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简·奥斯丁的内视角叙述手法
——从伊丽莎白到范妮的眼睛
2015-11-06张可遇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27
张可遇(西北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7)
浅析简·奥斯丁的内视角叙述手法
——从伊丽莎白到范妮的眼睛
张可遇(西北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7)
《傲慢与偏见》和《曼斯菲尔德庄园》同为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的长篇代表作,先后发表于1813年及1814年。《傲慢与偏见》是奥斯丁自己最喜爱的一部小说,也是最为世人所熟知的,女主人公伊丽莎白更是奥斯丁笔下最讨人喜爱的一位;《曼斯菲尔德庄园》相较于《傲慢与偏见》,轻松诙谐似乎少了一分,反讽辛辣似乎多了一分。女主人公范妮不似伊丽莎白那样聪慧风趣,反而多了几分基督徒的说教意味。尽管这前后两部作品的风格有着较大的差异,女主人公的形象也有着很大的反差,但我们可以看到,奥斯丁对于故事的铺延,却都是通过女主人公——两双不同的眼睛来呈现和发展的。本文试从伊丽莎白和范妮的眼睛着手,分析奥斯丁对于小说叙述视角的继承与发展。
奥斯丁;叙述模式;内视角
美国著名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曾如是评价:“英国文学最近这一又四分之一世纪的历史上,曾发生过几次趣味的革命。文学口味的翻新,影响了几乎所有作家的声望,唯独莎士比亚和简·奥斯丁经久不衰”。作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最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奥斯丁一生写了六部长篇小说,分别为《理智与情感》(1811)、《傲慢与偏见》(1813)、《曼斯菲尔德庄园》(1814)、《爱玛》(1815)、《诺桑觉寺》(1818)、《劝导》(1818)。这六部小说描绘之事无不外户英国几户乡村人家的琐碎杂事、婚恋生活,其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性格虽各有不同,但身份背景以及与男主人公的发展模式却异曲同工。尽管如此,奥斯丁作品的受欢迎程度,莫若说在英国,即便是在当今世界也依然风靡。这不仅归功于奥斯丁小说“灰姑娘”模式的讨人欢喜,更得益于其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语言的辛辣幽默、反讽艺术的极致发挥,以及叙述技巧的传承与创新。
一、伊丽莎白与范妮的“眼睛”
在奥斯丁的六部作品中,分别塑造了不同外貌、性格、才情的女主人公,然而关于对女主人公“眼睛”的刻画,《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和《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范妮”想必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一个漂亮女人的美丽眼睛竟会给人这么大的快乐”——达西先生对伊丽莎白的漂亮眼睛的爱慕,由此开始了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爱慕情愫。伊丽莎白在奥斯丁笔下,并非出挑的美人,姐姐吉英的美貌通过每个人的嘴巴说了出来,而对于伊丽莎白的容貌,奥斯丁则是通过达西的情感变化去刻画:从初次见面的无礼怠慢“她还可以,但还没有漂亮到能够打动我的心”,到第二次见面“他就发觉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美丽非凡,使她的整个脸蛋儿显得极其聪慧”。奥斯丁花了诸多笔墨,通过男主人公之内心变化,来向我们展示女主人公伊丽莎白的眼睛——明亮的聪慧的眼睛;而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奥斯丁并未花任何笔墨去刻画女主人公范妮有着怎样一双或迷人或明亮或沉静的双眸,但读者却可以感觉到范妮的“眼睛”却无处不在——我们似乎可以猜想,这是一双羞赧却异常冷静的眼睛。
奥斯丁之所以对女主人公的眼睛做如此特殊的着墨,无论是对伊丽莎白明眸的外在描绘,还是对范妮沉着双眼的隐性叙述,笔者认为都是和“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窗户”这一说法不无关联。
二、内视角叙述模式
对一部小说而言,人物和情节是其存在的必要构成。由英国现代小说三大奠基人之一的亨利·菲尔丁开创的第三人称全知叙述,是19世纪英国小说叙事手法的主流。第三人称全知叙述,是站在“上帝”的视角审视和叙述故事,刻画人物性格,从而给予作家更多自由去描述和发挥,不受时间、空间和认知的限知,便可以将故事背景、人物性格为读者介绍清楚。
奥斯丁的作品同样继承了前人第三人称全知叙述的模式,这一点从《傲慢与偏见》中最为著名的开篇便可得知:“凡是有财产的单身汉,必定需要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为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这种叙述视角,不仅充分自由的对故事背景进行了细致描写,更时不时加入了作者的主观认知与评论。《傲慢与偏见》和《曼斯菲尔德庄园》两部作品都是以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进行开篇描述,由此使读者在最短篇幅即知晓即将发生的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身世。
但是,奥斯丁并未局限于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而是创造性的将这种全知叙述与限知叙述结合起来,也就是让读者通过小说中的某一固定人物(即女主人公)的视角,慢慢推进故事发展,跟随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主观的体会事件发展和人物蜕变,从而轻易地将读者带入女主人公的角色。
这种全知性叙述和限制性叙述的结合,使得小说的叙述视角更加灵活,作者既可以通篇布局无所不知,又可以融入个人的主观认知夹叙夹议,还可以带领读者感受主人公的心境,从而增加故事情节的跌宕,增强故事的张力和戏剧效果。
三、伊丽莎白和范妮的内视角功能
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女主人公粉墨登场,全知性叙述视角悄悄退场,此时奥斯丁逐渐转用女主人公的内视角(即限知性视角)来叙述故事,从而我们透过伊丽莎白那双明亮的聪慧的眼睛,看到了吉英与彬格莱一波三折的恋情、柯林斯与卢卡斯滑稽的相处、韦翰与莉迪亚荒唐的婚姻;我们也透过范妮的冷眼旁观,看到了克劳福德先生的轻佻、伯特伦姐妹的浮躁以及埃德蒙的善良正直。
我们可以发现,奥斯丁关于班纳特一家不得体的言行举止,几乎都是通过伊丽莎白的眼睛所体现的。原文是这样描述尼日斐花园舞会发生的场景:
她看见她母亲也明明正在转着同样的念头,因此她决定不要冒险走到母亲跟前去,免得又要听她唠叨个没完,因此当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看到母亲的座位跟她隔得那么近,她觉得真是受罪。只见母亲老是跟那个人(卢卡斯)太太在信口胡说,毫无忌讳,而且尽谈些她怎样盼望吉英马上跟彬格莱先生结婚之类的话,这叫伊丽莎白越发气恼。
伊丽莎白眼看着曼丽经不起人家稍微怂恿一下就答应了大家的请求,觉得很难受,她曾经频频向曼丽递眼色,又再三地默默劝告她,竭力叫她不要这样讨好别人,可惜终于枉费心机......伊丽莎白极其痛苦地把眼睛盯在她身上,带着焦虑的心情听她唱了几节,等她唱完了,她的焦虑思考没有减轻...她看了看吉英,看看她是不是受得了,只见吉英正在安安静静地跟彬格莱谈天。她又看见彬格莱先生的两位姐妹正在彼此挤眉弄眼,一面对着达西做手势,达西依旧面孔铁板。她最后对自己的父亲望了一眼,求他老人家来拦阻一下,免得曼丽通宵唱下去。
可以说,发生在尼日斐花园舞会的所有场景,奥斯丁几乎都是交由伊丽莎白的眼睛来呈现的。我们跟随伊丽莎白的观察,似乎同女主人公一般,看到了班纳特太太和几个女儿愚蠢的行为,也看到了彬格莱姐妹的嘲笑和达西先生的轻视,我们更可以体会到伊丽莎白当晚又羞又恼的心情,“伊丽莎白觉得她家里人好像是约定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尽量出丑,而且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那样起劲,从来没有那样成功”。正是通过这种女主人公的内视角叙述,我们不必看到奥斯丁用语言对话或者心理描写,就将伊丽莎白的内心状况反映的一清二楚。
而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奥斯丁运用了更多的篇幅去通过范妮的内视角慢慢展开故事,这样的比重当然也和范妮的人物设定有关。笔者认为,与没有财产但美丽聪慧的伊丽莎白相比,范妮更像一只丑小鸭而非灰姑娘。我们来看奥斯丁对于范妮首次登场的描写,完全不似她对伊丽莎白那样的偏心:
范妮·普莱斯这时才刚刚十岁,初来乍到虽然看不出多少媚人之处,但至少没有什么地方令亲戚们生厌。她人比实际年龄长得小了些,脸上没有光泽,也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丽质;极其胆怯羞涩,不愿引人注意;不过,她的仪态虽说有些笨拙,却并不粗俗,声音还挺动听,一说起话来,小脸还挺好看。
正是这样一个从小寄人篱下的女主人公,相貌平平,才艺平平,内心自卑,所以她不可能像伊丽莎白那样,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嘲笑自己也嘲笑别人,并几乎第一时间获得男主人公的青睐。范妮只能用其谨小慎微的言行陪伴伯特伦姨妈,听从诺里斯太太,顺从托马斯爵士,而这种谨小慎微的出发点,正是通过范妮的眼睛——也就是观察来完成的。此处举例故事的第一个高潮“演戏”风波,我们可以看到,这场闹剧几乎都是通过范妮的冷眼旁观来展现的:
范妮在一旁看着、听着,眼见他们一个个全都那么自私,却又程度不同的加以掩饰,不免感到有些好笑,心想不知他们会怎样收场。为了图自己快乐,她倒是希望他们能找到个剧本演演,因为她长这么大连半场戏都没看过,但是从更重要的方面考虑,她又不赞成演。
她在孤寂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留在桌上的那本书,看一看他们一直谈论的那个剧本。她的好奇心被逗引起来了,她急不可耐地从头读到了尾,只在吃惊的时候才稍有停顿。她感到惊讶的是,居然选上了这么个剧本——居然有人建议私立剧场演这样的剧,而且居然有人接受!她觉得,阿加莎和阿米莉亚这两个任务完全不适合在家里演,而且各有各的原因——一个人的处境,另一个人的语言,都不适合正派的女人来表演。她几乎不敢想象,她的表姐们是否知道她们要演的是什么。埃德蒙肯定会出面反对的,她盼望他能尽快使她们醒悟过来。
范妮是这场演戏风波中唯一一个被迫演出的人物,她并未真心的主动的参与到演戏中去,因而她可以从头至尾做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所以她看到了在这出戏剧中每个人的自私,看到了克劳福德先生下流的本性,看到了玛利亚和朱莉娅的争风吃醋,也看到了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之间情愫暗生。奥斯丁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几乎让范妮——故事的唯一主人公,作为一位跳出整个故事的观察者,通过她的目光来展现托马斯爵士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各个人物粉墨登场,在范妮的目光中一一呈现并丰满起来,由此推进着整个故事的发展。
我们不难看出,奥斯丁在通过女主人公的内视角还原故事风貌,展现各色人物性格,体现女主人公内心情绪时,着重强调的是女主人公对待道德、礼节的看法,即便伊丽莎白与范妮有着相差甚远的性格与趣味,其对待传统的内在却是一脉相承的,奥斯丁小说中有关道德关怀的作用也大多由此体现。
除此以外,女主人公的内视角叙述还有其他两重功效。
奥斯丁在两部作品中选择性地透视伊丽莎白和范妮的内心世界,而非通篇以全知性的第三人称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故事的悬念,使读者仅仅是跟随女主人公的感知和认识来慢慢知晓故事发展,一层层地为我们揭开蒙在作品上的面纱。
例如《傲慢与偏见》中,达西与韦翰的人品,就是通过伊丽莎白的内视角慢慢浮现的——从女主人公一开始的偏听偏信,从而对两人品格方面所产生的为之相反的错误感官,到女主人公拒绝达西先生求婚,阅读达西先生的自白信,开始回想韦翰过去的所作所为,读者随着女主人公的限知性视角,也对最先出场的达西先生的人品产生了怀疑,甚至一度以为半途杀出的迷人的韦翰先生才是真正的男一号。奥斯丁通过这种巧妙的叙述,将读者带入女主人公的境地,和女主人公一起慢慢揭开达西和韦翰身上的谜团,从而极大地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效果和艺术张力。
我们再来看《曼斯菲尔德庄园》中范妮的限知性视角:克劳福德先生与玛利亚私奔之事的发展,就是通过身在朴茨茅斯的范妮读信慢慢揭示的。读者跟随着范妮的眼睛,从克劳福德小姐与埃德蒙一封封的来信中,慢慢察觉到了事情的悄然变化——克劳福德先生起初对范妮的坚持,再到后来伦敦的玩乐,以致克劳福德小姐所写“我刚听到一个极其荒诞、极其恶毒的谣言”,并希望范妮“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猜,什么也不要传,等我下次来信再说”。读信后的范妮“吓得目瞪口呆”,“她只能意识到,这件事必定与温普尔街和克劳福德先生有关”。作为通过范妮视角来看故事的我们,此时也和范妮一样疑惑,克劳福德小姐口中的“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到底是谁,又走到哪儿去了,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误会。而克劳福德先生与玛利亚的私奔之事,最终也是通过埃德蒙写信的叙述而告知范妮的。范妮作为读信人,知晓事情的结果滞后于事情的本身发展,如果此处采用全知视角来叙述,想必读者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克劳福德先生和玛利亚的荒唐之事,从而将会大大降低故事的紧张程度。
同时,我们跟随伊丽莎白和范妮的内视角,也就是女主人公的这种观察和审视,体会到了女主人公的自我矫正和自我成长。无论是灰姑娘般的伊丽莎白最终与白马王子达西先生的终成眷属,还是丑小鸭般的范妮终究赢得了表哥埃德蒙的倾心,这都无疑是女主人公历经蜕变的结果。伊丽莎白通过审视与反省,不仅认清了韦翰的真面目,也对自己的偏见进行了修正:
她不禁大声叫道:“我做得多么卑鄙!我一向自负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为有本领!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种宽大的胸襟!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待人老是不着边际地猜忌多端,而且还要做得使我自己无懈可击。这是我多么可耻的地方!可是,这种耻辱又是多么活该!”
可以说,伊丽莎白和达西的成长是相辅相成的,伊丽莎白的这种内心观察,不仅使得自己更加完善,从灰姑娘成长为真正的公主,同时也帮助达西克服了傲慢,成为奥斯丁笔下真正的万人迷。
如果说伊丽莎白的观察,更多的是自省,那么范妮的观察,则寄予了更多的修正——既是对他人的修正,也是对自我的修正。范妮的观察审视,使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能看清周遭环境及旁人的真性情,因而她对别人赋予了更多的体谅和同情之心,她的善良逐渐与谨言相得益彰,她的正直也慢慢同内敛交相辉映,她坚守自我,她敢于反抗,最终赢得了暗恋已久的埃德蒙表哥的倾心,也获得了托马斯爵士的首肯与祝福,由此,范妮从最初的丑小鸭慢慢蜕变为所有人眼中的白天鹅。
奥斯丁的叙述视角,既是对菲尔丁第三人称全知叙述模式的继承,又将第一人称叙述和第三人称叙述的优点相结合,创造性的通过女主人公的眼睛——即限知叙述的内视角模式,游刃有余的将故事娓娓道来,并对各色人物精雕细琢,从而带领我们进入女主人公的世界,成就一个又一个经久不衰的经典。
[1]奥斯丁.傲慢与偏见.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奥斯丁.曼斯菲尔德庄园.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09
[3]步雅芸.经典与后经典:简·奥斯丁的叙事策略.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
[4]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