?念犇,牛犇面,不念犟,咱俩那时还站人家门口使劲念,牛犟面,牛犟面,可让人笑话死了,你说你不学能行?

二祥的手抖了一下。现在,任何一丁点儿丢脸的事对二祥都是一个打击,同时,也愈发不服气。

二祥端起一杯酒,仰脖干了,马英给斟上,他又干了。马英说,你少喝点。却还是斟满了。

你说我在家服过谁没?

这么说你来这服了?

二祥把杯里的酒喝了,半晌,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除非我死了!

什么死啊死的,说话真难听。

二祥继续喝酒,一杯接一杯,马英不敢劝,她知道这时候是不能阻拦的,否则二祥的驴脾气就会上来。

二祥喝着闷酒,心绪烦乱到极点,却猛想起明天,明天好啊,竟然不用出摊,车零碎了。不出摊就不用起大早,不拉车,不当驴,不伺候那些人,不……好处简直太多了。随即,这个夜晚也显得非同寻常,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恍惚正坐在老家的炕上。在老家,这时候他们已经上炕了,躺被窝里看着一窗户星星唠嗑,有时唠着唠着,手就不老实了。那炕,多宽绰,想怎么滚怎么滚……

二祥忽然抓住马英的手,轻轻揉捏,马英往外抽,二祥却一用力握住。两人只刚结婚时拉过手,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把这程序省略了。到城里,两情相悦的事基本没心思,天天起大早闹得没精力,沾床就困,且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想法,身体零部件进入了冬眠,活跃的想法只一个,出摊,赚钱。马英的心跳了,身体渐渐苏醒,手臂也柔软了,却嗔怒说,好的不学,倒学会了放骚。

放骚也是在你这放。二祥起身把马英拽到怀里,拥住了。马英捶打着二祥胸膛,哎呀,你在哪学的这一套。

还用学吗?谁天生不会?二祥把马英拥进里屋床上。

我还有活没干,二祥子!

二祥说,先把这活干了。

二祥的双手让马英的身体彻底柔软了,没了一点反抗力量,嘴里却说,你不是要回家吗?你要是敢回去,我就找个城里……

二祥用嘴堵上了马英的嘴。

原本二祥还想着回去,就在马英说牛犇面时,点燃了二祥身体里的拗劲,他绝不把他这棵萝卜拔出去,他要再买一辆车,三个轱辘的,可以骑的三轮车,赚钱,赚很多钱。他不信,他的脸就这样给丢了,那他就不是老家马兰店西头住在高岗上的二祥子。

10

凌晨三点,闹钟惊醒了二祥,身子不由自主抖几抖,把马英抖醒了,二祥又睡去。马英拉亮十五瓦的灯泡,恍惚着下地,踩着绵软的脚步来到面盆边,抡起两只拳头搋面,把拳头砸疼了,以为做梦,咬了咬舌头,疼。这才守着空盆大叫,老天爷呀,昨天忘了发面!

二祥猛从床上弹起,咋的了?咋的了?

昨天咋没发面呀?

啊?没发面?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里愣了半晌,齐声说,今天不出摊!

吓死了,吓死了。

睡。睡。马英说到第三个睡字,二祥听到她节奏起伏的鼻息。

好不容易睡个懒觉,还忘了关闹钟,二祥恨不能砸了那个该死的玩意儿。 二祥翻来覆去睡不着,挨到早晨七点,实在躺不住,气哼哼地爬起来了。

没有风,空气新鲜,一条笔直的大路伸向远方,晨光像清茶一样缓缓流淌。二祥背着双手,感受自进城以来,第一个清闲的早晨,没有油烟,没有忙碌,没有喊叫。二祥漫无目的,走得悠闲。路过一个公园,透过镂空的铁栅栏,二祥看到几个老人穿着白绸衫打太极,舞剑。老家就没谁这样,人老了,见天窝在墙根晒太阳,等死。二祥想,对于他来说,这也算一个打太极拳的早晨,舒坦。当见到有些早点摊正忙碌,二祥就又心疼又后悔,原本这时候他也该不停往钱包里塞钱的,停这一天,少卖多少啊!

走着走着,觉得眼前熟悉,气息也熟悉,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一些面孔朝他袭来,穿健美裤的女人,“王熙凤”,贾先生……那一幕幕往脑海里涌,昨夜的轻松欢愉倏然不见。仔细一看,二祥发现竟来到了每天出摊的路口,就把自己的脚使劲往地上跺,妈了个巴子,这双穷脚,好不容易有一天不干活,它还把他往这地方领。

二祥站在空地上,围着他们平时活动的范围来回走着。来就来吧,也好,在这站一会儿,有来吃饭的,好给他们解释一下,告诉他们大板车坏了,免得人家扑空,还以为这摊子不摆了,影响今后生意。再者,二祥想看看那些人吃不上他家早点的样子,有人曾说一天不吃豆腐脑,心里都难受呢。也该让他们尝尝这滋味,别以为有钱什么都能买来,再有钱也得我愿意。

真有老主顾从对面来了,二祥站在空地中央,准备打招呼,却发现那人朝这边望望,拐另一条路上去了。又有几个过来,看也没往这边看,也许只扫了一眼。一会儿工夫,路上人多起来,骑自行车摩托车的上班一族,汹涌着,像水一样,从这路口经过。以往,他们许多人会把车子停下,到这地方吃点饭,再去上班。而此时,没人在意这里昨天还有个摊位,但今天不在。不在,就不在,就走,去另一地方。二祥有些难过,感觉他的摊位已经死了,他也死了,他死了,对这城市没任何影响,好像他和他的摊位从未出现。他又想起贾先生的话,和我没关系的,和我没关系的,对不对?对不对?

有人来了,好几个,二祥认出来了,都是老主顾,并且朝这边来了。到底还是有人记得他的,他这样美滋滋想着,却忽然有些胆怯,撒腿开跑,在一根电杆后躲起来。他也不明白,为啥怕见到他们。

几人骑着自行车远远来了,但他们都一样,没有朝他的摊位看一眼,他们“嗖”一声就骑过去了!

二祥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成群结队的人,汽车喇叭声,自行车悦耳的铃声,女孩子的笑声……掠过他的身体,什么也没留下。二祥有些恍惚,看见天空中有个自己,飘飘荡荡,越飞越高,飞离了这座城市,不见了。

咦,怎么回事?

二祥正慌乱,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并伴随阵阵尖叫,二祥就渐渐恢复了神志,被拉到地面来,看见了自己,还在城市里,傻傻站着。循声望去,往厕所方向十几米远的地方正冒着浓烟,二祥就奔了过去。

起火的是一家牛肉面馆,由于二祥的摊位没出,牛肉面馆生意骤然火爆,弄得店里人手忙脚乱,一锅油烧过了头,燃起来,情急之下,有人往油里泼水,却好比趁火浇油,越燃越旺,电线也起了火,所有人都吓得跑了出来。打了火警电话,还不见来。

二祥到时,店外已聚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喊着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戴一顶白色高帽的店老板张开双臂急慌慌地驱赶人群,往后退,快往后退,危险!

人群往后退,这时,有个姑娘却向店里冲,被店老板拽住。

危险,里面有液化罐,随时可能爆炸!

此话一出,人群哗一下向后退了一大截,有人跑到百米开外去了。姑娘就猛烈地跺着脚,边倒退边哭,我的包,我的包,我的包,我包里有……你——姑娘指着店老板,快去给我抢出来呀!

包算个啥,多少钱我赔你,谁敢往里进,不要命差不多。

孬种!姑娘气急败坏地说。

店老板大喝一声,你问问,谁敢进,你问问,你这丫头!

姑娘就捂着脸哭,边后退边喊她的包。

二祥被人群拥着后退,心想,看看这些人的熊样,冒点黑烟吓成这德行。这时二祥看到哭啼啼的姑娘有些面熟,姑娘朝二祥一瞥眼,二祥想起了,是“王熙凤”,那个扇了他一耳光的刁歪姑娘。自打那次,姑娘再没来吃早点,姑娘经常从摊位经过,一拧一拧地走,然后拧进这家牛肉面馆,二祥认为姑娘是故意这样气人,就经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给我座金山我也不卖给你!虽然二祥千万次劝解自己,不跟她一样的,就当没发生。可二祥耳边时常响起一个声音,有时像冰层断裂,有时像重物跌落,有时像惊雷炸响,继而脸上火辣,双眼冒出金星,心中汹涌翻腾,难受得要冲什么咬上一口才舒坦。此时,二祥心中涌起一股拗劲。

二祥挤出人群靠近姑娘,你包在哪?我给你拿。

姑娘的眼里顿时有了神采,抓住二祥胳膊说,就在第二排桌子上,第二排。

二祥发现姑娘根本没认出他,就说,你认识我不,你认识我,我就给你拿包。

姑娘认真看一眼二祥,把头低下了。

好,你认识就好,赶紧给我赔个不是。

对不起啊……

二祥就仰起脸,面向人群大声说,这地方啊孬种太多,平时鼻孔朝天瞧不起人,来真格,全往壳里缩,还骂我像乌龟,这才是些真正的缩头乌龟。

说着,二祥往店里冲去。

二祥的速度很快,店老板来不及阻拦,在背后歇斯底里喊,危险——

二祥被这声音镇住,犹豫着是不是别去冒险逞能,回头那一瞬,二祥看到一片漆黑,那是一双双重叠的眼睛,那些眼睛连成一片,像一座城,整座城的眼睛都看着他。

不就液化罐嘛,铁疙瘩似的,还能烧着?他冲那座眼睛的城狡黠一笑,鼻翼两侧生出一层褶皱,然后转身钻进屋去。

液化罐爆炸了,把二祥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这是二祥进城以来听到的最大一声巨响,也是最后一声。

这是二祥进城的第七十七天,二祥一定忘记了!

责任编辑 宁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