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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根的风花雪月

2015-11-06华沁

长江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根东海女儿

华沁

老根坐在工厂小礼堂的最后一排,四周很嘈杂。突然,一个瘦小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眼前这个是一进厂就跟在老根屁股后喊“师傅!师傅!”的小工马二。

马二脑袋灵活,但手笨得很。老根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把毕生的修理经验一遍一遍地交给小马,可到了关键时刻,小马依旧“师傅!师傅!”地喊,根本不管用。

工厂里,一台台笨重的生产机器,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只买老根的账。但老根也不是天生就会和机器打交道的,他所有的本事也是十八岁分配到了厂里,跟着老师傅学的。每次想到自己三十年前也是个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老根便对马二更有耐心也更用心。反正离退休还有十五年,接班人慢慢培养也不迟。

直到最近,老根才发现马二其实并不笨,反应迟钝的反倒是自己。半年前,老厂被一家外资企业并购重组成为其中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快消品。从此厂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厂长被辞退,换来了年轻有为的公司经理。一个月一次的大会上,经理的嘴里时不时爱蹦出几个英语单词,更爱拿美国总部当军令使。管理层也换来了一大批海归,明明长着中国人的脸,非要别人喊自己的英文名。反倒是几个棕发碧眼的老外,说起了蹩脚的中国话。厂子的人全乱了套。

变化的还不止这些,连那些运作了十几年的老机器也被大批量地更换了,替代它们的是从德国原装进口的全自动设备。这些机器还配备了专业的维护团队,每月定期保养,二十四小时同步跟踪,每一项操作数据都记录在电脑里。从此以后,老根不管用了,机器只听程序员的话。那天,老根亲手把老机器送上了车,看着自己照料了三十年的老朋友被当作废铜烂铁运走,突然有了和离婚后一样的失落感。

一夜之间,全厂两百多号工人被几个红红绿绿的按钮抢去了工作,木讷的人在乱世中很快会被消耗。但也有些人却有在乱世里钻空子的本事,徒弟马二就是这样的人。

两个月前,经理在会上大大表扬了马二这个年轻人,说他工作上吃苦耐劳,好几次都见他在工厂加班加点,熟悉新机器,讨教新同事。经理还说,马二总是到办公室谈未来谈理想谈自我的重新定位,甚至有好几次,因为感到自己工作上的不足和强烈求知的欲望,整夜整夜地失眠。“这就是一个奋斗的年轻人该有的状态”,说到这里,经理刻意提高嗓音来提醒台下在打瞌睡的混子。除了那些喊不醒的,台下也有眼睛睁得溜溜圆的人,他们大多和马二年纪相仿,纷纷交头接耳,嘴里嘀咕着,眼睛不忘看向马二,看看马二的脸上有没有一点害臊。可经理还是站在马二这边的,见台下反应冷淡,又站起身扯着嗓子,大喊鼓舞人心的口号:“我相信,年轻人只要相信梦想,努力向前,下一个在美国总部办公的,就可能是你,你,你,你。”原本窃窃私语、懒懒散散的年轻人听到这一句,立马直起身子往前探,目光炯炯有神,每个人都不想放过和经理对视的机会,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有梦想的后起之秀。

大会之后,马二从一个小维修工,被经理提拔到身边做总经理助理。也是从那时候起,小马突然像厂里的老职工一样,喊老根“老根”,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就像开水里冒出的蒸汽,瞬间就烟消云散。

老根不知道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原来这么能吃苦,也不知道小马为了坐上现在的位置,花了多少心血。老根完全理解马二这股劲头,也不怪他,毕竟是年轻人嘛,心大一点也是能理解的。他只怪自己脑筋转得太慢,果然是要被时代淘汰了。按照现在的形式,早就不需要培养什么徒弟了,拴住马二是害了他。老根拍拍马二的肩膀让他好好干,可每次看着一个毛头小子特别顺口地叫他老根,他总感觉有点别扭。

“往下一点点一点点!”马二依旧挡在老根的眼前,指挥着一名爬在高处的小伙子往台梁上贴“欢送会”三个大字。

“停停停,听不懂人话吗?让你往下一点点,你自己看,都斜了!”

“我看挺正的,哪里斜了?”三个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贴了半小时,小伙子也不耐烦了。

“你们说,是不是斜了?”马二给了身边的年轻人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可是大家都像约好了一样保持沉默。“老根,你在最后一排看得最清楚,你说斜没斜?”马二见没人搭理他,把希望放在了昔日的师傅身上。

老根从座位上抬起屁股,半蹲着身子,脖子伸得很高,假装努力地看。明明挂得挺好,但他也不想在大家面前给自己的徒弟难看。愣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缓解这个气氛。

“好了你别说了,总之我说斜了就是斜了。”没等老根开口,马二已经等不及了,“告诉你们,今天有几位老总来厂里视察工作,一会儿还要来参加欢送会,经理说了,不允许出半点差错。”

马二边说边往台上走,“让你办这点事都办不好,领导怎么敢重用你们!下来,我自己贴”,说着捋起袖子,爬上了梯子。

老根看着马二瘦小的个子,一路跑到台上。新买的西装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整个臀部凹陷进去,像是腰身直接连着短腿。他不太利索地爬上梯子,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于是只能从梯子上又爬了下来,使唤另一个小伙子。

看到这一幕,台下布置会场的年轻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纷纷默契地交汇眼神,露出狡猾的坏笑。老根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心想自己的这位小徒弟,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欢送会”三个字终于被整齐地贴上。老总的席位上摆满了瓜子、花生、巧克力、水果。马二吩咐布置会场的姑娘,必须按照人民代表大会的标准摆放,无论是横看还是竖看,杯子都要连成一条线。还要保证每个老总面前有茶水杯,能喝到热茶水,保证每人一瓶矿泉水,有些领导是留洋回来的,习惯喝冷水。马二一边提出要求,一边拧开了席上所有的矿泉水瓶盖。

这下让姑娘看不懂了,问马二:“马总,你在干吗?”

马二说:“笨!老总们都很忙的,肯定睡得很少,睡得少就会力气不足,要是想喝水又拧不开,多尴尬。”

姑娘愣了一下,仿佛遇见了奇珍异兽,“那要是他以为我们把别人喝过的水给他喝,岂不是更尴尬。”

马二无言以对,故作镇定,可是心里却打了个寒战,还好姑娘提醒得早,差点闹出了大洋相。于是他又差遣姑娘换走了所有的矿泉水。姑娘装作没听见,转身翻了个白眼,说:“神经病,脑子瓦特了。”

“你说什么?喂喂喂,你去哪里啊 ?回来!”

大呼小叫持续了一下午,原本灰头土脸的小礼堂打扮得张灯结彩,五颜六色,像是要过年了一样。这种感觉让老根又熟悉又遥远。三十三年前的元旦,他也是在这个礼堂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当时的台梁上贴着“欢迎你们”四个大字,还是上一任老厂长用红油漆在纸板上写的。老根是家里的独子,当时的政策允许他不参加上山下乡。因此,十八岁的老根就和一批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同事一同来到厂里参加工作。

欢迎会上,他们挨个进行了自我介绍。老根依旧记得,轮到他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大家好,我是刘长根。”刚开口,台下工人们笑成了一片,有人笑得捶胸顿足,有人笑得前俯后仰。有人在底下喊:“哪个长,哪个根呀?”又引来了一阵哄笑。有好几个女工,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使劲憋,脸也红了,后来也不顾形象了,跟着男同志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站在一旁的老厂长原本想要装模作样地维持秩序,一不小心没忍住,捂着嘴也偷偷笑了起来。

其实老根的原名不叫刘长根,十岁之前,他的名字听上去非常有学问,叫刘志仁。据说是母亲托村里的村长起的,另外还有志义、志礼、志信、志书一大串名字留着给以后的孩子用。可是,等到刘志仁长到了十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肺癌走了,母亲也来不及怀上第二个孩子,留着备用的名字一个也没用上。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志仁在坟前磕头,当着父亲的面发誓为他守寡一辈子。为了让刘家的香火不断,母亲决定给他改个土一点的名字,说是土名可以袪邪避灾。什么仁义礼智先不管了,好好活着才是关键。长命百岁,传宗接代,母亲想了想便脱口而出“刘长根”三个字。十岁的志仁什么也不懂,也就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直到后来慢慢懂事了,他才发现名字是不能乱取的。换个名字,命运也会更着换掉。

每一次,别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情不自禁地大笑,老根也跟着笑,甚至笑得比别人更大声。他从来都不埋怨母亲的一时冲动,只要想起母亲在坟墓前对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那天在台上,他也跟着全厂工人一起笑。礼堂外面是呼呼吹过的大风,礼堂内大家聚在一起,笑得暖烘烘。大家伙笑完,也喜欢上了这个傻头傻脑的刘长根。后来,老厂长作了发言,又给每一个新进厂的人亲手发了三件套:一对印有工厂名字的搪瓷杯和陶瓷碗,一套印有工厂名字的蓝色卡其布工作装,还有两副白色的线手套。

老根不禁感叹,时间真是溜得快,这三十三年好像不是一分一秒过去的,而是被猛兽分了几口吞进了肚子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他还记得自己的师傅每天带着他在机器和机器之间转悠,毫无保留地教会了他所有吃饭的本事;还记得有一次厂长的老婆闯到了车间,两手叉腰骂骂咧咧,说哪个臭不要脸的婊子在他们家落下了一个发夹,嗓门比机器还大声;还记得和他同一批进厂的郭子,工作第三年的时候不小心被机床轧断了左手的小指,鲜血流了一地,从此食堂里再也没烧过鸡爪子;还记得年轻时有几个女工都对他挺有意思,常常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有几个还省着自己的红烧肉留给他吃。那个时候,老根也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天生一副粗眉毛,自然浓密的小卷发,加上工作勤恳、为人老实、手上又有技术,只要他在机器旁边转悠,有几个女工总要分心看他几眼。可是,这些女工老根一个也没看上。

“老根,老根。”阿王在第一排大喊,老根才从思绪中醒过来,“他们说,退职工人要坐在第一排,你坐过来呀。”

已经到了下午四点,整个工厂的职工在小礼堂坐了一小时,会堂里叽叽喳喳,谈天说地,老总们迟迟不出现。马二气喘吁吁地跑进跑出,去经理办公室了解完情况,又跑到小礼堂向大家解释。

“再等几分钟,老总们在和经理谈事情,一会就过来了。”马二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生怕话说一半老总们就进来了,那多不礼貌。同时马二又不敢太小声,整个工厂一百多号人总要听清他在说什么。可每次,大伙都不等他把话说完,又自顾自地侃起了大山。

又过了半小时,马二跑进礼堂,这时大伙已经不理他了,以至于他用吼的,也根本没人搭理他。于是他只能冲上台,打开麦克风大喊一声:“安静!领导来了!”

话音刚落,工厂经理就领着四个西装笔挺的老总走进礼堂。马二顺势又喊:“鼓掌!”第一个积极响应的是工厂经理,他猛烈地鼓掌,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完口令的马二也放下话筒,加入了鼓掌的队伍中。

老总们入席而坐,工厂经理接过马二递给他的麦克风,清了清嗓子,便把前来的贵宾隆重地介绍了一番。介绍到自己的时候,老总们都会象征性地转身挥手。老根就坐在他们的后面,发现领导的脸大多相像,连挥手的幅度都像是约好的一样。

接着,冗长的发言一个接着一个。工厂经理邀请四位老总依次上台给大家提提想法,做做报告。老总们相互谦让,开场白总是“你说你说,我就不说了”、“我没做什么准备,那就简单说两句”,可是一开口,就像卯足了劲似的,一个比一个还能说。他们给职工们谈未来、谈理想、谈自我思考和重新定位,又给大家画上一幅宏伟的蓝图,提出了十年计划、百年目标。更有一位老总,宣布企业马上就要大量提拔优秀的年轻经理,把发展的舞台让给更多年轻人,引来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也许是每一位领导的脑袋里,都藏着一篇万能稿,就是为了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还能振振有词。

“狗屁欢送会,天都要黑了还没讲完,啥意思啦?”阿王起身准备走了,“我都要离开工厂了,讲这么多,跟我们有啥关系啦。”

“再等等。”老根拉着阿王,“阿拉一道走。”

“烦死了烦死了,我再坐五分钟,五分钟一到我立马走人。”阿王一屁股坐回原位,开始不停地抖脚。“什么狗屁欢送会,就是给领导作秀,都要退职了还拿我们当活道具。”

最后一位领导发完言,已经是五点半了。这时,工厂经理走上台,邀请全体退职工人上台,由四位老总亲手颁发荣誉证书。

“嗬,荣誉证书是什么啦?又要搞啥花头啦。”退职的三十几位员工全体起身,懒懒散散地走上了台,阿王还坐在位子上。

老根见阿王不动,“走吧,人家都上去了。”

“我不去,又不是给我发钞票,有什么好去的。”阿王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一只脚跷了起来。

“还有两位在厂时间最长的老职工,王建梁,刘长根。让我们热烈欢迎他们上台。”经理的一声令下,台下又一次掌声雷鸣。这次,有很多人都是真心实意地鼓掌,有些人还站起了身子,情不自禁地喊“老根,上去呀,老王,上去呀”。

底下的人一起哄,老根只能上台,阿王脾气倔,谁的话都不听,还是坐在位子上抖脚。

欢送会终于进入了正题。经理简单总结了工厂发展的历程,对曾经为工厂默默付出而今又要离开工厂的老职工表示由衷的感谢。接着,在激昂的背景音乐下,四位老总给每一名退职的工人颁发了一份红色的荣誉证书。经理在一旁补充解释,“这份证书代表着终身荣誉,代表了公司对老职工的肯定和感谢。虽然从今天起你们要离开工厂了,但你们的名字会永远载进公司的历史……”老根翻开证书,发现内页上用宋体印刷着一行字:“刘长根,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以往的三十三年里,老根在这个台上领过许多次奖,连续十几年被评为优秀工人、劳动模范,连每年厂里搞乒乓比赛,老根都能轻而易举地拿到第一。打乒乓一直是老根的强项,小时候在弄堂口等母亲下班回来,刘长根就拿着一块破板子自己练,久而久之,打赢了弄堂里的其他小孩,手笨的大人他也能对付得不错。老根没啥兴趣爱好,朋友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除了每天上下班,打打乒乓,周末和老同学约场球是他唯一的消遣。拿了那么多奖,老根觉得最没有分量最让他提不起劲的,就是手里的这份荣誉。

这时,有人把话筒传到老根手里,经理让工龄最长的老根代表大家发表感言。话筒捏在手里,老根这才回过神。几百只眼睛望着他,大家都在等待老根为今天的欢送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是千言万语在脑袋里转悠,老根不知道挑哪一句可以确切表达现在的感受。

“那我就祝大家吃好喝好,注意安全。”此时此刻,无论老根说什么,底下总会响起掌声的,这是每一个欢送会必备的收尾。沉浸在掌声中,老根心想,这就是自己和领导的区别。领导一拍脑袋就能说上半天,而自己只会低头干活。以前在家里,老婆也总说他是闷炮放不出一个响屁。

欢送会结束后,众人一哄而散,大家赶着回去做晚饭接孩子,就和往常一样。

老根把更衣室的衣柜整理了一遍。工作衣和工作鞋已经破破烂烂了,也没有带回家的必要了。其他就剩下一些大大小小的证书和奖状,有些已经放了十几年,老根随手拿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连同刚接手的荣誉证书一起塞了进去。

车间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老根觉得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唯独让他熟悉的只有空气里弥漫的味道,那是男人的汗水、油脂夹杂着机油的味道。老根女儿小的时候,特别喜欢闻他身上的油腻味。每次他把脏兮兮的工作服扔在一边,女儿总要把衣服捧在怀里使劲地嗅,然后大喊这是爸爸的味道。

眼看快七点了,女儿还等着他回家做饭,于是老根匆匆往家赶,直到上楼前,他随手把装满奖状的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

十年前和前妻离婚后,老根就一人带着女儿过日子。前妻秀兰也是厂里的职工,在食堂里干活。秀兰比老根晚两年进厂,当时老根一眼就觉得她和别的女工不一样,在她身上有种和厂子格格不入的味道。于是,老根花了一个多月追求秀兰。秀兰年纪小,也从来没处过对象。两人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便结婚了。婚后两年,秀兰给老根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

要说两人的生活,又幸福又顺利。可是厂里的其他女工见他俩过得甜甜蜜蜜,便忍不住要嚼舌根。一会儿说当年谁给老根送过亲手织的帽子,他俩一定好过。一会儿又说那谁,不是看上老根很久了吗,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谁不知这厂子里的女工都是讲故事的高手,一些不着边的子虚乌有的琐事,都可以给她们拿去东拼西凑,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像厂子里加工的流水线一样,每人往上添一零件。最后,没有的事情也能传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些话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终究会钻到秀兰的耳朵里去。秀兰一辈子没谈过恋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欺骗。天天哭,天天闹,老根站在一旁也不知怎么劝,他只会一个劲地说,我没有我没有,然后就说不出话了。老根就这么站着,这一站就像是自己把什么都承认了。断断续续猛哭了一个月后,秀兰突然不掉眼泪了,老根心想她一定是想通了,便想开口哄她。可秀兰张口就吐刀子,什么难听挑什么说,像是从心底已经认定老根是个负心汉。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插在老根的肉里,又疼又喊不出声。

从那时起,秀兰就像下定决心要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每次生活上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能把矛盾转移到老根身上,说他作风有问题,接着就把成年往事的旧账又拿出来翻一遍。老根从小就只会傻笑不会说话,面对伶牙俐齿的人,他甚至有些语言障碍。他觉得,一方沉默是停止争吵的最好办法,况且每次吵架女儿也会被吓得大哭起来,他只希望这场枪林弹雨的责骂可以早点结束,下一次,可以晚一点再到来。

老根就这么沉默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秀兰在一顿歇斯底里之后,突然说要和老根离婚。也许原本她只是想发泄一下,可不料老根却突然回答,好,明天就去办。妻子不敢相信,反问老根,你想好了没?老根说,我想好了。

就这样,老婆成了前妻,家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安静。没过几年,前妻嫁了人,而老根一人带着女儿又过了十年。

刚离婚那会儿,总有人给老根介绍对象,但都被老根拒绝了,他总说,等女儿上大学再说吧。等到女儿考上了大学,又有人问,老根,该给自己找个伴儿了吧。老根又挥挥手,等女儿找到工作再说吧。两年前,女儿终于毕业了,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这次换女儿问老根了,爸,你什么时候找个对象,这样我也放心些啊。老根笑笑,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以至于这天,老根推开门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女儿戴着围裙手拿锅铲从厨房探出头,见父亲回来了,欣喜若狂。女儿让老根直接入席,转身端出了今晚的收官之作,番茄蛋汤。

老根瞄了眼厨房,地上狼藉一片。但面前这桌四菜一汤,是女儿人生第一次下厨。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老根看看日历,“不是我生日啊。”

“爸,这是为了庆祝你离开工厂特意准备的。快尝尝好吃吗?”

老根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口菜放进嘴里,心想女儿真懂事,不管做得怎么样都应该夸她。可是菜刚到嘴里,老实的刘长根还是变了脸色。

“爸,味道怎样?是不是很难吃啊?你说话呀。”女儿一个劲地追问,老根不知道自己是说实话好,还是说假话好。

“蛮好的蛮好的。”老根喝了口汤,缓解嘴里的怪味,然后装模作样地说,“嗯,这个汤好喝好喝。”

“你骗人!”女儿把桌上的菜都尝了一遍,然后气急败坏把筷子一扔。“水平那么差,怎么拿得出手啊,丢死人了。”

“干吗?你准备转行做厨师啦?”老根见女儿对自己一百个不满意,忍不住笑了出来。

“爸,我,要准备结婚了。”女儿不敢抬头看老根,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哦哟,原来这菜是做给别人吃的,你爸就是小白鼠啊。”

女儿呜呜呜,哭得更大声了。

“哭什么哭啦,多练练就好了呀。”

“我不是哭这个,我是哭,我结婚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呀?”

老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又选择了沉默。他起身重新下了两碗面,这时,他在思考说句什么样的话,可以缓解这样的气氛。虽然这样的场景,他想象过很多次,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应对的方式,没想到今天它就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你都二十六了,是该嫁人了。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吗?”老根端着碗面放在女儿面前,“我已经被你烦死了。”

女儿破涕而笑,擤了擤鼻涕,大口吃起面条。

“你跟老爸说说,那臭小子怎么跟你说的?”

女儿想了想,一个人笑了起来。

“一会哭,一会笑,要不要老爸带你去医院看看。”

“干吗啦,我是在回想他怎么跟我说的呀。”接着,女儿绘声绘色地把求婚过程描述了一遍,甚至细化到自己每一个心理变化,手舞足蹈,掩饰不住地幸福。老根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和因为害羞而泛红的脸颊,心想,真是我的傻姑娘啊。

吃过晚饭,女儿想和男朋友去看电影,嬉皮笑脸地征得老根的同意。

老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反正你快是泼出去的水了。

可话是这么说的,当女儿精心打扮完向老根说再见,当关门声骤然响起,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老根觉得自己像被泼了一盆冰凉的水。

女儿出门了,老根第一次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于是他洗了碗,收拾完厨房,从家里提了瓶黄酒,往郭东海家走去。

老根的朋友很少,常保持联系的也就是住在附近的郭东海。他俩是高中同班同学,还一起在农场待了四年,感情深厚。两人从农场出来后,一个进了工厂当维修工人,郭东海则通过家里的关系,进了动物园当食肉区饲养员。女儿小的时候,常喜欢去动物园,老郭每次都让他们走员工通道,可以免了门票。老郭家那些需要修修补补的电器,也常拿来让老根“诊断”。老根离婚后,老郭每周陪着他聊天,打乒乓。前些年郭东海的老婆查出乳腺癌晚期,也全靠老根陪他一杯又一杯的借酒消愁才能撑下去。还好,最终郭东海的老婆保住了性命,但两个乳房是保不住了。大家都说郭东海是难得的好男人,老婆病成这样始终在病床边不离不弃。老根也觉得,风雨共度,这才是真正的夫妻。

最近郭东海都是一个人在家,女儿刚生了小孩,老婆每个周末都会住到女儿家帮忙带孩子。老根走到楼下,看到老郭家的灯果然亮着,便没打招呼,直接往三楼走去。

“郭东海。”

“谁啊?”

“我,刘长根,快开门。”

郭东海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一脸惊讶:“你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

“我来找你喝酒,你老婆不在家吧。”老根把门一推往屋里走,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郭东海的老婆的确不在家,可屋里坐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体态微胖,面色红润,头发蓬松凌乱,像是刚在地上打过滚。老根从来没见过她,也没听老郭提起,但老根读出了女人脸上尴尬的神情,和老郭脸上是一样的。

这下,老根也变得一脸尴尬,老实的特质让他把所有心里话都写在脸上,可就是憋不出一句暖场的话。

老郭也愣在那里,生怕一开口说漏了,是在给自己抽嘴巴。

到了周六下午,老根在乒乓房左等右等,不见郭东海出现。

之前的每个周末,两人都会约着打场乒乓,接着再去小饭店里喝喝老酒,吹吹牛皮。可自从前天,老根尴尬地撞破老郭在家里搞外遇,两人就没再联系过。

老根扯不下脸皮给老郭打电话问他来不来打球。那天自己话也没说就走了,他觉得自己这件事处理得欠考虑,起码应该给老郭解释的机会,给他一个台阶下,哪怕让他编个谎话也好。老郭也真是蠢,干吗站着不说话,干吗把女人往家里带,哎,真是蠢。

老根一人占着整个乒乓台,好多落单的球友都来主动找他。

老根说:“我在等我的搭子,他马上就来了。”

可过了十分钟,郭东海还没出现。一些找到搭子的球友就来问老根,能不能把球桌让给他们。

老根说:“我的搭子马上来,马上来。”

又等了十分钟,旁边的球友又来抢位子了,老根无以言对,正要把位子让出去的时候,郭东海冲了过来。

“我来了我来了,不好意思,你们再找个位子吧。”

老根看了他一眼,说:“开局吧。”

乒乓在球桌上礼貌地打过去又折回来,前五个来回,两人打得彬彬有礼,谁都没说话。

“我其实早就来了,一直在旁边看你。”

“有毛病啊你,起码浪费了十块钱的台费。”老根猛地来了个抽射,音调加重了。

“我其实一直在旁边想,怎么面对你,想来想去觉得不……” 乒乓擦在球桌边缘弹了出去,郭东海反应一慢,没有救到。

“认真点■ ?打球的时候不要说其他事情。”

老郭弯腰去捡球,说:“好好,认真打球,先不说。”

老根:“老规矩,谁输谁买单。”

打完球,老根和老郭去了经常光顾的小饭店。两人点了几盘小菜,温了一壶黄酒摆在面前。

老根自顾自地吃着花生米,就是不开口问前几天的事情。郭东海忍不住了,自己灌下一杯酒,不打自招地坦白了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

老根就是不接话,继续吃花生米。这郭东海更着急了,他像刹车失灵一样,把内心积压多年的苦楚全盘托出:“我原本以为没什么的,不就是少了两个胸吗,只要她活着就行,其他事情习惯习惯就好。但我告诉你老根,这事情真的是没办法习惯,你是没见过我老婆脱光的那个样子,见了你也会吓死的。”

“你放屁,你老婆生病又不是她自己想的。自己做错事情就别找借口了。”

“我没找借口啊老根,我是个正常男人,我有自己的苦衷的。”

“什么苦衷啦?”

“我,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是什么,你说呀。”

郭东海凑近老根,像做贼一样轻声轻语地说:“我老婆开完刀之后,已经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了。”

听到这么隐私的话,老根突然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把桌子上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

“我承认我是乌龟王八蛋,我不得好死,我应该被天打雷劈。但是老根,我们都是男人啊。我们才五十六岁,又不是七老八十竖不起来了。”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

“那你说■ 啦,我说的■ ?”郭东海紧追不舍。

老根也憋不住了,直接脱口而出:“不管怎样,搞外遇就是你不对!”

郭东海差点从位子上摔下来,赶紧扑上前捂住老根的嘴:“嘘嘘嘘,你轻点。这里那么多熟面孔,被人家听到,傻哇?”

“是你自己要跟我说的,怎么还怪我说实话了。”

两人陷入一段沉默,郭东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结婚快三十年了,之前除了园子里的母老虎,连一个女人的小指头都没碰过。我郭东海就是嘴上敢说说,从没想过会动真格的。说真的,这事要不是我老婆……”

老郭的眉头都皱起来,像是一张被捏成团的纸,“老根,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老根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反正这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也没看到。你以后也别跟我说了。”

“那不行,不说我要憋死的,我不和你说和谁说去啊。”老郭急得边说边拿拳头敲打桌面。

“和你老婆说去。”老根笑了。

“哎哟,你是故意的吧。这怎么好让她知道,千万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受了刺激,身体一下子肯定受不了。而且,我一想到女儿要是知道这件事情,肯定要骂我,不理我,想想我心里就难过得要死。”

“那你还那么多废话,还不快点和那女人拗断,当心哪天露出马脚。”

“唉!都怪我,本来想就一次尝尝甜头,谁知道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哪知道现在那个女人已经离不开我了。”郭东海长叹一口气,问老根:“如果你是我,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老根又呵呵笑了一声:“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帮你出主意,到时候事情闹大了,你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一连几杯下肚,郭东海和老根显然都有点醉了,说话也越来越接近心里话了。

“其实我最佩服的人是你,真的,老根。为了女儿,十几年你不找人,换作我是做不到的。”

“哎,告诉你一件事,我女儿要结婚了。”憋了那么多天,老根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啊!”郭东海一声意味深长的惊叹,并不是想表达自己的出乎意料,郭东海也曾经亲手把女儿送出家门,此刻他特别能理解老根的心情。特别是这十几年,老根一直围着女儿转,想到这些,连他也替老根泛起阵阵酸楚。郭东海拍拍老根的肩膀,接着转身喊道:“服务员,再来瓶黄酒,要温的。”

这天晚上,喝完酒的老根躺在床上,浑身热腾腾的。他想起老郭喝酒时反复对跟他说的话:“嫁女儿,就是心头挖掉一块肉,痛!”

老根的感觉和郭东海说的差不多。不过,自己的情况比郭东海还要复杂得多。要是哪天女儿不在家了,他将面对一个人的生活,这样想来是挖掉了他整个心。

不过,郭东海还说了些话,刘长根也觉得挺赞同的。就是别把事情想得太糟,日子还是照样过,说不定一个人过会更自在,以前想干没能干的事情,也终于有时间实现了。郭东海一直拿自己老婆得乳腺癌的事情举例子,当时觉得天塌下来了,现在不也挺过来了,郭东海还遇到了第二春,真是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情。

况且老郭还给他算了笔账,只要不生大病没有大开销,从工厂拿到的买断费加上老根自己存的积蓄,哪怕不找工作,三十几万也够自己一个人吃吃喝喝了。女儿嫁了,马上会有第三代要伺候,光想想画面,心情一下子又不一样了。再有就是,女儿有了归宿,自己的生活,确实可以重新考虑。

晚上两人离开饭店的时候,老郭有点喝高了。临走时,他勾着刘长根的肩说:“没事的,老根,想开点。你还有兄弟我呢,不管什么狗屁事,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

这句话,一直在老根的脑子里冒出来,觉得很温暖。可想到在别人眼里一向以家庭为重的郭东海也会搞外遇,老根心里就忍不住骂:“这赤佬,搞不好了。”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吧。先休息几天,然后找份工作,换个环境看看。现在就开始待家里,也有点太无聊了。晚上也托老郭帮忙问了,也许过几天又要去上班了。乒乓球还要坚持打,身体要健康,免得给女儿添麻烦。

再找个老伴吧,老根把身边有接触的女人全想了一遍也没什么特别合适的人选。之前厂里有一个离婚的女工和一个没嫁过人的老姑娘,好像对他有点意思,但老根一直没当回事。

慢慢来吧,老根告诉自己。想着想着,这一夜,过得特别漫长。

这三天,不用朝九晚五去上班,老根过得很不习惯。每天睁开眼,他就没事找事,让自己忙碌一点。先是把家里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再把喜欢的连续剧《北平无战事》、《潜伏》之类的又重看了一遍。年纪大了,过去看电视剧,要是剧情节奏一快,老根就看得云里雾里的。好在最近终于有时间仔细研究剧情了。老根还特地熬了锅老母鸡汤,想给女儿补补身体,可女儿一连三天都忙得早出晚归,根本没时间和他交流。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郭东海突然打了个电话给他,说今天老婆不在家,要到老根家蹭饭。

老根说:“我只让你一个人进门,你懂我意■ ?”

老郭急了:“哎呦,你想多了,就我一个人来!”

挂了电话,老根把母鸡汤放到炉子上热了热,出锅前撒了一把小青菜。

郭东海在门外就闻到了鸡汤的香味,进屋要了碗鸡汤喝,连手里的塑料袋都没来得及放下。

“饭还■ ?再来一碗。”老郭就着鸡汤又吃了三碗饭,胀得肚子鼓鼓的,“这鸡汤比我老婆还烧得好,难怪你不要找老婆,换作我不行的,要饿死的。”

老根把锅里的米饭都刮进了郭东海碗里,一边问:“工作的事情,你帮我问了吗?”

“问了问了,别着急。”

“你准备给我介绍啥工作?”

“我托了好几个人,反正肯定找你能干的工作,总不会找你去做习主席的接班人的,这点你放心好了。”

“只要你开口,接班人我也愿意干啊,哈哈哈哈。”有郭东海陪自己说说话,老根的心情顿时开阔了许多。

“好了好了,我都帮你找工作了,你是不是也要帮帮我。”

“你不会要问我借钱吧。”老根本来在收拾桌上的碗筷,听到这话,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

“去去去,就你那点养老的钱,我去抢也不会问你借。”

“那就好,算你还识相。”老根收拾完,走进了厨房。

郭东海边说边跟着老根也进了厨房,站在老根身后又开始唉声叹气,“哎,还不是那个女人,本来以为她是小绵羊,没想到她比我们园子里的母老虎还厉害。”

“我早说了吧,你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老根一激动,把洗碗的泡沫溅在了郭东海的身上。

“哎哟,你不要激动呀,把我的新衣服也弄脏了。”郭东海把身上的水珠抖了抖,接着说,“你看,这衣服是她今天给我买的,买完还非要我穿上才罢休。一会儿我得把这衣服脱在你家里啊,穿回去要出事情的。”

老根装作没听见,也不搭理老郭。

“喂,你说话呀,老根!”

“你烦死了,不是说了,这种事情不要跟我说嘛。”

“你听我说呀,不说我真的要憋死的。我已经良心上很过意不去了。以前大家夸我郭东海是个好男人,我老婆都已经这样了,我还不离不弃照顾她。以前确实听了还心里还蛮得意的,觉得自己应该上感动中国。但现在一有人夸我,我就觉得他们都是在骂我。”

“人家又不知道你心虚咯。”

“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下午,下定决心要跟那个女人断掉的,下午我特地请了假,想要去和她说清楚。见到她之后,我就一直在找机会。可是绕了一下午,我发现根本插不进话,我从来没跟人家说过这些话,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头。”

虽然平时郭东海的嘴巴油腔滑调,但老根太了解他了,关键时刻郭东海就是个■。一想到他的那副腔调,忍不住笑了出来:“郭东海,你听过一句话没?”

“什么话?”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老根把碗筷沥干水,转身去开柜门,却见郭东海挡住了道,“来大神,让一让。”

“所以我想了个办法,我准备周末在杭州的时候,跟她提。”

“什么?你们还要一起去杭州?”

“你想啊,我要是在一个风景比较好的地方跟她提这件事情,然后把道理分析给她听,她应该比较能接受这个事情吧。而且她一直想去杭州,都要断掉了,就满足人家一个心愿吧。”

“看不出你还蛮时髦的,人家年轻人喜欢旅行结婚,你一个中年人还搞旅行分手。”

“你不懂!上海这地方太闹了,容易让人一下子情绪激动,万一她激动起来,冲到我家里去怎么办?”

“随便你吧,反正跟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非常重要。因为我跟老婆说了,周末我陪刘长根去外地散散心,他刚没了工作,女儿又要嫁人了,心里很郁闷。”

“搞不好了!拿我当幌子算啥意思!” 老根看着郭东海,心想他以前没那么狡猾,怎么就突然把说谎变得那么顺手,说不定是那女人教的,“我不想帮着你骗老婆,你已经很作孽了。”

“不行啊!你不帮我,我怎么办啊?”老郭急了,掰着手指数了一连串帮过老根的事情,把这次找工作的事情也算了进去。

老根说:“工作我不要了,回头我自己找。”然后也掰着手指说了一堆帮过老郭的事情,“怎么样,我们算扯平了吧。”

老郭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对待老根这种怪脾气的人,不应该来硬的。于是他话锋一转,开始忆苦思甜,说起几十年前两人在农场的事情。这招的确管用,老根发现,虽然活了半辈子了,但生活中的朋友,几乎只有郭东海一个人。身边的朋友少,交情也少,欠的人情也自然不多。这十几年,他和老郭就相互欠、相互还,一直都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老根,你帮帮我吧,就这么一次!”

看着老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他,老根心软了,“算了算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管就是了。”

老郭见老根松了口,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老根。

“老根,这张纸你好好看看,我们都不是惯犯,都是新手,遇见情况难免会慌张。如果发生问题,你就按照我给你写的去做就行了。”

“本周六,上午8点40,虹桥火车站,6车厢2b 2c座位,上海前往杭州的高铁G3017。”老根傻眼了,“这算什么意思啊?”

“口供呀,我们要做到口供一致,才不会穿帮。”

“郭东海,你为了骗老婆真的是费尽心思啊!”

“我这也是没办法,你看好了,我们是10号检票口,别搞错了。”

“第一天,游西湖,第二天,你这个旅游计划做得很仔细嘛!”

“这是我和你去杭州的线路,是假的,我和她去不照这个走。”

“可以的,一颗红星,两手准备啊。”

“这张纸,你好好看几遍,女人都喜欢抓细节,万一露馅我老婆问起来,我们要打配合战的。”

老根见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十几条,又想骂人又觉得好笑,只能摇摇头说:“我只帮你这一次。这赤佬,好自为之,不要把事情搞大了。”

郭东海也感觉自己在老根面前有点抬不起头。眼看时间晚了,他脱下女朋友买的新衣服,换上起球的旧毛衣回家去了。

老根把郭东海的衣服叠好塞进了自己房间的衣橱里,新毛衣上呛鼻的香水味,惹得老根直打喷嚏。

周六午饭时,女儿说,男方家长想约老根见见面。

老根没多问,嘴里说了句“好”,脑袋里开始盘算着穿什么衣服可以出席正式场合。那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女儿给他买的几件衣服,他几乎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东西。

吃过饭后,老根翻箱倒柜找了一遍,发现房间的衣柜里,有一大半是女儿的东西。这些年,自己的衣服穿来穿去也就是同样的几件,上一次买衣服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都是前妻秀兰买的。

老根第一次见到秀兰,是在食堂窗口。秀兰戴着口罩,拿着餐盘,问老根,吃什么?老根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脸大,眼大,力气大。秀兰读书不多,却也是个很勤奋的人。不同于老根只顾做好眼前的事情的那种勤奋,秀兰的勤奋体现在不甘于原地踏步,也不想一辈子在这小小的食堂里变老。她对未来所有的决心和野心,都发泄在手里的面团上,她使劲捏,使劲揉,幻想有一天手里不再是这些几毛钱不争气的东西。

果不其然,工作没多久,秀兰拿着第一年的积蓄单枪匹马去了广州。那年在广州批发服装是论斤卖的。回来的时候,秀兰的肩上扛着一大只蛇皮袋,里面装了一百多条不同款式、不同尺寸的牛仔裤。回到厂里,秀兰在食堂里摆起了临时摊位,转手把牛仔裤卖给厂里的女工。厂里的女工从来没见过那么时髦的裤子,秀兰就是个活广告,每天上班进进出出都穿着自己买的牛仔裤。于是其他女工也眼红了,人人抢着问秀兰买,还给她带来了其他客源。从广州进的货不到一个月就卖光了,于是过了两个月秀兰又去进了一批衣服,拿回来接着卖。

为了接近她,刘长根也花钱买了两条。可是穿上第一天,裤裆就开线了。这倒给了他和秀兰交流的机会。秀兰也爽快,直接给刘长根换了条新的。也就是这么一来二去,两人从此对上了眼。

去了好几次广州的秀兰,长了更多心眼。和刘长根结了婚,生了孩子,秀兰就从工厂辞职,花了好几千元在广州报了个化妆培训班,一学就是三个月。三个月里,她几乎没回过上海,跟着化妆老师走南闯北练手艺,居然还去了一次当时难以想象的香港,也算是开了大眼界。

外面的世界让秀兰着了迷,她从一个捏馒头的食堂小妹变成了给别人涂脂抹粉的化妆老师。家里的条件因为秀兰而变得越来越好,可她也变得越来越忙,经常不回家,和老根也没有交流。当老根还是厂里的老根,秀兰已经成为了别人口中的Cindy老师。离婚第二天,老根帮着秀兰打包了好几箱行李,然后搬上了车子,回到家后,发现整个衣柜都空了。

老根东翻西找,始终凑不出一套正装。柜子里最格格不入的,便是老郭留下的那件不伦不类的衣服。

女儿看不下去了,上蹿下跳地给老根打扮。可是就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眼前这些过时过气的旧衣服,自己也没了信心。

突然,在柜子的角落里,女儿翻出了老郭留下的那件红底黑条金扣子大新毛衣,她那双大眼睛里顿时充满了疑惑:“这是哪来的衣服?好像不是我给你买的吧?”

老根刚想开口把老郭的事情抖出来,可心想,孩子才迈向婚姻的殿堂,现在说这些中年人找外遇的事,岂不是给她徒增阴影。

“你说呀你说呀,”见老根愣在那边支支吾吾,女儿更敏感了,觉得老根有个天大的秘密故意躲着自己。

有理说不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想了半天老根只能承认衣服是自己买的,可这一开口,让女儿更怀疑了,怀疑之中还带着一些不高兴。

“你连自来水都要省着用,还舍得给自己买衣服?”女儿看了眼衣服上的标签,“哟,还是七匹狼的,这衣服得好几百吧?”

老根顿时语塞了,心想还好面前质问他的不是郭东海他老婆,不然他这张关键时刻就不管用的嘴,难保不会误了大事。

女儿看出了老根脸上的不自然,更加确定这事有端倪,难道是老根有了新对象?于是她开动了从母亲基因里遗传过来的想象力,不依不饶地追问老根。

起初老根极力澄清,咬死这衣服就是自己买的。可越这么说,女儿逼问得越紧。女儿把自己所知道的老根身边的可疑对象逐个列举了一遍。每说一个名字,一段关系,女儿都凑在老根面前,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老根当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因为这些人的确和他清清白白,她们的名字丝毫泛不起心中的涟漪。可是不知怎么的,老根的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他想知道,如果往后身边真的多了一个人,女儿会是怎样的反应?

在过去的很多个晚上,老根都猜测过这一刻,女儿会产生的种种反应。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女儿的眼泪会如此激烈地夺眶而出,她像被迫接受了一个无法承受的真相,带着哭腔大喊:“我就知道你们有关系。”接着,跑到屋里,重重关上了门。

那瞬间,老根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脸孔。指责的语气、受伤的眼神和歇斯底里地想要控诉世界的吼声,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曾经历过的日日夜夜。还好,老根早已对这样的日子释怀了。对于过去,他不庆幸也不遗憾。他只是惊讶地发现,那些无关紧要的女人,竟潜移默化地刻进了女儿的心里。

过了半小时,女儿从房门中走了出来,红着眼睛为自己的行为道歉。虽然她反复强调,可以接受老根再找一个老伴,甚至把自己的反应分为感性和理性去分析,说了一堆掩饰真实想法的胡话。

“这衣服真的是老爸自己买的。”老根又解释了一遍,他感到一种此生无法弥补的愧疚感,重重地凿在心窝上。

周日晚上十一点,老根等的信息终于发来了。

郭东海安全到家,约他明天在园子里见面。信息的后头,还跟着一个用标点符号组成的笑脸。

老根心想,郭东海心情不错,估计是把事情解决了。于是像自己卸了个天大的包袱,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老根搭车到了动物园。一路上,他发现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是多么难能可贵。虽然只是在家待了一个周末,他却像十年没出狱的牢犯,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新鲜感。还好老郭悬崖勒马,否则这种偷鸡摸狗的日子,想想都不舒服。

到了老虎山的后园,老根推开门,见老郭正在打扫笼子。刚要开口说话,笼子里的阴影处,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突然发出了喘息声。

老根吓得退到门后,生怕惊动地上的猛兽,接着压低嗓子喊:“郭东海,你不要命啦,快出来。”

郭东海不以为然,他捧着肉盘子在老虎面前晃悠:“阿东,起来吃饭了,快点。”可躺在地上的老虎仍然一动不动。

“郭东海,你这是违规操作,太危险了,快出来。”

郭东海慢悠悠走出笼子扣上锁,把肉盘子往桌上一扔:“我倒希望它可以把我扑倒在地上,可惜啊,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园里马上就要派人给它安乐死了。”

这只华南虎阿东,是郭东海一手养大的。十几年前,刚送来动物园的时候,它才三个月大。郭东海每天抱着它喂奶,就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照看。老根的女儿也抱过这只小老虎。女儿对动物都特别有感情,总会隔三差五地去动物园看看这位好伙伴。在她粉红色的小肩包里,塞满了薯片、糖果和芭比娃娃。可每次,老根都要向女儿解释许多遍,老虎和人类不一样,它们不需要糖果、薯片和娃娃,它只喜欢吃肉。

“这是阿东?”老根走进笼子,仔仔细细看了遍自己的老朋友,“它怎么瘦成这样了?”

“它已经快两个星期没吃过东西了,兽医只能给他打点滴维持营养。”老郭把饲料盘里的肉倒进废弃桶里,接着说,“肠癌导致腹水,兽医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全身,可能活不过一个月了。”

“啊,上次见它不是还好好的吗?”

老根和郭东海,仿佛没有把谈论的对象,当作一只老虎来看待。对他们来说,阿东就像是和他们在小饭店喝老酒吹牛皮的老同学。听说老同学要提早离席,他们总忍不住想要挽留,甚至忘了一只活了二十年的老虎,本该到了归西的年纪。

这时,阿东发出的呻吟打破了两人的沉默。突然,它的后腿也猛烈抽动起来,接着四肢蜷缩得更紧。因为严重的肌肉萎缩,阿东的皮毛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像一张地毯,毫无生机。

突然,郭东海转过身对老根说,“我觉得,昨天小梅对我说的话,是对的。”

“小梅是谁?”

“就是那个女的啊。”

“你怎么还没跟她拗断?”

“嗯,不断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

“你神经病吧,你上星期怎么跟我说的?亏我还替你瞒着你老婆,害我倒了大霉。”

“老根啊,我想过了,这事情其实得分两面来看。”

“分什么两面看。总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管怎么看都是你不对。”老根气怒了,脸通红。

“你这老思想,怎么十几年了都改不掉。”

老根压根不想搭理郭东海了,起身准备离开。

“你听我说完老根。”

“侬这赤佬,搞不好了,你的事情我再也不想听了。”老根站在门口,头也不回。

“你听我说完,不说我要憋死的呀。”郭东海越说越急,边跺脚边捶胸口,感觉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

“憋死也活该!”老根不转身也不看他一眼。

“憋死我了,憋死我了!”郭东海越捶越猛,像是要把自己砸碎一般。

老根转过身子,看见郭东海像是要喘不过气一样,捏成拳头的右手拼命敲打着胸口,看上去非常痛苦。但郭东海一向狡猾,以前为了骗老根替他下地干活,他总能想尽一切办法得手,这次他是不是又演苦肉计了。

老根半信半疑,见郭东海突然没了声音,转过身一看,老郭整个人都抽住了:“喂,你干吗?老郭。”

“我胸口疼。”郭东海紧皱双眉,整个五官挤在一起。

“怎么会突然胸口疼,”老根走上前扶住老郭,“你不会是装的吧?”

“我要是装的,出门就被车撞死。”郭东海喘得越来越厉害,连发毒誓也没有气力。

“哎哟,快坐下快坐下。”老根立马将郭东海扶到座位上,“胸口疼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了,是你自己不信,还咒我憋死。”

“谁让你那么会骗人,活该没人信你。”老根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水递给郭东海,“好点没?来,喝点水。”

“最近老觉得喘不过气,唉,看来我是年纪大了,那方面也不能太贪心。”郭东海喝了口水,又把它全部吐在地上,“呸呸呸,刘长根你要死啊,这是哪来的水啊?”

“我从桌子上拿的。”

“要死啊,这是给老虎喝的自来水,你怎么给我喝啊。”

“反正你和禽兽也没啥区别,喝吧,死不了。”老根看郭东海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你听我说说话呀,老根。不说我又要胸口痛了。”

老根犹豫了一下,接着一屁股坐在另一个凳子上,“那你说吧,你也别想着我会搭理你,总之你说完我就走。”

“老根,你看阿东,三个月大的时候被送到动物园,活了十五年,再也没出过这个老虎山。”

“说你的事,你提老虎干吗?”

“你听下去,有关系的,我马上就要说到了。”

老根双手插在胸前,往墙上重重一靠。

“你看阿东,三个月大的时候被送到动物园,活了十五年,再也没出过这个老虎山。我们都以为,老虎嘛,每天只要有肉吃,有个干净的笼子睡就行了。可是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

“它要的是动物园恰恰不能给他的自由。”

“我说你是禽兽吧,老虎想什么你都知道。”

“哎呀,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我是禽兽,是因为我养了它十五年,我知道它的想法。其实我觉得,动物园就是个非常没有人性的地方,把一群动物抓到这里,给他们点吃的,然后一辈子不放它们出去,他们到死都不晓得世界上还有草原,还有大海。我现在就和这只老虎是一样的,我被关在一个笼子里,我老婆就是饲养员,每天喂我点吃的,给我打扫笼子,但就是一辈子不放我出去。”

“这日子是你自己选择的。当初你老婆生病的时候,也提过要和你分开,不想连累你。你那时候怎么说的?你拍着胸脯说,老婆我肯定会照顾你到死的。这话你不记得了?不瞒你说,我当时还很感动,现在不到三年,你这副样子,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刘长根,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啊。我没说出了笼子就不回来了,我既然已经习惯住笼子了,那我最终还是会回到笼子睡觉的。只不过,我需要到笼子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这样我到死的时候,才不会觉得很遗憾。”

“郭东海,平时没见你喜欢看琼瑶剧,怎么现在变得那么像女人。”

“这都是小梅说的,我觉得她全说到我心里去了。她说,咱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生会到头。活了那么久,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地过。二十多岁的时候,环境不好,不允许我们有其他想法,后来结婚生小孩,一辈子围着小孩子转,等小孩长大嫁到别人家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如果好不容易有了想法不去实现,等到七老八十躺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心里就会怨就会恨。”

“所以,你的想法就是把老婆撂在一边,在外面搞外遇吗?”

“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没想抛弃我老婆,我老婆和这个家,我郭东海会负责到底,这点人家也没逼我要离婚给她个名分。但是你也替我想想,现在家里这个样子,不是我选的。如果不是我老婆得了那个病,失去了一个女人的功能,我也不会有心思在外面找人,这都是命啊都是命。”

“行了行了,别找那么多借口。你要知道,如果你命里是只笼子里的老虎,就别想着要逃出去,因为逃出去是不可能的,逃出去也是要被抓回来的。”

“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你知道最要命的是什么吗?最要命的,是我觉得和小梅在一起很开心很轻松,我好像几十年来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了,连女儿出嫁,我也没有这么纯粹的开心。这种感觉,我只在年轻人谈情说爱的电视剧里看见过,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了,我也会有这种开心。”

“唉,都一把年纪了,你还学什么年轻人。你已经快六十的人了,怎么还要闹出这些事情,我真是,对你没话说了。”

“你没话说,我对你还有很多话说。我们两个,最应该学年轻人的,是你刘长根。”

“行了行了,自己被洗脑了,你还要来洗我脑,我没空陪你瞎搞。”

“刘长根,你承认吗?活了大半辈子了,做事永远都是缩手缩脚的。当初外面那么多项目找你,你不愿意改变生怕出去有变动,非要耗在工厂里,现在厂子换了批领导,六亲不认拍拍屁股赶你走了吧。要是早出去干,你老婆也不会嫌你没出息。”

“你闭嘴!”

“好好好,那不谈工作。”

“算你识相。”

“我们谈谈你离婚的事情。”

“你!”

“我真是很理解你老婆,换作我也要跟你吵的。你和厂子里那些三八有关系吗?没关系你干吗不好好解释,或者跑到厂子里,把那些乱说话的女人臭骂一通,你不敢可以叫我替你去骂。你倒好,什么都不解释就知道闷声不响。到头来耗了十几年,还不是离了。终于离了你也不找个对象,非要陪女儿耗,又耗了十年,现在可好,女儿要嫁人了,你也快六十了,接下来你是准备和下一代再耗下去吗?你什么事情都替别人想,你也不想想自己这辈子活得憋屈吗?”

郭东海的话,把刘长根说闷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坚持,慢慢在露怯。原本是想把老郭骂醒的,到头来却被教训了一通,甚至自己的立场拉也拉不住地要偏向郭东海。想想自己这些年,工作时全为了工厂,工作之外全为了女儿,除了打乒乓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北京,一辈子连本出国的护照也从来没办过。

老郭到底错了吗?其实老根很早就明白他的苦衷。老根也经历过人生的起起伏伏,他明白人生的太多事难分对错,有的只是无奈两个字。但此刻,他也并不能完全表现出倒戈,多说一句,便好像是赞成了郭东海搞婚外恋,又给他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一分,况且老郭的话笔直地戳到了他内心的最深处。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这下老根真的走了。

原本两人约了一起吃午饭的,刘长根心想今天还是算了吧。老郭也没再喊住他。三十年前在农场的他们,倒是经常拌嘴打闹,但成家之后,他俩再也没红过脸皮。今天,像是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只是从前的斗嘴,如今却变得生疏了。

又到了周末,乒乓训练中心一年一度的对抗大赛开始了。

以往的几届比赛,只要是刘长根和郭东海参加,初赛他们互相给对方出谋划策,都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而到了决赛,基本就是老根和老郭的表演赛了。这就和奥运会比到了决赛上台的都是中国人一样,谁赢了冠军都是中国人的荣誉。老根和郭东海也这么想,谁赢了冠军,他们都替对方开心。

可是这回,老根要孤军奋战了。一早起床,老根收到了郭东海的信息,说他临时感到身体不舒服,不能来参加比赛了。

老根心想,这小子肯定是陪外面的女人去了,所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自己。还说身体不舒服,真是越想越生气,一气之下老根连消息都懒得回复了。

老根早早来到乒乓球训练中心,在一边的空地上做热身运动。临近开局前,球友们都陆陆续续来到了球场。他们大都是四五十岁,和老根差不多年纪的人。球场上方,主办方已经像模像样地挂起了横幅,底下是堆成金字塔状的奖品。虽说冠军奖品不过是一双两百元的球鞋,但这对像老根这样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人来说,这双鞋是他们不曾停下脚步的证明。老根身上的球衣、球鞋甚至一套半专业的乒乓板,都是从每年的对抗赛里赢来的。

不知怎么的,比起以往赛前热血沸腾的感觉,今年的场子显得特别冷清。在做暖身运动的时候,老根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少带了什么东西。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做完赛前运动,把背包从里到外翻了一遍,乒乓板、毛巾、水壶、护膝、家门钥匙、换洗的衣服,一样不落。该带的都带着了,但心里总有一种空缺的感觉。于是老根仔细一想,这才想到应该是郭东海不在的关系。没了他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些搞笑又荤腥的话,就像鸡汤出锅前少了一把葱,总觉得缺了点味道。

“这赤佬搞不好了。”老根一边扭腰甩腿,一边还想着最后一次和郭东海在老虎笼子旁争得面红耳赤的画面,“呵,这家伙没良心。”

就算郭东海不在场,老根依然是胜券在握,信心满满。他在脑子里幻想,当赢得对抗赛冠军的时候,他就立马给郭东海回复早上的那条消息:“哟,抱歉,才看到消息。”或者是,“我又得冠军了。”又或者只回复一个“好”,给他个冷脸,让郭东海好好反省一下。具体如何组织语言,老根决定比完再说。但光是想到那个画面,老根心里就有种像孩子恶作剧得逞后洋洋得意的快感。

比赛的输赢对老根来说变得更重要了。因为多了层同郭东海赌气的念头,老根突然有了紧张感,手心冒出了微微的冷汗,连握这乒乓板都有种湿答答的感觉。

突然,一声刺耳的吹哨声划破了聒噪,乒乓中心的老教练宣布对抗赛第一轮正式拉开战局。场子里十个乒乓桌,两两对决,十球一轮定胜负。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叹气声在这个空间里交错重叠。乒乓球落在球桌上、地上或是巴掌大的乒乓板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如同生命的节奏。

几轮比拼下来,老根同其他九位选手进入了复赛。对老根来说,冠军的头衔早就是自己的了。打败这些对手是轻而易举的,因为站在身边的对手几乎都是老面孔了。那么多年混在乒乓球中心,每次在家待无聊了,老根就会一个人上乒乓房,观察周围的人是怎么打球的,谁学了新手法谁买了新装备,甚至那些打球聊天时会透露出来的家长里短,也被老根听到了心里。虽然没和他们一一交过手,但老根对这些人的习惯和脾性,几乎已经了然于心。

除了有一个面孔,老根从没见过。站在复赛队伍中的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也有五十多了,和老根差不了几岁。脸上虽然有些岁月留下的皱痕和雀斑,但白里透红的肤色看上去很健康。她的个子瘦瘦矮矮,剪了一头短发,清爽利落。头发显出一种健康的黑色,自然且柔顺,不造作也不刻意。不同于其他到了中年的女人,总是在选择发型这件事上随意跟风,看似千变万化,其实彷徨又不自信。

没等老根回忆出这位陌生女人的来历,老教练一声哨响,复赛又拉开了帷幕。复赛的规则是三局两胜,每场十球。对手虎视眈眈地看着老根,把每一次发球都当作最后的绝杀。可老根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他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陌生女人对决的那一桌。难得看到这个年龄的女人,能把乒乓球打得那么轻巧又带劲,这拉球的弧度和手臂的力量,一看就是练过童子功的架势。球房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女人,一种从天而降的惊喜感在老根心中萌生。

乒乓房里难得有这样让自己欣赏的女人。老根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好让自己赶紧记起和她的种种交集。哪怕是开了局,每次把球推到对方桌上,老根也要趁机看她一眼。每次弯腰捡球的时候,老根也要寻找特别的角度瞟她一眼。因为没把所有的专注力放在自己的球桌上,等到老根缓过神来自己已经输了第一局。

第二局开始前,老根从对手窃喜的笑容里读出了掩饰不住的轻敌。老根看着眼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心想年轻人啊,真是沉不住气。于是在裁判宣布发球的那一刻,老根决定要给眼前的年轻人尝尝苦头。抽射、反手、拉板、吊打,一来一去,老根的对手几乎没打出一个像样的反击,光是跟着球跑东跑西,已经把他累得气喘吁吁。

老根轻巧地拿下了第二场,而年轻人的脸上再也没了先前的笃定,短短十分钟,他的脸上只剩疲惫和惊讶。老根就像是起死回生的斗士,突然满血回击打得他满地找牙。年轻人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以至于裁判刚喊下第三局开始,他就因为心虚而一不小心崴了脚,只得提前退赛。

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老根面前,说了些给自己挽回颜面的话,还主动约老根下次再战。

一看这年轻人就是个心高气傲又输不起的人,说不定崴脚也是装的。老根心里这么想,脸上也透露了不亲近的表情。此刻,他的眼神早就回到那个女球员的身上,那一桌的对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双方一连制造了好几个精彩的来回,几乎吸引了全场的关注。

“好球好球!”老根也不顾眼前这个强颜欢笑的年轻人了,扔下他杵在原地,一头扎到球场边围观的人堆里。“好球!”老根忍不住和周围的人一起喊起来,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有那么强大的能量。

老根在旁边默默为她加油,真希望最后的决赛,能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

几轮复赛后,老根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在了女选手的面前。

当现场裁判宣布冠军将在刘长根和郑苗之间决出的那一刻,老根感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向自己靠近,仿佛是哥伦布发现了整片新大陆。所有从一无所知到惺惺相惜的交集,都是从一个名字开始的。

现场裁判仿佛瞬间变成了刘长根肚子里的蛔虫,才问了两个人的名字,又顺带问起了他们的职业和年龄。

“我是一名教师,今年五十三岁。”

郑苗话音刚落,老根就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做了个减法,两人就差了三岁,正好在老根的目测范围内。

接着,裁判乘胜追击,提议两位决赛选手在开赛前可以友好地握一握手。也许是第一次在决赛场上遇到男女对决,台下围观的球友们也不知怎么地,不约而同地起哄捣乱,硬生生把一个乒乓比赛哄成了中年人的相亲大会。

见大家伙这么闹,老根和郑苗两人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他们在裁判左右僵硬地站着,不敢抬头看对方,只能漫无目的地看看四周。见两人如此羞涩,周围起哄的人们更来劲了。老根鼓足勇气将视线偷偷看向郑苗的脸,不在球桌上的时候,郑苗看上去还是挺柔弱的。老根刚想多看一眼,裁判一声哨响吓得老根立马转过了身子。

场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刘长根和郑苗在裁判的指示下站到球桌两边。裁判宣布,冠军将在最后十个发球之中产生。话音刚落,郑苗的眼神里一改先前的柔弱。她条件反射似的半蹲身子,摆开了接招的架势,像是一头随时扑向猎物的豹子,饶有一种奥运冠军邓亚萍的意味。郑苗一看就是杀气重重,全力以赴,心中没有丝毫顾忌。

当对手已经蓄势待发,老根还是蒙在鼓里。他丝毫没有看透对手的企图,此刻他还沉浸在郑苗柔弱的眼神里。老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纠结,到底要不要打赢郑苗呢?要是在大家的眼前打赢了女对手,说出去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况且,好不容易和她有了面对面的交流机会,也不能让这场比赛结束得太仓促。老根迅速在心中制定了战术,放慢速度,多打来回球,实在不行就先输给郑苗一球,然后再扳回两球。

没等老根从纠结中回到现实,郑苗的首发球已经向老根飞来了。老根顺势一接,当球板接触到球的那一刻,老根发现自己有些掉以轻心了,这只冲向自己的飞球充满了赤裸裸的杀伤力,这绝不是一个业余球手能打出的力度。

照着老根心里的那盘棋,接下来的一球,他必须为自己扳回一局。老根缓过神来,不让脑子再胡思乱想。他的双眼紧盯着郑苗手中的那颗球,它被郑苗抛向半空,形成一个熟练的弧线,越过乒乓网,落在眼前的桌面上。老根将身子微微向前倾斜,用恰好的力度向乒乓球轻轻推了一把。老根心想,照他这样掌控全局,这把起码能打个四五个回合,等到第五个回合,他再一举拿下。

可剧本并没有照着老根设想的进行。他刚把乒乓球推到另一头,郑苗就铆足全身的劲头,往老根的反手来了个抽射。这球就像全身心地听从郑苗的指示,虽然这记抽射看似用尽了全力,可乒乓球刚好落在球桌边最刁钻的那个角落,接着毫不留情地弹飞到老根身后的地面上,踉踉跄跄地蹦了好几回。等乒乓球落定,场上已然哄起一片叫好声,回想刚才那个完美的姿势,老根这才缓过神来,这个郑苗一定是练过真家伙的,她才是掌控全局的导演。

这下老根是真急了。第一次和女人交锋,就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败给她,未免有点丢人。况且自己可是连续好几届的冠军,要是输给郑苗,以后在乒乓球中心还怎么待得下去。要是输给了郑苗,她会怎么想自己?

越往这方面想,老根的反应越发被拖累了,加上郑苗越打越顺手,她执着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老根,彻底让老根乱了方寸。短短几分钟,老根连输了六个球,场下给郑苗的喝彩声越来越热烈,局势一边倒。连场上的裁判也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地替老根打圆场:“老根,我知道你是故意让女同志的。不能再让了,接下来该发力了!”

接下来,老根倒是扳回了三球。可这三球,连他自己都认为赢得有些蹊跷和轻松。比较郑苗先前咄咄逼人的攻势,老根明显感到这回是郑苗在让着他,特别是从她脸上读出了一丝腼腆又善意的笑容,分明是在掩饰自己拙劣的演技。

本想做个导演,反倒被对方当成了木偶,老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过往的人生经验告诉老根,男女初次交锋的输赢尤为重要,因为这将彻底决定日后对方心目中的地位。那段失败的婚姻,正是因为自己一再忍让,才从此没了翻身的机会。老根想,绝不能再对郑苗心软了,这可是要在一个女人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未来有没有戏,全看这剩下的四球了。

发球权终于交到了老根手里。这次,老根决定使出自己多年练就的战术,以弧圈球为主,然后结合快速强攻,一定可以把郑苗打得措手不及。为了练就这个打法,老根曾经把世界冠军王励勤的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几百遍,每周拉着郭东海陪练。郭东海被走火入魔的老根折磨了一个多月,最终是叫苦连天。老郭常笑话老根有一个八十岁去参加奥运会的白日梦想,可老根觉得不为别的,他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件事做好,即使这件事情的本身没有意义。

老根尝试了两球,果然尝到了甜头。可是郑苗在此刻,展现出了久经沙场的实力。面对老根使出的杀手锏,郑苗也随机应变改变了战术,老根发出的第三轮猛攻,不料被郑苗迎刃而解。如此一来一去,一松一紧的局势,无论他们俩是真实的反应还是善意的假装,都让场子里充满了一波又一波的喜出望外。

老根感觉胜利有时在他这边,有时又溜到了郑苗那边。这种充满悬念的过程,让老根热血沸腾。郑苗好像是能猜透自己的心一样,老根出一招,她便拆一招,那么多年,除了郭东海,这位从未打过交道的女人,仿佛在此刻成了最了解自己的人。这场比赛,老根越打越过瘾,先前脑子里的那些杂念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最后一个回合,乒乓球经过几个来回,最终弹落到了地上。现场裁判举起了郑苗的手,宣布本届对抗赛的冠军,是举办以来第一位女球手。球场上围观的球友纷纷夸赞这场比赛的精彩,他们激动地冲到冠军身边,向她表示热烈的祝贺。郑苗身边围了好几圈向她讨教手法的球友,老根从心里还没接受这个事实。他在包围郑苗的球友外绕过去又绕过来,他想同郑苗打个招呼,可自己又是她的手下败将,如何打个不生硬的招呼,老根始终没找到很好的开场白。

老根看看自己的衣服,几乎被汗水浸透了。这么和别人打招呼,未免也显得有些狼狈。看着郑苗还没要离开的意思,老根立马到了更衣室,简单擦洗了身子。同时,他还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认识方式,就是自然地走到郑苗面前,握手祝贺她获得了冠军,并问问她是从哪里学的削球和直板打法,从大家都熟悉的乒乓球入手,应该不会显得特别生疏。

计划周详之后,老根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走出了更衣室。他东张西望地寻找郑苗,可就是没找到她的身影。裁判告诉老根,郑苗刚走。

回到家中,老根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浑身酸痛。他躺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可脑海始终在回忆和郑苗交锋的点点滴滴。

突然,手机响了。老根眯眼一看,又是郭东海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今天输给个女人了啊?”

老根气得把手机一扔,气呼呼地睡着了。

一连好几天,老根吃过午饭就往乒乓球中心跑,一直待到晚上七点才回家吃饭。他想要旁无杂念地再和郑苗打场比赛,这次他觉得自己会赢,而且他已经想好了对抗战术,也想好了在打球之外能和郑苗聊些什么。

老根像是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只带一瓶泡了茶的深色玻璃瓶罐和红双喜乒乓板,整个下午在乒乓房里兜兜转转。他不和陌生人主动搭话,也不约别人打球。他只是站在旁边观战,一看就是好几轮。就像站在路边看人打麻将的过客,虽然手上没动,但身体感应特别灵敏,仿佛别人输的钱,要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去一样。老根看人打球时,会不顾场面地自言自语。要是球打得精彩,他会大喊“好球”,这时候台上的人会被鼓励激起更神勇的尝试。可有时老根也难免心直口快,实话实说:“太臭太臭!这球打得太臭”,一下就惹得球桌上的同龄人浑身不自在,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甩手说:“喊什么喊,你行你上啊。”老根这才醒过来,不好意思地向别人点点头,几乎半捂着脸转到另一桌继续观战。

直到第六天,又是个周末。这天窗外阴雨绵绵,让人昏昏沉沉的。老根吃过午饭在沙发上打了个盹,睁开眼已是下午三点多。于是,他连茶都没来得及泡,揣上乒乓板就往球房赶。

老根刚到乒乓中心的门口,里头就传来阵阵的鼓掌和叫好。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女球手正在球桌上展现自己精湛的球艺,她的力度亦柔亦刚,节奏忽快忽慢,乒乓球在她的抽打下,像个听话的奴隶,指哪就往哪去。和她对弈的男球手也是身怀功夫,不过在女球手面前他缺了点稳定性,能力时高时低,好几次接招都替他捏把汗。

凑近一看,老根发现女球手就是郑苗。她看上去比上周交锋时更敢出手了,一来一去毫不犹豫。虽然她出手又狠又准,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上一次的羞涩多了许多亲切和随性。而对面的男球手呢?也丝毫没因为自己的弱势而显得不好意思,反倒是:“再来呀!你再来呀!”这一喊激发了郑苗的轮番进攻,把场面搅得电光火石。

他们两个肯定认识。老根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读出了这份潜在的关系。

“有本事你接呀!”郑苗来了个长空抽射,还不忘挑衅对手。这一喊,让老根不仅确定了内心的猜测,还激发了他心里的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你打呀!来呀!”男球手也积极回应着,做出了漂亮的接球。

“好球!好球!”周围的球友连声称赞。唯独老根不屑一顾。

老根离开人堆,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从环保袋里掏出自己的乒乓板,细心擦拭橡胶垫上残留下的汗渍和污点,就像战士上场前总要磨一磨自己的宝剑。老根一边等,一边伸长了脖子观战,他想象了一个画面,就是走到球桌旁,拍拍男球手的肩,告诉他:“该我上场了。”接着他便可以大展身手,可现实却是他坐在冷板凳上,看着大伙一波又一波地为他们制造气氛。

郑苗和男球手仿佛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全不按照比赛规则来。只要能接到球不让它落地,两人就会摆出各种姿势,使出浑身解数给对方出难题。围观的人也跟着他们不守规矩了,全当一场表演赛看。这点让老根很生气。

老根拿着拍子在围观的人身后踱来踱去,不时把头凑过去看看。见他们完全没有歇停的意向,又坐回了原位。

又过了二十分钟,郑苗和男对手显然也是有点累了,失误连连。观战的人也几乎散了,于是他们也停了下来。郑苗和男对手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但又离得不远,然后走到休息室坐了下来。老根像个监控器,把每个细节都抓在眼里。

郑苗和男对手在休息室有说有笑,老根竖起耳朵想捕捉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总是被四面传来的杂音打断,最后拼凑起来的内容也无非是乒乓球的打法、角度、落点。老根越发觉得郑苗深不可测,对她的经历以及球艺的好奇交织在一起,让他想与郑苗交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听了十分钟,老根感到他们的对话状态到了一个停顿档。这个时间点就是留给自己的。于是他站起身子,抄起乒乓板,准备去邀请郑苗。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乒乓球中心,她穿着起球且不合身的套头衫,衣服上隐约写着某个中学的名字。她面黄肌瘦,衰老的皮肤止不住往下垂。她在乒乓球房里四处乱蹿,一脸着急,像是在找走丢的孩子。

看到那个慌张又苦楚的面孔,老根心里一惊,没等他作出反应,熟悉的名字又从女人的嘴里脱口而出:“郭东海!郭东海你在吗?”

老根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万万没想到郭东海的老婆会在这个关键点冒出来,简直就是鬼使神差。老根回顾四周,除了乒乓桌下,没一个地方能躲。

“郭东海!郭东海!”女人又喊一遍,这下把其他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老根赶紧看向郑苗,这下不好,郑苗也和大伙一样,寻到了那喊声的源头,等着看那女人口中的郭东海,到底长得哪副妻管严的模样。

老根简直想挖个洞钻下去,他赶紧转过身,心想着:“千万不要叫我,千万不要叫我。”可是事与愿违,老根刚开始念咒,一个手掌已经有力地拍到了他的肩上:“刘长根,我们家郭东海呢?”

这一刻,老根觉得时间停止了。他想到上一次因为包庇郭东海把女儿惹哭的事情。他只做了和郑苗交锋的心理准备,不料突然之间,站在他面前的女对手竟然成了郭东海的老婆。

“刘长根?真是你啊,我还以为认错人了。”老根还没转过身,倒是郭东海老婆主动凑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你怎么来了?”对方的“首发球”,显然老根接得不太稳。他一边回应对手,一边眼神瞟向郑苗那个方向,可郑苗已经收回了关注,她早就沉浸在和男对手欢快的交流中。

“郭东海说来打乒乓,但这猪脑子出门钥匙也没带。我来给他送钥匙,一会我要去女儿家了,他人呢?”

老根远远看着郑苗和男对手的一举一动,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难道那男的是她老公?

“郭东海呢?跟你说话呢!”郭东海老婆趁老根走神时,又发来一击猛烈的攻击。

老根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干脆闭紧嘴巴,只说了句:“你等等。”于是直接给郭东海打电话。

还好电话通了。

“郭东海,你老婆来乒乓房找你了!”说完这句话,老根陷入了冗长的沉默,电话那头郭东海嘀咕了半天,像是在给老根出谋划策。

“他说什么?他到底去哪了?”郭东海的老婆几乎把耳朵凑到手机旁了。

老根赶紧退后了几步,“喂喂,信号不好,喂?”眼看自己要撑不下去了,老根只能赶紧挂了电话,也算是作出了第一个像样的防守。

“郭东海去哪了?他不是说在乒乓房吗?”女人变得越发焦急。

“他,他刚刚是在和我打乒乓的,但动物园里突然来消息,让他回去看看老虎。你别急,他马上回来了!”

“回动物园了?是不是阿东不行了?”

“嗯。”老根照着郭东海教他的办法回答她,没想到她果然心软了。

“哎,这下咱们老郭肯定心里难受死了。”

还是郭东海了解自己的老婆,老根心想。看着这个曾经受过磨难的同龄人满脸苍老,还要生活在谎言中,老根既同情她,又同情郭东海。可转念又觉得,这样的谎言也未必不好。

郭东海的老婆把钥匙交给老根就走了。六点的时候,郭东海匆匆忙忙地赶到乒乓房,气喘吁吁,一脸慌张。跑进乒乓房,见老根就一人坐在角落,郭东海忐忑不已。

“我老婆呢?她有没有怀疑什么?”

“她说她…….”

“等一下,我心脏疼,让我缓缓。”郭东海一屁股瘫坐在位子上,使劲地按揉胸口。

“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是呀,哎,还好你在乒乓房,不然肯定要穿帮。”郭东海脸上的汗已经淌湿了身上的衣衫,“你干吗不回家等我,非得在这里坐着。”

“没什么,钥匙在这里。”老根站起身子,穿了外套,“我回去了。”

“行,过几天找你喝酒啊,谢谢你啊老根,替我保密。”

老根回到家已经七点多了,他本可以早些回家等郭东海的。可老根的心里还想着和郑苗打一局。他坐在冷板凳上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出现。他坐在位子上一直等,直到不得不目送郑苗离开乒乓房,走的时候,男对手亲切地扶了她一把,还把她的东西,装进了同一个包里。

突然有句话在老根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人生是需要谎言的。

离女儿的婚期还不到三个月,到了发喜帖的时候。女儿为了婚宴已经累趴下了。于是,写喜帖的任务落到了老根的手里。这是老根退休后,接到过的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女儿读小学的时候,常常要写家长回馈、学期总结之类的话。可老根的手拿惯了钳子榔头螺丝刀,握笔的感觉早就生疏了。前妻是没时间管这些事的,于是这些定期任务,便由老根全盘接手。为了让女儿在老师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也为了给女儿树立好榜样,每次老根都要在草稿纸上把要写的内容练上几十遍。那时候的老家,只有十几平米的一间小房。一家人吃饭、女儿写作业甚至拆装电风扇的扇页,都是在这张方方正正的桌子上完成的。等到他找回了写字的感觉,老根会把整个桌子收拾干净,摊开一张黑白报纸。接着,他会给钢笔重新加上墨水,将女儿的学生手册整齐摊开,然后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写一个字便在草稿纸上再练上十几遍。只有一百多字的家长评语,老根常常要写上一个小时。虽然费了很大的工夫,但老根始终对自己不满意。

这一次,为了写好女儿的婚宴喜帖,老根仿佛回到了给女儿写学生手册的年代。但如今全然不同的是,他们早就搬到一个八十多平的新家,家里也有了干净的写字桌。

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老根的习惯却一直没变。吃过午饭,他把饭桌收拾干净,铺开一张彩色的报纸,给钢笔加上恰到好处的墨水,再把嘉宾的名字练上一遍又一遍。最后,这些名字被富有仪式感地写在每一张喜帖中。虽然只是些简单的笔画,普通的人名,却是老根替女儿完成的又一次人生记录。

老根花了足足两天的时间,终于写完了三百多张喜帖。老根前思后想,除了邀请几个远房亲戚,两三个厂里的老同事,老根最要好的朋友也只有郭东海一家。掐指一算,这些人刚好凑满一桌。人生快要走到花甲之年,最终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老根心想,等到自己走的那天,来送别自己的人,应该也是这些人吧。

郭东海的那一份喜帖,老根特地放在了一边。他说了,这几天要来找老根喝酒聊天的,到时候亲手给他。还有婚礼上要说的话,也得找郭东海替自己出出主意。不知不觉,老根在心里原谅了这个狡猾又可怜的郭东海。

女儿又把包喜糖的任务交给了老根。把平面的卡纸折成盒子,再把不同风味的糖果放进盒子,最后拿红色的细绸缎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是个耗时费神的工作,但老根还是保持着一贯的作风,如同对待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每一个纸盒。

有了包喜糖的工作来填充时间,老根连着好几天没去打乒乓了。他每天追问女儿寻求更多的任务,把能帮女儿干的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老根每天都忙忙碌碌,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而郑苗所带来的一丝涟漪,也渐渐在老根的心里慢慢淡去。当女儿的婚期渐渐靠近,他越发地无暇顾及其他人其他事,老根认为只有把时间交给女儿,才是最值得的。

这天夜里,老根忙碌了一天,洗完澡正准备睡下,一个电话突然打破了平静的夜,是郭东海家里打来的。

老根接起电话,惊住了。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哭哭啼啼,凄凄惨惨,老根听着女人哽咽了半天,才从只字片语中辨出,原来是郭东海的老婆。

老根本以为是郭东海搞外遇露馅了,心想这下糟了。没想到从女人撕心裂肺的求助声中,老根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救命啊!郭东海不行了!”

十一

抢救、哭丧、联系殡仪馆,通知郭东海的朋友们来见他最后一面,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短短三天内加速上演。等到老根开始尝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已经站在了郭东海的追悼会上。那天夜里,郭东海在家里急发心肌梗塞,等到救护车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老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也没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突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以沉痛的声音宣布:“奏哀乐。”冰冷的郭东海躺在玻璃罩着的灵柩中,被缓缓推到房间中央。众人低着头,独自完成对郭东海的悼念。这些天,郭东海的老婆已经哭晕了好几回,家里的两个女人早已没了理智。但老根却没有,他强忍着,把冷静先放在了前头,几乎是他一个人替老郭料理了全部的后事。直到站在老郭的面前,老根松了口气,他终于等到了这个宣泄情绪的机会,却发现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老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觉得有温润的液体从眼眶涌出,它们顺流而下,渐渐没了体温。过了一会,泪痕在脸上变得冰凉,老根觉得身体里一阵阵发冷。

郭东海的老婆试图要拿着稿子上台致悼词,但一开口又哭晕了。大家把她扶到座位上,郭东海的女儿替母亲走上台,完成了这个揪心的任务。悼词里说的,也无非是平常大家啧啧称道的事迹,郭东海对身患乳腺癌的妻子不离不弃,任劳任怨地照顾家庭,用乐观的态度陪伴妻子恢复健康等等。在场的人,也发出惋惜的叹息声,有人更是感慨造化弄人,上天不公。

郭东海的老婆缓过一些气力,又起身倒在灵柩下,痛彻心扉地大喊:“先走的应该是我啊,老郭,你怎么先走了。”心酸的场面又让到场的同龄人多流了两行泪。

老根一个人站在角落,这十几年的画面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年轻时在农场,和郭东海斗嘴打闹,结婚时郭东海给他当了伴郎,以前一忙还常让郭东海替自己去学校接女儿放学,离婚后,郭东海还每天陪着自己打乒乓喝老酒消磨时间。可现在这个人就躺在里边,一动不动。老根使劲回忆,郭东海对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谢谢你,替我保密。”

郭东海是热心肠,人缘也好。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不下五十人。到了火化遗体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从花圈上摘下鲜花铺在郭东海的周围,不一会郭东海就埋没在了花海里。在告别郭东海的人群里,老根还依稀发现了一个面孔,没有人察觉她正在用尽全力隐忍着悲伤,不同于旁人仅仅是惋惜的心情,她的内心分明是在经历一场排山倒海的劫难。老根想起了,她就是很久之前,在郭东海家里看到的那个女人。突然她抬起头,也看到了老根,只是她马上就将眼神回避,但仅从那一秒的交汇中,老根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无所有的空洞。

老根走到灵柩前,没有拿着鲜花,而是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女儿的结婚喜帖塞进了郭东海的口袋里。老根看着郭东海的脸上,再也没了狡猾,脑海中一直回绕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啊老根,替我保密。”老根抬头找了又找,那个女人已经不在。

喜帖和鲜花伴着郭东海,一同被送去了火化场。郭东海的老婆哭着喊着,手指抓着棺材已经抠出了血。老根也想放肆地哭一场,也有好多话想对郭东海说,可到了这个年纪的男人终究要顾及体面,于是他只能“老郭!老郭!”地喊,喊完之后把余下的话都留在心里默念。

可这些最终还是阻挡不了郭东海的离开。郭东海被送走了,与之一同被烧成灰烬的,还有他人生最后的谎言和秘密。

十二

一个多月后,女儿的婚礼如期进行。

婚礼当天,前妻秀兰也被女儿邀请到了现场。人生就这一次的纪念,老根非常理解女儿想要的完满。十年没有见面了,老根发现秀兰的眼神里少了当年的锐气,也少了当年的野心。还有变老,是十年前的她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但很明显,她开始承认,自己无能阻挡时间的流逝。再次相见,老根和秀兰之间多了淡定和包容,他们互相给予祝福,这些都是用离别换来的礼物。

老根很想知道,如果郭东海见到秀兰,嘴里会迸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又或许他会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对别人更宽容一些。可惜这些都不得而知了,老根只能看着空座,凭空想象。

女儿终于嫁人了,老根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懂得人生的无奈,就是没有平白无故的分离,也没有一尘不染的快乐。快乐本就是不纯粹的,但要得少,也许就是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

女儿搬出去后,老根开始渐渐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女儿为他在小区的地下室长租了一间空房,房间里放着一张二手的乒乓球桌和一台全新的发球机。自从搭子郭东海走了,老根就再也不去乒乓球中心了。但有了这台自动发球机,老根多了一位新朋友。这位朋友能调节发球的速度、高度,甚至还能在移动中随意发球,不善言辞的老根甚至不需要和它嘘寒问暖。老根的生活突然丰富了,因为他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了解这个新对手,然后对抗它,攻克它。和新对手打出完美的交锋,成了老根每天醒来的新动力。

生活中的难题也像这发球机一般,总是没有预告地随意抛出。老根有时能迅速接手,打出完美的回击,有时却只能傻傻地看着它从眼前飞过,甚至还会被一不小心打到头。

责任编辑   吴佳燕

《Under the Orange Sky》Caroline McDouga(ll 英国)拼贴画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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